蒋德久坐在大堂里把一壶茶喝到第四泡的时候蒋匪禁就知道,父亲定是又遇到棘手的事情了。看父亲的表情,这件牵扯着父亲心力的事情倒是可大可小,但是不好开口。
蒋家的丫鬟正常管蒋匪禁叫大小姐,但是学徒们不喊小姐,叫少东家。其实蒋家没有商号店铺,本来也不该这么叫,但是叫少爷总归是不大合适,这才叫的东家。
一大早上蒋匪禁少东家忙里忙外,一面安排父亲的这帮徒弟们往各个市集干活,一面又归拢了归拢宅门里的家务事,这会儿才刚刚闲下来。她见父亲还坐在那里一脸忧色,便沏了一壶蒋德久喜欢的咸临茶放在桌上,而后自己坐到父亲旁边也不说话,拿着针线簸箕整理里面的针头线脑。
过去蒋德久遇到了什么麻烦蒋匪禁都不会主动过问,有时候父亲脸上的眉头紧一会儿松一会儿,可是用不了多久眉毛一提,蒋匪禁就知道父亲自己想明白了,这时候蒋匪禁就会给父亲倒一杯自己酿的浑酒。可是有时候父亲的眉毛久久也舒展不开,蒋匪禁就会沏一壶茶,坐在一边等着父亲与自己说来。
然而今天,蒋匪禁把各色的棉线重缠了三遍,蒋德久就是迟迟也不开口。
蒋德久烦心的不是旁的事情,正是孟家要娶蒋匪禁的事情,他不知道该怎么开口,是试探着说,商量着说,命令地说,还是应该怎么个口气?
自己的父亲当年说这件事情的时候用的是毋庸置疑的口气,效果非常不好。可是事情既然已经定下来了,最后是要让蒋匪禁知道事情早已定下来了的,现在用了商量的语气待一会儿捅破了岂不是显得自己这个做长辈的的非常虚伪?
可是转念再一想,自己是她父亲,是她亲爹,这是要把她嫁到沐城泉坊龙头老大的家里,离家门口又不远,也不是到穷乡僻壤里去给黑熊瞎子当媳妇,自己有啥可不好意思的?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嘛!天经地义。可是当年自己老子和自己说这番话的时候,唉,自己当时也是个混账玩意儿,混账玩意儿差点没伸手打老子……说起来蒋匪禁倒是不会打自己,可是……唉……
蒋匪禁看着父亲的眉毛在脸上蹿下跳热闹得很,终于也忍不住了。
“爹!”
蒋德久沉浸在拧眉毛之中,没听见闺女叫自己。
“爹!蒋先生!蒋大爷哎!”
蒋匪禁连喊了几声蒋德久才回过味来“啊”了一声,不留神热茶泼了自己一前襟儿。
“今日谷雨,您不上街会朋友去,坐在这里瞎合计什么呢?”
“嗯,没什么,想着你……带你……带你去转一转。”
“去哪转一转?”
“去……去那哪儿,就是……那……哎对了!”蒋德久突然想起了什么似的,“爹带你去个地方。”
“什么地方?”
“你一直想去的地方。”
蒋匪禁的眼睛一下子亮了。
只有蒋德久才能带着去的地方,蒋匪禁一直想去的地方,就只有一个,这是买办这一支里半公开的秘密。大家都知道买办行当里有这样一个秘密,可是具体秘密是什么没有人知道,这还要从买办的真谛说起。
说买办的真谛在于三“识”——识向、识物、识人,其中的识向是最具传奇色彩的。何为识向?就是要知道奇货位处何处。
常言道人以群分,物以类聚,这奇货虽少,但冥冥之中似有一种牵绊,在一些机缘巧合下会凑到一起。这个不经意间汇聚了奇货的地方往往要数十上百年才能有一处,缘分用尽了就自然消散,这种地方行内唤作因缘集。事实上,因缘集的形成不是因为奇货在相互牵引,而是人情在彼此羁绊。
无论是人还是物,能来到一个地方,能聚集到一起,必有是先有前因才有后果。不同的因会种下不同的果,这通往不同果的过程中产生的交集即为缘。因缘集并不隐蔽,往往就在闹市之中,越热闹繁华的集市因缘越复杂,生成因缘集的可能就越大。因缘集上的生意能成与否靠的是买入之人的识物,卖出之人的识人。若是无缘,千金买不来水芹菜;若是有缘,手帕能换传国玺,这些都是行里经典的交易案例,不少还被说书人写成故事传奇。
