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刚说明完毕,有人便开口道:
“罗伯特.拉姆斯.哈利!”
一个十五岁左右的年轻男孩走上了证人席,他高举左手宣誓,自己所述一切皆为属实。能看出来他很激动,他的胳膊一直在抖,面上紧绷得就像个表情肃穆的雕像,声音响亮而尖锐。留一头黄发,有点灰,形状仿佛运船船首,被倾斜地掀起,头顶翘立纠结了一撮的则成为单杆船帆。
约翰先生请拉姆斯老老实实地给陪审团说说去年夏天祭拜日当晚晚上发生的事。
拉姆斯坐着,皱着眉头。
“我父亲不都告诉你们了吗?”
“我们还需要直接的——你自己的证词,”法务官解释。“放心,你只诚实回答就好,没人敢对你怎样。我保证。”
“这可倒难说……”他满怀恶意地瞥了对方律师一眼,法官见状敲着棒槌厉声警告,于勒本人则露出一抹促狭的微笑。
“那天午后,是这个时候吧?”约翰先生问道,后者点点头。“你在围栏范围的一家游泳馆,”他耐心地问,“在几号区?”“三号。”
“好,三号区还有其他人吗?”
“我爸,”他说,“还有那两个黑鬼。”
法官道:“把发生的事情说清楚就行了,不要妄加评论和意见。这点我相信你做得到,是吗?”
“嗯。”
拉姆斯用眼睛瞪着他,法官接着说:“好孩子,我希望你真的明白这点。”
拉姆斯捂着嘴咕哝了一句。“你有什么话吗?”法官问。
“我更希望,”他一边说一边用手指着于勒。“他也明白。”
“卡坡特先生吗?”
“对。”
“会的,我向你担保,“于勒先生绝对不会吓唬你。”他说,“要是他敢这么做,还有我在这儿呢,我不会允许他那样干的,这是我坐在这儿的职责之一。好了,现在你可以给我们说说了吗?”
“嗯嗯。”他飞快地看了于勒一眼,又咳了两声,才开口,“好,先生。我正在台上伸脚试水,我爸爸叫我在这呆着,这时我就看见他们过来这了,我问他们为什么不去参加祭拜,他们说今天可不是他们的日子,说完便换装去准备游泳了。我下水时,他们正好过来了。”
“除了乔特鲁德还有谁?”
“我不知道,看上去像是他女儿。”
“是雅拉,先生。”约翰告诉于勒。
“好的。”
“你可以向他求证,”拉姆斯用手往乔特鲁德.巴拉韦一指,珀斯登时感觉所有目光一下子都聚集在他身上。“那边那个。”
“嗯,后来呢?孩子。”
“我听他们跟我说,过来,孩子,我迟疑了会,他问我的家人去哪了,我告诉他们他们有事,他们就想和我玩会,我就游过去了。我和他们泼水、潜行,累了他女儿就叫让我靠着她。我在想去做入水动作的时候,还没弄清怎么回事,他的妻子就扑上来了,紧接着是他。
“他们朝我身后扑过来,他们掐我的脖子,骂我,把我按在一直按在水里,我又打又喊。想着喊救命,但是他掐住我的脖子,鼻子发疼得厉害,他们就打我,一下又一下…”
法务官等待拉姆斯镇定下来:拉姆斯拳头抓得青筋凸起,手背上伤口发红,一边擦汗一边似乎紧咬着牙。约翰先生看着他,他也看了对方一眼,便又说:“……我小声问他们为什么,为什么这样,他说我看到了。”
“看到什么?”
“我,我,我——”
“你,你,你,”法官显然有些不耐烦了。“好孩子,你还记得我给你的承诺罢。”
“嗯。”
“请你说明。”
“是,”于是他回答。“在他离开一段时间的时候,她就走到我面前解开了,就是,唉,我赶紧回避,可她贴到身上,我刚闭着眼睛躲闪,她父亲就在我后面警告我了。就是这样我跑到了三号区,离那很远,他们在五号,我没走,因为爸爸还没回来,我稍微游了阵,他们就…”
正当此时有什么声音,像某人用指甲划过黑板,伴随而来的是一阵不大动听的口哨,开始还很有点类似乡村情调,逐渐到后面却不如说是掺杂着脏话骂声的,充满讽刺意味的歌曲;唱得很短暂,因为法官立刻就阻止了,但这些词仍旧回答在法庭上方的空气中:Black Butt、this is BlackSlut……乔特鲁德身后的人们发出了沉重的怒吼。麦克疑惑地叫了声,他说对他们的揶揄怎么很快就这么出来了,珀斯则像证人席上的拉姆斯一样攥紧着拳头。
“你有去求救吗?”于勒先生提问,“你呼救了吗?还手了吗?”
“如果那样的话,我想我现在吐出来的是水和胃酸。”
“我说的是你后来怎么样了?”
