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末天启年间,渭北关中连年灾荒,久旱不雨,草木枯焦,疫病流行,饿殍遍野。官府不但不减免租赋,赈济灾民,反而增派“新饷”、“均输”等赋役。饥民纷纷起义反抗官府,以求生路。
第一个举起义旗的是渭北白水农民王二,他纠集数百灾民,手持刀片棍棒,斩杀贪官污吏,劫仓放粮。怕官府认出,给自己和家人惹来麻烦,每次行动前,他们都将锅黑涂抹在脸上。所以,人称“墨面客”。
起义军迅速壮大,官府十分惶恐,派出上万官军围剿。起义军一直转战渭北韩城、蒲城、宜君、洛川、白水、频阳等地,与官军周旋。
第二年,也就是明崇祯元年,秦北府谷农民王嘉胤也揭竿起义。王二得知后,为摆脱官军的剿杀,领军北上,与王嘉胤会合。秦北沟壑纵横,官军不敢擅自闯入,给了王二喘息的机会。起义军经过短暂的休整后,很快发展到了六千余人,羽翼渐丰,向南拓展。他们先攻占了黄龙山,然后南攻关中,进军终南山,杀贪官,破牢狱,开粮仓,沿途百姓一呼百应,饥民们尾随其后,起义队伍转眼汇集了上万人。
紧接着,安塞的高正祥,宜川的王左桂、“飞山虎”、“大红狼”,洛川的王虎、“黑煞神”也纷纷起义。官军东奔西杀,首尾不能相顾。明王朝紧急增派数万官军,诏令杨鹤为陕西三边总督,围剿起义军。杨鹤带兵多年,老谋深算,用兵诡秘,起义军哪儿是他的对手。不久,“墨面客”王二在商洛道被杨鹤诱杀,“墨面客”残部退守终南山中,等待东山再起的机会。
这年夏天,米脂农民李自成的起义军从陕北“三边”(定边、靖边、安边)席卷而下,攻破白水马家渡。蒲城县武举王文昌率兵丁迎战,被李自成捉拿斩首,将头颅挂在城门示众半月。官军集中兵力堵截李自成。两军你来我往,在渭北展开了拉锯战。隐匿在终南山的“墨面客”们想与李闯王取得联络,以形成南北夹击之势,从而攻克渭南城。他们派出一名暗探,装扮成补锅匠,游走于渭北一带,寻找李自成的队伍。
这暗探,就是顺子。顺子二十来岁,是朱家最后一根独苗。朱家世代以唱阿宫腔皮影戏为生,少说也有上百辈。据说阿宫腔的鼻祖朱大就是他们的先人。可是不知道为什么,到了顺子爷爷朱子清那一辈儿,却不再唱戏了,而是开了铁匠铺,开始叮叮当当地打铁。
顺子家的铁匠铺在武家坡算不上是最好的,起初,他们跟其他铁匠铺一样,只打些铁锹、钁头、菜刀等铁器,后来父亲朱义与龙虎镖局镖头洪升拜了把兄弟,便开始替洪升打飞镖。
洪升从小习武,善使飞镖,三十步之外,可扎中母鸡。兔子从身边跑过,也能一镖扎中。洪升使的飞镖与众不同,只有寸半长,握在手中根本看不见,所以常常能出奇制胜。
顺子的父亲朱义是个慢性子,心又很细,打出的飞镖小巧而锋利,令洪升非常满意。洪升在道上名气越来越大,顺子父子的飞镖也跟着远近闻名。有人慕名而来,也想要他们打飞镖。可朱义不干,给多少钱也不干。他们只给洪升打飞镖,洪升自然不胜感激,“走镖”回来,常到铺子来看看他们父子俩,有时提只羊腿,有时提只兔子,或者带些各地的特产吃食。
没事的时候,洪升也教顺子练飞镖。天长日久,顺子的飞镖也甩得有模有样。打好一批飞镖,洪升还没来取,顺子就拿到后院里,往桐树上甩,那桐树常常被他扎得泪水长流,浑身刀眼,不到一年就干枯了。
三年前,洪升带着三个镖师和七八个手脚利落的伙计“走镖”去宝鸡,七箱银货锁在镖车里,车头插着“龙虎”镖旗。宝鸡一带绺子(土匪)多,但是洪升并不害怕,因为他经常“走镖”,跟这些人大多已经相熟。即使遇到不相熟的新绺子,他也不怕,只小声对镖师下令:“轮子盘头”(镖局黑话:将镖车围成一个圈,准备御敌)。然后先是用黑话跟绺子沟通,无外乎说大家都在道上混,与人方便,与己方便,请赏我们一碗饭吃之类。不到最后关头,一般不会硬碰硬“破盘”(撕破脸,动手)。如果好话说尽,对方仍不罢休,那就只好抄家伙,“亮青子”(拔出刀剑)“挡风”(把对方赶跑),不到万不得已,绝不会“鞭土”(打死人)。若打死了人,结了“梁子”(仇),日后走镖也是个麻烦。
这回“走镖”,洪升没有遇到“绺子”,却遇见了追赶“墨面客”的官军。那军头看见他们押着银货,起了歹心,硬说他们是“墨面客”,一声令下,士兵包围了镖车。洪升再三解释,军头不听,非要收缴镖车,将他们缉拿回去。洪升被逼无奈,只好跟镖师们拼死“破盘”。他一刀扎中了军头的脸,“嗖嗖”甩完身上的飞镖,撂倒十几个官军,逃出一条命来。可是银货被官军抢了去,如何向镖局主人交代?