买卖离不开个讨价还价,因缘集上的还价不同于寻常,外行甚至都听不懂双方在谈生意,其实很多时候都不在话上,靠的是买卖双方彼此的一个心照不宣。哪个如果在因缘集上点破了买卖,话里话外给说漏了,就叫外行,传出去要抬不起头的。
这个因缘集长个什么样子呢?没有定样子,有的隐藏在商行市集之中,有的压根没有个摊位门面的样子,更不会挂牌匾立幌子。懂行之人寻因缘集要“探人情”,行话叫作踏因缘经纬,和风水先生踏穴有一点异曲同工之处。风水先生看山势走向,看水文流向,算植株长势,判五行阴阳,将林林总总的碎屑连线结网,再在这网中寻出最和谐的一点。当然,风水先生这些看的是景是物,买办之人则要看人情世故。
出色的买办之人非要在一个地方要混得如鱼得水,左右逢源,从当地父母官的脾气秉性,到街头巷尾一条流浪狗的活动习惯,都要能够心中有数;大到达官贵人的前庭后院,小到张家长李家短的闲言碎语,都要做到有所耳闻。买办的一般和茶馆酒肆、勾栏教坊的老板是好兄弟,是商会药行、钱庄泉坊掌柜的座上宾,跟街边小摊小贩、卖艺乞食的常来往,与地痞流氓,三教九流的是铁哥们。至于哪个里弄当中有暗门子,哪家厨房有不登菜单的私房菜,哪里的古玩店添了好东西,哪宅后院起火闹了家丑……之于买办的全要了然于心。
买办的做一次大生意是要伤神动气的,一年不会超过十单,一个月不会超过一单,平日里就是在城里优哉游哉地逛着,在茶馆里一天一天地泡着,看起来游手好闲,其实这就是在练买办的功夫。
买办之人把一条街从头走到尾,挨家挨户地看,挨家挨户地聊,再从尾走到头,就能把这一条街上这家的富裕匀到那家的短儿上。有时候无需钱财,甚至不动声色,人家还没意识到自己长了什么短了什么,话里话外地就把两家牵上了线,往后人家自然就往一处凑了,都不需要自己再跑腿。
就白干活不在这里头赚钱吗?不赚,这就是练功,把一城的百姓当成自己的棋子将士,每日地摸索操练,等看久了人情自然就会熟悉里面的世故,甚至能操控世故。把一个城里的因缘经纬踏出来,做到一个胸有成竹,以后再在里面寻那个恒而稳的和谐点就十分容易了。
和谐不是平和,说一个地方人人都和善不争,自给自足可不行,若是这样的地方才算和谐那最和谐的要数那没有人的地方。买办的真正要找的好地方人要多,是非也要多,不怕有爱起争执的,就怕没那闲挑事的。有人挑事,就有人平事;有人爱当乡愿,有人好拉偏架;有人爱占便宜,有人仗义疏财……各色的人等聚在一起达成一个微妙的和谐,才是人情世故所现。
人情世故拿土话说就是人气儿,放在狐仙鬼神的故事里是最好成精的地方。这猫猫狗狗花花草草什么的究竟能不能成精可是不知道,但人气儿本身就是有灵性的,有人气儿的地方就会在其周遭养出因缘集来。
沐城三年成,五年兴,十年荣,一条河养千家水。这沐城有了今天的容貌,再生出那传说中的因缘集也是水到渠成。
蒋德久带着蒋匪禁穿街绕巷,来到了南城城东边的一个大杂院,此处非是沐城最繁华之处,不是最富贵之处,不是权贵最多之处,但却是最鱼龙混杂之处。此间时有各行各业的英雄撂地,不乏无所事事的混子闲游,偶有赶考的书生寄宿,也有半开门的女子倚门。此处西靠城中河,临近巽远门,扎着白头巾跑船的伙计上岸能看见,水上摆渡的唱的舷调能闻见;北望金銮殿,扼守天风桥,衣冠上绣着飞禽走兽的朝臣趋朝也能看见,酒楼教坊里的靡靡之音也能听着,确是一处奇地。
蒋家父女先后进了大杂院,在外面看不出里面有这么大一个地界,倒是十分热闹,有唱戏打把式的练功,有小孩子蹴鞠打闹,有妇女挽着袖子浆洗,还有醉汉扯着嗓子吹牛,二人进了院子也没人理会他们。
蒋德久叫一旁跃跃欲试的蒋匪禁自己先转一转,看看能不能发觉一些机缘,蒋匪禁摩拳擦掌地朝着人群深处走去。
傻丫头,有时候偏偏就那僻静处才有名堂。
