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娥和小娥逃离咸阳的时候,阿房宫的大火已经熊熊燃烧了一个多月。回头瞭望远逝的城郭,她们长嘘了口气。终于逃出来了!可是,她们哪里会知道,数日后,一道弧形的刀光闪过,她们中的一个的头颅竟像鸟儿一样倏地飞离了圆润嫩滑的香肩。
逃生是为了不死,结果却死了一个。
那时,刘邦仍然驻军在霸上。刘邦眼睁睁地看着项羽杀了秦王子婴,烧了阿房宫,却没有一点办法。想当年秦王嬴政统一六国称始皇帝后,便征发刑徒罪犯几十万人,在渭河之南上林苑中大兴土木,营造阿房宫,工程未就,却被项羽一把火化为灰烬,刘邦甚为心疼,却很无奈。项羽的残忍他是知道的。进军秦地关中途中,在河南新安城外,项羽一次就坑杀了二十万秦军降卒。面对这样一个霸气十足的狂人,他能怎样呢?
只能等待。
在没有办法的时候,等待也是一种办法。
其实,最先攻入秦地的是刘邦。然而他没有进驻秦都咸阳,而是将自己的军队驻扎在咸阳城外的霸上。尽管当初楚怀王令项羽去解巨鹿之围、令刘邦西攻关中之时,大家约定“先破秦入咸阳者王之”,但是深谋远虑的刘邦,还是止步于霸上,恭候“盟友”项羽的到来。
刘邦为了争取民心,以废除秦朝苛法为号召,与关中父老约法三章:“杀人者死,伤人及盗抵罪。”他因此赢得了秦地民心。而项羽的军队进驻咸阳后,火烧阿房宫,杀淫抢虐,将从宫里逃出来的女人发配给兵士,而把男人杀掉,扔进渭河,或者坑埋。
大娥和小娥为了掩人耳目,装扮成了一对小夫妻。大娥对小娥说,你细皮嫩肉的,怎么也不像男人;我脸上有伤疤好化装,我来扮男人。
大娥说这话时口气豪爽,但神情却有些黯然。大娥脸上的伤,是从宫里逃出来的时候,为了保护小娥,被熊熊燃烧的门楣烫伤的,虽然这时已经好了,但却留下了掌心大的一块黑疤,而且右眼角有些往下耷拉。这让原本美丽的大娥不再俊俏了。小娥看出了大娥的哀伤,但却不知怎样安慰,只在心里轻轻叫了声“姐”。
大娥用麻布一圈一圈地将自己丰满的胸束起来,末了,从地上抓起一把灰土,涂抹在小娥脸上,再用衣袖擦拭得自然一些,然后对小娥说,从现在起,我就是你“男人”。
逃到渭北的一个村庄时,天色已晚,她俩便在村头的一间草房将息下来。一路逃亡,早已疲惫不堪,两人头一挨地就睡着了。迷迷糊糊中,一个声音隐约传来,像是小孩在啼哭,她们以为是在梦里,没管,又继续睡。可那声音一声高似一声,丝毫没有罢休的意思。大娥被吵醒了,小娥也被吵醒了。她们终于听清楚那果真是孩子在哭,先是一个,接着是两个,后来竟然变成三个。而且似乎就在隔壁。夜深人静,三个孩子一起啼哭,此起彼伏,谁睡得着?
小娥嘟囔,烦死了!
小孩却不管,拼命地哭,没有停歇的意思。
小娥用手捂住耳朵,但声音还是从指缝间钻进耳朵。小娥就闭上眼睛拼命唱,唱宫里常唱的一种曲调。她把这曲调当做洪水,想把那哭声淹没。奇怪的是,那哭声竟真的给淹没了。可是她们刚躺下,哭声又响起来了。小娥又咿咿呀呀地唱。哭声又停止了。小娥一停下来,哭声就又响起来。
大娥说,看来孩子喜欢听你唱,你就接着唱吧。
小娥实在太困,不想唱了,只想睡觉。可是小孩的哭声执著而响亮,她们根本无法入睡。面朝门口的大娥,突然感觉门口一暗,月光里出现了一个黑影。她吓了一跳,立刻翻身坐起来。
谁?
我。
是一个男人的声音。
小娥爬起来,身子直抖。
大娥又问,你是谁?
男人却反问道,你们是谁?谁让你们睡在我家草房的?
