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麦克,”珀斯说,“我看见罗伯特家的人了。”“知道。”栏杆底下的坐席台人头攒动,他们只能在二楼楼梯间,虽然极不方便,因为这里随时都有人出入,但视角却是绝佳的,西北角方向几个人站在不同的位置上,排成三角。作证者兰博斯居左,被告人乔特鲁德.巴拉韦居右,法务官约翰则在中间说话。
约翰用手撑着高木台,他是个英国人,因此所有人和他都不大熟悉。此君是走关系进来的,年事已高了,五十岁称得上是老人。他头发白而稀疏,脸庞像皱起来的拧巴住的纸,眼睛斜视,脖子处有几块面积不小的乌斑,人们说他小时候被火烧过。
尽管约翰面相丑陋,但当他细声开话,所有人便侧耳倾听。人们在意的不是他或许故作低语的可怖姿态,是他的眼睛;这双灰绿眸子躲在眼眶后面,由四对肉条眼袋充做前锋,整个大营并不规整,一边整齐,一边亮晃晃得像翻了似的,大片眼白死死盯着人看,仿佛嗔怒地人是他的敌人般,势要直取目标首级。
“兰博斯先生,请你再说一遍,注意要以自己的话。”约翰说道。
“好的,先生。”兰博斯对他鞠躬致意。“我那天在便利店,听到有人叫喊…”
“麻烦您可以对着陪审团说吗,先生。谢谢。”于勒向他提议道,“是谁在叫喊,那天是什么时候?”
“哦,八月十号,嗯,”兰博斯回答,他又换了个姿势面向陪审团和法官。“我听见哈利先生在游泳馆大声嘶吼,传的距离很远。”
“您过去了吗?”
“当然,那时候快夜晚了,根本没什么人,幸运的是我搭上一辆邮车,飞速赶往现场。”
“告诉我们你的所见所闻。”
“我看见哈利家的小孩子躺躲在他父亲怀里,老哈利还有巴拉韦父女都在两间更衣室外的公共厅堂里。孩子的身体虽然被擦干,但是脏兮兮的,看上去伤得挺重,他的半边脸肿了起来,腮帮子里像塞了个球。他站也站不稳了。
“我问老哈利怎么回事,他说是那俩狗黑鬼欺负他儿子,不让他在这里游泳。那地的规矩是栏子外的,但又有点特殊——由罗伯特.贝里.坎奇资建,什么手笔大家都知道啦,我在……”
“兰博斯先生,”于勒开口打断他,“请你注意措辞,你的任何话,法庭书记员都是有记录的,我衷心希望它们不会成为你被误会犯罪的证据。”
“啊,啊…没问题,先生,”兰博斯嘴角现出一抹促狭的微笑,“我听完整件事的经过后再安慰哈利,我问他是不是眼前的叔叔姐姐干的,他说是这样的,我就指责他们,他们和我争执起来。接着不久便找我们挑事,哈利家无奈才叫的人——”
就在这时,珀斯看见自己父亲朝兰博斯瞪了一眼,对方马上改变语气:“所以哈利家叫人和他们打了一架,这是整件事情的经过。”
“谢谢你,兰博斯先生。”约翰说。
“好,现在,”法官在台上开口道,“于勒,你有问题吗?”
“有的,法官大人。”于勒起身,他左手边撑木椅,右手边摩挲着自己下巴一小撮三角胡须,说实话珀斯就讨厌他这点,但又无可奈何,因为这就是他思考问题时做的习惯。“老店长,”他问道,“你们找医生了吗?”
“这个没有,先生。”
“为何不找呢?我光听你简单地描述他的伤势都觉得可怕。”
“原因是当时受害者的父亲并不在场,所以没有及时,先生。而且他伤的并不算重,只消用药水和包扎带处理就好可以了。我想俩夫妇也不会下那么大毒手。”
“你是头一次来这吗?”法官不耐烦道,用手搥猛敲了几下,却仍然无济于事,所有人喧哗议论了快五分钟,声音才慢慢消失。“还是于勒那句话,没有明确证据前请注意措辞。”兰博斯正低着头,不知道想些什么。
“先生,兰博斯先生,”于勒叫他,对方涨着脸抬头,律师继续提问他,“游泳馆明文规定,小孩在游泳时需要监护人陪同,老哈利去哪了呢,你在现场就未曾问过他这个问题吗?还是你根本忘了?”
“没有的,我问了。”
“嗯?”
“他是有点急事要处理。”
“他做什么的。”
“银行证券。”
“我实在是好奇这种事情都支开一个人不顾孩子。”于勒.卡坡特说,“后果显而易见,店长,您能具体描述下孩子的情况吗?”
“该如何…”
“他的伤势怎么样?”
麦克努力地前倾身子,踮起脚来尖,把头探出楼梯。珀斯再三警告,他却好像置若罔闻似的,双唇颤抖,只发出嗯哼嗯哼的声音,抿了抿嘴,把边角一层皮咬掉。
“哦,”店长应答,“那孩子脸肿得厉害,左面太阳穴的位置磕了块淤青,几乎发紫,手臂则给扭到了。”
“哪只胳膊?”
“嗯…”兰博斯用手抓了抓头发,将额头的刘海拢向两鬓。“是他的左手。”
“你确定吗?是他的左手,还是你面对看到的左手。”
“我确定,是他的左手。”
“真的?”
