宽阔的直道上,军队严整肃穆地护着宗室车马向雍城前行。
嬴政和初宁戴冠配笄的日期在同一天,便一同在雍城举行了,如此宗亲男眷在蕲年宫大殿为嬴政加冠,女眷们便可在后堂为初宁及笄。
初宁坐在安车里,看着浩浩荡荡地队伍出神,她是不常来雍城的,更没想到如今自己会在那里与嬴政一起举行成人礼,尽管事在人为,但还是难逃世事难料。
自从行程定下后,她与嬴政的见面就少了许多,因为有太多的礼数要学习,有太多的事情要安排。
冠礼前夜,初宁躺在床上觉得累及了,紫莲道:“现下只是成人礼,王孙就累成了这样,下年的婚礼可怎生是好?我听元安嬷嬷说,王后要学礼数更多呢,她已经着人从文藏库搬回了好几车竹简呢。”
“怎么会这么多!”初宁拉过被子遮住脸:“我后悔了行不行啊!”
紫莲笑道:“当然不行,不然这么多竹简岂不是还未见天日又被关回去了。”
初宁躲在被窝里,按下紧张的心跳,这么多的竹简日后可必须得安全完好的派上用场。
深夜的蕲年宫,仍有宫人侍卫在悄声地忙碌着,连灯火与黑暗的交界之处似乎也有鬼魅在暗自匈匈地翻涌,就像隐藏在人心底的诡计,受到黑夜的诱惑,疯狂地攀爬出来。
大郑宫正殿的最后一丝灯火明灭,赵姬躺在黑暗中,心乱如麻。淡淡月光下,嫪毐轻轻给赵姬盖上锦被,她却感觉整个人被压迫得快要喘不过气,于是轻声道:“现在收手还来得及。”
嫪毐语气森严:“都这个时候了,你还在犹豫!时机失而不得,明日他们所有人都聚集在这里,正是我们动手的最佳时刻!我绝不会丢失掉这个千载难逢的机会!”
赵姬不安道:“我只是有些害怕,你不觉得这一切…”
嫪毐伸手轻柔地安抚着赵姬的秀发,缓和道:“别怕,过了明日,我们就再也不用束手束脚担惊受怕了。”
赵姬沉默片刻,问道:“全部都妥当了吗?”
“放心,那些死士,我已培育多年,他们都心甘情愿为我牺牲。明日等他们先冒充吕不韦的人冲进去行刺,我再以追杀刺客的名义率军进去救驾,便可趁乱杀了老妖妇一干人等,一切名正言顺不会有人质疑的。到时,只要王上认命,全部就都会回归正轨的。”
赵姬缓缓闭上双眼,嫪毐将赵姬脸庞上滑落的泪水藏进黑夜中,故作漠然地转身踏入深邃辽远的黑暗之中。墨黑的夜里缀满点点繁星,它们不像月亮,因为背负了太多世人祈愿的心事以至于光芒朦胧,故而能一直亮晶晶地闪烁着。但繁星也不是毫无用处,它们调皮地眨着眼,炯炯有神地预示着次日的阳光灿烂。
清澄阳光下,蕲年宫内肃穆庄严,嬴政由礼官引至大殿诣香案前,随着笙乐恭谨四拜,乐止即行初加冠礼。寺人奉缁布冠,寓意掌治人事。宾祝曰:“吉月令辰,乃加元服。懋敬是承,永介景福。”
宾跪进冠,礼官启易服,嬴政入幄,易袍服出再加冠礼。寺人奉皮弁,寓意杖钺秦国,宾祝曰:“冠礼申举,以成令德。敬慎威仪,惟民之式。”冠毕,入幄,易皮弁服舄出,配剑。
复加爵弁,寓意主理祭祀。宾祝曰:“受命于天,本天肴地,列于鬼神,献食封禅。”
三加冠礼后,寺人奉衮冕,宾祝曰:“章服咸加,饬敬有虔。永固王图,于千万年。”冠毕,入幄,易衮服出,启复坐行醮礼,礼毕乐止至拜位,嬴政跪而宣敕戒:“孝事君亲,友于兄弟。亲贤爱民,居由仁义。毋怠毋骄,茂隆万世。”
四拜兴,嬴政受文武百官臣贺。
“大秦万年无期!王上万年无期!”