原来是房东。
大娥说,我们是逃难的,在这里借住一宿。
男人说,刚才是你们在唱歌?
大娥说,我们没想吵你,是因为娃娃哭,我们才唱的。
男人说,你们跟我走!
大娥问,去哪儿?
男人说,去我家。
大娥问,干啥?
我想请你们帮个忙。男人说,我家有三个夜哭郎,天天夜里吵得人睡不着觉,你们刚才一唱,她们就不哭了,真是日怪!我想请你们去我家,给她们唱刚才那调调,哄一哄她们。
这要求不过分。谁让自己睡在人家草房里呢,不去似乎没有道理。她们疑疑惑惑地跟着男人走了。
一进屋门,孩子的哭声比刚才更洪亮了,聒噪得她们耳朵直嗡嗡。炕上坐着一个黑脸女人,二十多岁的样子,怀里抱着一个娃娃,身边躺着两个。丁点大的孩子,能发出如此洪亮的哭声,简直不可思议。
女人看了大娥小娥一眼,愣了一下,接着骂怀里的孩子:号丧哩号,我让你号,我让你号!说着,“啪啪、啪啪”在孩子的屁股上就是两巴掌。孩子哭得更凶了。
男人皱了皱眉,不耐烦地说,打娃有个球用,有能耐你当初别生她们!他又扭头对大娥小娥说,唱呀,唱你们刚才那调调。
小娥张口刚一哼唱,哭声便戛然而止,孩子们一齐扭头看着小娥。
慢慢地,三个孩子终于在歌声中睡去了。
这时,天也麻麻亮了。
男人把大娥小娥领到外屋,对大娥说,兄弟,你们两口子逃到哪里都是个逃,不如就在我家住下,白天帮我干点活,晚上哄哄娃,我管吃管住,咋样?
大娥和小娥相互对视了一眼,便点头答应了。
男人问小娥,你刚才哼的是啥曲调,我咋从来没听过?
这是阿房宫里的曲调,你当然没有听过。小娥心里这么说,嘴上却说,我是胡乱哼哼哩。
男人看着小娥,眼里起了一层雾。
胡哼哼也这么好听,日后你就给咱天天哼哼。
她们住下后,三个孩子安生多了。她们只要一啼哭,小娥就给哼曲子,孩子们听着听着就睡着了。孩子总算安生了,可是大人却不安生了。
那男人名叫朱鹳,是这家的男主人。朱鹳和他的黑脸女人隔三差五就会吵上一架,甚至还会动手。有时朱鹳打得黑脸女人鼻青脸肿。那女人脸上的伤痛还没有消除,夜里就又在隔壁咯咯咯地笑了,时而还发出一种让大娥和小娥脸红心跳的声音。
清晨,小娥站在院子里,仰头看着枣树上唧唧喳喳的小鸟,突然感觉身后热热的,一回头,见朱鹳蹲在门口,眼神怪怪地盯着她看。朱鹳最近总是拿这种眼神看她,看得她心里直发毛。小娥红了脸,转身回了屋子。
夜里刚睡下,小娥感觉屋外有些异样,推了推大娥。大娥侧耳听了听,又看了看窗户,真的有影子晃动,便悄声对小娥说,他在偷听我们的动静。
小娥问,啥动静?
大娥说,你也像黑脸女人那样哼哼几声,他就不会怀疑了。
小娥说,我不会呀。
大娥说,不会就学嘛。要是让他产生了怀疑,我们就麻烦了。项羽的军队正在到处抓我们呢。
小娥就学着哼哼,头两声不像,后来就慢慢有点意思了。果然,小娥哼哼了一会儿,窗外的影子便不见了。两人掩嘴偷笑。
第二天,朱鹳见了大娥说,你小子真有福气,摊上这么水灵的女人。
大娥叹了口气说,唉,啥水灵不水灵的,逃难之人,能有口饭吃就行。多谢大哥收留了我们啊!
这天半夜,朱鹳夫妻不知为什么又打了起来,三个孩子哭成一片。她们急忙跑过去。黑脸女人头发零乱,嘴角流血,朱鹳站在地上骂道:我娶了你真他妈倒霉,长得黑丑不说,连个儿子也生不出来。你个丑婆娘,想让我老朱家断子绝孙呀你!朱鹳的样子很吓人,她们不敢劝说,抱着三个孩子赶紧回了自己屋。
第二天,黑脸女人带着三个孩子,坐着一辆牛车,回了娘家。
傍晚,朱鹳把大娥叫到院子里说,跟你商量个事。
大娥问,啥事?
