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阳一升一降地日子就过去了,眼看着年关将近,沐城里无论是深宅大院还是小家小户都开始张罗着要过年。
南城不用说,就连北城的几条主街都有商户把摊子摆到街沿上。酒肆茶馆里清账结算的也是往来不息,大到钱庄年关收息,小到你家借了我早稻却还了晚稻的,吵吵闹闹地好不热闹。不过说来说去百姓家里的都不是些惊天动地的事情,用不着等到寻芳节跑到琊岭上再盘算,因而真正忙得脚不沾地的都是些三教九流。
鹤徕接连三日置办酒席,第一日宴请泉坊行当里商户商贾,沐城里但凡是与泉客沾边的有些声望的人都来到了孟宅里喝酒;第二日是宴请鹤徕内部的伙计,感谢自己人这一年的辛苦操劳;第三日就是家宴,宴会上孟家的老太太,也就是孟怀蚩的母亲坐镇,一家人觥筹交错地说着吉利话,逗得老太太笑得合不拢嘴。
鹤徕的这位老太太可不是一般的深宅女子,当年鹤徕还不做泉坊做货通时她就能在家里挑大梁,鹤徕几次遇到大危难这位老太太都功不可没。常有人奉承,说孟家得这么位老太太是有福星降世,虽然老太太如今在家已经不怎的管事了,但只要老太太居中就没有过不去的坎。传言自然都是捡好听的说,可家里人都知道,老太太这些年能得这样的名声可不只是靠上天眷顾,那都是正经一点一点拿着命搏下来的。一路上或有贵人相助或有机缘巧合,也都是拿着心力和老天爷换回来的。
当年皇都还在旧城时,孟怀蚩奉母命来到当时的沐城办货,无意中发现了鲛人买卖里的机遇,便早早地抢占了泉坊的先机,这几年也是做得顺风顺水,独占了泉坊中的鳌头。商户中对于鹤徕泉坊眼红的人有,抱怨的人有,但是不论有什么仇怨,人们对于鹤徕家的老太太都是绝对的五体投地。
孟老太太刚被掺着进了宴厅,笑得慈眉善目,一屋子的人不论年纪辈分都站起身来,口称:“老太太来了”。
老太太一身新衣样式素雅但做工考究,身上没太戴着什么珠翠,只有左腕上笼着一只玉镯。这镯子温润通透,苍翠欲滴,一看就不是俗物,虽没有艳晶晶的金银宝石那般夺目,却把一屋子富太太周身傍着的饰物都压了下去。认识的人都知道,这一只玉镯有名儿,唤作涤露,已经跟了老太太几十年了。
今年的家宴上老太太难得高兴,提议大伙行令饮酒,一圈虚虚实实地下来以后,鹤徕家宴主席上年年都来的一个“外人”落在了老太太手上,这人就是沐城第一买手蒋德久。蒋德久与鹤徕有三代人的交情,从鹤徕没做泉客起就相识了。今年正是孟怀蚩的长子远昇的更衣之年,老太太便半真半假地与蒋德久讨他家的千金做孙媳妇。
蒋德久早年丧妻,没再续娶,多少来说媒的要给他续弦填房他都给回了,说自己闲游自在惯了,家里有人惦念自己反而不安心。蒋先生没有儿子,他的亡妻生前给他留了一个闺女叫匪禁,是英姿飒爽,干练果伐,无论是在外买办还是主持内务都是一把好手。
这个蒋德久本人做的是买办,据说是上古妖商五蠹子的传人。
凡事尽极则近妖,而非近神。人想要飞升成神就要戒掉七情六欲,神仙想要超脱就要戒掉身上残存的三魂七魄。真的想要将一事做到极致非得有超乎寻常的欲望,可是欲又乃修道之人与戒魂之神的大忌。故而,真正能将一件事做到出神入化的绝非是神,只能是妖,这位五蠹子就是这样一位妖商。相传这位五蠹子能与天地谈生意,那琊岭的小爷山就是他与天公饶来的。
相传,当年这位五蠹子代人间向天公讨购货品三样,一是凤凰来仪、百兽率舞之景,二是八街九陌、软红十丈之态,第三样货物却是诸录未见,无人知晓究竟是什么,只知道为了这第三样货物五蠹子与天公针锋相对,互不退让,直直争论了七天七夜。
期间,五蠹子是舌灿莲花,妙语连珠,使出浑身解数,用尽了毕生所习,一旁的弟子奋笔疾书,轮班记录,也只录下了论战内容的一半而已。七日之后,人闻天边三道惊雷,似有人在云端大笑三声,不久天降神旨将三样货品以九百九十九斗九升散碎黄金的价格贱卖给了人间,其中九升是给五蠹子的佣金,除此之外还赠予人间四座小山。
