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夏伊始,华阳宫中早已满园烂漫芬芳,只是,因为这里一直如此绚丽盎然,生在其中的人也早就见怪不怪,无心欣赏了。
初宁将李斯所言言简意赅地告知华阳,华阳闭目凝神片刻,淡然一笑:“他是有心了,但这样能揣摩上意左右逢源的人,将来带着众人反咬你一口,可是最难缠的,你可一定要好好把握他。”
初宁道:“李斯贪恋权势还是好应付的。”
“嗯。”华阳坐起身来,沉声道:“王上囚禁赵姬不过是做给我们看,所以我一直未曾表态,就是让他安心。其实他私底下把赵姬关在那里,没人会说什么,却非要冒天下之大不韪,晓谕天下,惹得内外非议不安。”她嗤笑一声:“现在旁人指定认为是我这个老妖妇出的主意。”
初宁忍不住笑:“祖太后何必老是放不下这个词?”
华阳笑道:“他坏事做尽,这句话说得倒贴切,放眼天下,还有哪个女人到了我这个年纪能有这样精致的容貌?说正经的,男人都是看重女子外貌的,你在王上面前可是一丝一毫都不能懈怠,知道吗?”
初宁点点头:“知道了。我想我和王上的婚礼,赵太后还是应该回来的。虽说如今她这样也翻不了身了,但是把她放在我们眼皮子低下,终归是更安全的。”
华阳颇为欣慰,初宁无疑是她最好的接班人,若同赵姬那般美则美矣,实则空无头脑只能是永远任人摆布。
用过晚膳后,初宁早早就歇下了。嬴政听闻便来看她,见她神色欠佳,便关怀道:“这是怎么了?今日所学之礼格外难吗?”
初宁坐起身来:“不是,是看见了宫墙上的东西不舒服。”
嬴政道:“那些人真是可恨!死了还不让人清静!”
初宁笑道:“政哥哥好没道理,不是你让人把他们挂在那里的吗?”
“他们既不畏死,我又何必手软?”嬴政停一停,又道:“我倒要看看这朝中还有多少他们的人为之忠心耿耿,视死如归!”
这句话含意颇深,初宁想了想说:“虽说进谏的人大多是吕不韦的拥趸,但其中也不乏秉公任直者为国为君而谏,政哥哥是否对他们太过严苛了?”
嬴政挑眉:“你也替他们开脱?”
初宁淡然道:“吕不韦早已注意避嫌,他又怎么会在这个时候在强出头来,左右奔走唆使朝臣为太后游说。”
“他有心啊!”嬴政冷哼道:“知足不辱,知止不殆!他既不肯放手,就别怪我无情。”
初宁眸中闪过一丝亮光:“可吕不韦曾经是国之重臣,掌政多年根基深厚,政哥哥初掌朝政,还是得循序渐进徐徐图之。”
嬴政握着她的手道:“我知道,嫪毐之乱他虽未随波逐尘,但终究是逃不了干系的。我已让李斯去彻查此事,务必把事情的真相起始全部弄清楚。”
初宁靠在他的怀里,柔声问出心中的忧虑:“政哥哥,可否觉得我僭越干政了?”
嬴政想了想,笑道:“果真是该罚你的。”
初宁直起身来,伸出手掌递到他面前,说:“给你罚!”
嬴政一手接过她的掌心,一手轻轻拍在上面。
初宁尖叫道:“你真打啊?”
“叫你整天胡思乱想!”嬴政握紧她的手,温声道:“你我从前是如何畅所欲言论政谈史的,以后还是如此,不必有所顾虑,我就喜欢你的知无不言。”
两人相视而笑,初宁温婉道:“那我还有话说,政哥哥要不要听?”
嬴政怡然道:“你说什么我都想听。”
初宁端正了神色:“我想了想,我们的婚礼,有个人还是必须得参加的。”
嬴政似有所悟,失神问道:“谁?”
初宁看着他,粉唇轻启:“太后。”
嬴政骤然神情严肃,转过身背对着她,冷声道:“她不配。”
初宁靠上他的背,伸手轻轻环住他的腰,“今日看见那些以身明志的人,我想了很多,政哥哥现在这样严惩他们,是想表明你的决心,但也使得人心耸动。纵然太后是做很多错事,但终归是她十月怀胎辛苦生养了你,就算你心里恨她,气她,现在罚也罚了,在外人面前也该原谅了太后,以示孝道为天下人做表率。”
嬴政沉默良久,初宁也不再说,只是静静靠着他。
初夏的夜风是极不平稳的,时而冷静,时而炙热,稍不注意就会着凉。不知过了多久,后背开始凉飕飕的,初宁不经意打了个喷嚏,嬴政这才让她松了手,转过身扶她躺下,叮嘱道:“早些休息吧,你说的话我会好好考虑的。”
清澈的夜空中,繁星一点一点闪烁不定,寂静的夜里隐约开始有了蝉声,繁华的盛夏即将来临。
接下来几日一如往前,只是嬴政再来看初宁时,也没有再说起过赵姬,初宁亦不再提。但紫莲见嬴政心事重重兴致不佳,有些担心:“王孙又惹王上生气了吗?王上瞧着比之前冷淡了些?”