朱鹳却不说话,坏笑着看大娥。
大娥低下头说,有啥事你就说嘛。
朱鹳说,她真是你女人?
大娥心里一惊,仰起脸,装出平静的样子说,是呀,咋啦?
别骗我了!朱鹳说,我早看出来了,你们不是一般人。
大娥说,咋不一般?
朱鹳说,你们到底从哪里来?
大娥说,我们从家里逃出来……
朱鹳说,还在骗我!你们两个都是从阿房宫逃出来的,对不对?你们外面裹着麻布裙裾,里面可是绸缎而且有皇家的标记。你们把洗好的衣裳晾在院子里,当我是睁眼瞎呀?告诉你吧,我们家从前就是开绸缎铺子的。这种绸缎是贡品,只有阿房宫里才有!
大娥大惊失色,慌忙下意识地遮掩自己的裙裾。
朱鹳说,项羽的官兵正在捉拿你们这些人哩,捉住了就砍头,要是有人举报还有赏哩。不过你不用怕,我是个心地善良的人,不想当恶人,也不想要赏钱。
事已至此,大娥只好默认。
朱鹳说,我不想害你们,只想让你帮我个忙。
大娥小声问,啥忙?
朱鹳说,我就直说了吧:我看上你的女人了。你只要让我跟她睡一觉,我就装着啥也不知道。你们照样住在我家,爱住多久就住多久。官兵来搜查时,我就说你是我兄弟,你的女人就是我弟媳妇。
大娥没想到朱鹳会提出这种要求,又气又急地说,不行不行,大哥,这可不行!除了这个忙,啥忙我都可以帮你。
朱鹳拉下脸来说,你能帮我啥忙?我只想要这个!愿意不愿意你先想着,想好了再告诉我。
说完,黑着脸出了院子……
大娥站在黑暗中,脑子里一片昏黑。
怎么办?如果不答应他,他会告发我们,我们两个都会没命。可是如果答应了他,怎么对得起小娥?大娥不知道如何是好。她挠着脸上的伤疤,好像那儿藏着什么好办法。心里一急,竟然挠破了。大娥嗅到了一股血腥味儿。那血腥味儿让她不由得伤感起来。小娥呀小娥,为了你,我已经毁了容貌,变得不像女人了,连朱鹳这种男人都没有看出我是女儿身。而且我们九死一生逃出来不易啊,我们还年轻,还没有好好活人呢,不能就这么让朱鹳把我们送给那些土匪一样的官兵啊。小娥呀小娥,姐姐好为难,你说,我们该怎么办呢?
三年前,她俩被从南方选进宫的时候,刚满十四岁。大娥比小娥大半岁,所以小娥叫大娥“姐”。大娥看上去比小娥还要美丽。阿房宫里从来就不缺美女,像她们这样的有成千上万。秦王灭六国之后,羡慕各国那些奢华的宫殿,便将那些宫殿的式样绘成图纸带回咸阳,仿建了一百四十五个宫室,并将六国的妃嫔媵嫱美姬尽收其中,朝歌夜弦。其中那些歌姬将各地的乐曲唱腔带进阿房宫,杂糅演变,渐渐形成了阿房宫特有的一种歌舞唱腔。这种唱腔具有严格的乐曲规制,比如,皇帝上场时要用《朝天子》,玉皇上场时用《一气清霄》,诸王上场时用《石榴花》,官宦上场时用《画眉序》,黑虎上场时用《太极阴阳》,一般人上场时用《流水》,等等。
阿房宫腾起大火时,宫女歌姬们惊慌失措,四散奔逃。大娥本来已经逃出了殿门,可听见后面的小娥“啊呀”一声,扭头一看,只见小娥奇怪地扑贴在殿门上。
大娥说,小娥,快跑啊!
