深夜，英英从医院里溜了出来。
病房走廊里的灯早就熄了，只有护士台的那盏小台灯还亮着。英英是小孩，很容易躲在阴影里，值夜班的两个护士姐姐都没发现她。
夜晚的街道上空无一人，空气带着果冻似的微微凉意，很新鲜，但英英觉得自己竟有些不太习惯。过去一段时间里，她吸的都是氧气瓶里的气体，干巴巴的，内容一点儿也不丰富。
英英慢慢走着，贪婪地欣赏着街景，一切都还是记忆中的模样，可又透着奇妙的陌生感。唉，这次住院可真是住得太久了！
不管怎样，英英的逃跑计划终于成功了，今晚她一定要找到愿望花草铺！
这个秘密还是小栗子悄悄告诉英英的。
小栗子之前一直住在英英对面的病房，在两个人都体力尚可的时候，她们经常一块儿玩“小兔子和小狐狸过家家”的游戏——它们分别是她俩心爱的布玩偶。
英英很羡慕小栗子，因为她的病明明比英英严重，却比英英早出院两个月。在小栗子离开的那天晚上，她悄悄把愿望花草铺的事讲给英英听。她说那家店很神奇，什么愿望都能帮人实现！
而英英眼下，确实有个非常重要、非常紧迫的愿望要去实现。
走过街头转角，右转朝西，这里便是星空街了。
人行道上种着高大的泡桐树，或许是电路故障，整条街的路灯都灭着。今晚的月光本就昏暗，当它费力挤过繁茂枝叶投射下来时，早已所剩无几。
英英以前很怕黑，但今天她觉得自己似乎和往常不太一样，心里一点儿恐惧也没有。看来妈妈说得没错，打针确实很能锻炼一个人的胆量呢！生病之后，英英可没少打针。
睁大眼睛仔细数着门牌号，英英生怕错过了39号，不过她很快发现这担心是多余的——前方的空荡街道上，两盏红灯笼幽幽亮着，仿佛黑暗汪洋中的灯塔，正无声无息地召唤着她。
哇！和小栗子说的一样呢。
英英不由得加快了脚步，自生病以来，她从没像现在这样走得如此轻快。
红灯笼下，一扇样式古旧的黑檀木门轻轻闭着，好像一个百岁老人安详闭合着双眼，正在休憩。
窗棂纸后有暖的光透出。借着光，英英看清了头顶木招牌上的字——愿望花草铺。
没错！就是这里！真的找到了！
英英做了个深呼吸平复激动的心情，然后礼貌地敲了敲木门，推门而入。门滑开的时候悄无声息，并没像英英预想中的那样“吱嘎”作响。
“欢迎光临鄙店。在下是愿望花草铺的掌柜，不知阁下需要点儿什么？”
店不大，一进门就是个高高的乌木柜台，上面孤零零站着个古香古色的烛台。说话的人此刻正站在柜台后，声音温柔而富有磁性，听起来感觉说话的人很斯文。
大概是英英个子矮的缘故，那人为了看到她，还稍稍向柜台外欠了欠身。不过此刻，英英的视线却落在了别处。
咦？难道找错地方了？怎么像家中药铺？
在这个掌柜先生的背后，巨大的木柜子简直挡住了整个墙面！柜子上全是小抽屉，一个挨一个排得整齐，每个上面都贴有标签。
“那个……”
英英诧异的目光终于落在掌柜先生身上。他又瘦又高，身上的银灰色西式马甲和雪白衬衫与这店铺的中式风格很不协调。
此刻，掌柜先生正认真注视着英英，他那双细长眼睛里闪着难以捉摸的光。
“请……请问你们是卖中药的吗？”英英咽了下口水，没底气地虚声询问道。
掌柜先生没嫌弃英英只是个小孩。虽然英英穿着病号服，又没带包，一看就身无分文，可他还是很认真地解释起来：