初宁看着竹简:“我早习惯他这样子了,他一向都是这样自己单抗着,觉得熬过去了就好了。”她想了想,放下竹简道:“所以只要他曾向我开了口,我就下定决心,不管以后会怎么样,我都会义无反顾绝不后悔。”
紫莲笑笑:“从前王孙重情伤怀,如今也算是宽解了,自然是好的。”
初宁凝视着她说:“紫莲,我也希望你能宽解。”
紫莲垂首片刻,把手腕上带着的玉镯伸到初宁面前,含泪笑道:“王孙你看,他一直都陪着我呢。”
初宁握紧紫莲的手,相互慰藉以忘前愁。
这一日,嬴政正在章台殿中批阅奏章,传报:“齐客茅焦欲上谏于大王。”
嬴政眼皮也不抬:“你且问他所谏何事?有无涉太后语耶?”
不一会儿,内侍回报:“客正为太后事来谏。”
嬴政道:“你可曾提醒他,先前那些来为太后游说的人如今可都是阙下之尸干了?”
内侍外出一会儿,又回报:“客曰,曾闻天有二十八宿,降生于地,则为正人。今死者已有二十七人矣,尚缺其一,之所以来者,欲满其数耳。他还说,古圣贤谁人不死,有何畏哉?”
“诡辩!”嬴政怒道:“狂夫故犯寡人禁令!立即炊汤,召狂夫来就烹凑数!”
内侍传召茅焦,茅焦故意细步缓行。内侍催促他快点,茅焦道:“我到了那里就要被处死了,您就不能让我走慢点,多留片刻吗?”
内侍轻叹一声,不忍再催促。
茅焦来到殿内,不慌不忙地向嬴政行礼道:“臣闻之:‘有生者不讳其死,有国者不讳其亡;讳亡者不可以得存,讳死者不可以得生。’人之生死,国之存亡,皆明君之所究,不知道王上是否愿意听?”
嬴政其实并未真正动怒,道:“汝且试言。”
茅焦道:“夫忠臣不进阿顺之言,明主不蹈狂悖之行。主有悖行而臣不言,是臣负其君也;臣有忠言而君不听,是君负其臣也。今王上有逆天之悖行而不自知,微臣有逆耳之忠言,而王上又不欲闻,臣恐秦国从此危矣。”
嬴政思忖片刻,道:“子所言何事?寡人愿闻之。”
茅焦道:“今天下之所以尊秦者,非独威力使然,亦因王上乃天下之雄主,故忠臣烈士毕集秦庭也。然王上车裂假父,有不仁之心!囊扑两弟,有不友之名!迁母于萯阳宫,有不孝之行!诛戮谏士,陈尸阙下,有桀纣之治!王上欲图天下事,而所行如此,何以服天下乎?昔舜事嚚母尽道,升庸为帝;桀杀龙逢,纣戮比干,天下叛之。臣自知必死,第恐臣死之后,更无有继二十八人之后,而复以言进者。怨谤日腾,忠谋结舌,中外离心,诸侯将叛,惜哉!秦之帝业垂成,而败之自王上也。臣言已毕,请就烹!”言讫,茅焦解开衣服,走出大殿,伏于殿下等待受刑。
嬴政闻言深为震动,于是赶紧走下大殿,命寺人撤下炊汤。
茅焦道:“王上已悬榜拒谏,不烹臣,无以立信!”
嬴政扶起茅焦道:“先生请起,寡人赦你无罪!”又吩咐内侍为茅焦穿衣,令命赵高收起榜文。
嬴政道:“从前谏者,尽数寡人之罪未尝明悉存亡之计。今闻先生所言方才茅塞顿开,寡人不敢不敬听!”
茅焦深拜一礼道:“王上既俯听臣言,还请速备车驾,往迎太后;阙下死尸,皆忠臣骨血,乞赐收葬!”
嬴政即命司里,收取二十七人之尸,各具棺椁,同葬于龙首山,表曰会忠墓。又亲自率领车队前往雍城,将赵姬接回了咸阳甘泉宫。如此,平息了内外非议。
只是他们不知道,于赵姬而言,她只是被换了个地方囚禁。她已经无法再真正进入咸阳,进入自己儿子的内心。
接回赵姬后第二日,嬴政来到华阳宫,向华阳请罪,因其不告而先行。
华阳笑容和蔼:“王上言重了,孝义为先,你接回自己的母亲何错之有?”
嬴政恭顺道:“多谢王祖母体恤。”
华阳道:“你的婚期将至,我年纪大了,一个人操持起来着实费劲,还是让你母后来为你操持罢。”
嬴政道:“王祖母有所不知,太后经此一事,心智身体大不如从前,孙儿的婚事还是得劳烦王祖母。”如今虽然扫除了吕不韦、嫪毐等人,但宗室依然位高权重,不得不顾虑,还得运筹帷幄步步为营。
“罢了罢了,也是你和初宁的大事,我就再操心这一回罢。”
寒暄一阵后,嬴政拜别华阳,刚行至后殿,就听见初宁爽朗的笑声。扶苏快半岁了,正是想走又走不得的时刻,初宁正抱着他在院子里与云容嬉闹。
初宁回首望见嬴政,便招呼他过来,把扶苏小心翼翼地递到他怀里。
嬴政抱着扶苏,摸了摸她的小脸蛋,低声对初宁道:“你什么时候也给我生个儿子。”
初宁不由得飞霞扑面,跺跺脚跑到云容身后,“姐姐,王上他欺负我!”
云容含笑,伸手点了点初宁鼻子,“你要这么说,我可是不敢信的。谁都知道,你才是最坏的。”
嬴政哈哈大笑:“还是云容深明大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