小娥哭喊着说,姐姐,快来救我!我动不了呀……
大娥返身跑回去拉小娥,却怎么也拉不动。一用力,小娥的裙裾被撕裂,露出了怀里的一把刀。然而那刀却闪电般被一只无形的手夺去,“啪”的贴在殿门上。大娥一下子明白是怎么回事了。当年秦王遭遇荆轲行刺未遂后,为了防止刺客,便将殿门用磁石垒砌。如果有人携带短刀暗器入殿,就会被吸附在大门上。没想到磁铁殿门建成后尚未捉住刺客,却将逃生的小娥吸了上去。原来,之前小娥正在用刀砍削表演歌舞时所用的竹棍,逃跑中一时慌乱忘了丢掉刀子,竟顺手揣进了怀里。
大娥帮小娥扔掉刀子,拉起小娥就跑。可是燃烧着的门楣突然掉了下来,戳在了大娥的脸上。大娥顾不了疼痛,一手捂着脸,一手拉着小娥拼命奔跑……
她们在城中躲躲藏藏了一个月,大娥脸上的伤才渐渐结了痂,可是却留下了那难以消除的印记……
想起这些,大娥不再犹豫了,她从心里说,小娥啊,姐姐只能对不住你了。朱鹳看上了你,并因此要挟我们,你说怎么办?姐姐只能委屈你了。
这时,朱鹳走进来问大娥:想好了没有?
大娥痛苦地点了点头。
朱鹳走进了小娥的屋子……
小娥惨叫的时候,大娥就站在院子里。她几次想冲进去,但脚像长在了地上,怎么也动不了。泪水一直在她脸上流淌……
第二天早上,朱鹳下地干活去后,大娥才走进屋子。小娥坐在炕上,裙裾破碎,头发散乱,神情呆滞,满面泪痕,一见大娥,“哇”的一声哭了。大娥紧紧地抱住小娥,小娥哭得更伤心了,肩头不住地抖动。
姐啊,你跑哪儿去了,我喊你你也不救我。
不知朱鹳给我喝了啥迷魂汤,喝了后,我就啥也不知道了。
姐呀,我没法活了……
事情已经这样了,你也别想它了,是女人都会有这一天的。我们还得活下去。我们逃出来,不就是为了活命吗?你放心,姐不会再让任何人欺负你了。谁要再欺负你,姐跟他拼命……
晚上,朱鹳回来又想进小娥的屋,被大娥堵在了门口。大娥把朱鹳推到院子里,小声斥责说,你不是说就一夜吗,咋说话不算数?
朱鹳说,我想了一天也没有想明白,你的女人咋会是黄花闺女?你们到底是不是两口子?难道你们以前在屋子里哼哼唧唧都是装的?可是你们为什么要装呢?看来你们一定对我隐瞒了什么。
事情已经到了这一步,再隐瞒下去也没有意义。大娥索性说了实话。
朱鹳说,你们骗了我,我也可以说话不算话。我不光今晚要跟她睡,明天后天我还要跟她睡。你不是男人,你不知道她到底有多好。
大娥说,你要再敢碰她,我就跟你拼命!
朱鹳一把推开大娥说,你这个丑女人,别搅了我的好事!
朱鹳骂骂咧咧地直往小娥屋里冲。
大娥踉跄了几步,几乎摔倒。她彻底被激怒了,冲进屋去,顺手抓起窗台上的一把剪刀,用尽全身力气,插进了朱鹳的后背。朱鹳一只脚门里,一只脚门外,“啊呀”一声,慢慢扭过头来,惊愕地看着大娥,啥也没说,慢慢歪倒在了地上。
大娥带着小娥,连夜逃出了村子……
她们逃到另一个村子,远远地听见村里吹吹打打,很是热闹。近前一看,才知是有人娶媳妇。她们又累又饿,实在走不动了,就跟着送亲的人群走了进去,想混口饭吃。这样的乱事,两家亲戚大多都互不相识,娘家人以为她们是婆家人,婆家人以为她们是娘家人。但是她们到底还是被人发现了。是她们的狼狈样儿出卖了她们。人家不管是娘家人还是婆家人,在这喜庆的日子里都是一身整洁簇新,只有她俩蓬头垢面破衣烂衫。有人拦住了她们。
大娥脸红了,说,我们是过路的,会唱戏,来给主家凑个热闹。
一听是唱戏的,主人说,那你们唱一段,唱得好,有赏钱。
