意料之外,情理之中,楚王极其看重他这个生养在秦国的长孙女,每日必定与初宁共进小食,允准她随意出入楚王宫,还特意嘱咐安越君负刍带着初宁游览寿春风光。这些恩宠落入旁人眼里,便是有人妒忌,有人用心。
不出几日,初宁在叔父安越君的点拨下,也观察出如今楚国朝堂局势,楚王将之前合纵攻秦作战失利的罪责归于春申君,由此开始渐渐冷落黄歇。李夫人的哥哥李园趁着这个机会,开始慢慢越过黄歇取得楚王的信任,任职左徒参与朝政。当初宁向楚王提起她在秦楚边境遇见楚国难民被严苛赋税所逼背井离乡的事情,楚王思量之后便派遣李园去处理解决。
安越君娶了春申君的女儿,两家联姻,因此安越君总是似有若无的提起楚国政事与春申君,但是初宁并不在意,也不想了解。正如父亲所说,不在其位不谋其政。
因为初宁的好奇请求,安越君便答应带初宁与蒙恬到楚军练武场参观,初宁耐不住手痒,便也换上男装背上弓弩欲与楚国将士比试一番。
安越君见到自己的侄女初宁忽然变成一位翩翩贵公子,只得笑言:“我与你父亲也常有书信往来,他曾叹言说你是个生错了的男儿,如今看来确是如此。”
初宁有些诧异,父亲同楚王自是应当书信来往,可是与从未谋面过的异母兄弟又有什么可说的呢?但是长辈的事情也由不得自己过问,疑问便如流星划过脑海不做停留,她潇洒一笑,“我也是这样认为,要是我是个男子就好了,不知道多逍遥快活呢!”
三人纵马驰骋,来到旌旗蔽日,熊罴百万的楚军练武场,楚将项燕正在练军。面对用热血之躯凝聚而成庄严军营,大家的心情各不相同。
守土御疆是将士的职责,他们肩负着国家的安危与荣光,是黎民的依靠。然而眼前永不止息的战争令天下人心浮动,各国君民无不有自己的守望和坚持,想要完全终止侵略杀伤,似乎真的只有以战止战。
“拜见王孙。”一个男子爽朗洪亮的声音忽然在初宁耳边响起,将她从内心的感慨中唤回。
初宁定了定神,只见眼前一个约莫二十几岁的男子,身姿挺拔噙齿戴发,剑眉下一双虎势精悍的双眸正俯视着自己。
安越君向初宁介绍道:“这是项将军次子项梁,善于射御。初宁,你可敢与他比试?”
项梁漫不经心地喃喃自语道:“王孙怎的成了一位男子?”
初宁接过进宝递上弓弩道:“有什么不敢?本王孙也是的箭术也是百不失一。”
项梁本就不愿与女子比试,自己一身武艺不是用来陪王族贵女取乐的。他此前也曾听闻过初宁在秦宫里的所作所为,认为并非娴淑女子所为,便十分不喜。日前九重台夜宴醉酒,今日又女扮男装,可见传闻不假,果然行事出格。当他看见初宁拿出弓弩时,心中更加鄙夷犹芥,遂冷眼相待,“弓弩巧劲,哪里能看出本事?王孙若要比试自然要用弓箭。”
眼看初宁柳眉微蹙杏眼圆睁,马上就要生气,蒙恬立即解围道:“弓弩虽是巧劲,但是要矢不虚发也是本事,王孙是女子用弓弩自然合适,阁下若是仍然心有嫌隙,在下愿用弓箭陪二位一起比试。”
项梁看着神采英拔的蒙恬,这才是真正应该比试之人,心下畅快,于是气概豪迈道:“好,在下愿意同王孙与蒙少将比箭。”
当下,三人便行至靶场搭弦挽弓。随着安越君一声令下,弦展箭发数十支羽箭连续射出,皆正中靶心。
初宁收起弓弩,抱拳道:“二位承让了。”
“王孙的射箭本领也是极高。”项梁虽然不认同初宁的行事风格,但她确是箭艺高超,只是身为女子,可惜了一身武艺。
夏雨骤然而来,清凉干脆让人酣畅淋漓。躲雨之时,只余初宁和蒙恬坐在武场看台里休息,蒙恬环顾四周后笑吟吟道:“南方多丘陵,作战时常需翻山越岭,所以楚军偏重轻步兵和骑兵。士兵轻健勇猛,善于利用地形作战。曾经楚地半天下,时至今日,楚国国势早已今非昔比,楚军的军队建制和武器装备也已经不能再引领列国,他们的优点只不过地广人多粮草充沛,号称带甲百万,车千乘,骑万匹。”
初宁怔了一下如梦初醒,脑海里蹦出一个念头,失望蔓延心底,语气微微尖酸道:“蒙大哥今日收获不小啊!”