这会儿法官插话:“他已经回答了这个问题了,于勒。”
“抱歉,我只是确定一下。”
法务官约翰向法官点头致意,于勒却向法官摇摇头,法官则好像全然没看到一样,微笑着又向兰博斯先生点点头,兰博斯僵硬地站起身来,走下了证人席。
整个台底下,一个个脑袋随着中央的身影在转动,脚擦着地板,发出咯咯的闷声,珀斯身后的楼梯间和走廊挤满黑人,正轻声地谈论着什么;麦克正在问旁边一个他的黑人朋友这到底是怎么个回事。朋友说不知道。珀斯相信一切会好好地过去的,于勒处事平和,好象牵涉到的是一件有关所有权的纠纷。他就是波塞冬,用那可以平息海潮的本事简单处理,但亦能把一件故意伤人案的审判弄得和像他布道一样乏味。而综合所有情况看来,这案子说重不重,却似乎说轻不轻。因为今天他有着股咄咄逼人的气焰,一改常态,不知情的很容易以为这就是为了钱才认真坚定为委托人辩护的模样。
象于勒、约翰法务官一样,所有的旁听者都松弛下来,只有麦克例外。他使劲拧着嘴,半笑不笑,好象在思索着什么,不过一般等他开口就知道对事情的看法见地是多么浅薄。最后,他和后面的黑人朋友小声嘀咕,这次他很快便了停下来。
“罗伯特.尤恩.哈利。”
听到书记官低沉的声音,一个矮小且驼背的人站了起来,彳亍地走上了证人席。他听到有人念自己的名字,脖子后面都红了起来。嘴里一直念叨着上帝——声音大声而颤抖,转身宣誓时,人们能看到他的脸也和脖子一样红。直到他站到站台上,与珀斯的角度正巧为侧面三分之二时,她方是勉强看清他的模样:他与他的同族人毫无相似之处——她看见他的亲属,都比他要年轻。罗伯特额头上顶着一蓬刚洗过的头发东一束西一束地竖着,成了个奇怪的中分背头的发型,鼻子在灯光照耀下发亮,长而细尖的鹰钩鼻,说不上还有下巴——他的下巴如同其皱巴巴的脖子的一部分。
“哦……法官大人。”他停顿了会儿喃喃道,珀斯感觉自己在看一个神父登上了告席。实际比这差得远。
和马里科帕县同样大小的乡镇子都有像罗伯特这样的家族。他们是最需要神父的人,这些人员平日的权利与义务跟懒散者和流浪汉无异,差别是性质上的。他们像客人一样住在县里。没有哪位监督逃学的职员能使他们那一群孩子呆在学校,没有哪位负责人需要且有义务在一些公共场合上,比如饭堂、酒馆里见他们扔砸东西、大声喧哗便呵斥指责,在其他人看来,天上掉馅饼的这种不劳而获对类似罗伯特这样的家族是合理的。即使有异议但谁都毫无办法,知情者会像用劝慰的语气去提醒他们:“哦,上帝啊,原谅这些可怜无知的人吧,他们甚至不知无知这个概念,你们和其他大部分人,则很难,或根本就不清楚这点。”
马里科帕县凤凰城上已晓得的罗伯特家的人,全住在围栏外,垃圾堆后一个小屋里,从前那里边住的是黑人。这小屋的木板墙上又钉上了波纹铁片,仿佛还见原型所立的木板还不够乱,让人觉得就是在满是补丁的棉裤上再套上一条牛仔裤,沿裤的腰带加盖了锤平了的锡罐头皮,只能从整个轮廓看出原来设计的模样:方方正正,四问很小的房间通向一个狭长的厅堂,整个屋子歪斜在四块形状不规则的石灰石上。墙上的空洞就是窗子,到夏天这得用一块包干酪的布遮上,以防御那些在凤凰城郊垃圾堆上大吃大喝的害虫。
这些害虫在特定时令以外的时间也不敢掉以轻心,生怕难逃一劫——罗伯特家每天都到垃圾堆上彻底翻找一番,某种程度上他们似乎还有装饰天赋,他们的屋子往往成为他们设计的试验品:拼凑成栅栏的是一些树干、扫帚柄、拖把,上头全装生锈的榔头、歪齿铁耙,还有铁铲、斧头、锄头等等。
旧鞋子、画框子和水果坛子等等组成了他们丰富的家庭用具。有许多附着物都被带刺的铁丝缠在一起,砂纸,一半浸满了黑渍的烂软海绵,几只稀疏的黄色鸡毛被一条细红麻绳牵带着,看上去像是印第安人脖项上的挂件,它们原本的主人则在垃圾坡边兴冲冲地觅食。
罗伯特唯一的经济来源或许就是老哈利了,他确实被称呼得恰如其分——他有五十多了,自己的独子才十四岁,据说他本人花了将近一年方确认小哈利是他儿子。罗伯特家一直做着废品回收的生意,这几年因为饶有家资便开始关注证券投资,如此看来,证人席上那个矮小的人与他邻近的黑人很可能是同行。
“罗伯特.哈利先生吗?”法官问。
“是我,长官。”
接下来的问题是:“你是拉姆斯.哈利的爸爸吗?”
回答为:“呃,要是我不是的话,那我什么事也不能干了,她母亲早死了。”
法官坐不住了,他在转椅里不舒服地扭了下,前倾身子,尽量和气地望着这个证人。“您是罗伯特.拉姆斯.哈利的父亲吗?”
“是的,先生。”哈利先生正色回答,这次答得明显要比之前温顺。
老哈利点点头,可珀斯一脸困惑得皱眉,并不信他。法官叹了一声气说:“好吧,约翰先生?”
“谢谢你,先生。哈利先生,请您老老实实地把圣诞节晚上发生的事情告诉我们可以吗?”
“他们说的已经很清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