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连几阵蒙蒙细雨后,一声惊雷将孟夏带到人间。初宁坐在公宫里心不在焉地想着上林苑的荷花快要开了。
内侍忽然来报:飞岚阁里那位要生了。
初宁一惊:“不是还有些时候吗?”
内侍垂首道:“说是让昨个夜里的雷声给惊着了,可直到现在,孩子都还没有生下来。”
初宁阔步走到殿外,遇见飞岚阁的侍女,急问道:“寻夏如何了?夏医师去了吗?”
侍女道:“已经赶去了,夏医师说情况很不好。”
飞岚阁外吕不韦安排的侍卫早已撤去,但仍然有兵把守,因为楚太妃也被安排搬来此处居住。初宁赶到时,楚太妃正急得焦头烂额。事情到这里,楚太妃自然是恨极了寻夏,若非是她怀着成蛟的孩子,楚太妃定会亲手杀了她。但也是因为这恨意和担忧,支撑着楚太妃,让她的身体反而硬朗起来。
楚太妃看见初宁来了,满心的担心化作泪水默默涌出:“你来了。”
初宁赶紧上前扶住她,紧紧握住她的手,以盼能给她力量。
不同于云容生孩子,初宁没有听见寻夏的呻吟,也许是此刻身体上的疼痛,比不过她心里的痛不欲生,于是,她还像以前那般温婉仪静。
不知过了多久,一声婴孩的啼哭将初宁从回忆中来回现实。
嬷嬷抱着孩子来到楚太妃面前:“恭喜太妃,是位小公子!”
楚太妃赶紧接过孩子:“真好,我的孙儿。”她笑道:“就和成蛟小时候一模一样。”
初宁看见这个红扑扑的婴儿,亦不觉热泪盈眶。
寂静的飞岚阁终于增添些喜气,众人都满怀欣喜地围着这个新生的婴儿,全然忘却有个女人还在鬼门关徘徊。
夏无且从产房出来,道:“夫人仍出血不止有血崩之势,恐怕…”
楚太妃头也不抬,冷冷道:“随她去罢。”
初宁轻轻招呼他走到一边问道:“医师可还有办法救救寻夏?”
夏无且道:“夫人失血太多,身心俱疲,在下只能用补血益气的药,尽力一试。”
“好。”初宁道:“那就有劳医师了。”
夏无且应诺退下,初宁走进产房,看着此刻憔悴疲倦的寻夏,她心里全是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有欣慰,有抱歉,更有不甘的埋怨。
寻夏睁着猩红的双眼望着初宁,勉强张口道:“孩子呢?”
初宁微笑道:“太妃抱着呢,她很喜欢。”
“我想…看…看他。”
初宁颔首道:“好。你等我。”虽然知道楚太妃不会同意,但她还是要给寻夏一个希望,一个让她能坚持下去的希望。
不出意料,楚太妃拒绝了这个请求,她不仅不会让寻夏看孩子,还恨不得她快些死去。她永远也不会让自己的孙儿知道他有一个这样的母亲。
初宁知道楚太妃的痛恨,也不强求。
楚太妃笑道:“初宁,你给孩子起个名字吧,我想成蛟会喜欢的。”
初宁含笑:“好,让我好好想一想。”
楚太妃抱着孩子去到正殿,她已经开始安排人收拾行装前往河东,远离这个是非之地,没有丝毫的留恋。
约莫过了一刻钟,初宁端着夏无且准备的汤药回到产房。寻夏见她没有抱来孩子,像差点溺亡的人终于浮出水面,深深喘了口气。
初宁在她身边坐下,轻轻舀着汤药说:“寻夏,如果可以,我真想我们从没见过你。”如果没有寻夏这颗棋子,成蛟也不至于被陷害到无翻身之地了吧?
如果寻夏没有遇见过成蛟,也不会被卷进这场风波误了一生吧?