贺声响彻天地,初宁闻声不由得为之震撼。此刻的她也已经换下采衣玄服加身,放下红缨总角梳发起髻,华阳亲自为她簪入玉笄。
三加三拜之后,初宁行醮礼听聆训,再拜谢过众人,及笄礼毕。初宁走下堂来准备接受宗亲及众内臣的道贺。
这时,蕲年宫中的乐声贺声渐入高潮,宫人无不前后忙碌,只有一群寺人悄悄躲进侧殿,脱下外袍,露出他们本来的黑衣,再蒙上黑纱,拿出早就藏在此处屋梁上的武器,迅速行动起来。
刺客奔出侧殿,直杀进后殿笄礼大堂,所遇侍卫宫人皆一剑封喉。
顿时,大堂内惊呼哀声遍起。正于中门值守的嫪毐听见声响,立即拔出腰间利剑道:“有刺客!保护祖太后!”说罢,带着家臣侍卫冲向后殿。
后殿虽然大门紧闭,但仍可见血糊淋剌,沥沥殷红的鲜血无疑在嫪毐心中开出朵朵狡黠的花,他兴奋地踹开殿门,堂内陈尸无数血流成河,嫪毐目光飞快扫过大堂,一个活人都没有!
侍卫道:“没人她们的尸体,一定是逃跑了!”
嫪毐招一招手,示意向殿后追去,不料众人刚迈出一步,柱子后便蹿出一个狼狈的身影,道:“大监是来救驾的吗?可是你晚了一步,他们都死了。”
忽然跳出来的身影把嫪毐吓了一跳,他定睛一看,原来是初宁,脱口而出道:“谁死了?”
此刻的初宁狼狈不已,身上的华服有几次被撕破,头上新簪的发钗也凋落了,她垂头丧气地抱着柱子,漠然不语。
嫪毐瞧见受惊害怕的初宁,心中复又惊喜,问道:“祖太后现在何处?”
初宁依旧不语,眼中已莹然有泪。侍卫在他耳边小声道:“会不会有乍啊?”
嫪毐心想即使老妖妇识出了自己的计划,现在杀了初宁,也算成功了一半。于是决定快刀斩乱麻,遂向初宁举起了手中的利剑。
初宁诧异道:“你干什么?”
嫪毐笑道:“送你去见老妖妇!”
就在这时,华阳从后殿走出,厉声问道:“做什么?”
嫪毐一时僵住,骤然慌乱的心里多了个声音在挣扎:现在收手还有退路。
初宁趁着嫪毐一时失神,立刻躲到华阳身边。
见猎物已远去,嫪毐不甘心却又认命地放下了举着的剑。
华阳淡然行至堂中正位端坐,道:“大好的吉日真是扫兴!幸好王上在大殿之上已顺利行完冠礼。”
初宁站在一旁笑道:“也不算扫兴,这些来历不明的刺客全都雕虫小技如阶前竞戏,着实是班门弄斧令人耻笑。你说是吧,大监?”她嘲讽的表情和语气一如往常,瞬间就没有了刚才楚楚可怜的模样
嫪毐不由得怒从中来,果然是小贱人的把戏!事已至此,自己已经没有退路,只能硬着头皮走下,于是怒视着她们,举剑道:“王上派我来杀了你们!如今王上加冠亲政,怎能容你这个老妖妇再干涉朝政!别再耍把戏了,还不知难而退束手就擒。”
初宁傲然轻笑道:“嫪毐,你是在说你自己吧!还不快束手就擒!”
嫪毐不再伪装,眼中喷出腾腾杀机:“看看最后是谁跪地求饶!今日我便要夺过这秦国!”
华阳太后从容一笑,冷傲喝道:“凭你?也配?”
