打正月,闹二月,正月里头逢着雪打灯,沐城的商会店号拜祖师、请堂会着实闹了些日子,但都是各个行当自己跟自己的热闹。一进了二月里,沐城各行各业的商会就要正式地聚在一起,去城隍最大的五蠹子庙里,认认真真地拜一拜最大的商王祖师爷。当然所谓拜祖师不过是个将大家聚起来的名头,人了来一大群,可真像蒋德久这种五蠹子的嫡传弟子并不会到场。
不过蒋德久来与不来与他是不是五蠹子的传人无关,只是因为他是蒋德久,用他的话来说:
“我拜自己家的祖师,为何要与你们一起挤到城外去拜?”
可是他蒋德久不来可是有许多的人挤破了脑袋地想来。这种集会实际上还是要排一排各个行当里的座次,像孟怀蚩作为鹤徕的东家理所应当地作为泉客离的魁首坐在首席,可是有些行当里就没那么明了,弄不好一个月后就要要损福关上清算。
一番礼拜过后,一行人来到在庙外的院子里坐下闲话,说要沾一沾祖师爷的灵气。
其实孟怀蚩是顶讨厌上这种会的,场面上的事情他早些年玩得很明白,可是现在回过头来看这些人还在摆弄自己玩腻了的那套很是无聊,关键是很多人还玩得很不明白,平白地叫人生厌。
孟怀蚩坐在那里眯着眼睛,有什么事情都叫站在后面的卫恒瑞和第一次正式跟自己出来的沈奉庸仔细听着。商会上的人开始推举行内德高望重的老前辈训话,一番推脱后,乐丰钱庄的老掌柜周璟释被推选出来。
其实乐丰这段时间不大太平,起哄的人中有的是真心推举,但也不乏有想看热闹的。周璟释今日脸色一般,却横竖推脱不过,刚要站起来,他背后立着的两个晚辈中的一个却抢先站上了前来,对着各家各户抱了抱拳道:
“各位商家,各位父老,鄙人本叫白予尚,进了乐丰周家的门改名叫做了白汿徜。这几日一直有人在外传说乐丰的闲话,说我白汿徜有心自立门户。诸位,今日我在这里当着各家各号、各位亲朋好友的面郑重地宣布——这话说得对!”
一语落地如平地惊雷,炸得是四座人人面面相觑,屋内屋外回音四起。
乐丰的少东家周濛修刚刚就站在这人身边,见状赶紧低头去询问父亲周璟释,却见父亲惨白白的一张脸,汗珠子顺着两颊扑簌簌地向下流。
孟怀蚩平日里对商会间的事情并无兴趣,本人与钱庄亦无私交,都是伙计账房去直接接触的,有什么应酬往来都是走个过场,一般都是卫恒瑞负责敷衍搪塞。这会儿他正昏昏然神游四海之中,却被四周的唏嘘声唤回了神来,便伸手拉了边上的卫恒瑞问由来。卫恒瑞也说不大清楚,一旁的沈奉庸给他们俩介绍道:
“这人原叫白予尚,予取予求的予,尚方宝剑的尚。后来进了人家掌柜的的门,掌柜的待他千万般的好,把他当儿子看待。乐丰少东家这一辈名字里从水从人,他就跟着人家的加了水人两个字边,还入了族谱。可是毕竟不是亲生的,要与本家区分开来,所以尚字加的是双人旁——白汿徜。”
“这是怎么了?”
