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师父想干什么吧?”柜子里是一堆画轴,林简随便抽出一个,放在桌子上,“那个南域女人把小丫头交给你的时候说什么来着,让您送她去定王府,保她安康。可您是怎么做的,把这么个炸药一样的东西留在身边?差点害死小石,害死大家。”
画轴展开,穿着南域服装的女子跃然纸上。她侧首浅笑,短发和银色的耳饰一起垂到肩膀以上两指的高度,露出来的左手小臂上缠着青色的小蛇,右手指尖点着一朵将开未开的乳白色花苞。
林尘夺过卷轴合起来,反驳:“我能为她解毒。”
“师父您的确出身行医世家,可她亲娘在定王府的陪嫁还没死光吧,哪个不是百里挑一的用毒高手?当然,师父的心思我知道。您是盼着,盼着她还惦记着小丫头,盼着她还能找你。”
林简看着师父把画轴小心翼翼地放回柜子里,心中好笑,“两年了,她很可能已经不在人世,那你还留着这个小丫头干什么?”
林尘抚摸着柜子门,背对着林简,这次是真心的,“你走吧,走,我这小地方容不下你这尊大神,祝您官路畅通步步高升别来祸害我们!至于铃丫头,她是我徒弟,一辈子都是,老夫决不允许你把她往火坑里推!”
“才回来半天就赶我走,师父这不是喜新厌旧么。”林简被刺痛了,但依旧笑吟吟地说,“我偏不走,你又奈我何?”
“没你睡的地方!”林尘他闭上眼,沉默一阵,又推翻之前的话,“睡客房去,你弟弟已经给你收拾好了。”
“哎呀呀,也就小石心疼我了。”林尘下手远比他预想中轻得多,连个红印都没留下。
月光暗淡下来,如果君铃看了黄历,上面一定写着“不宜:听墙角”。
当她伏在屋顶侧面,摘下两个瓦片,顺着空隙看得津津有味时,一只蝎子爬上她鼻尖,示威似的抖了抖尾巴,又大摇大摆地溜走。
君铃差点跳起来,出于听墙角的良好素养,她先把瓦片放回原位,然后跳起来,看着坐在她旁边的窈窕黑影。
蝎子挑衅完毕,翘着尾巴爬上黑影肩头。脚尖踩在瓦片上发出比猫儿还轻的声响,黑影跳跃了几下,落在远处杂乱的树影里。
她在树梢上跳来跳去,压得树枝深深弯下去又弹起来,成为攻击君铃的利器。君铃反而借力跃得更高更远,在抵达山顶之前截住她。
“好久不见,铃子。”僵持了一会,黑影开口。她把自己包裹在紧身夜行衣里,只露一双眼睛。
长鞭盘在腰上,鞭梢上扬,很像她肩上那只蝎子翘起的尾巴。黑色的纱巾垂到胸口,随风轻轻飘动。
“我们认识?”君铃努力回想黑影这份丝软甜腻的声音,笼罩在记忆上的云雾似乎薄了些。这份声音很独特,足以让人过耳不忘。同时她发现自己的夜视力出奇得好,居然能看见面纱上的细小花边。
“两年不见,你倒是过得逍遥。”黑影摘掉了面纱。这是一张很美的脸,黑色的薄唇,黑色的眉眼,黑色的泪痣,还有黑色的花钿——看来是精心打扮过。
君铃的脑海中浮现出与之相符的一张脸,和对应的名字——“千桃?”
五年前,一群十来岁的孩子,两两一组被关在荒地里自相残杀,最终活下来的一组就是千桃和柳叶,和君铃君兰组成暗杀队伍。她们一起执行任务,一起出逃。
君铃隐约想起逃走的那夜,她们躲在池塘里,祭司殿三千药奴循着味围过来,但是奈何她们不得。直到少祭司云泽将火把递到侍卫手里,抽出腰间的青笛。
一声声,一阵阵,君铃眼看着君兰失去理智,成为少祭司的一把刀。血红的眼睛,青蓝色的斑纹,君铃的冰线可以切断世间最锋利的刀,却切不断君兰的武器韧丝。
千桃低头将黑纱戴好,三分叹息七分嘲讽地说:“哎呀呀,亏得我们一直惦记着你,你却早早把我们忘干净了。”
“你们,都怎么样了?”君铃嘴唇干涩,想问又怕知道答案。
“想知道,自己去看啊!”千桃抚弄着肩膀上的蝎子,冷笑道,“祭司殿怎么处理叛徒你不知道么?你是自由了,兰子可是水深火热呢。哦对了,叶子被丢进虫窟里再没出来。君铃,你这两年过得可安稳?”
“那……你呢?”
“你觉得着小东西可不可爱?”千桃挑弄着蝎子反问,蝎子像只小狗似的蹭她手指。
“对,对不起。”君铃节节败退,面色惨白,落荒而逃,逃回她那间避风又避雨的小房间。
不,这个房间也不是属于她的,是属于不得不睡在客房里的大哥的。不不,这里也是不属于她的,属于她的只有那个被毒虫盘踞了的黑暗洞窟,只有血流遍地的屠杀。
她属于——南域。
君铃逃得太快,没有看到千桃的笑容渐渐崩塌。她撕碎面纱,飞速在枝头跳跃。任由山顶的劲风像刀子一样在脸上切割,割走她脸上的泪水。
“这是我们的宿命。”千桃默念着,顺风洒下一把雪白的粉末。正是这种粉末,悄无声息地,让君铃体内本已沉静的冥王蛊,再次苏醒。
月光融化在脚下,君铃对镜摘下发带。长发也融化下来,和影子混为一体。镜子里照出她的脸。
这张和她自己一模一样的面容伸出右手,和君铃正好对称地,抚摸君铃的脸庞。君铃能感受到它指肚上的薄茧,看到丝线似的血管在霜白的皮肤上爬行。一切如此真实。
“救我。”它做出这个口型,浅紫色的双眼像一个漩涡把她牢牢吸住,充满哀伤,令她不能呼吸。
呼——君铃猛地睁开眼,没有粘稠的月光,没有模糊的铜镜,更没有呼救的脸。环顾四周,空荡荡的房梁,一动就吱吱作响的破旧罗汉床,和被汗水浸透的,湿腻腻的被褥。
君铃在床上翻了几个滚,全然没有睡意,只好披衣坐起来,浑身冷得彻骨。
还没到天亮的时候,苏家灯火通明,人却不在屋里。君铃掀开窗子,听见林石踏实的呼噜声,看见苏父正在与林尘告别。
“等风头过了,我们就回来。”苏父的手搭在瞅着脚尖一言不发的女儿肩膀上,安抚性地拍了拍,“很快的。”
苏母别过脸去,系紧了他们为数不多的行囊。
“保重。”林尘说。
“保重。”苏父说。
林尘和苏父还不知道,这是他们之间的最后一次对话。又或许他们想到了,但是都不说。
苏家的灯熄了,月亮没入黑暗,黎明即将到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