蒋德久背着手像个寻常遛弯儿的老人一样挨处去看,在院角的树阴凉底下看见了一对下棋的老人。这两人选这个地方有趣,树荫不是院子里的树荫,是院外的树把枝丫子伸到了院子里来,一树一墙虽都是静物,但怎么看怎么像是在较劲。
墙外的树长得颇恣意猖狂,树根从地底下翘起来,自己占了一大块墙脚。蒋德久定睛一看才发现,这一处的院墙原先塌过是后砌起来的,上面的砖石就垫着下面的树根,若非是这无人管理的大杂院,这树早早就得叫给砍了。两个老人坐的地方不是胡床马扎,一个坐的就是打院外顶进来的这块树根,一个坐着一块其貌不扬的石头,放棋盘的案子是拿砖垒起来的,那砖看着与院墙上的无异,大概就是树根占着的那块院墙多出的砖。
蒋德久凑了过去观棋,坐在石头上的老者执黑子,坐树根的老者执白子。黑子先手,渐成阵势。
初,黑子似戏耍一般,在白子间穿梭不定,趁对方不备躲闪着落子。蒋德久旁观,见其完全就是在赌,赌对方会不会注意到自己的意图。然而白子甚是警惕,步步不让,黑子见瞒天过海不成便开始设局,不断声东击西,故意在棋阵一侧设下诱惑,吸引白子移步围吞而忽视另一侧布下的陷阱,果见成效。然白子连失几城后学得乖了,不再专注自己的利害得失,统观大局后连破了黑子几个阵眼。
数回合的试探后,棋局却不见明朗,二人却似终于摸清了对方的性子,不再虚与委蛇,彼此开诚布公起来。
再行几步,白子开始处处受制,但不再上当,黑子也不再投机取巧,一步步引着对方落入自己设定的局中,蒋德久见白子失势也就只是时间问题,便有些感慨于黑子谋篇布局的巧妙。他细细回味,却也不知道究竟是从什么时候起白子开始占下风的,若是真叫他悔棋重来他也不知道该从何处重新开始,该从何处更改设计。
回头再看黑子先前的玩世不恭,却好像都是伪装,明明从第一个子起就在为当下做着准备。眼下黑子一改先前的油腔滑调之态,棋风凛冽,步步杀伐果决,规避着一切不确定与不稳定,蒋德久不由得感慨,这才是真正的王者之势。
正当蒋德久以为大势已定,却忽见棋盘之上风云陡转,仔细看过去,原来白方有一子暗藏敌营之中,这时突然与一处围堵黑子时形成的小阵达成了呼应,来了一个请君入瓮,唬了黑子一个措手不及,露出了破绽。白子乘胜追击渐渐占领上风,黑子赶忙重整旗鼓,转攻为守,步步拦截,力求及时止损。
缠斗到最后,黑白双方在棋盘西北一隅开始了拉锯,只见方寸之间刀光剑影,双方步步落下之子皆可谓是精兵猛将,此乃搏命的一役。
黑白逆转的那一回合黑子元气大伤,白子此时一面牵制黑子一面尚有余力结阵。眼见着白子的棋阵就要达成,可惜黑子腹背受敌,进退维谷,根本无暇分心。蒋德久深知胜败在此一举,若白子阵势合拢,黑子便无力回天。
眼见着白子只差最后一步,黑子却突然跳出西北之争,在偏东部的一处弹丸之地落下一子。蒋德久一眼看过去心里一跳,方才一直紧盯着西北战局,未曾发现战局以外黑子早连缀成墙,这一子落下堪堪将西北一隅的全部棋子悉数收入囊中,一网打尽,原来黑方在这一隅设下的全部棋子皆为弃子。再细细数来,围住的白子恰足数完败,晚一步则白方已先成事,早一步则不足决胜全局。
二老搁子微笑,相对作揖。
“伏局,阁下置之死地而后生,佩服佩服。”
“你早知道这里有你一处死穴,为何尽早不破?”
“若是堵住了那里,西北这边就给了你缓和的机会,到时候我最多与你打一平手。若是你忽视那弹丸之地,这一局你必败无疑。”
“不胜则死,阁下倒是奇人。”
“奇人不敢,只是舍也不得。”
言罢二人相对大笑,执黑子的老人突然起身将屁股底下一直坐着的石头让了出来,自己稳稳地在原地扎下了马步,身形神态却同坐着时无异。老人单手拿起石头,递给一旁正回味着的蒋德久,蒋德久未多作想就接了过来,胳膊一沉差点闪到,赶紧两只手抱住了。
“这位先生,我们两个下棋下了彩头,赌的是这一块石碑,难得这么长的棋局您从头看到尾,您觉得这块碑应该给谁?”