蒙恬没有发现初宁细微的变化,依旧笑道:“然,我也总算想明白了楚王为什么要迁都寿春。”
初宁屏息凝神问道:“为什么?”
她曾经也问过楚王为何要迁都,楚王道:楚秦之所以能交好几十年,不过是因为秦国难以越过黾隘这个要塞来进攻楚国,韩、魏两国担心假道伐虢不会让秦国借路进攻楚国。但自从魏国畏惧秦国而将许和鄢陵两城邑割给了秦国,让秦军离楚都城只有一百六十里路,再没有什么能阻挡秦军了。
楚王道:所以秦国的王后必须是楚国人,才能延续楚国外戚在秦国的势力,从而从中调和。初宁闻此言不免心酸感触,她知道嬴政的雄心,王者欲一呼天下,秦楚之间必有生死一战,这场决战是没有人能调和的,因此现在她也想听听蒙恬的见解。
蒙恬望着远处巍然奇险的山脉,神色忽然凝重,眼中寒光凌冽,“寿春北面有八公山地势险要,淝水南北贯通流入淮河,水陆运输皆十分便利,依山傍使寿春都城有了天然遁甲。再者,淮、淝两条河流滋润千里良田,物产丰富盈车嘉穗,能够给大军提供足够的粮草。由此可见,寿春实为战略要地,楚王迁都之举绝非只是单单要躲避我大秦。”
初宁直瞪瞪地看着蒙恬,嗔怒道:“原来你根本就是来楚国刺探军情的,才不是为了要护送我!”此前,初宁对楚国并没有刻骨铭心的感情,但回到故国,这种与生俱来的羁绊便将她深深牵引。
蒙恬一愣,见初宁没来由的生气,忽地慌了神,“不是这样的…”
初宁打断他,沉声问道:“是王上让你来楚国做他的耳目?”
“当然是为了护送你!”蒙恬解释道:“只是既然来都来了,王上的意思是自然要好好深入了解一番。”
当悬在心中的猜想确认之后,初宁反而释怀了。嬴政是一个天生的王者,他一直都做一个王该做的事。只是此刻的初宁不愿想得透彻,她不想去面对那终将会到来的一天。她安慰着自己,至少现在仍然相安无事。
初宁假装是开了个玩笑,重新露出轻松的笑容,拍了拍蒙恬肩膀道:“知彼知己者,百战不殆。”
蒙恬也如释重负地松了口。
很快,雨过天晴,骤雨带走闷热,艳丽长虹横卧碧空,潋滟万物皆洗去诸尘重放光芒。一行人重新漫步,感受雨后空中弥漫的厚重亲切的泥土味。
行过马场,初宁忽又想如风自由奔驰,便道:“走!骑马去!”
不待别人回话,初宁跃马扬鞭,双腿一夹,纵马向着无垠的碧野如离弦之箭飞驰而去。蒙恬和安越君只得赶紧骑马追上去。
凉爽的疾风吹过脸颊,雨后清新湿润的质朴自然馨香,伴随着清脆的马蹄声,令人心情柔软畅快。初宁策马奔腾,醉心与云影远山的缠绵。天地本宽,自在追风,岂不快哉!