几天后的夜里,洪升潜回武家坡,去找拜把兄弟朱义。进门一看,堂屋摆着一副棺材,顺子一身白孝跪在一旁。原来那军头的一只眼睛被洪升的飞镖扎瞎,又丢了十几条人命,很是窝火,拿着洪升留下的飞镖,顺藤摸瓜找到顺子家的铁匠铺。那天顺子正好去邻村送打好的钁头。军头见朱义正在打飞镖,问这飞镖的主人在哪?朱义说,我就是飞镖的主人。军头一怒之下,一刀劈了朱义。洪升与顺子连夜掩埋了朱义,投奔了王二的队伍。王二被杀后,洪升带着剩余的人马隐匿终南山中。
顺子怀揣几只飞镖,肩挑一副担子,游走于关中渭北。担子一头是小风箱,另一头是煤炉匣,匣子里装有焦炭、碎生铁和铁钳、铁夹、破布等补锅的工具。
家里开个铁匠铺子,却并不补锅,好在补锅跟打铁差不了多少,出发前他跟人学了几天就会了。
走进一个村子,就喊:轱辘——锅!从村子这头一直喊到那头。
这一天,顺子来到美原镇。这镇子不大,东西只有一条街,一袋烟的工夫就能从这头走到那头。但这镇子却很有名,原是秦始皇赐给战将王翦的封地,因平原千亩,土地肥沃,又有频水流经其间,故称美原。
见有人提着锅出来,顺子便放下担子,选一小块空地支起摊子,将煤砟子或焦炭放进小煤炉里,“喳喳”打着火镰,将树枝柴草引燃,生起小炉灶,脱了自己的鞋,盘腿坐在鞋上开始拉风箱,炉里的火星和灰尘溅得老高。周围很快就聚集来一些看热闹的村民,袖着手说闲话。
锅补好有球用!现如今,谁家有粮食?
没粮食,也有树皮和野菜呀,总不能把嘴像口袋一样扎住。
听说北坡有人把自己的娃娃都煮着吃了。
前天,刘家老三在老丑家的包子铺买了两个包子,捧着回来给快要咽气的婆娘吃,你们猜怎么着?竟吃出了半截人指甲……
“墨面客”能打回来就好了。
王二已经被杀了,“墨面客”完了。
可惜了那好汉王二。
李闯王比“墨面客”还厉害,已经打下了十几个州县。
这阵子,他们也被官军追得满世界跑,听说躲到了红土镇。
那是一个月前的事,如今又不知道跑到哪里去了。
你们放心,李闯王很快就会打过来的!
咱先把锅补好吧,等着李闯王打过来开仓放粮……
顺子听着别人的议论,并不插话,一副漠不关心的样子,只顾低头做活。他先将铁锅破损处用钢丝刷除去铁锈,然后将几粒碎生铁放进一个瓦煲柄内,埋进炭火之中烧。一袋烟的工夫,瓦煲柄内的碎生铁熔成铁水。他左手用一块沾了泥巴的厚布,紧紧捂住待补的锅孔,右手用火钳将炉火中的煤砟子拨开,将瓦煲柄钳住,将铁水注入锅孔去,然后赶忙用沾上泥的厚湿布反复擦拭,一股热气旋即升向空中。顺子将锅举过头顶,对着日头看看,没啥问题,便交给主人。
一仰头,顺子看见一个女娃提着一口一尺小锅,站在跟前。女娃十六七岁,长胳膊长腿,皮肤微黑,眼睛很大,胀起的奶子将衣衫撑得老高,倒显得衣衫有些短小。女孩儿见顺子看她,急忙闪开目光,把锅往前一伸,小声说,补锅。
顺子接过小锅,心里说,这女娃真是好看,却慌忙低下头去,不敢看女娃的脸。那锅底有条一拃长的裂纹。顺子开始除锈,熔化铁水。女娃见顺子一个人忙不过来,便蹲在一旁帮顺子拉风箱。
有人问,菜叶,戏班今黑夜唱啥?
女娃说,《黑斑脎》。
还和昨晚一样,放一把玉米在簸箕里,就能看?
嗯。没玉米,豆子也行。啥啥也没有,也让看。
胡班主可是个实委人。
我大(爸)说了,这年头,谁都不易。
戏班今黑夜吃啥?