“早都有人看出这白汿徜狼子野心,不想得他真的大庭广众之下要宣布‘篡位’。”
正这时,白汿徜从内怀里取出一张纸展开来,一折一折地打开示给众人,嘴里道:
“白某人在周家今年整二十年,自幼是学徒,在柜上管周掌柜的叫师父,进了宅门唤周老爷子一声爹,今日我做的是欺师灭祖的事情,但是我不能为了我一人的名声叫大伙再蒙受周家的骗。诸位,我这里列出了他周家讳璟释的十大罪责,我当着所有人的面让大家看看这道貌岸然的周家究竟什么嘴脸。”
说罢是从柜上的因私害公到家宅里的秘闻丑事一桩桩一件件地摆在了明面上,是说一条周璟释的脸上白一下,说一道周璟释的汗珠密一层,说到了最后只听“噗”地一声,周老爷子一口老血喷在了当空,捂着胸口却是一句话也说不出。
周围的人有恨周璟释明修栈道暗度陈仓的,有笑他后院起火出了家贼的,也有叹他自己不检点生出祸事的。古稀之年的周璟释叱咤银号几十年,末了被在大庭广众之下一件一件地扒光了衣服,周家遮羞的萧墙也随之轰然倒塌,家里家外有的没的的事情叫闲人看了个一清二白。周璟释觉得眼前一阵阵地闹黑影,终是一头栽进了自己儿子的怀里,昏过去前倒是不后悔那十大罪名的桩桩件件,只是恨那白汿徜——良心长歪。
孟怀蚩坐在乌泱泱的一群人中觉得不是滋味,十大罪名听过去,所谓的因私害公,所谓的阳奉阴违,里头很多在行内行外早是彼此都心知肚明的事情,每一个银号都是这样做的,算不得大秘密。至于家宅中的事情,偌大的宅院各房各户,哪一家又没有本难念的经?什么丫鬟私通了,私交优伶了,拿到官府去都没人管。只是这些事情条条件件地堆在一起叫他大声小气地说出来,说的又是德高望重的周老爷,那些平日里攀不上的、眼红人家家业的,一个个都在下面落井下石地捧臭脚,又有墙门外那些不明所以来看热闹的平头百姓乱掺和,自古舌头根底下压死多少坦坦荡荡的英雄汉?就算周家上下浑身长满嘴也交代不清了。
不过话说回来,这个白汿徜还真不是东西,这些细枝末节的事情周家定是不把他当外人才叫他知道了,他转首当个笑话漫天说。本来都不是什么大事情,可是经他的嘴这么一拈轻就重,加醋添油,听起来就有了些意思。
其实再退一万步来讲,周老爷子一辈子什么没见过?早不不在乎旁人的编排,这会儿老爷子气也是气自己,自己瞎了眼把豺狼当狗养一场,掏心掏肺地到了什么也没换回来,反倒是被它咬一口,这才真叫人万般的无奈心寒。
想到这孟怀蚩坐不住了,就要起身说句话,一旁的卫恒瑞却一把给他拦住了。
“老爷老爷,使不得,现在你说谁会信?占了一身腥气洗不清。若是真想替这老头讲句公道话,等大伙儿心里静静你再说。老爷,来日方长。”
孟怀蚩看着满世界的风言风语止不住,咬牙跺脚出了五蠹子庙的院子。转身到家闷闷不乐地度了一日,夜里颠来倒去睡不着,佟秉心前心后心给他摩挲了一晚上,天蒙蒙亮了却才终于迷迷糊糊地眯过去。
就这一夜,江湖上也已是如这孟怀蚩一般颠来倒去掉了个个儿。乐丰的周老爷子这一口气没上来,夜里头去了,留下的家底叫白汿徜来了个连锅端。原来他这盘棋早就布了良久,就等这气死老头好鸠占鹊窝。
孟怀蚩再一醒,太阳早就升上了天正中,沐城的银号钱庄行里已是换了天日。孟怀蚩正坐在卧房外屋听卫恒瑞跟他讲外面的事情,屋外突然有家人来报说有个嘉亨钱庄的来派了开业请帖。
嘉亨钱庄?
送进来一看孟怀蚩骤地窝了一团心头火,原来姓白的要重打旗鼓另开张,他关了老号的总店,在原址上重起灶,新铺子就叫做嘉亨。请帖落款三字白予尚,一旁的卫恒瑞说他在街上闻得白予尚现在是还了本名,与周家彻底划清界限,又说要与周家人不赴黄泉不相见,再无瓜葛。孟怀蚩打心眼里不喜欢这个白予尚,直为周家老人抱不平,末了怒极他反笑,连说三声“好,好,好。”卫恒瑞在一旁道:
“我说老爷,这事与我们没关系,横竖您可别去插一脚。咱们买卖跟着钱庄脱不开,白予尚人性不行,可是经营上周家的公子比白予尚确实差了不止一星半点。咱们能交朋友别树敌,老太太和夫人都叨咕过,这冤家宜解不宜结。”
“交朋友,当然,我还得送份贺礼给他白予尚……白予尚,白予尚,什么好名字他给改回来?不过就是个白给上的便宜货。”
转天到了嘉亨钱庄开张的正日子,老房门楹挂新匾,旧匾额当场劈作了柴火。爆竹炸了个震天响,喇叭唢呐乱一锅,白予尚新衣新裳新靴子,扯旗放炮地出门拱手迎八方。一旁伙计高声叫了声:
“鹤徕泉坊孟怀蚩孟掌柜到——”
就见孟怀蚩左手摇着水墨扇,右手牵了条哈巴狗,打爆竹烟里徐徐冉冉地走近了,近了还一脸堆笑,抱拳拱手地给白予尚道喜。
白予尚这下心里开了花,怎么说自己不是好路子上来的,这泉客的老大开金口,以后日子就好琢磨。连忙拱手作揖往里让,一伸手却被递过来一条狗缰绳。
“白掌柜,您老开张孟某没什么好相送,送您一条忠心耿耿的大黄狗。这狗您别看不起眼,他是死生跟定了一个主儿。您生前若是做了亏心事,以后成了个老绝户,这狗能给你披麻戴孝打幡做孝子,绝不会在你丧礼上满嘴瞎胡吣。”
白予尚这是一脸堆笑僵了三僵,一条条皱纹死虫子似的扒在老脸上。手里拿着个缰绳是留也不是,送也不是。偏偏这哈巴狗吐着舌头一脸憨相看着他,叫人见了哭也不得,笑也不得。
旁边的伙计有眼力见儿,连忙上前伸手接过掌柜的手里的狗缰绳。白予尚缓过劲来要冲孟怀蚩二拱手,孟怀蚩却道要去周家给故人烧头七。走了两步回过头,道:
“白掌柜,您还是在周家当儿子的时候名好听,不知道您柜上的票子有没有您这大名这么便宜,这么好卖?”
