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虎哥来了!”司机说。
公路边有个很大的牌子,上面写着“三岔河市欢迎您!”“河”字掉了个“可”字边,变成三滴水,“您”字下面的“心”也丢了右边的一点。
牌子下面停着辆越野车,三个男人站在车旁边吸烟、说笑。
吕悦乘坐的车放缓速度时,他们转过身来。李虎虎背熊腰地站在两个年轻人中间,黑色T恤黑色牛仔裤,脸也是黑红色的。
“辛苦了,吕悦。”李虎迎上来。
“不是说不用接的吗?”吕悦下了车,说。
“那哪能呢?”李虎说,“有朋自远方来,不亦乐乎;有美女自远方来,不亦接乎?”
他介绍两个年轻人给吕悦认识,瘦高的叫小武,乐呵呵的那个叫二平。
“虎哥一直在说你的事情。”小武说。
“果然名不虚传啊!”二平笑。
“你说我什么了?”吕悦问李虎。
“就以前我们上高中时的那些事。”李虎让接吕悦的司机跟小武二平坐一辆车回去,他跟吕悦坐一辆车。
“累了吧?”
“还行。”
“谢谢你啊,”李虎说,“这么大老远地把你折腾回来。”
“别客气,”吕悦说,“杨正明也是我的同学啊。”
“是啊,”李虎叹了口气,“前几天,正明请我吃狗肉火锅。他平时高傲得要命,跟谁都不联系,我当时想,这家伙肯定是摊上什么事了!那天市长有客人让我陪我都没去,骗市长说我妈生病了,跑去见正明。结果他啥事也没有,就是找我喝酒说话,聊从小到大那些鸡毛蒜皮的破事。同学、朋友,聊了四个多小时,他翻来覆去地念叨你,说当年每次你往教室里一进,那真叫蓬荜生辉啊!你穿的衣服他现在还记得,一件一件给我数,就好像你的衣橱摆在我们眼前似的。你有一条海军衫似的连衣裙,穿上以后跟山口百惠一样一样的;还有一件白色连衣裙,大荷叶领,风一吹就翻卷起来……”
“没错,”吕悦笑了,“确实有过那么一条裙子。”
“你还有件蝙蝠袖的短夹克衫,黑红格子的,穿上显得腿特别长。”李虎说,“你的事情,正明全都记得,吃火锅那天他跟我说啊说啊,说得我直想掉眼泪,他对你真是……”
李虎哽住了,过了一会,咳了咳,才又开口,“那天正明喝多了,特别絮叨,说二十年没见了,不知道吕悦变成什么样了。我说咱把吕悦找回来,同学们聚聚,到时候你就知道了。他说好啊好啊,我真想见见吕悦。”
车子开进了市区,三岔河市比吕悦记忆中的县城大了好几倍,街道边上种着剪了树冠的榆树,像一堵堵绿色矮墙把街道隔开了,桃红李白,花开得正当时,空气中有一股香味。街区中间的小树林消失了,二十年前,那里是白天妇女们聊天、晚饭后老年人散步、夜幕降临时年轻人谈恋爱的地方,也是案件高发的犯罪现场。雄浑壮阔的松江在吕悦的作文本里常被比喻成腾飞的巨龙,现在锋芒尽收,水流平缓,像是进入了暮年。松江边冬季他们滑冰,用雪砖冰石垒碉堡、砌战壕的地方,几十栋新楼盘拔地而起,这些楼刷着粉色的涂料,像水泥盾牌被整齐有序地摆放着。
李虎把车开到贵人酒店门口,小武二平已经在等着他们了。酒店相当豪华,吕悦入住的套房,站在窗前可以看到远处的山脉,低头则是蜿蜒的松江,远远回望,能看见两条河入江时形成的“Y”字。房间有客厅、小酒吧以及两个卫生间。宽大的茶几上面摆放着工夫茶茶具和一些小包装的麦斯威尔咖啡。卧室的床头柜上,花瓶里插着香水百合,还有一大盘洗好的水果。造型漂亮的水果刀是双立人牌的。
李虎说这套房他常年包租,专门招待朋友和客户的:“你多住几天,正明的事办完以后,我带你四处转转。”
吕悦简单地洗漱了一下,化了点妆,换了衣服。李虎在小客厅里抽烟,听见吕悦走出来时转过脸,他的目光在她身上停留了片刻,想说什么,话到嘴边打了个转,又咽下去了:“——我们去二楼吃饭。”
二十多个同学在包房里等他们,吕悦乍一走进去,只觉得满屋子都是人,到处都是笑脸,她的眼睛看不过来,对七嘴八舌的问候和问题,也只能先以微笑来回敬。
“这阵势弄得,”李虎笑着说,“像大明星来了。”
“吕悦就是咱们班的明星偶像啊。”班长王美蓉笑着说,“你还认识我不?”
“当然了。”吕悦笑着拍了拍她。
王美蓉老得很明显,眼角嘴角,皱纹如菊。除了王美蓉,其他女生都发福了。有一半吕悦记不住名字了,但五官相貌还有些印象。男生们也大多挺着肚子,脸色油光光的,有两个开始谢顶了。
饭桌是吕悦见过的最大的圆桌,二十四个同学围坐,还松松快快的。男生女生们岔开坐,李虎让吕悦坐在主宾位上,她的另一侧是王美蓉,吕悦身边的位置,他特别地空了出来:“这是正明的位置。”
他们喝的是特级松江醇,“嘎嘎纯,”李虎对吕悦介绍,“喝多少都不上头。”
“七百多块钱一瓶呢,”有人感慨,笑嘻嘻地问李虎,“管够不李总?”