树叶熬玉米糊糊。
你们能喝上玉米糊糊,真不赖!
就剩一顿了。明个啥啥都没有了。
今黑一唱戏,不就有了……
从人们与菜叶的对话里,顺子听出菜叶是皮影戏班胡班主的女儿。他们住在村西头的祠堂里,昨黑演的是《老鼠嫁妹》,今黑演《黑斑脎》。
顺子补好锅,交给菜叶。
菜叶说,钱先欠着,我大说了,你要是今个不走,明个给钱。
顺子不看菜叶,低头忙着,说,有就给,没有就算啦。
顺子看见那双小巧的绣花鞋迟疑了一下,然后转了个半圆,走远了。
傍晚,围观的村民各自回了家,顺子补完锅正在收摊,菜叶来了,双手端着一只碗,碗里冒着热气。顺子蹲着,看不见碗里的东西,但闻到了玉米糊的香味。顺子一天没有吃东西,肚子开始咕噜咕噜地响。
菜叶说,给。
顺子知道戏班只剩最后一顿玉米糊,就说,我不饿,你吃。
菜叶说,还说不饿,我都听见你肚子叫了。
顺子红了脸,只好接过碗,蹲在地上慢慢喝。真香!糊糊并不烫,顺子恨不能一口吸溜完。可是有一双眼睛看着,他不好意思弄出吸溜的声响,只能慢慢地吮。
菜叶说,你补锅的手艺真好,一点也不漏。
顺子头也不抬地说,日后漏了你再拿来,我还给你补。
菜叶“哧”地笑了,说你这人倒是好笑,盼着人家的锅漏。就是日后真的漏了,上哪儿找你去?
顺子脸更红了,不知道自己怎么就冒出这么一句傻话。顺子的这碗糊糊吃了很长时间,吃出了一头细汗。顺子将碗递给菜叶。
菜叶却不忙走。说,你肯定没吃饱。
吃饱了。
顺子将碎焦炭拢到一起,装进风箱底部的小匣子里。
菜叶说,你可别嫌我们小气,就剩这一碗了。
我知道。
两人正说着,村西头有人朝这边喊:
菜叶——喝碗糊糊跑哪里去了!
天色昏暗,看不清喊菜叶的人。
菜叶朝那边喊:我就来。
又低声对顺子说,是我大。
顺子心里就明白了,这碗糊糊是菜叶的,菜叶没喝,给了他。心里热了一下,看了看菜叶,想说什么,又没说。
那边又喊,菜叶,你让那补锅匠黑夜来看皮影。
菜叶对顺子说,你拾掇拾掇,等会儿去祠堂看我们的皮影。
说完,转身消失在昏暗的村道。
不一会儿,村民们手里提着板凳从家里走出来,三三两两朝村西头走。顺子拾掇停当,挑着担子,也跟着去了祠堂。
祠堂门边的木凳上放着一个瓦罐。村民走进祠堂时,顺手在瓦罐里丢一把玉米、豆子之类;也有空手来的村民,故意不看那瓦罐,扭着脖子端直走进院子。顺子没有东西往瓦罐里放,也径直走了进去。他将担子放在墙角,来到挂好的“亮子”(幕布)前。那里已经站了不少人,他只能站在“亮子”一侧,却正好能看见菜叶父女在后面忙活。汽灯已经点亮,“哧哧”地发着惨白的光。胡班主又矮又瘦,满脸的核桃皮,拖拉着一条腿,在那里忙来忙去。
咣,咣,咣咣,几声锣响,皮影开演了。老胡既是“签手”,负责挑动各种人物;又是“前声”,一边弹唱敲打,一边扯着脖子唱各种角色的戏,还要使用月琴、二弦子和唢呐等乐器。菜叶负责敲打勾锣、梆子和战鼓,间或传递皮影,时不时还要帮忙踩脚和拍板。父女俩忙而不乱,配合得很是默契。顺子站在一侧,只顾看父女俩,戏上演的什么,只看了个大概。好像是说一个人干啥啥不成,喝凉水也塞牙,事事不顺,又被知县错抓坐牢,后来从大牢逃出来,杀了知县。
皮影演毕,已是半夜。村民纷纷散去。顺子站在院子里,不知该去哪里。看见父女俩拾掇东西,他也过去帮忙。
老胡对顺子说,小伙子,实在对不住,今黑夜没收到一吊钱,这补锅的钱还是给不了你。欠你的钱不说,还让你帮忙拾掇。
顺子说,啥钱不钱的,出门在外,应该相互照应。
老胡说,还没有落脚的地方吧?若是不嫌弃,就跟我们搭伙歇息。
顺子说,多谢胡伯提携!