孟怀蚩这样一搅和,好好的开张大礼只得草草了了。原本这个“白给上”就不磊落,加上孟掌柜这么一挑唆,回去各家各号的再一咂摸,纷纷不愿再与这个白眼狼走交情。这样一来,白予尚的日子就不如自己想的那般好过,自然也是有人相信他,赚来的钱也够嚼裹,可是泉客这边的钱就赚不得。
听闻周濛修在城郊又盘了一家铺子,年后就要再开张,没想到老爷子生前藏了许多拙,人家有人脉好过活。当初自己急功近利交的都是下九流,现在没事都好说,以后到了褃节儿未必就能靠得住。白予尚思来思去暗中想,百姓都是爱看热闹的笨呆鹅,得再找个辙子再闹一出。凭他死人说活的一张嘴,只要事情闹大有人看,他就有辙笼络四方心。
又一日,他牵了孟怀蚩送的哈巴狗,在老铺门口支了个大台子。他牵了这狗就上了台,一把抄起个大钢刀,手起刀落把狗杀。
“诸位,这鹤徕泉坊仗着家大业大欺我这小学徒。当初我宣读先师十大罪,为的是行当里头立规矩。我与先师过去有些芥蒂是不假,但我与乐丰钱庄的乃是自家事,用得着旁人瞎搅和?这孟怀蚩在我先师头七送我一条狗,这是骂我的先师,辱我的师门。我过去有个大哥叫周濛修,虽然我们兄弟彼此已经无瓜葛,但是容不得外人来置喙。周大哥,今日我杀了这黄狗祭令尊,我不图别的什么许,只是想要让你知道,白某自知对不起师父才改还了名,可是甭管我姓甚名了谁,不能叫外人拿着畜生取笑咱。”
末了向前一步,手指鹤徕泉坊方向叫道:
“孟怀蚩,你别躲在家里装孙子,你敢出来向周老先生赔罪吗?”
他心想孟怀蚩自然不会搭他茬,自己是故意装个跳梁小丑使怪相。这姓白的巴不乐得有人骂,有人骂了就有人知道他,知道了他他就好说话,若是把鹤徕家的搅进来,他就有办法叫全城百姓听他把话讲。这是险棋一招,一赌赌的是不少百姓商家还吃他假仁假义这一套,二赌赌的就是周濛修的态度。
他周濛修现在还没成气候,正是千难万难的时候,说是重新开张也不容易,朋友帮他顶多就是出个地价钱,具体的买卖他也撑不起。白予尚口说只是为了维护先师名誉才联合旧家人,实际上就是希望借机拉拢这个周濛修——虽然自己“气死”了他老爹,但现在也算是有个台阶下。周濛修是什么人他太知道,耳根子软的赛豆花,若非如此他当初也不会轻易得了乐丰的大头,又一点一点吞了周家的产业。
却不想这孟怀蚩不是好惹的,听了这信儿居然真的上街到了他钱庄。白予尚知道胜败就在这一举,他骄傲自己有口铁齿铜牙三寸不烂舌,见到孟怀蚩真的过来了,指着他大声叫骂道:
“嘿!孟掌柜,你来得正好,我白某人是不如您家大业大,可我们的家事也不是随便谁就能拿着闲磕牙串闲话的。”
“我串你家的闲话?你家那点事我可是从来没搞明白过,我都不明白我拿什么串闲话?”