四座山里的其中三座隐于海外三处仙境之中,最后一座就是琊岭的门面——小爷山。不过“四山”的说法是南荣王朝迁都以后才常常被提及的,过去流传的版本里一直只有三座,这中真假便不得而知了。
却说当年神旨降下后,普天同庆,人们涌向五蠹子与天公论战之处贺喜,却只见到了五蠹子弟子摆下的祭台,并不见五蠹子本人。原来七日之争中,五蠹子虽在商战之中战胜了天道,他本人却是在第五日就耗尽了本身的全部精力。第五日清晨,五蠹子力竭身亡,魂魄出窍。
眼看着买卖之事要就此罢了,却见论战台上烟火乍起,本该魂归九天的五蠹子以强人之念焚烧肉身,做阵聚魂,以魂形继续与天公论争,硬生生撑到了第八日天将黎明之时,天公终于服其理,感其情,应下了这桩交易。
五蠹子魂飞魄散以后,其弟子们将记录下的论战内容并着先生生前的语录整理出了一部《商典》,用以指导买卖货殖,其中包括了行商、坐贾、买办等林林总总几十部,可流传到后世却已残漏得可怜,几乎找不到完整的一部。
当年的《商典》录下的只是五蠹子智慧的半数,《商典》流传于世几遭拆分遗失,又丢了一半。可就是为了这一半又一半的真知,后世五蠹子的弟子们因利生邪,勾心斗角起来,各家皆以藏私,只有嫡系近人才可能得其中真言。
相传,这位蒋诚蒋德久就是这买办这一部残卷的传人。
市井中提到买办无非是买卖交易,可实际上人们常说的买办只是假借了《商典》里的这个词而已,与五蠹子所谓的买办相差甚远。世人皆知蒋德久买办上是一好手,没有他寻不见谈不来的,可事实上买办的真谛不在牵线谈判,而在三个“识”上:一是识向,二是识物,三是识人——要能知道何处有宝,何物是宝,又该卖予何人。
再说回蒋家的这位独女蒋匪禁,这姑娘自幼于商事上天赋异禀,什么事情一点就透,打小被父亲抱在外面见世面,长大一点跟着父亲上过琊岭,才及笄就能出面做牙商。如今这位姑娘也是桃李年华尚未出嫁,比鹤徕的长孙孟远昇还年长几个月。而鹤徕的这位孟远昇虽然生长在商人之家,却是只对圣贤书感兴趣,对于货殖之事一窍不通,鹤徕若是能讨到这样一位孙媳可是弥补了这一房的一大空缺。
事实上,老太太讨孙媳妇这话也不是没由来地占人家便宜,蒋孟两家在老太太这一辈就定过儿女亲家,可是这位蒋德久云游在外时看上了蒋匪禁的母亲,死活不肯接受孟家的小姐。所幸,小姐是通达的小姐,父母也不是迂腐的父母,结亲之事便也不了了之了。只是话虽说如此,但是毕竟蒋德久算是悔婚,又是私定终身,蒋匪禁的母亲当年也不过是一村野乡夫的孩子,蒋家在当地又算是名门,若不是鹤徕的老太太几次去蒋家安顺说情,匪禁的母亲还要多受些波折,因而蒋德久对于孟家老太心里一直怀有感激。如今蒋家的老人都亡故了,蒋德久的兄弟们也都不很成气候,蒋家却有中落之势,此番老太太有意重订亲事,看得出是要勾销前账,有意帮忙提携蒋家。
孟怀蚩是远近闻名的孝子,对老太太的话说一不二,此番自然就着老太太的话帮着敲砖钉板。蒋德久这边对老太太的意思也再明白不过,也知道老太太真心喜欢自家闺女,只是两个孩子虽然打小相识,但是不知道究竟有没有这种意思,自己过去吃过这上面的亏,不想这么快就应下。可话再一说回来,此刻老太太兴致大好,人人都不愿意拂了老太太和孟怀蚩的面子。
于是,蒋德久便含糊地举起了酒杯敬老太太,可惜什么话都还没说出口,一旁的孟怀蚩却高兴地一叫好站起身来,也跟着举起了酒杯。孟怀蚩这一咋呼,桌上的人纷纷起身敬酒道喜,把这事情来了一个敲钉钻脚,彻底拍瓷实了。蒋德久只得先喝了这一杯糊涂酒,想等酒杯撂下了再说,谁知道酒杯一放老太太又说话了。
“如此,老太太我这辈子算是没什么遗憾了。前些日子我梦见了那边,咱们家我那几个叔嫂都又结成了伴了,只有我还在阳间苟延残喘着,害得怀蚩的爹见了我委屈兮兮的。俗话说‘老而不死是为贼’,等过些日子远昇的亲事一成我也就能安心去了,我这一辈子不枉了,不枉了!”