“鄙店并非中药铺。愿望草才是鄙店销售的主要产品。顾名思义，愿望草就是一种能助人实现愿望的植物。只要在默念愿望的同时种下种子，待它开花之后，阁下便能得偿所愿。当然，愿望草只是个统称，鄙店可以为客人提供品种繁多的个性化产品——比如客人喜欢杜鹃，鄙店就提供杜鹃种子；倘若客人偏爱牡丹，鄙店也有各款牡丹种子可供挑选。虽然种子形态各异，但产品功效毫无差别，敬请阁下不必有后顾之忧。”
这番话讲得文绉绉的，不过英英还是听明白了。
太棒啦！就是小栗子说的那家店！能帮人实现愿望的神奇小店！
“嗯……听说你们不要钱，只要客人用自己珍贵的东西交换？”
“的确如此。”
“哦……这样啊……”
英英的小脸上露出难以掩饰的沮丧：“我觉得一个人最珍贵的就是好身体了，可惜我没有……”
掌柜先生并没有马上接话，英英知道，他一定早就注意到她的光头了，只是出于礼貌一直假装没看见。此刻她真想大声告诉对方——没事，我早就习惯了！身为女孩子我也不想这样，可有什么办法？要治病嘛。
“掌柜先生，我虽然没有个好身体，但我可以把第二珍贵的东西给你，行吗？”
说着，英英从病号服口袋里掏出一样东西来。她咬着嘴唇摸了摸手里的东西，终于还是下定决心，小心翼翼把它放在了高高的柜台上。
“这是妈妈亲手给我做的小兔子布娃娃，你看它的黑眼睛，那可不是普通黑线绣的哦，那是我妈妈的头发！她的头发又黑又亮，所以小兔子的眼睛也又黑又亮的。除了好身体，这就是我最珍贵的东西了……嗯……我想用它换一颗愿望草种子，可以吗？”
英英说完，眼巴巴地望着掌柜先生。其实连她自己都觉得这交易有点儿“不公平”——掌柜先生要这布娃娃有什么用呢？而她要换的可是能实现愿望的神奇种子啊！
掌柜先生的细长眼睛微微眯起，打量了一番那只兔子布娃娃后，他终于郑重地将它收在了柜台里，然后转身走到全是抽屉的大柜子前，声音依然温柔。
“不知阁下中意何种花草？”
英英一时间没反应过来，当她意识到掌柜先生已经同意“卖”给自己愿望草种子后，顿时高兴得连小脸儿都涨红了。没想到这么顺利！
失去兔子布娃娃的不舍被这突如其来的惊喜冲淡，英英的小脑袋飞快盘算起来。
选什么花好呢？对了，既然我的名字叫“英英”，那就选蒲公英吧！
于是英英小声回答：“我想选蒲公英，你们有吧？”
“请阁下稍候片刻。”
掌柜先生似乎已经把每类种子的存放位置牢记于心了，只见他轻车熟路地拉开左下角的某个小抽屉，从里面拿出个不大的浅灰色锦匣。
英英觉得自己的心跳正在加快，她趴在柜台边缘，踮起脚尖，努力想看清那个锦匣——不可思议的愿望草种子就藏在里面啊！
打开匣盖，掌柜先生用他那细长手指从中拿出个精巧的小锦袋来。和匣子一样，这锦袋也是高雅的浅灰色。烛光下，英英甚至能看到布料上漂亮的暗纹。
“这就是阁下挑选的蒲公英种子。请尽快将其埋进土中，栽种时默念心愿三遍。待种子萌发开花之后，阁下的心愿必将达成。”
掌柜先生郑重地将小锦袋交付到英英的手里。
不知是自己太激动，还是掌柜先生的手太冷，在与对方指尖接触的瞬间，英英没感觉到任何温度。
一路上，英英始终用小手紧捂着病号服口袋，珍贵的愿望草种子就在里面，可不能弄丢了。她没有回医院，而是直接走回了家。