风驰电掣间,不知跑出去了多远,不远处官道上一辆安车疾驰而过,且伴随着女子的尖叫呼救之声。
“马儿受惊尥蹶子了?”初宁想也没想便调转方向,扬鞭追了上去,这世上还没有她驯服不了的马!
初宁策马追上安车,受惊的马儿发疯似的跑着,御者已经拉扯不住。初宁驱马保持与受惊的马同行,伸手挥鞭勾住惊马缰绳,找准时机,用力腾空一跃,翻身骑到惊马身上,双腿夹紧马肚,抓住马儿的鬃毛用力向一侧拉扯,惊马终于渐渐稳定下来,恢复平静。
随着一声贯彻长空的马叫,马儿总算是停下了,身后安车里叫唤了一路的尖叫声也终于停止了。初宁跳下马,轻轻抚摸马儿的颈部,安抚受惊的马儿。
安车里下来两个惊魂未定,楚楚可怜的桃李少女。其中一位身着华丽锦衣的女子,容色青白宝髻松松却仍难掩见之忘俗的绝世玉颜,俊眉修眼顾盼生辉。连初宁一个女子都觉得她美艳不可方物,我见犹怜。如若自己是个男子,定然会被她撩动心怀。
初宁一时间竟然看呆了,奇怪的是那位女子也疑惑诧异的望着自己,两人对视之间陷入了沉默。
另一位少女突然开口玉音婉转道:“多谢公子仗义相救!”
“公子?”初宁回过神来,灵机一动又起了捉弄逗乐之心,便笑道:“两位女君无事便好,在下不过举手之劳。”
初宁语罢将缰绳扔回给御者,走到二人面前,凝视着含羞道谢的少女,沉声缓缓道:“策马前来只是想问美人,本公子长得俊俏吗?”
少女满脸绯红娇羞不已,低首垂眸避开初宁的目光,她还没来得及说话,蒙恬便最先追了上来。
蒙恬顾不得外人在侧,立即跳下马一个箭步冲到初宁面前,握住初宁肩膀,从上到下仔细打量,语气焦急又气恼,“你没受伤吧!怎么能做这么危险的事情?”
初宁摆摆手道:“当然没受伤!不过骑马而已,蒙大哥你也太大惊小怪了!”
蒙恬执起初宁的手疾言厉色道:“还说没事!瞧你的手都破皮了!”
初宁抽出手,“这算什么伤?”
一旁的少女终于忍不住内心疑惑,惊恐疑问道:“你们…难道是龙阳之好?”
女子赶紧厉声道:“如华,不得无礼!”
初宁噗嗤一声笑出来,“你在想些什么呢?”她玩心还没熄灭,又继续问道:“那你还觉得本公子长得俊俏吗?”
少女娇哼一声,转到另一位女子身后,不再理会初宁。
这时,安越君也赶到了,在他确认初宁平安之后,目光一转停留在了那位女子身上,“云容,怎么是你?你无碍吧?”
初宁十分意外,“叔父,你们认识啊?”
云容欠身向安越君行礼,“拜见姑父。”
初宁和蒙恬相视一眼,皆目瞪口呆。
安越君向初宁解释道:“初宁,这是云容,春申君的孙女。”而后又给云容介绍道:“九重台夜宴那晚你没有去,这位便是秦国归来的楚王孙初宁。”
云容嫣然一笑,向初宁欠身行礼,“云容拜见王孙,多谢王孙刚才救命之恩。此前我于宫中练舞之时曾远远见过王孙一面,只是那时王孙宫装打扮妍姿俏丽,今日一身男装英姿飒爽,虽然觉得有些面熟,却不敢贸然称呼。王孙身轻如叶,我从未见过女子有这么厉害的骑术,真是佩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