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斯所言正是嬴政心中所想,他忽然在黑暗里找到一盏引路的明灯。从未有人对十六岁的嬴政说过这些,仲父只是让他规规矩矩的学习,母后让他一切都要听仲父的话!其他人只知阿谀奉承或者卑躬屈膝!从未有人与他这样相谈志向和抱负。
嬴政心底涌起先辈们传承下来的雄心壮志,他生而为王!就要做这天下的王!
初宁没有仔细听李斯的陈述,她的心思都在嬴政身上,她看见他握住竹简的手微微颤抖,神情随着李斯的慷慨陈词而变。初宁知道这一切正是嬴政想要的,她不由得伸手握住嬴政的手,想感受他内心的激扬澎湃。
嬴政听得如此认真,他的思绪全都跟着李斯的话语,甚至没有感受到初宁手心传来的温暖。
初宁没有想到,嬴政和李斯两人如此谈得来,他们从论统一、谈到离间六国,再到帝王之术,两人心有灵犀的忘记了时间,完全沉浸在他们的世界里。
而初宁就这样握住嬴政的手,伴着两人的声音,伏在案上睡着了。
待她醒来时,发现自己正躺在兰池宫的寝殿之中,她想起,睡梦模糊之间,自己好像被嬴政抱来这里,不由得脸上一热。
“王孙,你醒了!”紫莲从殿外拿着初宁的宫装进来。昨天夜里,袁大监便派人悄悄传话告诉紫莲,夜深雪大,王孙不便回宫,就歇在兰池宫了,让她一早带着初宁的衣服过来。
“王上呢?”
紫莲一边帮初宁更衣一边说:“王上自下朝后,便和李长史在书房议事。”
“李长史?”初宁微微一怔,“李斯?”
“然,就在今早上,王上封他为长史。”
初宁想了想,“国尉现还空缺,李斯只用对王上一人,倒是方便他一展拳脚。对了,
紫莲,现在是什么时辰了?”
“快到午时了!”紫莲有些着急,早上祖太后和婧嬴夫人没有看见初宁,便有些起疑。
初宁也意识到了危机,“那我们得赶紧回去了!祖太后和祖母没有发现吧?”
“不知道。”紫莲苦着脸说:“早上,她们就派人来问过了,我只得说王孙一早便来兰池宫赏梅花了。”
“正好,咱们带些梅花回去!”
初宁和紫莲捧着梅花回到华阳宫时,华阳祖太后身边的元安嬷嬷已经在闱门等候她们多时了,看来事情有些严重。
华阳祖太后和祖母婧嬴夫人正坐在殿内下棋,初宁一如平常地说道:“祖太后!祖母!
初宁给你们带来了今年的第一朵梅花!”
两人并不理会初宁,继续下棋,初宁知道肯定又有人走漏了消息,正在思索怎么解释。
祖母突然说道:“姐姐是最喜欢梅花的,只是今年兰池宫的梅花虽美,但却好像少了些什么?”
华阳祖太后道:“随意就给人摘了去,是少了品行才德!”
初宁知道她们是在说自己,便道:“我身正不怕影子斜。”
见初宁一副无所谓的样子,祖母厉声道:“你身为一个女子,怎能随意在外留宿?”
初宁反驳道,“还不是因为雪下大了,而且夜深了回来也不方便。”
祖母文言神色更加忧郁,“知道夜深,还要去找王上!?”
初宁楞楞的站着,“夜深又如何,我找政哥哥,又没有错!”
祖母说不过她,只得叹息,“都怪我自己,没有教好你!”
华阳祖太后劝道:“初宁,你与政儿自幼一起长大,是情同兄妹,但现在你们年纪也大了,就该要知道避嫌。你留宿政儿寝宫,要是传出去,以后你谁还敢娶你?”
别人不敢娶,她还不想嫁呢!她只想要嫁给政哥哥,想到这里,初宁不免有些害羞,但言语还是不服输,“那便不嫁了,我就一直陪着你们!”
“胡说!”祖母道:“我看你真是什么话都能说了!现在外面冰雪路滑,你也就不要出门了,回去把《周礼天官九嫔》誊写一百遍!好好学习女子四德!”