一番话说得酒桌上的人喜忧参半,都围在老太太周遭询问劝和。蒋德久在商场上口若悬河的一张嘴眼下却跟胶着了似的,再张不开。
酒席散罢,孟怀蚩接着酒劲儿挽着蒋德久的手连声叫亲家,说要约定时间上门提亲,蒋德久心里烦闷得很,喏喏地应了几句就装醉告辞了。孟怀蚩之前因为烟萝的话便托了蒋德久留心与鲛石相关之事,原本是想酒宴后与他议论,却不想母亲这么快就提了结亲的事情,眼下见蒋德久如此反应,孟怀蚩便想着来日方长。
孟怀蚩看着蒋德久出了门便站直了身子,整理了衣冠漱了漱口来到母亲的房里,行礼后坐在了母亲床板就着结亲之事闲话了一会儿。娘俩儿聊得正在兴头上,卫恒瑞突然进来说夫人有急事叫他,老太太听是急事就叫儿子先去,但嘱咐他晚点把儿媳佟秉心唤来。
孟怀蚩直接被卫恒瑞带到了西厢地道的入口,佟秉心已经一脸忧色地等在了那里,说陵虞的情况很是不好,三人赶忙下了地窖。
大门訇然中开,几人快步走了进去,同初回城的那次不同,地窖里一片死寂,没有从前不时传出的水声。一路上几个水池都已经空了,可是阴暗的囹圄中酒味却格外地冲人,几人只能在口鼻上捂住湿帕子才能前进。
终于走到了陵虞睡着的缸里,孟怀蚩叫了几声那老陵虞才缓缓张开眼睛,声音嘶哑胜于先前:
“快要结束了。”
“对于你快要结束了,可是我会一直将泉客做下去。”
“你为什么一定要与我们族人过不去?我们与你们一样,也有七情六欲。”
“那是从前,你们过去做错了事情,用你的话来说这是天道对你们的惩罚。当然这些与我无关,我只知道现在的鲛人就是如马牛羊一样的畜生,物尽其用才是对天道的回馈。我劝你尽快说出鲛石的秘密,正如你所说的,鲛人一族现在只剩下你一个有心智的,你若是不肯说出来我们只能不停地用鲛人炼制鲛石,这于你们无益。倘若你死了,鲛人的秘密就永远不会被后世所知道,你们过往的一切在这世间可就真的彻底泯灭了。”
“天道惩罚我们,你们有什么资格惩罚我们?”
“我们没有惩罚你们,我们只是享用天地赠给我们的一切。”
“你不要……不要高兴太早,天道惩罚我们丧失心智,甚至自相残杀,你们虽然心智健全,却是在一点点地步入我们的后尘,我们的一切都是你们的前车之鉴。”
“这世道再乱也乱不到我头上,我只做好我的泉客,绝不会掺和与我无关的事情。”
“你以为你躲得掉吗?”陵虞费力地转着身子,用畸形了的尾骨将自己支起来,冷笑着看向孟怀蚩,“你以为,你在这世间可以独善其身吗?你早就在这世道里插了一脚,就这一脚,早晚使你泥足深陷。”
孟怀蚩被她的气势冲到,不由得转身后撤了一步。陵虞也支撑不住自己落回了水里,良久都没再探出头来。
“你有什么资格教训我?你本就不该出现在世上,鲛人本就都是不吉利的东西,从你的先人到你,无一例外,都只能带来灾祸。”孟怀蚩狠狠地说道。
“我什么也没有做,我没有妖术,我什么也做不了。”
“你自己与人族男子私通,诞下孽种,害得自己落入绝境。我遵循了我的诺言,把你带来沐城,还帮你寻子,你则答应我告诉我鲛人的秘密。可最终呢?我苦心为你寻子,你却利用我来报仇。你答应告诉我鲛人的秘密,可是你哪怕自断尾骨断绝与我的联系也不肯说明,是你不仁不义!”