“我记不太清楚了,但我所知道的事是,爸爸已经回来了,把我抱着,抱在他怀里,他问我是谁干的,我当时却疼得厉害,我知道他们的名字,但我好像不记得他们的模样。”
“所以后面的巴拉韦是…”约翰先生问,话音又转变道。“好吧,我想我问这个问题有点…”
“我知道,”他道,又回过头看了眼父亲,老哈利有点愕然地点点头,“是他们先挑事儿的,觉得丢了面子,肯定是这样。”拉姆斯学着他爸爸的腔。
“你肯定他们欺侮了你吗?”
拉姆斯的脸一下扭歪了:“他们就是群怪物。”
“好好,我们先到这。”他说,“于勒先生,交给你了。”
于勒微笑着站起来,但没往证人席那边走,他解开外衣,两手叉腰,慢慢地走到厅中央,到了陪审团前面,又蓦地转身,脸上笑意更浓。珀斯自忖极少见过他如此。
“拉姆斯先生,”他说,“这会儿我们先由俭入奢好么,互相了解一下,你多大了?”
“十四,”他补充,“这我之前好像说过吧?”
“你说过,你说过,当然这是我的问题,我老了,记性大不如以前。我或许会经常问你已经回答过的问题,有时需要你的提醒,但我希望你还是回答下我。
“你说你十四岁了,”卡坡特又开口了,‘请问你有几个兄弟姐妹?”他从厅中央回到了证人席。
“三个。”他回答。
“朋友呢?”
“挺多的吧。”
“好,嗯。我听说他们都挺尊重你,平日和你玩得较欢。”于勒道,“你是最大的,年纪最大的?”
“是,我算他们大哥。”
“但我看你似乎,”他转变出一种耐人寻味的语气道。“敢问你有上过学吗,先生?”
“嗯。”
“嗯?”
“哦,”他这才说道,“我父母供不起我读书,不过我和坐在那边的爸爸一样能读书写字。”
“可却供得起你两年练习游泳的学员费,我记得你是他们的常驻客户?”空气中有一丝噪音。
“办过卡,仅此而已。”
“我想这足够让你骄傲了。”
“事实上会比这更甚。”
通过一系列谈话,人们渐渐明白于勒的用意了,他正悄悄地在陪审团的眼前把罗伯特家的生活构成一个具体的画面。它们主要由救济金、枪械、垃圾这些关键词串联描绘:他们仰仗垃圾维持生计,显然这还未够,他们再靠得救济金大概也只是温饱罢——一家六口人,人们非常怀疑他们能活过来的原因除了垃圾与救济金外,便是他父亲和他的枪械传说了。有时一连几天他们家里没人出来工作,总有几个人会悄悄潜入他家为之补给,据说老哈利曾经是个叱咤风云的牛仔,他随身的枪械不知经历了多少腥风血雨,何况他本人。有人说他的兄弟们尊敬爱戴他,是不会容许他和他家人受苦受难的。
“你和你朋友们关系如何,拉姆斯先生?’
“呃,还挺好的。”
“我的意思是,你们就跟父亲和他的朋友们没两样是吧。”
“可以这么说。”
“那为什么你面对上一个问题要如此迟疑呢?”
拉姆斯向陪审团看了看,又向他爸爸看了眼,最后法官道:“回答他的问题,拉姆斯。”
“他们可是出生入死的兄弟。”他回答。
老哈利低头,垂下眼帘。
“同样还因为实力。”于勒替他补充。
“我喜欢牛仔传说,我知道他们都是有练家子的,是吧?’
拉姆斯点了点头。
“当然,看牛看马确实是门技术活,”于勒表示,拉姆斯的脸一下子红了起来,整个厅堂爆出一小阵哄笑。“所以他会对你苛刻吗?”
“我爸爸管我像他妈管牛一样严,”他气急败坏地声明,“你满意了?”
于勒的眼镜滑下来一点,他只得重新把它推上鼻梁。“我以为我们即便有着年龄的差距,还是有一些共识的,如若我冒犯你,那么我感到抱歉,拉姆斯先生。我看现在最好回到本案来,你说雅拉.梅鲁特林对你干什么来着?”
“轻薄我,把我当男妓耍。”
“你和雅拉.梅鲁特林过去就很熟悉吗?”‘
“你这是什么意思?”
“我的意思是你知不知道她是谁,或者她知道你。”
“我知道她是谁,她每周末都和一个收买佬到我家门。有时也帮忙清理垃圾。”
“这是你第一次和她有正面交流吗?”
拉姆斯听到这话微微一惊。像刚才一样,于勒又悠哉悠哉地朝窗前走去,他有时问一句便朝外看着等待回答。他没看到拉姆斯不由自主地挑了下眉,但珀斯清楚他知道她这点。他转过身,仿佛是回应般把眉毛一扬。“是……”他又问起来了。
“是的,没错,是第一次。”
“你不必重复”于勒说,“你以前从没叫他给你干过活?”
“呃,都是我父亲叫的,”拉姆斯回答。“或者我母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