菜叶看了顺子一眼,转身进了祠堂。等顺子与老胡拾掇完毕走进祠堂,菜叶已经在老胡的铺位边上加了一道柴草。老胡往铺位上一坐,招呼顺子过来,说我夜里打呼噜,你可别嫌吵。顺子说我也打呼噜,正担心吵着老伯哩。老胡嘿嘿笑了,说,猪笑老鸹黑,咱俩谁不笑谁。
顺子与老胡睡在堂屋中间,菜叶睡在屋角,身下也是一层柴草。三人睡下,菜叶吹灭灯。月光从门缝照进来,夏虫在门口轻声鸣叫。顺子肚子又开始咕咕叫了,好像里面也有一只夏虫。
老胡躺着抽烟,烟锅一红一暗。老胡问,是哪儿人?
顺子说,武家坡的。
家里还有啥人?
就剩下自个儿。
老胡叹息一声说,你也是个可怜娃,黑斑脎。
问起顺子日后的打算,顺子说哪儿黑了哪儿歇,也没有个方向。
老胡说,不如咱厮跟着走,我唱我的戏,你补你的锅,路上相互也好有个照应。菜叶会做饭,两人是做,三人也是做,也不少你一口。又说,这唱戏得往热闹处走,哪儿热闹?李闯王在哪儿哪儿就热闹。不光热闹,还有现钱挣。李闯王的队伍成千上万,整天东跑西颠与官军打仗,肯定有很多行军锅要补。咱跟着李闯王的队伍走,又有钱挣,又不担心被官军欺负。
这话说到了顺子的心里。
顺子说,是个好主意,可是谁知道这阵子李闯王在哪里?
老胡说,上个月听说在红土坡,这阵子听说到了韩城,不如我们去韩城?
顺子说,好啊,咱们明个就动身。
两人又说了一阵别的闲话。顺子正说着话,老胡却打起了呼噜。
顺子睡不着,思谋着到了韩城如何与李闯王的人联系,听见屋角那边的柴草簌簌地响,知道菜叶也没有睡着;又想着菜叶的模样,想着她的眉眼,鼓胀的胸,长胳膊长腿,想着她脸黑,身上是否也黑……越想越没了瞌睡,过一会儿翻一下身,过一会儿翻一下身。
菜叶那边也过一会儿簌簌一阵。
第二天,三人起身往韩城方向走。第五天走到了韩城地界,一打听,才知道李闯王已东渡黄河,去了山西,与张献忠合为一股,在宁乡、稷山、闻喜一带与官军打仗。据说李闯王临走时留下话来,说要不了多久,他们还要打回关中来。韩城左知县已经在黄河渡口布下了十几里的兵阵,以防李闯王西渡黄河。
顺子有些失望,与老胡父女在党家村村头的草房暂且住了下来。
半夜,顺子悄悄起来,一个人偷偷跑到黄河边。他想偷一只渡船,过河去寻找李闯王。可是没想到沿河密密麻麻全是官军的营帐,成群结队的兵士们手举火把,来回在河岸巡逻。河岸明亮如昼,根本无法过河。顺子只好返身回到草房,打算就在这一带补锅,等待李闯王打回来。
顺子白天补锅,晚上帮老胡挂“亮子”,递皮影,渐渐也学会了使锣鼓家伙。菜叶做好饭,就来叫顺子回去吃饭。顺子有时正忙着,菜叶就把饭端到跟“阿宫九美图”之《甄后》党益民作前,有时也帮顺子拉拉风箱。顺子不忙的时候,就跟在菜叶后面回家去吃饭。两人厮跟着在村道里走,有人小声议论说,多好的一对儿。菜叶就红了脸,丢下顺子一个人低头噔噔噔直往前走。顺子看着菜叶的背影,脚步也有些凌乱。
这天黑夜演的是《甄后劝母》,说的是古代著名美女的故事。那美女不是一般女子,而是曹丕之妻、魏明帝曹叡之母,且后被曹丕所杀的甄姬。相传《洛神赋》就是曹植因为思念她而作。有一年天下兵乱,加之饥馑,百姓卖珠宝以换取粮食。甄姬家里有不少粮食,就换来了不少珠宝。甄姬劝母亲把粮食分给邻里,和大家一起度过难关,母亲同意了,赢得了贤良的好名声;甄姬的哥哥死了,嫂子依然照顾亲子,日夜为家务操劳。而母亲生性严苛,对嫂子恶言恶语,甄姬就苦口婆心地劝母亲说,嫂子这么贤良,您这样待她,很不公平。母亲听了甄姬的话,开始善待嫂子,一家人从此和睦相处。
这是教人向善的一出戏,顺子很喜欢,尤其是菜叶的许多唱段。演完之后,顺子帮忙拾掇皮影摊子,小声对菜叶说,你就是甄后。
菜叶“扑哧”笑了,说甄后个屁!哪儿有饿肚子的甄后?