小娥就站在当院,捏起嗓子唱。小娥窄音细嗓,唱腔清丽婉转,拖腔很长,带着“噫咽”、“哪噫呀唉”、“矣焉也”,娴雅婉转,清雅细腻。如此怪异好听的腔调,村民们从来没有听见过,一个个呆了似的张大嘴巴,好像不是用耳朵在听,而是用嘴巴在听。
好听,好听,就这样唱!主人很高兴,一指大娥说,你也一起唱。
大娥一身男人打扮,将声音压低,粗着嗓子,装成男人的腔调唱了起来。周围立刻响起了叫好声……
那天,她们吃饱喝足后,还得了赏钱。
村民们喜欢她们的唱腔,将她们留下来,暂住在一个年轻寡妇的家里。寡妇皮肤白皙,很丰腴,鼓鼓的胸部几乎随时会把上襦撑破,喇叭形的曳地长裙穿在身上显得有些窄小。在这偏僻的乡村里,竟有这般尤物!她们后来才知道,这寡妇并非当地人,而是被她在秦军中当差的丈夫从赵国掳到本地来的。几个月前,丈夫在与项羽的军队交战时,战死在了潼关。
寡妇告诉她们,这里属于频阳地界,这村子叫东乡,是大秦将军王翦的老家。
说起王翦,寡妇如数家珍。她说除韩国之外,其余几国都是王翦和他的儿子王贲灭掉的。秦王还有一位战将李信,曾经领兵追击到衍水,虏获了太子丹。秦王问李信,破楚需要多少兵马?李信说,二十万。秦王又问王翦,王翦说,非六十万不可。秦王说,王将军老了,胆怯了。于是,他派李信领兵二十万,南攻伐楚。王翦即托病辞官,回了频阳东乡老家。结果李信大败而归,秦王知道用人失误,亲自到东乡来请王翦出山。王翦说,若要用老臣,必须给六十万大军。秦王允诺。王翦于是率军六十万,只一年工夫,就平定了楚国城邑,俘虏楚王负刍……
知道是秦大将王翦的故里,大娥与小娥不再胆怯,一时高兴,向寡妇说了实话。寡妇很惊讶,说原来你们是宫里逃出来的宫女呀,难怪唱得这么好;说你们不用怕了,到了东乡,没人敢欺负你们。那些兵一听说是王翦的老家,绝对不敢进来胡闹。
她们的来历,通过寡妇的嘴,很快在村里传开了。这样一来,村民们更喜欢听她们唱戏了。那可是皇宫里的腔调啊,谁曾听过?
那时项羽的军队已经东撤回楚。项羽一回去就诛杀了楚怀王,自立为楚王,并分封各路诸侯为十八王。项羽人走了,魂还留在关中。他将关中一分为三,封秦降将章邯为雍王,统管咸阳以西;封秦降将司马欣为塞王,统管咸阳以东;封秦降将董翳为翟王,统管关中以北。将为灭秦立下汗马功劳的刘邦封为汉王,立都南郑,统管汉中。很显然,项羽是想用关中三王封锁刘邦。
但不管怎么说,关中暂时平静了下来。大娥与小娥也安定了下来。她们吃百家饭,为村民唱戏。大娥穿上了衣裙,恢复了女儿身,唱腔却还是男腔。听说东乡来了两个阿房宫的宫女,天天唱戏,周围村子的人都跑来看稀奇。一传十,十传百,一到傍晚,东乡村外的官道上便熙熙攘攘,尘土飞扬。
人们相互招呼:走,去东乡听阿房宫的宫女唱戏去。
说着说着,后来就简化成了:走,听阿宫去。
从此,“阿宫腔”就在渭北一带流传开了。
这一天,小娥正唱着,突然发现人群里有一个熟悉的身影,吓出了一身冷汗。小娥拽了拽大娥的衣袖,大娥顺着小娥的目光看去。竟是朱鹳。他怎么还活着?
朱鹳站在人群里,袖着手,看着她们唱戏,好像根本就不认识她们,又好像早就把多日前发生的那件事给忘了。朱鹳脸上挂着笑,神情自然闲适,看不出要报复的意思。这让大娥小娥心里更没了底。她们知道朱鹳不会轻易放过她们,所以一直提心吊胆地等着灾难的降临。
接下来的日子里,朱鹳天天来听戏,依然袖着手,笑着,闲适如常。可是半个月后,朱鹳突然不见了。
大娥小娥觉得奇怪,不知他到底在搞什么鬼?