自从英英生病后，他们一家三口就搬到了这个距离医院不到一公里的新家。英英还是觉得原来的家好，宽敞又明亮，妈妈总把家里布置得漂漂亮亮。而现在的家地方小不说，还晒不到太阳，旁边的高楼大厦把阳光都挡住了。
路灯昏黄，照不透这片老旧小区里的浓重夜色。每扇窗都是黑的，所有人都在安睡，只有风吹动树枝，寂寞得簌簌作响。
英英家在一楼，卧室窗外有片无人打理的小花坛，里面总是杂草丛生。她打算把珍贵的愿望草种子种在那里，不会有人察觉到荒草中多了一株蒲公英，这样最安全。
借着不甚明亮的路灯灯光，英英用手在花坛一角挖了个小坑，然后掏出小锦袋，郑重其事地将里面的种子埋了进去。
压着土，英英默念起自己心中那个重要而迫切的愿望——希望妈妈不要生二胎，希望爸爸妈妈对我的爱永远不要被别人分走……
前阵子，爸爸妈妈商量着想再要一个孩子。他们总是背着英英讨论，似乎不希望她知道，不过有两次，英英还是偷听到了他们的谈话。
一个新的宝宝？可是为什么呢？
英英想不明白。
是我的成绩还不够优秀吗？可我在住院前的最后一次期末考试里，还考了两个满分呢……
是我不够漂亮？可周围人都说，我的长相集中了爸爸妈妈的优点，比他俩都好看……
哦，大概是因为我身体不好。但谁想生病呢？我也想快点儿好起来，所以每次吃药打针我都乖乖配合，连做那么恐怖的穿刺检查时，我不都拼命忍着不哭不叫嘛……
那么我到底做错了什么，让爸爸妈妈想再生一个新宝宝？有了更聪明、更健康的新宝宝，我是不是就会被他们彻底冷落了？
不要！英英真不敢想象自己被爸爸妈妈冷落的滋味，那肯定很难受！
她一遍遍抚摸着埋进了蒲公英种子的那一小块土地。
爸爸妈妈，就让我当你们唯一的孩子吧，求求你们，别让其他小孩分走你们对我的爱……
第二天醒来时，英英发现自己居然睡在卧室的床上。昨晚究竟是怎么迷迷糊糊回到家里的，她一点儿也想不起来了。
英英望向窗外，天光暗淡，此刻已是傍晚了。
真不敢相信我居然睡了这么久！一定是昨天深夜逛街累的……对啦！愿望花草铺！蒲公英种子！不会全都是场梦吧？
翻身起来，英英赶紧推开窗向外面望去——不是梦！杂草丛中果真长出了一株蒲公英！黄色花骨朵还没有舒展开来，它正含苞待放呢！
英英差点儿激动地大喊：“妈妈，我的愿望草就要开花了！”不过她及时醒悟过来，这个秘密可不能让爸爸妈妈知道啊！
对了，爸爸妈妈呢？我昨晚从医院偷溜出去的事，他们知道了会生气吧？
英英把卧室房门推开一小条缝，悄悄向外看去。
客厅没开灯，傍晚昏暗的天色肆无忌惮地涌进屋里，原本就狭小的客厅显得更小了。
餐桌前，爸爸妈妈并肩坐着。妈妈把脸埋在爸爸怀里，不停抽泣，而爸爸居然也在抹眼泪！
“为……为什么……”妈妈哭得上气不接下气，“怎么偏偏是我……我们……”
“别多想……”爸爸揽紧妈妈的肩膀，似乎不抱紧她，他自己也会颤抖起来，“明天我们再换家医院检查……”
“已经没用了啊……就算检查正常，现在也太晚了……”
一开始英英不太明白他们在说什么，不过后来终于听懂了——妈妈去医院做检查，医生说她身体有点儿问题，不能生新宝宝。
天哪！好厉害的愿望草！
英英心里悬着的大石头终于落了地。
安全了，这下爸爸妈妈就只属于她一个人了……可是，她发现自己怎么没有想象中那样高兴呢？心里反而觉得空荡荡的……
爸爸说今晚不做饭了，他出去买点儿好吃的回来。大门开了又关上，爸爸出去后，房间里仅存的一点儿生气似乎也随他一起离开了。