寻夏望着头顶灰白的纱幔,徐徐道:“你知道吗?当年,我王对我说,他准备把我送给秦国长安君的时候,我心里有多么高兴。所以我应下了细作,因为我想和公子在一起。那时…我觉得就算起因并不好,但只要我什么都不做,应该会平安无事的吧...”
她凄惘苦笑道:“如果我们从未见过该多好。”
心中隐隐恻痛,初宁道:“你服药吧,之后我会派人送你回韩国的。”
“一个破碎的棋子不如枇糠,我不想回去,让我去陪着公子罢。”寻夏缓缓闭上清明的双眸,清婉一笑:“我让他等太久了。”
哽咽堵在喉头,初宁羽睫轻颤,眼泪不觉落入手中的汤药里,她楞楞地舀着汤药,将眼泪藏进药中,将过往都尽封在时光的长河里。
入夜,初宁才收拾好情绪到章台殿见嬴政。他站在殿中悬挂的九州舆图前,那般专注认真,即使是他早已知道飞岚阁的消息。
嬴政感觉到身后的目光,回头道:“宁儿,过来。”
初宁静静走到他身边,抬眼看着面前九州舆图。
嬴政将她拥入怀中,用下巴摩挲着她的秀发,道:“那边如何?”
“小公子很好,楚太妃已经准备启程去河东了。”
嬴政沉默片刻,问道:“孩子的名字想好了吗?”
初宁定定道:“子婴。”她想起了和成蛟分别最后一面。成蛟对自己说,“长大好吗?我倒不想长大,现在真怀念我们小时候玩乐的时光。”
成蛟不想长大,就让他的孩子能永远自由自在如同婴孩般无忧无虑罢。
“嗯。”嬴政道:“明日,我便传令,子婴承袭父爵,食邑河东十万户。”
初宁扬起脸,轻轻一吻他的下巴,笑道:“谢王上。”
嬴政松开初宁,一手紧握着初宁冰凉的手,一手指着九州舆图上的赵国道:“终有一天,我会踏平赵国,让那些人都臣服在我脚下!”他定了定道:“从前六国瞧不上我大秦,认为我们偏于西隅荒野无礼,我就要让他们都看着,我大秦是如何平定六国一统天下的!宁儿,你可愿一直在我身侧,陪着我夺取属于我们二人的天下?”
手心传来嬴政炙热的温度,初宁看见嬴政真挚的眼神,就像他们初见时那般清澈。初宁依偎在嬴政怀里,柔声而坚定道:“我愿意,一直陪着政哥哥。”她的心意从未有异,但眼梢瞥见楚国版图,心底的忧虑又堂皇浮现。嬴政誓得天下,那六国王族何辜?父亲的君王之志又何辜?
初宁瞬间伤感的蹙眉没能逃过嬴政的眼睛,他拥紧怀中人,柔声道:“你放心,他日,我会善待六国王族的。等我统一六国,我要在咸阳汇集六国王宫建造天下朝宫,让他们都来咸阳居住。”
初宁笑道:“那不知道要修多大的宫室才能住下那么多人。”
嬴政拉她走到另一旁的咸阳舆图道:“就以秦岭北麓峪口一路向南至渭河这条轴线上修建宫殿。如此,咸阳便是天底下最大的城。”
心中惊怅乍起,君王争城夺地的欲望哪里会有尽头?初宁轻轻答应一声,抬手望着嬴政,坦然道:“《孟子?尽心下》曰,民为贵,社稷次之。我去楚国途中时,曾在期思山遇见因战乱而流亡的难民,他们筚路蓝缕真是万分可怜。所以,不仅是王族,政哥哥将来也要善待六国黎民,给他们一个世安和平,再无战乱可以安身立命的天下。”
“看来有好好读书。”嬴政握紧初宁的手,目光脉脉,笑而应允:“谨遵王后令。”
初宁嗔道:“王上不许打趣我!”