顺子认真地说,等我将来干成了事,让你当一回甄后。
菜叶看了看灯影里的顺子,红着脸,笑而不答。
老胡没事的时候,喜欢一个人坐在那里削竹签,而且削得很仔细。削好一根,就插在随身带的一个棒槌粗细的羊皮筒里。顺子发现那些竹签跟挑皮影的竹签没什么两样,只是两头都削得很尖。顺子问老胡削这么多竹签干啥?老胡说演皮影费签子,一用力就断,不多预备一些到时候抓瞎。演皮影的时候,那个羊皮筒摆放在老胡手边;不演皮影的时候,老胡将羊皮筒系在腰上;夜里睡觉的时候,老胡将羊皮筒放在枕边。
顺子早上解手回来,看见老胡用竹签挑着两个老鼠从草房走出来,嚷着让菜叶烧了吃,说好几年没闻着肉腥了。顺子问老鼠哪来的?老胡说逮的呗。这俩家伙昨夜闹得我半夜没睡着,看它们还闹腾!
可是,老胡是怎样逮住了它们?顺子想不明白,也不好意思追问。顺子想,要是自己,刷刷两个飞镖甩过去,老鼠就得倒地。但是他也只是想想而已,不能那么干,那样,会暴露了自己的身份。
这天后晌,顺子喝完稀汤,见菜叶提着木桶要出门,就说,我去吧。菜叶说,你又不知道水井在哪儿。顺子说,我鼻子底下长着嘴呢。说着,从菜叶手里抢过水桶。菜叶说,我也去,正好还有几件衣裳要洗呢。
菜叶跑进草房,端出一木盆衣裳,领着顺子往村外走。
老胡看见他们走远,笑笑,摇了摇头。
他们七拐八拐,来到村外的井台边。
这是一口老井。井口上架着一副辘轳。腰粗的辘辘长年累月与井绳纠缠,光滑的躯体让绳子勒出了几道深深的印痕。顺子用辘轳绞上一桶水,提起来要往木盆里倒,菜叶拦住说:
嗯嗯,慢些。
菜叶从木盆里的衣裳下面取出一双布鞋,递给顺子说,给,试试。
顺子问,给我的?
菜叶说,不是给你给谁?你看你那鞋,大舅二舅都跑出来了。
顺子很不好意思,将脚趾用力往里面缩。
菜叶说,愣啥,快换上,看跟脚不跟脚。
顺子脱下脚上的烂鞋,将脚丫在裤腿上蹭蹭,把新鞋套在脚上,踩在烂鞋上,左看右看,感觉很合适。
顺子说,你又没我的鞋样,咋就做得这么跟脚?
菜叶说,你的鞋样满地都是。
顺子很感动,看了菜叶一眼,急忙低下头去。
顺子把鞋脱下来,换上原来的烂鞋。
咦,穿上好好的,咋又脱了?
顺子将新鞋揣进怀里,说,我还要绞水,怕把鞋弄湿了。
顺子绞水,菜叶蹲在井边洗衣裳。菜叶的胳膊上戴着一对绞纹银镯子,随着她一上一下地搓洗,在日光下一闪一闪的。
顺子说,你的镯子真好看。
菜叶停顿了一下,接着又洗。
过了一阵,菜叶说,这是我妈给我留下的。
又说,我妈只给我留下一对镯子。
你妈呢?我早就想问你了。
菜叶低头说,死了。我就不是我大的亲女儿。
顺子很惊讶,那你亲大呢?
菜叶说,早就死了。我很小的时候,跟着父母从南边逃荒来到频阳。我老家到底在啥地方,我也记不得了。到频阳不久,我大我妈就死在了路上。那时我才五岁。有一次我饿急了,到集市上偷人家的菜叶吃,主家抓住我就打。正好我现在的大路过,拦住了主家,收留了我,就给我起名叫菜叶……
顺子没料想问到了菜叶的伤心处,心里很是过意不去,故意岔开话题说,你们的皮影戏演得还真不错哩。
菜叶说,好几年没演了,我大手都有些生了。前些年那才叫好呢。
你们不是一直演皮影?