妈妈独自呆坐着，好久之后她才终于抬起手臂，打开了餐桌上的小台灯。自从英英他们搬家后，爸爸就没有书房了，他每天只能趴在餐桌上办公。
灯光驱散了充斥在客厅里的黑暗。借着这团不大的金色光亮，妈妈翻看起相册来。她认真端详每张照片，眼泪不停涌出。
桌上的抽纸巾用完了，妈妈只好用手背抹眼泪。英英很想给妈妈送包纸巾过去，可望着她的侧影，心中有愧的英英却没勇气靠近她，只能弱弱地叫了声“妈妈”。
妈妈没有回头，房间里那么静，她一定听到英英的声音了，却始终没有回头。
英英心里发酸。
妈妈很伤心，因为她不能再生宝宝了。而这，都是我造成的。我好爱妈妈，但我却伤害了她……
妈妈，你不理我，是在埋怨我吧？
如果我是个健康孩子多好，如果我更聪明、更可爱多好，如果我就是你们想要的那种完美宝宝该有多好……
可惜我不完美，连最起码的好身体都没有。
英英没敢再叫妈妈，她只是轻轻走到妈妈身旁，默默看着那本相册。
这是妈妈怀孕时躺在床上照的。
听说当时妈妈身体不好，英英可能早产。妈妈为了让英英在她肚子里发育得更成熟，硬是在床上躺了一百多天！不能随便下床，不能洗澡，更别提出门逛街了……听爸爸说，生完英英后，妈妈腿上的肌肉都有点儿萎缩了，她锻炼了好久才能正常走路。
这是英英第一天上幼儿园时的照片，爸爸抓拍的。
照片里的英英抱着妈妈的大腿，僵持在幼儿园门口不肯进去。后来妈妈连夜用布和棉花给英英做了只小兔子玩偶，每天都放在英英口袋里。妈妈说小兔子就是她的化身，英英在幼儿园想她的时候就可以抱抱小兔子……
这是英英三年级参加班里元旦联欢会的照片，当时她和妈妈表演了亲子合唱《至少还有你》，那是妈妈最喜欢的歌。
英英到现在还记得，歌里有几句词是“如果全世界我也可以放弃，至少还有你值得我去珍惜，而你在这里，就是生命的奇迹……”妈妈唱歌的时候看着英英，眼里还闪着泪光呢。联欢会结束后没几天，英英就住院了。
这是英英和爸爸妈妈在病房里的第一张合影。
当时英英一家三口在医院度过了除夕，妈妈用保温盒带来了她最拿手的猪肉白菜馅饺子，可惜英英身体难受，一个也吃不下。后来，他们又在医院度过了寒假，直到开学，英英也没能再回到学校去……一开始英英很高兴，因为不用写作业；可后来她就开始闷闷不乐了，打针吃药，也不能出去玩。不过，幸好有妈妈。
为了照顾英英，妈妈辞职了。她整天在病房里陪英英，两个人一起编稀奇古怪的故事，一起在纸上给芭比娃娃设计裙子，一起在电脑里看动画片……虽然打针很疼，虽然身体难受，虽然头发掉光了，但有妈妈陪着，英英就觉得住院的日子不那么难熬……
在医院时，爸爸很爱给英英照相。英英记得，相册后面还有她在病房过生日的照片呢，那条公主裙简直漂亮得像梦中出现的一样！连其他病房的小朋友都跑过来看她……
可妈妈没有继续翻看下去，因为她已经哭得双手发抖，几乎捧不住相册了。
“对不起，英英……”
英英很费力才能听懂妈妈哽咽不清的话语。
“是妈妈没照顾好你，是妈妈没能给你个好身体……要是妈妈能代替你生病就好了……都怪妈妈……英英啊，你是不是埋怨妈妈没尽力……老天也在惩罚妈妈，所以才让妈妈不能再生宝宝……”
抽泣到再也讲不出一个字，妈妈无力地伏在餐桌上，放声痛哭起来。