初宁上前伏在祖母膝上求饶,一边偷偷向祖太后眨眼睛,“这么多!我得写到什么时候啊!祖母!你就原谅孙儿嘛!让我多点时间陪着你和祖太后啊!”
祖母并没有被她打动。“你还不回去,就再多写一百遍!”
祖太后亦道:“好了,快回去吧,我和你祖母只希望你这个淘气丫头别再来气我们就行了。你不是最近都在练字吗?就好好写吧。”
初宁垂头丧气地走出大殿,待她离开后,华阳祖太后道:“妹妹,你还是不愿他们两个在一起?其实我们都看得出,政儿和初宁之间彼此也是有意的。”
婧嬴叹息:“王嫂,楚国何愁找不到适合的联姻女子,你我也都知道,情爱在这宫中实则是最空虚缥缈的东西,我实不愿她卷入权势的斗争之中。”
祖太后沉吟片刻道:“罢了,随你吧,但愿初宁能明白你的苦心。”
棋子无声落下,但是往事却不能就这样坦然放下。婧嬴与楚王熊完当初又何尝不是彼此真心相待呢?但是和家国天下相比,这点情爱便一文不值。
其实婧嬴也能理解当时楚顷襄王患病,熊完想要回国的心情。婧嬴不是不想去楚国,她甚至不怕触怒父王,愿意陪着自己丈夫偷跑回去,她也曾经劝说过父王,可是熊完却瞒着她,不惜抛下她们母子,偷偷跑回楚国继承王位。
那一天,婧嬴在宫中正打算以死相逼父王,让他放熊完回去。但却突然接到消息,熊完刚在黄歇的掩护下偷跑出了咸阳。
在那一刻,婧嬴才知道,相伴十年的枕边人原来从未真正相信过自己。而自己此刻为他所做的这一切竟是那么的可笑。
熊完登基为楚王后,便派人来接她们母子,但婧嬴已经心灰意冷,这只不过是楚王为了维护自己面子和与秦国的关系。她不需要王后的虚名,更不想去面对那个不信任自己的人,她想要的从来都只是一份相知相许的真心而已。
一心一意,一生一世……
初宁被祖母禁足于华阳宫,对于她来说,誊写都算不了什么,禁足才是让她最难过的事情!待在这个四四方方的院子里实在是无聊,好在嬴政和成蛟常常来看望她。蒙恬也常常派人送来些新奇玩意,连魏增也有送东西来。
不过初宁最期待的是和她的政哥哥相处,但无奈每次嬴政到来,祖母总是要来插上几句。
嬴政还未注意到长辈关于他后宫事的打算,他现在唯一在意的,只想做的就是沉寂蛰伏,紧紧把握住依靠,以待来日。三年不飞,一飞冲天;三年不鸣,一鸣惊人!将来一定要说服战胜吕不韦,打赢这场思想的战争!
先是李斯这个臂膀,然后还要在暗中悄无声息的扩充只属于自己的势力。
年幼时在赵国,嬴政和母亲相依为命,但是回到秦国后,母亲不再有那么多的时间陪着他,而原本就陌生的父亲也无暇与他亲近。同为王子却不同命运的弟弟,他更是不知道该如何面对。
幸运的是在这生疏冰冷的宫墙里还有一个初宁,是她带着嬴政走进咸阳宫的生活,陪着嬴政熟悉习惯那些他被命运夺走的原本就该属于他的一切。
幼时在赵国受到的伤害,早在嬴政的心中筑起了高高的围墙,但初宁就像是冬日里的一抹阳光,照亮温暖了他冷酷脆弱的内心,让他不必在栖身黑暗。
一开始,嬴政惊讶于世上还有初宁这样脱略形骸的人,但后来他也发现了初宁骄横爽利的外表下,也和自己一样,藏在不易察觉的脆弱。因此唯独对初宁,嬴政才能够卸下自己的盔甲。他既痛恨命运作弄,也感想上天将初宁送到他的身边,让他的生命力多了一份权势之外的渴望。
嬴政也曾经向往过自由翱翔天上雄鹰,可他身而为王,便永远再无可能。他只能将这一切寄托在初宁身上,能看着她一直这样无忧无虑,自己也心满意足了。
对李斯的晋升,吕不韦并没有感到十分意外,况且他此刻有更加烦恼的事情。
当年在赵国,吕不韦忍痛割爱将赵姬献给秦王,后来便一直在暗中守护着赵姬母子。秦王去世后,赵姬畏惧深宫寂寞,两人这才旧情复燃,但是随着嬴政渐渐长大,吕不韦觉得这是一件十分危险的事情,因此他正在苦恼,该如何顺理成章的摆脱赵姬。
反而成蛟却为了李斯的晋升来质问初宁,“我就知道,李斯的事情肯定少不了你的功劳!是不是?”