菜叶一边搓洗衣裳一边说,我从小就跟着养父养母走街串巷地演皮影。前几年闹年馑,谁还有心思看皮影?后来“黑煞神”的义军攻打频阳城,我大跑去看热闹,这一去就再也没有回来。第二年“虎烈拉”来了,我妈病死在炕上。直到半年前,我大才回来,瘸着一条腿,问他咋回事他也不说,问他这几年跑哪里去了,他也不告诉我。我发现他像变了一个人,很少说话,也不知道他在外面遇到了啥麻缠事。他回来后,又开始带着我到处演皮影。如今演皮影又挣不到钱,只能勉强混口饭吃,我劝他别演了,可他就是喜欢到处跑……
第二天早上,菜叶见顺子还穿着那双露脚趾的烂鞋,问顺子为啥不穿新鞋,是不是不喜欢?顺子说,我舍不得,我还从来没有穿过这么好的鞋。过了半月,菜叶又做了一双,送给顺子说,这下舍得穿了吧?顺子这才换上新鞋。顺子穿上新鞋,很不自在,连走路都不会了,惹得菜叶捂住嘴一个劲儿地笑。
许多天后,李闯王从河东向韩城进攻。韩城左知县早有防备,李闯王的队伍损失很大,只渡过来不到一千人,其余又被官军打回了山西。也不知道李闯王在不在那打过来的一千人里面。那些人立足未稳,就被官军赶进了北山。左知县领兵将北山团团围住,扬言要困死他们。
顺子急于跟李闯王联系,就对老胡说,你们在这里先歇着,我去北边转转,过几天就回来。老胡说,要走一起走,我也想去北边转转。菜叶说,北边净是官军,你们不要命啦!老胡说,我们演皮影补锅,又不造反,官军能把我们咋样?顺子知道往北走危险,不想让老胡与菜叶去,但是老胡执意要一起走,顺子也没办法,只好带着他们一起往北边走。
走了多半天,遇到一队兵马,一看就知道是围剿李闯王的官军。三人急忙退避到路边,等兵马过去。可是走在前面的军头却勒住马头,停了下来,厉声问,你们是干啥的?
顺子说,补锅的。
老胡说,演皮影的。
军头说,他妈的,到底是补锅的还是演皮影的?
老胡赔着笑脸说,我演皮影,他补锅。
军头盯着菜叶看了半天,然后说,走!你们都跟我走!
顺子说,我们还要赶路呢。
军头说,赶个屁路!爷那里正好有锅要你补。还有你们,今黑夜给爷们演皮影,犒劳犒劳爷们。
顺子还想说什么,见老胡给他使眼色,就闭了嘴。
三人被带到他们的临时军营。这是一座地主庄园,朱红大门前的空地上搭了几十顶营帐,有许多兵士从营帐里进进出出。庄园门口一左一右站着两个身穿盔甲的兵士,目不斜视,很是威风。
三人被带进大门,走过前院和有兵士把守的二门和一个小圆门,来到门前长有两棵老槐树的堂屋跟前。军头让一个兵士带顺子去后院补锅,将老胡父女领进了堂屋。
整个后晌,顺子都在后院补锅,心里却一直惦记着老胡父女,不知道那军头会将他们怎样。天黑不久,前面响起了锣鼓声,顺子这才放下心来,知道老胡父女没事,他们要演皮影了。
火夫们收拾停当,听说要演皮影,都从厨房出来往前面走。顺子跟着火夫们到了堂屋前面。皮影已经开演。“亮子”前只有军头和十几个军曹坐在太师椅上观看。火夫们不敢近前,只能远远地站在老槐树下往那边瞅。顺子站在火夫们后面。台上演的是《老鼠嫁妹》,看得那些人哈哈大笑。
《老鼠嫁妹》演完,锣鼓停歇。
军头说,再演再演,接着演!
又开始演《黑斑脎》。
演到一半,那军头“腾”地站起来,大喊一声:停停停,妈的,演的是啥东西!这不是明摆着教人造反嘛?你个狗松瘸子,胆子也太大了,竟然将这种造反的戏带到军营里来!来人!把狗日的捆了!
旁边立马冲出五六个兵士,就要捆老胡。两个兵扭住菜叶的胳膊,也要捆。顺子见状冲了上去,说你们讲不讲理?人家给你们演皮影你们还捆人!跑过去想拽开菜叶身边的两个兵。
军头说,呦呵,一个补锅匠,也敢到这里来撒野!一起捆了。
一伙兵士将顺子打倒在地。顺子见官军众多,打起来肯定会吃亏,就学老胡的样子,不再反抗。兵士们将三人捆起来,拉到军头面前。
军头说,将他们分开关押起来,明天再说。
几个兵士把老胡推搡到前院去了。两个兵押着顺子往后院走。顺子听见那军头笑着说,这碎女子嘛,给我带到堂屋来!
顺子被关押在后院的柴房,越想越不对劲。
这狗日的,肯定没安好心!