望着妈妈不停颤抖的后背，英英轻轻把手放在她的肩头，却不知该如何安慰。
妈妈，我从没埋怨过你啊，我生病根本就不怪你，那一定是我瞒着你偷偷吃零食的缘故……妈妈，以后我一定听你的话，再也不偷吃零食了，我保证……
妈妈，要说对不起的人其实是我啊……对不起妈妈，你不能再生宝宝不是因为老天惩罚你，而是因为……因为我太自私……
我爱你和爸爸，所以才自私地不想要弟弟妹妹。我怕有了更健康、更聪明的小宝宝，你们就不再爱我了……那样我会非常难过……
可是……现在看到你这么伤心，我好像更难过……
内疚像一团又湿又重的海绵塞在英英胸口，让她几乎喘不过气。她不敢继续留在妈妈身旁，生怕自己下一秒就会向妈妈坦白愿望草的事。
我怎么会做那种蠢事？怎么会去伤害妈妈？我竟然用妈妈亲手做的小兔子换了那样一个可怕的愿望……
像踩在棉花上似的，英英脚下发软，不知怎么走回了卧室。趴在窗台上，她想透透气，却一眼看到了窗下花坛里的蒲公英。
它还没开花。
英英揉揉眼睛，生怕自己看错了。可无论怎么看，它也只是个含苞待放的花蕾。
愿望草还没开花！记得掌柜先生说过，愿望只有在花开之后才会实现，也就是说，眼下，那个可怕愿望并没真的实现！
也许还有挽回的机会！
生病以来，英英第一次觉得全身热血沸腾。晚风吹过，蒲公英花蕾摇摇晃晃，仿佛下一秒便会突然绽开。
没时间了！必须马上行动！
顾不得跟妈妈打招呼，顾不得外面天已经黑了，甚至顾不得走大门，英英勇敢地从窗户翻了出去。
必须马上赶到愿望花草铺，这是最后的机会！
英英一辈子没跑得这么快过。呼呼风声从耳边掠过，她甚至觉得自己不是在跑，而是在飞！
星空街！39号！到了！
当英英气喘吁吁“砰”地推开愿望花草铺的黑檀木门时，掌柜先生像昨晚一样穿着白衬衫和西式马甲，正身姿挺拔地站在柜台后，脸上带着波澜不惊的淡然笑容。
“欢迎再次光临鄙店。上次的产品效果阁下可还满意？”
“不满意！”
英英好不容易才把气喘匀了：“我，我要换个愿望！马上！现在就换！”
掌柜先生并没有追问英英的“换货”理由，而是从容地转动了一下柜台上的细长烛台。
“嗡——”
柜台一侧缓缓升起个液晶显示屏！一台现代化设备居然突然出现在古旧的中式店铺里，这场景实在令人诧异，而屏幕上显示出的图像则更令英英目瞪口呆！
那不是英英家窗台下含苞待放的蒲公英吗！
“你，你居然在我家外面安了监控摄像头？”英英难以置信地叫道，她甚至顾不上考虑对方是如何知道她家地址的。
掌柜先生不置可否地笑笑，但他的眼神似乎在暗示监控摄像头那种低级的东西他根本看不上。
“为顾客提供良好的售后跟踪服务一直是鄙店的经营宗旨之一。时间所剩不多，如果阁下需要更改愿望，请尽快对着屏幕里的蒲公英重新许愿——花开之前，新愿望将自动覆盖替代旧愿望的数据。”
啊？对着屏幕许愿？这样也行？太高科技了吧？
虽然心存疑惑，但英英来不及多想，对着屏幕中的蒲公英双手合十，心中一遍遍默念起来——希望妈妈身体健康，能够再生出一个健康可爱的小宝宝来，这宝宝会给我们家带来好多快乐，爸爸妈妈会爱我们一辈子……
英英默念完，睁眼一看，只见屏幕中的蒲公英花蕾在晚风中摇了摇，紧接着，就如同被仙女施法穿上新裙子的灰姑娘，竟瞬间绽放开来！从一个不起眼的花蕾变成了金灿灿的漂亮花朵！