孟怀蚩边说边上了杀狗台,抖了抖袖子开口道:
“我今天就明白着跟你说,你家的事我还真的就是完完全全地没搞懂。我不明白,你白给上在周家受了多大的委屈,能叫你把一个过去你叫师父叫爹的人骂成这样。你这事不是叫旁人扒拉出来的,是你自己在开市的堂庙前头大声嚷嚷你师父的十大罪才出来的,是也不是?你不是说这是你的家事吗?既然是你的家事你拉着整个商会带着百姓一起看热闹干什么?既然是你家的事,你怎么不在你师父跟前自己把事情说明了?既然你说了和人家不赴黄泉不相见了,却怎么就因为我你又在这里吆喝上了人家?你叫我当众给你家一个解释,你心里头想的是什么你当我不知道?你觉得是我傻?你师父傻?商会的同仁们傻?还是咱们这沐城上下这么多的父老乡亲们傻?”
白予尚不想他上来就说了这么多,几次要张嘴却被孟怀蚩推搡了回去,最后居然给推下了杀狗台,索性这台子就是一摆设,统共没有几尺高。白予尚是满心的话儿没说出,算来算去一没算到孟怀蚩搭了自己的茬,二不想这孟大爷说话还动手——乖孩子,这人怎么不按规矩走?想着还想再往台上爬上去,却又被孟怀蚩伸脚踹了下去。孟怀蚩在台上接着说:
“白给上啊,你是想家了,后悔了,想吃口回头草打自己的脸了,跟我没关系,跟咱们城里上上下下的百姓没关系。扪心自问,你算个什么东西?你那点有的没的破事反过来倒过去地倒腾,搭着咱们这么多百姓这么多时间听你胡吣,你配吗?你说我装孙子,我告诉你,我会装孙子,我装得特别的好,但是我犯不着跟你面前装。我还跟你讲,这个人向来是以德报怨,你要是最近有意找旧家人装一装孙子却怕装得不像,你来找我,我包教包会。但是,甭管你是要装儿子装孙子还是装小媳妇,你回家该找你师父找你师父,该找你干爹找你干爹,该找你大哥找你大哥,你甭在这里瞎找寻我。”
孟怀蚩当中点破白予尚要吃回头草的事,这一下就堵死了他的路,他心里恨紧了这孟怀蚩。这时候,街口走来一群人,为首的正是周家后人周濛修,周濛修站在当街作了个圈揖,半晌等四下都静了他开口道:
“各位父老,各位朋友,这人姓白,乐丰姓周。这人今日在这里说家事,我不知道他是哪家的人,周家的家事与他何干。那日五蠹子庙中这人就美其名曰要在行里立规矩,我当时就不知道他在行里算作第几号,立的又是谁家的规矩。这人自打他五岁起就吃我周家的,用我周家的,学了我们周家的本事却反咬了我们周家。周家养虎为了患,是我们周家有眼无珠怨不得旁人,现在劳烦了各位朋友看笑话,惭愧惭愧。”
下面有人开口:“你们周老爷子那些事情,该如何解释?”
“是非公道自在人心,老爷子一生为了沐城各家商号操碎了心,如今去了也不能叫宵小嚼了舌根。”
周濛修不是善说话的人,这一番话下来有人叫好有人疑,白予尚心知周濛修并不是他敌手,可是台上站着个自己主动给搅进来的孟怀蚩。这一出戏最后唱了个弄巧成拙,原本知道白予尚故事的只是少数,这一番广而告之以后,这位白掌柜非但没给嘉亨推出去,到把“白给上”的埋汰事儿传了个金光灿。白予尚心里恨上了孟怀蚩,他也不想想是自己先把人家招惹,最后却把账目全都算在他头上。
嘿,这个孟怀蚩,商会上时你没帮我说话,这算是头一道;开业那天你牵了条狗给我脸色看,这算第二遭;今日又是因你我这场大戏没唱全,三道冤仇咱们算是结死了。日后我白予尚就算是技不如人,死了也要咬你三两肉。
一年之计在于春,这一年的春天,沐城鹤徕泉坊的大掌柜开年先结下一桩仇怨。若是夸这孟怀蚩重情重义,他先前也不认得周家老人,谈不上什么情义;若是骂他多管闲事,这白予尚所作所为也确实应该骂。这一桩仇怨今后会生出什么事情,于鹤徕与孟怀蚩是福是祸,日后自见分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