蒋德久眼见则黑子胜了,答说自然要给黑子。两个老人却对视一眼,哈哈大笑起来。
“我俩今日比的是棋技,说好了尽力,可是两个人却都藏了拙,算起来都是输了。”
“平局,平局。”
“可是这样一来,这彩头如何分啊?”
两个老头又看向了蒋德久,蒋德久心中有一丝了然,他仔细看了看手里所谓的石碑——方才自己都没看出来这是个碑,现在一看原来是因为只有上半块,认真辨别依稀能看出有个碑的样子,却还是块连个字都不刻的无字碑。蒋德久心念一动,道:
“莫若这样,石碑就给了我吧,我身上的这些钱您二位拿去平分也好,喝酒也罢,这样您两位就都算胜了。”
两个老头相视一笑,道了句“如此甚好”,言罢坐在树根上的老头贴心地摘下了两只手抱着石碑的蒋德久腰上的荷包,也不数,和扎马步的老头一起起身,并着肩几步就绕过了院墙,消失在了拐角处。
蒋德久一抬头,见天都暗了,杂院里原本的人声鼎沸变得寂静无声。身边的墙与树暗中较劲成了一桌一案,方才只是多了这块石碑,如今石碑叫他抱在手里,墙上的砖石看起来叠得更加熨帖,树也没有方才看着那么支楞巴翘。
蒋德久正发着呆,却听见耳边有人叫他,原来是自己的首徒瞻劼,便应了一声。那人闻声过来见师父抱着个其貌不扬的石头傻站着赶忙把东西接了过去,口说少东家没见到师父以为师父先回家了,可是到家很久也没见到人,这会儿孟家来了人要找师父,少东家正在接待前厅。
蒋德久听闻是孟家来人,怕是提亲的,惊得险些跳起来,赶忙回家去。进了门见蒋匪禁正招待的是卫恒瑞,心里放下一点——不是孟怀蚩本人来就肯定不是来提亲的,可是随即心又提了起来,他知道这个卫恒瑞是孟怀蚩身边的近人,那日老太太行酒定亲时他也在,这要是说漏了嘴……蒋德久有点后悔,自己早该跟蒋匪禁好好说的,若是自己要成亲的事是从外人嘴里知道的,自己这个当爹的可是真的抹不开面了。
蒋德久故作镇定地进门,嘴里一边与卫恒瑞客气着,眼睛却悄悄地瞄着蒋匪禁的反应。蒋匪禁上前来帮父亲把外衣脱了下来,到了近前有一些埋怨地问了蒋德久一句“去哪了,也不说一声”。蒋德久拍了拍闺女权作安慰,搓着手坐在了主位上,又伸手示意起身的卫恒瑞不必拘礼。
“卫管家,所来何事?”
卫恒瑞连忙拱手道:
“蒋叔还是唤我定祯——是我家老爷叫我来的,今日城中的事情蒋叔一定有所耳闻了吧。”
蒋德久心里沉了沉——自己上午的时候去的因缘集,一局棋看罢天都黑了,城中的事情一概不知啊。想到这里他却突然不合时宜地感到腹中一阵饥饿,肚子好死不死居然当着客人的面洪亮地响了一声。
蒋匪禁在边上听见了又好气又好笑——莫非老头儿这次出门竟然没被朋友们留下吃晚饭?殊不知蒋德久不只是晚饭没吃,午饭也没吃,早上因为心情不爽利吃得也不多。
卫恒瑞这下有些尴尬,没想到蒋先生还没用饭,想说让人家边吃边聊也不像话,但是孟怀蚩急着叫他出来事情不能不办好,于是硬着头皮急言道:
“蒋叔,定祯长话短说。孟家惹上了些事情,叫陛下盯上了,原本不是什么大事,可是之前在五蠹子庙上会的时候老爷与嘉亨的掌柜白予尚结了些恩怨,现在嘉亨的人在从中作梗,这些日子恐怕不会安生。今日老爷实在走不开,才派定祯来见蒋叔。”
“孟掌柜需要我做什么?”
“老爷请蒋叔寻芳节前就上琊岭问道。”
“他还有这个心思?”
“不是和老爷,是和老爷新收的那干儿沈奉庸的儿子沈义殊。”
蒋德久不由得心里犯了嘀咕——这孟怀蚩葫芦里卖的又是什么药?
不急,咱们先叫人家蒋先生把饭吃了,再给他一点时间让他知道他在因缘集这一天城里到底发生了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