这时,平静不久的关中又开始闹腾起来了。各种传言不断从外面涌来:先是说刘邦突然率军攻入关中,任曹参、樊哙为先锋,自己与韩信率周勃、灌婴为本队,留丞相萧何驻守巴蜀;没过多久,又说关中大部分地区已经归降汉军,只有雍王章邯据守废邱,负隅顽抗,刘邦留下韩信继续进攻废邱,自己率军东渡黄河。后来又说,刘邦东进失败,重返关中,集中兵力围攻废邱,樊哙派兵掘开渭水河堤,引水灌塌废邱城墙,城墙坍塌,汉军乘势攻入,章邯见大势已去,自杀身亡……
这些传言最终都被一一证实。因为周勃的军队就驻扎在东乡以南十五里的地方。村外隔三差五有队伍经过,兵马如梭,村民惶惶。
就在这时,小娥发现自己的身体有了异常。
起初,她并不知道自己有了身孕,见几个月不来红,便问大娥是咋回事。大娥也不知道,去问寡妇。寡妇虽没生过孩子,但毕竟是过来人,说不来红,就是有喜了呗。说完又觉着惊奇,问小娥,你没嫁人,咋就有喜了?小娥脸红了。大娥就把小娥被朱鹳糟蹋的事,一五一十地说了。寡妇掀起小娥的裙子,看见小肚子果然已经有点隆起,说,一定是那恶人给你下了种了。
三人正说着,村里突然一阵大乱。寡妇出门一看,只见一干兵马闯进了村子,巷道里鸡飞狗跳,乌烟瘴气。村民们拿起刀枪,开始自卫。寡妇急忙关了屋门。
外面的喊杀声一直持续到黄昏,才渐渐消停……
寡妇家的房门突然被人撞开,十几个身穿盔甲的兵士走进院子,领头的是一个满脸胡子的人。他扫视了一遍面前的三个女人,然后用下巴一指小娥。一个黑大个用手里的刀指着小娥说,你,跟我们走!
小娥吓得直哆嗦。
大娥用手臂护住小娥:你们不能带她走!
黑大个一把将大娥推开,拉起小娥就往外走。
大娥扑上去,拦在黑大个面前说,你们不能带她走!
黑大个什么也没说,抡起大刀,只见弧光一闪,大娥的头颅就像鸟儿一样倏地飞离了她圆润嫩滑的香肩。小娥惊叫一声,昏厥了过去……
小娥醒来后,发现自己躺在一间草房里,附近有马的响鼻声,黑暗中弥漫着干草和尿臊味儿。她这才意识到,自己被捉到兵营里来了。想起刚才那骇人的一幕,小娥浑身开始哆嗦,伤心地泣哭起来。姐姐呀姐姐,你死得好惨啊!姐姐呀姐姐,你走了,我也不想活了,你等着我,我这就去找你。小娥想到了死,可她动不了。她的手被绳索捆着,脚也被捆着。她知道等待她的是什么,知道他们捉她来要干什么。经历了朱鹳的事,她知道男人想要什么。但这一次,她绝不会让他们得逞!她在心里恨恨地说:你们这些禽兽,你们想要,就把我的命要去好了!
她发现,草房里还有几个女人,但是里面太黑,无法看清她们的面容。她们都缩在角落唉声叹气,有的还在小声地哭泣。
清晨,一缕阳光从草房的缝隙间钻进来,光柱里有尘埃和小虫飞舞。门“哗啦”一声被打开,刺眼的阳光洪水一样涌了进来。几个士兵走进草房,给她们解开绳索,然后将她们带到了伙房。原来捉她们来是为了做饭。
在伙房叮叮当当地切着菜,小娥突然想明白了:我干吗要死?死了不就白死了?我白死了,大娥也就白死了。大娥为我而死,我要为大娥报仇!
开饭的时候,小娥开始留心在士兵中寻找那个杀死大娥的黑大个。伙房里有的是菜刀,只要看见那男人,她就会操起菜刀,趁他蹲在地上吃饭的当儿,冲上去一刀砍死他。但是,她一直没有找到那个人。
两天过去了,仍然一无所获。
没有找到想找的人,却碰到了一个不想碰到的人。傍晚,小娥从伙房出来,路过马棚时听到有人“哎”了一声。她扭过头去,看见马棚里走出一个人。天色灰黑,没有看清。等走近了,才认出是朱鹳。小娥很吃惊,不明白他怎么也在这里。刚要转身走,朱鹳一把拉住她问,你咋跑这里来了,大娥呢?