“今日我嫪毐就让你们死得瞑目!”说着,他举起剑带着侍卫冲了上去。
初宁并不躲闪,妆发凌乱的她依旧容颜艳丽只是笑容出奇的可怖,嫪毐心中咯噔一下,有种不好的预感。果然,就在瞬息之间,四周窗纱里忽然射出无数羽箭。
悲恻油然而生,嫪毐心道:完了。
侍卫赶紧掩护嫪毐仓皇逃出,刚出殿门遇见在外接应的家臣。
家臣亦狼狈道:“主人!王上已知悉,刚传令相邦、昌平君、昌文君发兵围剿我们啊!”嫪毐心知大势已去,他看着追随自己的一干家臣、侍卫、官骑等,实在是懊悔又心有不甘,深觉对不住他们。但他也在朝堂之上沉浮多年,转瞬间便想好了对策:“眼下唯有我们誓死杀出条血路,回到咸阳劫下扶苏,再借戎狄族之力,或还可有逆转之机!你们可愿随我再拼一把!”
众人皆俯首道:“誓死追随主人!”
“好!好!”嫪毐忍下眼泪,举剑怒吼道:“杀!”
随着声声呐喊拼杀,昔日安详宁静的蕲年宫,此刻顿时尸横遍野血流如注惨不忍睹。
嫪毐等人殊死搏斗绝地反击,终是逃出重重包围。嬴政当即令谕全国:生擒嫪毐者赐钱百万,杀死嫪毐者赐钱五十万。
嫪毐不知自己的家臣中早已混进嬴政的细作,他的阴谋从一开始就被看穿,连咸阳也为他设下了埋伏。他们进攻咸阳不得,又落荒而逃,没过多久便被抓获。参与叛乱的卫尉竭、内史肆、佐戈竭、中大夫令齐等二十人都被判处枭刑,而嫪毐处以五马分尸的车裂之刑,灭族以示众。追随嫪毐的宾客舍人罪轻者为供役宗庙的取薪者,罪重者四千余人夺爵迁蜀,徙役三年。
蕲年宫的宫人们担惊受怕地清洗混战后的残骸,军队又将蕲年宫里里外外仔仔细细搜查了一番,确保不留一个叛党,直到夜幕降临,一切才终于归于安静,
在得到嫪毐被捕处车裂之刑的消息,初宁才被准许可以外出,虽然知道嬴政一切安好,可她还是迫切地想要见到他。
初宁换好衣服,重新梳好发髻,簪上嬴政送她的玉钗,急匆匆地跑向前殿。她提起衣摆,在夜色中穿过一个又一个的廊道,心砰砰直跳如同鹿撞,记忆里,这条路不应该这么长啊。
终于,在廊道尽头的模糊灯影下,出现了那个心心念念的身影。
夜晚的灯火从未如此美丽温暖,两人向着心中牵挂的彼此奔去,然后好似几个春秋未见一般,紧紧地相拥在一起。
嬴政拥着初宁,柔声道:“宁儿,你还好吧?有没有被吓着?”
初宁贴着嬴政的胸口,道:“一切都在预料之中,所以不吓人的。”
嬴政怀着满心的歉意,恳切道:“以后我再也不会让你这样以身试险了。”
心中一暖,初宁道:“父亲早已设下重重埋伏,哪里算得上以身试险?况且,还挺好玩的。”
“胡闹!”嬴政松开初宁,伸手使劲捏了捏她的脸蛋:“都要母仪天下的人了,还口无遮拦的!你知道我多担心你吗?还好玩?!”
初宁推开嬴政的手,嘟嘴道:“好啦,我就是随口一说,王上就这么多的规矩。”
嬴政轻轻抬起她的脸:“我给你的规矩,就是要好好的待在我身边,永远陪着我。”
初宁深深望进嬴政深情的双眸,道:“好。”
嬴政注视她良久,含情脉脉道:“真好看。”
初宁飞霞扑面,刚藏首进嬴政怀里,就听见不远处赵高怯怯的声音:“王上容禀。”
嬴政道:“说。”
赵高躬身道:“禀王上,侍卫找到了那两个小儿,已经都抓回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