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日的雨最自在,直率坦荡从不犹豫,然尘世中人最难潇洒。
初宁明媚一笑,“哪里哪里,你夸得我的都不好意了。今日也是有缘,你不用这么客气,叫我初宁便好。”
安越君面露深深笑意对云容道:“都是自家人,初宁比你小两岁,你就唤她妹妹吧。”
初宁挽起云容手臂,“真好,我也可算是有个美若神女的姐姐了。”
云容含笑,“初宁妹妹过奖了。”
安越君忖度着问道:“云容,你怎会在此?你不是应该在宫中练舞吗?春申君对你祭祀领舞寄予厚望,你可不能让他失望啊。”
云容如画般温静的眉目间扫过浅浅的怅然,“我听闻母亲的身体不太好,有些担心,便回家看望。”
安越君道:“你母亲的身体怎么样?”
“母亲只是湿气侵体,服过药后已经好些了。”云容嘴角抿了一缕飘零的笑意,“母亲康健后便督促我立即回宫练舞,不料马儿却在回来的路上突然受惊了,幸好得初宁妹妹出手相救。”
安越君疑道:“好端端的马儿怎么会突然受惊?”
御者听闻上前来回话,“回君主话,马后脚上有血,应该马蹄受伤了,越跑越痛,才会受惊疯跑。”
安越君道:“既然大家都无事,便早些回宫吧。初宁,你的马用来换掉受伤的马,你就随云容一起坐安车。”
眼下也只能如此,初宁只好答应。
宝马雕车伴随着悦耳清脆的銮铃声行驶在金色阳光铺就的繁华绿荫上,满山遍野里开着姹紫嫣红的花儿,马蹄踏花而行,掠起一阵阵沁人心脾的芳香。
云容身后的少女自从知道初宁的身份后,羞怒不已却又不敢言,此刻坐在安车里,窘迫得小脸通红,十分可爱。
初宁见状又忍不住想要逗乐,便道:“美人,你还没有回答我的问题呢?本公子长得可俊俏?”
如华懵然地看了初宁一眼,害怕地点点头,引得初宁开怀大笑。
云容掩面轻笑,温柔解释道:“这是我的侍女如华,刚才她言行无状唐突了王孙,还请王孙见谅。如华,快给王孙道歉。”
如华低着头可怜兮兮的说了声:“刚才是我口不择言,还请王孙见谅。
初宁笑道:“晔兮如华,温乎如莹。真是好名字,貌美如娇花美丽动人。”
云容晶莹眼眸中闪烁起些许灵动的光彩,“王孙也知宋公的《神女赋》?”
初宁点点头,感叹道:“宋公的辞赋极好,纤丽而新悲痛而婉,可惜我在秦国不能多得,所见所闻皆是来自一位从楚国来秦的客卿。”
云容柔声道:“如今到了楚国,妹妹便可都欣赏一番,我自己整理了宋公的辞赋,回宫后便送予妹妹一卷。”
“那太好不过了!先谢过云容姐姐了!”初宁灵眸一转,又十分好奇的问道:“听闻宋公天资璧人风流儒雅,却一直未娶?当真如此吗?”
云容婉声慨然道:“祖父说宋公是因为心中有一位牵挂思念的女子,故此为了她终身不娶。纵然宋公一生高清逸态,但实则他心若磐石情比金坚。”
初宁回想起祖母总是说君心易变,可这世上也有宋玉这样一往情深的男子,可见两心相许的朝朝暮暮还是可以憧憬的。一念绵绵的感动激荡入心,初宁期盼道:“真想见一见宋公,云容姐姐你见过宋公吗?”
“母亲说我幼时曾见过宋公,可是我自己都记不得了。”云容轻叹道:“后来祖父在朝堂上排挤宋公,宋公便辞官回乡,自此我也再无机会见过宋公。”
春申君竟然和宋玉不合,初宁心中有些惋惜,但毕竟已经事过境迁,而且她也确实不太了解楚国朝堂政事,再怨恼也没意义。不过以宋玉的才华性情,仍是值得一见。初宁凝神片刻道:“那我们一起去登门拜访宋公吧!”
云容惊诧的看着初宁,有些忧虑:“我们身为女子,登门拜访不合规矩吧。而且,妹妹你有所不知,宋公自远离朝堂之后,便云游四方,难寻踪迹。”
“啊!真是可惜。”初宁想了想说,“不过我们也可以出宫游玩,这郢都我还未曾游遍呢。”
云容也有些心动,但是她不敢,也不能像初宁这样随性洒脱,她身上有太多的牵绊和桎梏。其实她第一眼就认出了初宁,虽然也曾听闻过初宁的刁蛮任性,但是当自己亲眼见到初宁的无畏豪情和不拘形迹后,还是被深深震撼了,那不正是她一直渴望却又不敢奢求的逍遥物外吗?
云容沉吟顷刻,神色黯然道:“可是我回宫后就得加紧练舞,争取得到领舞的资格,想来是没有时间再出宫游玩了。”
初宁颇为不解的疑问:“做不做这个领舞有这么重要吗?”
云容绝丽容颜上堆满了落寞,她惘然若失的长吁一口气,“成为祭祀领舞,才能够去秦国联姻。”
初宁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什么?祭祀领舞要去秦国联姻?”