不问还好,他这一问,小娥的泪水止不住流了下来。
她冲着朱鹳喊,你还有脸问?不是因为你,我们也不会逃到东乡;我们不逃到东乡,就不会遇到这群强盗,大娥也不会死!都是因为你这个该死的无赖!
她越说越气,扑上去打朱鹳。朱鹳的两只大手像钳子一样钳住了她的手,她就用脚踢,用唾沫啐。朱鹳不躲,让她踢,让她啐。小娥折腾累了,只剩下个哭。
朱鹳松开了小娥的手。
小娥说,事情因你而起,你得帮我。
朱鹳说,帮你啥?
小娥说,帮我杀一个人。
朱鹳说,杀谁?
小娥说,杀那个杀了大娥的人。
朱鹳说,大娥刺了我一剪刀,我们的账还没有算清哩,你又让我杀人?让我去杀兵士,这不等于让我去送死吗?你疯了吧你?我不去!我凭啥帮你?
小娥说,因为我怀着你的娃娃。
朱鹳先是一惊,但是显然不信,说你别骗我了。
小娥抚摸着自己的肚子说,你自己看看。
朱鹳看了看小娥的微凸的肚子,似乎有些相信了,兴奋地说,真的?我有这么大能耐?就一次,就种下了?太好了!我朱鹳要有儿子了!
朱鹳见院子里兵士来来往往,说话不便,便将小娥拉到马棚里。朱鹳对小娥说,你们逃走后我到处寻找你们。大娥捅我一剪刀我也不计较了。小娥,我喜欢你,想让你给我生个儿子。我找了很久才在东乡找到了你们,所以天天来看你们,盼着有一天你能回心转意跟我回去。我让人卜过卦,卦上说我们有夫妻命,你一定能给我生个儿子。我做梦都想要个儿子。前几天我又去东乡找你们,结果被抓来当了马夫……
小娥不想听朱鹳啰唆,打断他说,你要是想要这个儿子,就帮我把那个人杀了,杀了他,我就跟你走,给你生儿子。
朱鹳说,我从来没有杀过人……
小娥鄙夷地看了朱鹳一眼说,你不是个男人!你不配有儿子!
说完,转身走了。
朱鹳还想说什么,小娥已经消逝在了暮色里。
第二天傍晚,小娥从伙房出来,见朱鹳站在马棚前向她招手。小娥以为朱鹳想通了,真打算帮她,便来到朱鹳跟前。
朱鹳问小娥,找到那人没有?
小娥说,还没有,但我一定能找到他。
朱鹳说,别找了,找到你也杀不了他。
小娥一听这话,转身要走。
朱鹳拉住小娥,小声说,你别急呀,我还有要紧的事没说哩。
小娥站住了,但却没有回头。
朱鹳说,走,跟我到马棚里去说。
小娥说,就在这儿说!
朱鹳只好走近小娥,神秘地看了看四周,小声说,昨个黑夜,我偷偷在马棚墙上掏了个洞,现在用柴草苫着呢。半夜你悄悄过来,我带你逃走,逃得远远的,咱们好好过日子,我养活你,一辈子对你好……
小娥说,大娥的仇没报之前,我哪儿也不去!
说完,甩掉朱鹳的手,气哼哼地走了。
朱鹳冲着小娥的后背说,你倔么,你娃吃亏呀。
军队要开拔了。兵士们黑压压的站了一操场,然后一队一队走上通往南边的官道。他们要是全走了,就永远也找不到那个黑大个了,大娥的仇就一辈子也报不了了。小娥急了,怀揣一把菜刀,站在尘土飞扬的兵营门口,睁大眼睛从身边经过的士兵中寻找。但是队伍快走完了,还是不见那黑大个。
小娥有些灰心丧气,扭头朝兵营张望,操场上只剩下最后几十个兵士,正在搬运粮草。里面没有她要找的人。就在她彻底绝望的时候,突然看见一个熟悉的身影从西边的营房走出来,来到操场中央。他手里拎着一把大刀,咋咋呼呼地指挥兵士往车上装粮草。这不就是那个王八蛋吗?就是他!那个该死的黑大个!