到了半夜,见巡夜的兵士去了前院,顺子从绑腿里取出飞镖,割断手上的绳索,悄悄摸出柴房。他从墙边摸到还没来得及补的锅,摸了把锅黑,胡乱抹在脸上,然后轻手轻脚地向堂屋摸去。
他准备先救菜叶,然后再去前院救老胡。
可是要想从堂屋救出菜叶,必须先干掉守在圆门口的两个哨兵。他摸出两只飞镖,握在手中,弓着身子,猫一样顺墙根朝圆门摸去。到了那里,却不见哨兵,正在纳闷,脚下被什么东西绊了一下,几乎摔倒。原来是一个哨兵躺在那儿。一根竹签从哨兵的脖子上穿过,他已经死了。顺子一惊:这不是老胡的竹签吗?肯定是老胡!四下张望,不见老胡的人影,却看见不远处地上还有一团黑乎乎的东西,小声叫,老胡,老胡。那黑影却不言语,也不动弹。顺子摸过去,才发现是另一个哨兵,脖子上也插着一根竹签。好个老胡,平日里深藏不露,身手倒挺利索。
顺子悄悄朝堂屋摸去。
堂屋亮着昏黄的灯光,隐约有人说话。顺子用指头蘸了口水,在窗纸上抠了一个小洞,往里一看,只见军头正跟两个兵士喝酒,却不见菜叶。顺子在屋里扫视一圈,这才发现菜叶被捆绑在屋角的床上,嘴里塞着布帕。顺子从绑腿里摸出几只飞镖,正准备干掉军头,肩膀突然被人轻轻拍了一下。顺子机警地往旁边一闪,扬手就要甩飞镖,却见是老胡。
老胡示意顺子甭吭声。
顺子凑到老胡耳边说,你来了正好,我对付那军头,你对付那两个兵。顺子说着,用自己刚才抓锅黑的手,在老胡脸上抹了两把,老胡的脸立马也变成了墨色。
老胡说,原来你小子是“墨面客”。
这时,只听军头在屋里说,你们去看看那老头和那个补锅的小子,可别让他们跑了。兵士应声说,我们这就去。您就搂着那小女子好好睡吧。几个人哈哈一阵淫笑。顺子与老胡急忙闪到暗处。
两个兵士从堂屋出来,随手掩了门,七倒八歪地朝前院走去。
顺子悄声对老胡说,他俩就交给你了,完事后,我们后院见。
老胡悄悄跟了上去。
顺子从窗洞往里看。那军头正站在床边脱衣裳,一边脱一边看着无声挣扎的菜叶嘿嘿笑。顺子隔着窗纸,扬手扔出一个飞镖,只听里面“啊呀”一声。顺子从门里跑进去,那军头倒在地上,脖子上嘟嘟冒着血。
顺子解开菜叶的绳索,拉起菜叶就往外跑。
两人跑到后院,老胡从墙角闪出来,说后院门口也有哨兵。
顺子说,你们跟在我后面,甭出声。
他们来到后院门口,听到两个哨兵正在说话:
刚才前院好像有动静,你听见没?
深更半夜的,有啥动静!你得是迷糊了?
会不会是李闯王的人下山来了?
他们只有一千人,我们一万人在这等着,借他们个胆也不敢来。
你可别说这种话,那些人可都是些亡命徒……
顺子甩出一个飞镖,正说话的哨兵倒在了地上。另一个看见满脸乌黑的顺子,拔腿就跑。顺子接连甩了两个飞镖,也没有扎住。
那哨兵边跑边喊:“墨面客”来了!“墨面客”来了!
庄园里很快就亮起了灯,响起了羊角号声和凌乱的脚步声。
三人急忙逃出后门,身后是越来越近的马蹄声和呐喊声,耳边“嗖嗖”乱箭穿梭。老胡“呀”的一声,扑倒在地。
菜叶扶起老胡,说大呀,你咋啦?
顺子返身回来一看,只见老胡脊背上中了三支箭。
顺子背起老胡继续奔跑。
老胡趴在顺子脊背上说,顺子……我不行了……你放下我……
顺子好像没听见,拼命往前跑。
老胡喘息着说,顺子……我们这样……谁都跑不了……顺子……你带着菜叶跑吧……菜叶就托付给你了……“黑煞神”派我与李闯王联络……我的羊皮筒里有一封信……你交给李闯王……
老胡硬是从顺子脊背上溜下来,坐在地上,将他往日装竹签的羊皮筒交给顺子,喘着气说,你们快跑……我将狗日的引开……
还没等顺子反应过来,老胡突然一跃而起,朝另一个方向跑,边跑边喊:狗日的,有本事来抓爷啊……
官军朝老胡追去。菜叶刚要叫喊,被顺子捂住了嘴,拉进了旁边的小树林,朝着相反的方向跑去……
几日后,顺子与菜叶逃到了白水。顺子在羊皮筒的夹层里找到了那封羊皮书。顺子和菜叶都不识字,看也看不懂。顺子让菜叶将信照原样缝在羊皮筒里。菜叶缝着缝着,想起了老胡,直吸溜鼻子,眼泪一颗接一颗掉在羊皮筒上。菜叶这才明白,老胡前几年失踪,是跟着“黑煞神”的义军走了。
顺子带着菜叶继续寻找李闯王的队伍。
夜里,他们来到一个打麦场,住在场边的草房里。初春的夜晚寒气逼人,菜叶冻得牙齿直打战。顺子抱来很多麦草,围在菜叶身边,几乎将菜叶掩埋其中。
还冷不冷?