如华道:“王孙难道不知道吗?此次祭祀的领舞,日后便要前往秦国,与秦王联姻。”
那瞬间犹如晴天霹雳,初宁倏然心痛到全身麻木,却还是口齿伶俐的不肯饶人。她只是微微一怔,随即又声色俱厉的对如华说:“你这小妮子倒是能说会道,等你到了秦国,我便要你来自做我的侍女!”
如华惶然惊恐道:“不要!我只伺候我家少主!”
无力心酸之际,初宁回想起,日前午后自己与楚王对弈之时,楚王曾问过自己是否愿意去祭祀献舞时领舞,当时李夫人恰好带着她亲手制作的点心前来。
说起献舞,初宁一下子就想起了赵国君女乐馨,不由得有些排斥,便道:“可是我不会跳舞。”
楚王笑道:“不会可以学嘛。”
李夫人看了初宁一眼,笑意盈盈的对楚王道:“王上,虽说不会跳舞可以学,可是祭祀献舞兹事体大且近在眼前,领舞又是整个舞蹈的秉轴持钧,只怕王孙也很难在短时间内融会贯通。”
自从见识过乐馨的绝世邯郸踮屣之舞后,初宁也尝试过学习跳舞,但就是一直不得要领,也许自己天生就不适合跳舞。所以不管李夫人是不是真的在帮自己说情,此次献舞还是藏拙不跳为上,以免在楚国丢人现眼。
初宁收起芒刺,谦和道:“李夫人所言正是,这么短的时间,我肯定学不好,也不便影响了祭祀献舞如此重要的事情。”
谁知祭祀献舞的背后竟还有这些原由!想到这里,初宁沉静如月的面容下已是波澜频起懊恼不已。安车外草长莺飞的盛夏里骄阳似火,也挡不住她心中的习习凉意。
早知如此!初宁霍然低头看见身上的玉佩,不禁脸色一沉。可是,即使早知如此,自己又能做什么呢?或许此生此情终是为难。
安车徐徐行进,马蹄轻快而活泼地敲击地面却溅起阵阵忧愁。如华继续说道:“而且我家少主才不愿意去秦国呢!”
好似拨云见日绝处逢生,初宁收起心绪,夹杂着私心诚恳道:“云容姐姐,既然你不愿意去秦国,大可以拒绝啊!”
云容神色愈加黯淡,无可奈何道:“刚才你也听见了,不止是母亲、祖父和父亲,甚至是安越君,他们都希望我能去秦国和秦王联姻。命不由人,我如何推脱得了?”
初宁闻言再也不能安之若素,祖母一直为自己着想,所以不想自己嫁与君王,为权势争斗所牺牲,但云容却是要被自己的亲人亲手送去那个残酷的战场。她想要安慰云容,却发现有些无从选择的伤痛旁人永远无法感同身受。
初宁紧紧握着玉佩,任凭心事泛滥,安越君生母出身卑微,此前他与春申君联姻,半缘也是为了得到当时权势滔天的春申君的扶持。现在春申君的势力远不如从前,他们自然是想要再寻求一个强有力的依仗。只是男子想要得到王权富贵这些身外之物,为什么却要女子舍弃一生自由本心来背负其中的风雨酸楚?
云容的无奈压下了初宁心中对她的怨怼,取而代之的是无限哀怜,也许出生富贵的天之骄女也一早就注定被家族权势无情锁住,光鲜艳丽一生也只是随波逐流的一场浮华阑珊的迷梦。可是这全为别人而活的一生,又有谁能够偿还呢?
半晌,云容凄婉的声音打破安车里的缄默,“秦国如何?秦王如何?”
脑海里浮现出那个人熟悉的面容身影,温热的思念牵扯出疲倦的伤心,初宁缓缓道:“秦国很好,秦王...也很好。”
风和日丽中馨香荡漾,初宁撩开车帷,倚窗眺望黛色远山。她一直明了,纵然将来秦楚终有一战,但眼下秦楚联姻交好,因此不是她,也必然会有别的楚国女子踏入咸阳宫。早已看透,却还是难捱这真正要面对的一刻。
如果楚王真的送云容去秦国联姻,祖太后也必然支持,政哥哥又会如何对待这个楚国送给他的神女呢?那时,恐怕更加难以面对。现实虽如此,奈何心已动,入情的悲伤便没有了尽头,初宁只能将心中对远方那人的眷恋情愫藏在这千山万水中,让他住进自己的梦里。
云容苦涩的笑容里含着深深的悲哀,“如此,我荒芜的前方还有一点光芒。”
初宁回过神来,满目怜惜的看着心灰意冷的云容,其实自己比云容幸运,没有人逼自己去做自己不想做的事情。
初宁握住云容的手,“光芒不是别人给的,是自己执火点亮的!或许有些事情我们没有选择,但是我们也要努力过好眼前的生活。年华有限,路漫漫其修远兮,唯有自己上下求索!”
云容极为动容,朦胧的眼色里漫出美好期盼,她看着初宁,不觉说道:“我也想学骑马,像你这样自由驰骋,无拘无束啸傲湖山。”
初宁含笑点头,“好呀,我教你!以后我们一起策马追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