小娥想也没想,举着菜刀冲进营房,扑向自己的仇人。
黑大个看见一个女人朝自己跑来,不知她要干什么,等到看清女人手里举着的刀时,才反应过来,但他没有慌张,反而笑了起来。等女人跑到跟前举刀要砍的时候,他仅用一只手捉住了她的手。他的另一只手里拎着大刀,比女人手里的菜刀要长,要宽,要锋利。他只要抡起大刀,就能将小娥劈成两半,就像那天刀劈大娥那样。但是他没有那样做。他看着面前这个美丽的女人,却开心地笑出了声。
笑过之后,他对小娥说,哦,我想起来了,你就是前几天被我捉来的那个女人。你不来,我倒把你忘了,现在你来得正好。
兵士们放下手里的活计,好奇地围拢过来。
黑大个说,你既然来了,就不能白来,得犒劳犒劳我的弟兄们。
兵士们兴奋地嗷嗷乱叫。两个兵士夺下小娥手里的菜刀,一边一个扭住了她的胳膊。小娥不停地扑腾,但一点用也没有。
黑大个说,押到草房去,便宜你们这帮小子了。
士兵们欢呼一声,押着小娥就往草房去了。
这时,只听有人喊:等等啊——官爷,不要啊——官爷,她是我媳妇啊,她不懂事,求官爷饶了她吧……
朱鹳从马棚跑过来,“扑通”跪倒在那黑大个面前。朱鹳仰脸看着黑大个,可怜巴巴地说,看在她给你们做饭,我给你们喂马的份儿上,求官爷饶了她吧,她肚子里还怀着我的娃娃啊……
黑大个对朱鹳说,你起来吧。
朱鹳磕了一个响头,说,多谢官爷!
黑大个低头笑着问朱鹳,你说,这事咋了结?
朱鹳说,求官爷放了我们。
黑大个说,放了你们?她举着菜刀要砍我,这让我多丢人呀,就是我想放你们,我的小兄弟们也不答应啊。
兵士们嬉笑着说,让我们来惩罚这女人吧!
朱鹳跪着说,官爷甭跟女人一般见识,要罚就罚我吧。
黑大个说,你情愿受罚?
朱鹳说,情愿受罚。只要官爷放了她,咋罚我都行……
黑大个说,咋罚都行?
朱鹳说,咋罚都行。
黑大个说,那好。
说着,手里的大刀一闪,朱鹳的一只耳朵掉在了地上。
小娥惊叫一声。
朱鹳看见一只耳朵掉在面前,正在纳闷,突然感觉到了疼痛,“哎呀”一声,用手捂住了已经失去耳朵的地方,渐渐地,血像蚯蚓一样从手指间渗了出来。
朱鹳说,官爷已经惩罚了我,就让我们走吧。
黑大个说,别急呀,还没完呢,我问你,你还要替她受罚吗?
朱鹳的血顺着胳膊往下流,在胳膊肘那里迟疑了一下,滴滴答答落进了沙土里。跟血一起流淌的,还有一种东西,那是朱鹳的尿水。但是朱鹳仰起头,倔强地看着黑大个,点了点头。
黑大个说,啥惩罚都能接受?
疼痛让朱鹳的脸扭曲变形,但他还是倔强地点点头。
黑大个说,你现在后悔还来得及。
朱鹳摇了摇头。
黑大个说,好,像个男人。
黑大个扭头对他的兵士说,把他的衣袍撕开!
几个兵士冲上来,把朱鹳的衣袍撕掉。
黑大个说,现在,你后悔还来得及。
朱鹳说,只要你放了她,咋样都行。
黑大个笑眯眯地看着朱鹳,突然用刀尖在朱鹳的裆部一旋,朱鹳的命根子就掉在了沙土里。朱鹳“哎哟”一声,蹲在了地上,两腿间立刻血肉模糊。
黑大个用朱鹳的衣袍擦了擦大刀上的污血,对在沙地上扭成一团的朱鹳说,这么水灵的女人让你得到了,你得付出点代价。好女人不是谁都能享用的!
后面的话,朱鹳没有听见。因为他已经昏死过去了。
小娥哭喊着扑向朱鹳……
后来,一男一女游走在渭北旱塬,以唱阿宫戏为生。
再后来,女人为男人生下了一个儿子,取名叫朱大。
这个朱大,就是传说中阿宫腔戏曲的鼻祖——“墨面客”顺子的先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