太好啦！终于赶上了！
英英长长地舒了一口气，她第一次觉得，蒲公英的花竟是这么美……
告别了掌柜先生，英英走在寂静无人的街道上。此刻她只觉得如释重负，整个身体都有种说不出的轻松，似乎下一秒就能飘上天空。
真好，我弥补了自己做的错事，妈妈也不会再伤心了。她会给我生一个好小好小的弟弟或是妹妹，他或她究竟长什么样子呢？好期待，看来家里有二胎的感觉也没那么糟嘛……
走着走着，英英一抬头，发现自己居然走到了医院门口。
昨晚我逃跑的事一定被医生护士们发现了吧？现在回去认错他们会原谅我吗？护士媛媛姐姐和梁医生都很温柔，他们肯定不会批评我，但是胖胖护士长……唉，她有点儿严厉呢……
眼下已经很晚了，病房区走廊里一片寂静。英英放轻脚步，忐忑不安地朝自己的病房走去。
“咦？”
推开熟悉的219病房门，英英顿时瞪大了眼睛——她的病床上睡着个不认识的小朋友呢！
怎么回事？为什么我的床上躺着别人啊？
英英几步走过去，拿起床前挂着的病号名牌来。
什么？连我的名字都给换了？这也太……哦，对啦！肯定是爸爸已经给我办了出院手续！
太好啦！终于可以出院喽！难怪我现在觉得身体一点儿都不难受呢！
英英强忍住想要欢呼的冲动，她退出病房，轻轻关上房门，然后欢欣雀跃地小跑到护士台前。
今天值夜班的正好是英英最喜欢的媛媛姐姐。
“媛媛姐姐，我是不是可以出院啦？”
护士台入口有扇小门，英英兴奋地趴在上面冲媛媛姐姐打招呼。可是好奇怪，媛媛姐姐理都不理英英，只顾低头看手机。
“媛媛，值班时不要玩手机。”
这时，不知何时走过来的胖胖护士长推开护士台小门，走到媛媛身旁——她在做这一系列动作的时候，直接穿过了英英的身体……
“啊！对不起，护士长……”
媛媛姐姐抹了下眼睛，赶紧把手机放起来：“我在看英英的照片……不知怎么回事，我总觉得那孩子还在似的……”
胖胖护士长严肃的表情缓和了下来，她轻叹口气。
“英英是个乖孩子……每次看到有小患者离世，其实我们医护人员心里也不好受，当然，他们的父母更不容易……你也不要多想了，英英的病情发展太快，就算她妈妈立刻怀孕，英英也等不到用小婴儿干细胞做移植的那天……英英爸妈都还年轻，他们会再有孩子的……”
胖胖护士长后来还说了些什么，英英都听不清了。
世界开始在英英眼前变得混沌不清，她觉得自己就像飞离蒲公英枝干的小白伞，无拘无束飘游在天空……
虚无中，英英慢慢想通了许多问题。
为什么她呼唤妈妈和媛媛姐姐时，她们都不理睬她……
为什么昨晚她逃出医院后，爸爸妈妈和医生护士们都没有着急寻找她……
为什么她的身体再也不难受了，为什么她明明虚弱到好久没下过床，却可以毫不费力地走那么多路……
恍惚中，英英渐渐回忆起许多事情。
她记起了，三年级那个元旦联欢会上，她跟同学们告别，说自己要住院一段时间……在她和妈妈一起唱《至少还有你》的时候，班主任老师一直在背身偷偷抹眼泪……
她记起了，为了给自己治病，爸爸妈妈卖了房子。他们离开温馨明亮的家，搬进了狭小阴暗的出租屋……后来，车也卖了，爸爸说他们租的房子就在医院附近，走路或者骑共享单车不仅节能环保，还锻炼身体……