嬴政促狭一笑,又道:“谨遵…”初宁赶紧打断他,指着舆图上的北海道:“宋玉道他曾经在此处见到了蜃景,就像传说中的蓬莱,我也想去那里看一看。”
温柔的目光中多了坚毅,嬴政道:“好,以后我们一起出入六合,游享九州。”
下月就是嬴政的大婚,合宫上下无不忙碌得热火朝天。楚国送嫁的队伍不日也将抵达咸阳,随着婚期的临近,嬴政也依礼制,不再私下里来看初宁。
初宁心中隐约的焦虑随着热烈的夏季越来越明显,母亲和祖太后都告诉她这是常有的事,女子出嫁前心中都有些慌乱的,这才让她稍微放宽了心。
明媚的阳光偶尔卷来些许微风,将一院的蔷薇花香送到初宁面前,却解不了她的忧愁。此刻,初宁正在翻看看楚王为她大婚所准备的礼册,上面罗列了随嫁媵器鬲人等陪嫁,还有楚国给她安排的陪嫁媵妾,荏和雅芙。
初宁看得头昏脑涨,云容笑道:“以后这宫里可就真热闹了。”
初宁轻叹一声,问道:“荏儿是昭氏公族的女儿,我认识。这雅芙是谁家的丫头?我在楚国时见过没有?好像有印象,却又记不清楚了。”
云容点点头道:“靳家庶出的丫头,你应是见过的,不过她是个极为娴静的人,所以你没注意到罢了。”她顿了顿道:“原本我还以为会是姮若做你的从媵。”
初宁放下礼册:“她一心想着蒙大哥,怎会愿意给我从媵?”
云容难得笑容狡黠:“难为你还记得。”
初宁觉出些不寻常的意味,抱住云容道:“姐姐还有话说?”
云容道:“其实姮若给我来信了,她不应家里给许下的婚事,偷偷混进你的送嫁队伍,跟着姑父来秦国了。”
初宁松开云容,惊讶道:“叔父怎不送她回去?”
云容道:“姮若以命相求,荏儿也帮她说话,姑父也是拗不过她们。后也给她家里通了信,回信道:姮若拒婚出逃,名声已毁,来秦国侍奉王后也罢。姮若同我说她的心没变,希望王上和你能为她和蒙将军赐婚。”
初宁又是一惊:“可蒙大哥并不中意于她,如何赐婚?”
云容道:“姮若说她不会回楚国了,如果蒙将军不愿娶她,她愿意留在蒙将军身边为奴婢侍奉左右”
初宁笑道:“她还是真是一往情深啊,难得性情中人。”
云容问:“你愿意帮她了?”
初宁道:“她千里迢迢而来,我自然是要帮的。虽说婚姻之义在于结两姓之欢以重人伦,但如果蒙大哥还是不愿意,我也不会强求的。”
楚国送嫁的队伍于十日后到达咸阳,再过些时日,六国的祝贺使节也将渐渐抵达,上一次列国来贺,还是十年前嬴政登基的时候。
十年间多少繁华和苍凉,却好像只是飞燕轻轻掠过了水面,还要飞往更高更阔的天地。
婚期将至,初宁也搬回家居住。楚国送嫁的大队伍居住在驿馆,安越君等人则是住在了昌平君府。
荏儿是和初宁一样活泼开朗的,雅芙果然是极为娴静,她虽不爱多说话,但言和义顺礼数周全,也是讨人喜欢的。而姮若则比几年前也沉稳了许多,初宁不便出门,她也安心在府里陪着。故而,初宁对她也少了许多以前那样的偏见,不再与她针锋相对,四人相处得也还融洽。
时间很快就到了大婚前一晚,初宁兴奋之余又增添了几分紧张,实在是难以入眠,姮若索性道:“不如再去看看礼服?”
虽然已经看过试过很多次了,初宁还是心动了,她无数次地想象过自己穿着玄色纯衣纁袡礼服站在嬴政身侧,但始终觉得不够。
于是一行人说说笑笑地又来的侧殿,紫莲点亮屋里的烛火,初宁走到殿中礼服面前,轻轻抚摸,她不由得又开始想,嬴政明日见到她,会是怎样的欣喜?
直到荏儿的一声惊呼将她的想象刺破。
“雀扇怎么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