不冷了。
顺子坐在麦草边。
顺子哥,你也进来。
……
顺子哥,快进来。
顺子犹豫了一会儿,还是钻进了麦草。
过了一会儿,菜叶说,顺子哥,我觉着还冷。
顺子说,不冷呀。
菜叶说,你不冷,我冷。
顺子要脱自己的棉袄,菜叶拦住他,颤声说,你抱着我,就不冷了。
顺子愣住了,坐着没动,呼哧呼哧直喘气。
菜叶钻进顺子的怀里,双手抱住了顺子的腰。菜叶呼出的热气扑在顺子脸上,痒痒的。隔着棉袄,顺子感觉到菜叶的胸一起一伏。顺子终于忍不住了,将颤抖的手按在了菜叶的胸上……
两个月后,李闯王的队伍渡过黄河,攻入关中,在韩城、宜川西部山区与官军打了几仗,后来又回师南下,一举攻下了韩城县城。
顺子让菜叶先回频阳白庙老家,说等他办完了正事,再去白庙找她。菜叶不想离开顺子。顺子说,刀枪不长眼,你跟着我是个累赘。菜叶只好回了频阳。
顺子终于见到了李闯王,将“墨面客”的意思和“黑煞神”的密信交给了李闯王。在终南山“墨面客”还没有到来之前,李闯王将顺子暂时编入“白翎子”的队伍。
“白翎子”大名叫严纪鹏,是关中有名的刀客,前不久带着自己的弟兄,加入了闯王的队伍。
半月后,几股义军首领秘密聚集泾阳,密谋攻打渭南。后来又有张献忠义军赶到,众多义军合为一股,声东击西,先联合攻占了澄城、合阳,后又连夜直奔渭南,将渭南城团团围住。
可是,他们没有想到的是,兵部尚书洪承畴率三万官军从潼关赶到渭南,从后面将义军团团围住。义军腹背受敌。混战几日后,义军死伤过半,且战且退,撤退至甘肃平凉……
菜叶在家等待顺子,顺子一直没有回来。
听说官军与义军在渭南打了起来,双方死伤了好几千人,菜叶整夜睡不着觉,替顺子担心。仗打完了,村里有人从渭南找回了亲人的尸体,怕官军知道,不敢哭啼,夜里悄悄掩埋了。菜叶相信顺子没事。他有夺命飞镖,谁能要了他的命?可是菜叶仍然很心慌,右眼皮“别别”地跳。俗话说左眼跳财,右眼跳崖。菜叶感觉不祥。
夜里,菜叶刚眯瞪住,就梦见顺子浑身是血跑回来,脖子上没了脑袋,半截木桩似的杵在那里,血脖子一张一合地说:菜叶呀,你快去找找我的头,没了头我咋活人呀……
菜叶被自己的梦吓醒了,眼泪就吧嗒吧嗒落了下来。顺子啊顺子,你到底是死是活,咋连个信也没有!菜叶哭一阵儿,睡一阵儿。等到天明,一个人去了渭南。
渭南城下死尸遍野,许多人在找寻亲人的尸体。野狗在尸体间乱窜,这儿闻闻,那儿嗅嗅。菜叶踩着满地干枯的血迹,寻找顺子。她相信顺子不在这里,但是她还是不由自主地到处找。第一天没找到,菜叶很高兴。第二天也没找到,菜叶更高兴。她想那梦一定是反梦,她的顺子一定还活着。菜叶想再找最后一天,如果还找不到,就说明顺子没死,她就不找了,回家去等顺子。说不定顺子现在已经在回家的路上了。
可是,第三天下午,菜叶找到了顺子。
菜叶不敢相信那个没了脑袋的人就是顺子,可是那人的脚上明明穿着她做的布鞋,不是顺子还能是谁啊?还有啊,周围那些官军的身上,还扎着顺子的飞镖呢。菜叶找了半天,才找到顺子的头。顺子的眼睛睁着,嘴张着,嘴里全是沙子。菜叶将顺子的头抱到渭河边,把嘴里的沙子洗干净,把脸洗干净。奇怪的是,做这一切的时候,菜叶一点也不害怕,也没有哭。好像她洗的不是顺子的头,而是一个蔫了的西瓜。菜叶把顺子洗干净后,用手在顺子脸上一抹,顺子的眼睛合上了。可是顺子的嘴怎么也合不上。这个时候,菜叶哭了。她抱着顺子的头,坐在渭河边,放声哭了起来。
菜叶哭着说,顺子哥,我知道你有好多话好多话没来得及对我说,你不用说了,你想说啥我心里都知道,顺子哥,求求你了,你把嘴合上吧,这样老张着,多难受啊……
菜叶再用手一抹,顺子的嘴终于合上了。
菜叶跑进渭南城,用手腕上的两只银手镯换了一辆旧的独轮推车,还有一页粗布单子。菜叶将顺子抱到推车上,用粗布单子蒙住顺子的身子和头,又用自己的棉袄裹住顺子的头,然后,推着独轮车,吱扭扭吱扭扭,一步一步往频阳家里走去……她一边走还一边唠叨:
顺子哥,这下你消停了吧,不再胡跑了吧,咱该回家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