她记起了，在自己最后一次昏迷前，妈妈紧握她的小手，一遍遍叮嘱——乖英英，你要记得啊，下辈子还来做妈妈的女儿，妈妈等着你……下次妈妈一定把你生得健健康康，咱们再也不生病了！好好长大，下次爸爸妈妈要看你上大学，看你穿婚纱，看你生宝宝……英英啊，爸爸妈妈等着你，你一定要记得回来……你还没见过爸爸妈妈长皱纹、长白发的样子啊……
我记起了，妈妈，在最后的时刻，你最爱的那首歌一直回响在我心里，我好想睁开眼，张开嘴，把它唱给你听……
……我怕来不及，我要抱着你，直到感觉你的皱纹，有了岁月的痕迹……
……如果全世界我也可以放弃，至少还有你值得我去珍惜，而你在这里，就是生命的奇迹……
英英走出了医院。
这次，她没再偷偷摸摸藏在阴影里，因为她知道，周围已经没有人能再看到自己了。
她，一个叫英英的小女生，已经离开了这个世界。如果此刻她还活着，那么她应该和同学们一样，上小学五年级了。
天色依旧暗黑，不过第一缕晨曦应该就快要来了。人行道上空空荡荡，一个人也没有。英英逛到星空街，发现连愿望花草铺也不见了踪影——39号的大门被青石砖块堵得严严实实，上面还涂着个潦草的白色“拆”字。
英英不知道自己该去哪里。
她总觉得愿望花草铺的掌柜先生一定知道她眼下该何去何从，他似乎从一开始就无所不知，无所不晓。
看来，小栗子还真是给我推荐了一家神奇又神秘的店铺呢……对了，小栗子，她是两个月前去世的，也是白血病……
不知不觉间，英英发现自己走回到了医院旁的那个老旧小区。
是啊，除了回家，她还能去哪儿呢？虽然房子又旧又小，还是租来的，但只要爸爸妈妈在，那就是家。
房间里静悄悄的，爸爸妈妈还在熟睡。英英觉得自己好累，于是她慢慢爬上床，挤在他俩之间，依偎在妈妈怀里。
爸爸妈妈的体温让英英发现自己的身体原来是这么冰冷。她嗅着妈妈身上熟悉好闻的体香，很快便困意来袭……
好舒服……妈妈，我的病好了，永远也不会再疼了，真好……
“怎么了？”
他睁开惺忪睡眼，幽暗中，他发现妻子坐在床上。透过窗帘，外面的天光已经微微亮起，又是新的一天了。
妻子有些失神地轻轻摇摇头：“没什么……刚才，好像梦见英英了……她就躺在咱俩中间，蜷在我怀里……”
他愣了片刻，随即温柔揽过妻子的肩，声音哽咽起来。
“我好像也梦见了……英英说，她从没怨过咱们，她知道为了给她治病，爸爸妈妈已经尽力了……她说她记得妈妈的话，还愿意来当咱们的孩子……”
简陋的出租屋里，年轻的夫妻俩紧紧相拥，泣不成声。
此时此刻的他们，有很多事情是不知道的。
他们不知道，一周后，他们会接到一家权威医院的诊断单——上次是误诊，她很健康，可以马上再要一个宝宝。
他们不知道，一年后，他们会生下一个健康可爱的女婴，并给那个宝宝取名“小英英”。
他们不知道，两年后的夏天，已经会说话的小英英会蹲在姐姐的墓碑前，好奇地打量着一株从石缝里长出来的蒲公英。
那惹人怜爱的雪白小绒球，在阳光下可真漂亮……
掌柜先生轻轻拿起柜台上的粉彩瓷杯，杯中的龙井茶腾起温柔水汽，已不似刚才那般热得凌厉。他姿态优雅地品了口茶，然后缓缓放下瓷杯，细长手指继续翻动着厚厚的账簿。
贴着窗棂纸的黑檀木门外，雪，还在无声落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