初宁趴在案桌上,麻木的誊写着,“妇德谓贞顺,妇言谓辞令,妇容谓婉娩,妇功谓丝炱….”
成蛟夺过初宁手中毛笔,“你倒是回答我呀!初宁,你是不是抄书抄傻了!”
初宁伸了伸懒腰,“这破笔真难写字!”
“你浑说这些乱七八糟的,到底是不是你举荐的李斯?”
“是是是!他被吕不韦罚去当郎官,我可看不下去。”
成蛟叹了口气,“你以为他真是被吕不韦罚去的?他分明就是吕不韦的间谍!”
初宁想起在兰池宫的那个夜晚,嬴政和李斯的确是两心相惜,便道:“李斯遵从法家思想,就和吕不韦的治国理论相左了,他们两人迟早分道扬镳。而且不管他们如何,只要政哥哥好好把握就行了。”
成蛟仍旧有些不满的说:“你不知道,最近那李斯可是深得王兄喜爱,宠爱之势甚至可以堪比甘罗!”
初宁微微正色,“你别总是吃这些旁人的醋,其实王上现在最需要有人站在他的身后支持他。”
“我知道。”成蛟突然认真起来,“吕不韦现在得意,王兄总有一天会给他好看!”
“哪有这么严重?我总觉得吕不韦的心里也是一心为了秦国的。”
成蛟失笑,“你就是妇人之仁!”
“哪有!你又想取笑我!”初宁又想动手,但眼下她又更要紧的事情,于是便拉住成蛟,逼他帮自己誊写《周礼天官九嫔》。
初宁这次被祖母禁足了几个月,她不明白祖母这次因何会这么生气?她很想向祖母诉说自己对嬴政的心意,但又实在是不好意思表达。
大雪消融,万物复苏,初宁得到两个好消息,一是她一直最讨厌的赵国质子春平君回国了,二是祖母终于解除了她禁足,心中立马快意万分。
重获自由后的第一件事情,便是好好出宫逛一逛,再到云中阁不醉不归。
难得这一天,嬴政也陪着初宁一起出宫了,带上成蛟,蒙恬、蒙毅,五人已经很久没有这样聚在一起,不论国事,只凭开心。
在这一天,吕不韦也终于想出了自救之法,他发现自己的门客中有一位天赋异禀的男子,可以“**桐轮而行”的嫪毐。
于是吕不韦让嫪毐假受腐刑之罪,剪眉除须,顺利以寺人身份入侍太后,太后终于是接受了嫪毐。吕不韦好不容易摆脱了赵姬,本来可以放下心中的担忧,但难免又有些失望。
他与赵姬,终也是靡不有初鲜克有终。
不过这些都已经是不可追的往事,对于吕不韦而言,培养嬴政是他最重要的事情,他不敢忘记先王嬴子楚对自己嘱托。而对于自己曾经最爱的女人的孩子,他也早就把嬴政当作是自己的孩子。
嬴政自从重用李斯以来,吕不韦也逐渐觉察到一些变化。此刻的嬴政已经不再是个年少的毛孩子,十七岁的嬴政开始有了自己的政治想法。不久前国内发生严重蝗灾,“蝗虫从东方来,蔽天”,大饥疫病流行。为解救饥荒,嬴政下令凡黎民纳粟千石,可拜爵一级。
吕不韦欣慰自己的努力让嬴政成长为一个王,他现在要做的就是帮嬴政扫除政治道路上的一切阻碍,让他成为一个伟大的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