“这些都是你们教给我的!是,是我自断尾骨以绝关联,是我恨透了你们身上的假仁假义,勾心斗角,我的心在与你们联系中沾染了太多你们身上的恶习,它们无时无刻不在逼迫我做错事,逼我一错再错!不是我在算计你,你是让太多想要算计你的人聚在了我的身边,就连你自己也是这样的恶人!这些恶念都是你们度给我的,都是你们教给我的!从他开始,你们一个个地玷污了我的心,我对你们做的坏事都是你们自己心中的恶念作用回你们身上的恶报!”语罢,陵虞开始剧烈地咳嗽,半天再说不出话来。
“够了!牢骚话太多了,你不必再与我兜圈子。我说过,即便你不开口我也会将这一切继续。况且就算我停下,普天之下这么多盯着鲛石的人也会不断找办法炼化鲛石。眼下你唯有告诉我正解,才不会有更多的蓝瞳鲛人遭受戕害。”
“蓝瞳……蓝瞳……这世上根本就没有蓝瞳鲛人,蓝瞳本是我们鲛人中的一种病患,这种病会刺激鲛人的脑髓,使之毒变。患病之人颅内有如火灼,痛不欲生,瞳色在患病期间会减淡,呈现出蓝色来。患病的鲛人脑髓已经变异,用炉火根本就无法炼结成丹。我不知道究竟为何出现了所谓鲛石定世的传说,可是你们做的根本就是一件不可能的事情,你们再追求一种不存在的东西!”
“你们鲛人一族必须活在鲛漓水里,却是会吸收到鲛漓水里的酒味,若是我们不去捕杀鲛人你们都要死在一处,应该感谢于我。说来,这也是你们的宿命。”
“宿命……呵!呵呵呵……岂有生来理当被屠戮的种族?当年天帝派鲛人一族镇守擎天柱,守卫酗酒生事,导致天灾降下时无人传报,错过了整治佳期,使得生灵涂炭。天帝便惩罚鲛人从此心智愚蠢又时时好斗,他造了鲛漓水,惩罚鲛人只有在其中才能存活,若是鲛漓水淡了鲛人就会生蓝瞳病。天帝当真残忍,只叫当年轮值的那个守卫这一脉保留下心智,让他们以尾濡水就能与周遭生灵心意相通,他为的就是让这一脉的鲛人世世代代地见证着自己族人如牲口一般度日,时时刻刻设身处地地感受他们的痛苦。当年的那个守卫,就是我的先祖!”
“如此说来,这鲛人一族的罪孽理当由你担着,那鲛石究竟是怎么来的?也是你们造的什么孽吗?”
“蓝瞳本就是天道对于鲛人一族的惩罚,是为了告慰那些因为我们失职而罹难的生灵……既然如此,那天道又怎会应允拿鲛人一族的脑髓炼丹的事情?这等残忍的事情!这样残忍的事情得出的结果,又怎么能叫人得到天下至尊的位子?这又是什么道理?”
“这些你便不要操心了,你只说鲛石究竟是什么?”
“鲛人是有情有义的一族,蓝鲛化生前会在苦痛之中获知当年的事情,若是心生大悲之意则泣泪成珠……古有鲛塚,鲛人结而赴死是为大义,聚珠泪则成鲛石,鲛石是为天地大义……”
陵虞的声音一点点地消沉下去,孟怀蚩急急地唤了她几次,又叫卫恒瑞再去准备鲛漓浓浆。卫恒瑞赶忙地去了,佟秉心在一旁安抚着孟怀蚩,却听陵虞的声音又从水里悠悠地传了出来:
“我从不相信,鲛人一族被人族虐杀是对我们的惩罚,我们究竟做错了什么?究竟做错了什么要受到这样的诅咒?我们的子孙凭什么要受到这样永世不尽的折磨?我不相信这是诅咒,不相信天道会这样无端地降灾祸给无辜的人?我不相信!不相信!不,不……不——我相信,我相信,我相信这是诅咒……这个世界应该有诅咒,应该有诅咒!做错事的人,应该受到惩罚,应该受到诅咒!孟怀蚩!我诅咒你……”
老陵鱼十指作爪状撑着缸底,白惨惨的头发在水中缕缕戟张。她猛地睁开眼睛,瞳孔完全白化,已是弥留的姿态,却将头伸出出水面,让对方更能听清自己的将死之音,那声音颤抖得几乎不可分辨,不知是因为缺水还是因为将死。一行淡蓝色的泪液顺着老鲛人的眼角崎岖而下,跌进死去的鲛漓湖水里竟然化作了颗颗明珠。
“孟怀蚩,陵虞今日便以此身为咒,我诅咒你——不……我诅咒你们:我诅咒所有觊觎过鲛石的人永远求而不得,我诅咒所有伤害过鲛人一族的人皆不得善终。除非我鲛人一族得以解脱,永远不必再为保全性命而殚精竭虑,永远不再受此困兽之苦,这世道就永远不得安宁!”
言罢,陵虞双目爆裂,猛然沉入缸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