“废话!”李虎给吕悦倒酒。
“我不喝酒的。”吕悦说。
“喝不喝是你的事,”李虎说,“我只负责倒上。”
李虎给杨正明那个杯子也倒得满满的。
其他人有的互相倒酒,有的是服务员在给倒酒。李虎看大家的杯都倒满了,端起酒杯站了起来,酒桌边嘻哈说笑的声音渐渐消隐,大家都看着李虎。
“这第一杯酒,咱们为正明喝一杯,正明是我高中时最好的哥们,跟亲兄弟没什么两样。”李虎看着吕悦身侧的空位置,仿佛那里坐着人似的,他伸臂在那个酒杯上碰了一下,“正明,西出阳关无故人,你一路走好啊!”
说到最后,李虎声音有些哽咽了。
大家都站了起来,先是够得着的几个同学跟杨正明的杯子碰了碰杯,其他够不着的也陆续走过来,表情凝重肃穆地跟正明的杯子碰了碰,几个女生眼睛里浮现出泪光,王美蓉的泪水把她的妆都弄花了。
吕悦最后一个跟那个空杯子碰了碰。杨正明高中时又瘦又高,整天在操场上打篮球,他爸是三岔河县的副县长,他逃课或者不上自习,老师们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偶尔他在教室里上课,篮球也放在书桌下面,他用脚踩着。他们有限的几次对视中,他的目光幽幽如夜晚的小巷,让吕悦紧张不安。
大家把酒都喝光了,吕悦也把酒喝了。酒像一个小彗星,热辣辣地从舌头经过食道,直窜进胃里,留下一股湿润的灼热。
李虎把杨正明那杯酒洒到了地上,招呼服务员给大家把酒都满上。
热菜开始上了,都是生猛海鲜,还有三岔河的清炖鲤鱼,是用过滤后的松江水炖的。服务员在他们每人面前放下个大盘子,一只清炖蛤蟆伏在生菜叶上,四条腿伸展着,好像在冥想。
“我的天!”吕悦哭笑不得。
“有人把这道菜叫林参,”李虎说,“比海参还有营养呢!”
吃完蛤蟆,李虎提议第二杯酒,给吕悦接风。
“吕悦二十年没回三岔河了,昨天我打电话跟她说起正明的事,人家二话没说就答应回来了。”李虎说,“这是啥?这是同学情义!”
这通电话她本来不想接的,陌生的号码,尾数是六个八。电话接通后李虎自我介绍了半天,问她:“你还记得三岔河吗?记得三岔河一中吗?你记得一中三班的老同学杨正明和李虎吗?你记不记得因为我们形影不离,新年联欢会上咱班同学还拿我们俩打一成语,名叫‘羊入虎口’?”
吕悦从来没想到自己会记得这些事情,但李虎一连串的问题就像一根线,往事像风筝似的被拉回到她眼前。她当然记得三岔河,记得三岔河一中,记得杨正明,包括那次新年联欢会。那天杨正明弹了吉他,唱了一首外国民歌,叫《多年以前》。大家拼命地给他鼓掌,那是他在她记忆中最光彩照人的一次。
“你这次能回来,”李虎跟吕悦碰了下杯子,“正明地下有知,会非常非常高兴的。我替他谢谢你。”
“情义无价,情义无价!”大伙应和着,纷纷跟吕悦干杯,吕悦只好把酒又喝掉了。
第三杯是为了老同学聚会,全体干杯。
接连喝下去的几杯酒,像热乎乎的巴掌,从身体内部拍打着吕悦,把她拍得又松又软又轻。这些酒又像波浪,一阵阵地翻卷冲击,让她头晕目眩。眼前的老同学们都变成了皮影,飘来飘去,很多人在说话,高一声低一声的,有人说着说着哭了,有人却笑个不停。
有人过来给吕悦敬酒,说她仍旧漂亮得让人喘不过气来。
“不是仍旧,”另外一个过来敬酒的同学纠正前一位的话,“吕悦比以前更加漂亮,更有风韵。”
“吕悦不能再喝了。”李虎伸手把他们的酒杯挡住,让小武拿了瓶蓝莓汁放到吕悦面前,“你用这个跟他们干杯。”
“就你会怜香惜玉!”有人说李虎。
“那对呗,”王美蓉在旁边接过话头,“要不他能离三次婚?”
“为了吕悦我可以离第四次。”李虎说。
杨正明躺在黄白相间的菊花床上面,穿了一套挺括的黑色中山装——王美蓉在吕悦耳边说,那身衣服是李虎买的,“柒牌”男装,一万多呢——他比吕悦记忆中的样子矮了些,车祸毁了杨正明的脸,现在的脸是用石膏重新固定好,又化了妆的。吕悦没敢往那张假脸上看,她不认为遗照上面那个瘦寡寡、脸颊凹陷的中年男人是杨正明,她宁愿保留记忆中他的样子:头发乱乱的,细长的单眼皮,皮肤被太阳晒成了棕色,笑起来牙齿显得特别白。
参加葬礼的人不多,除了同学,就是杨正明单位的一些人。他从三岔河一中毕业后被保送到师范学校,师范学校毕业后又回到三岔河一中。他们校长声音洪亮地致悼词,把杨正明形容得像张思德同志。杨正明父母都过世了,前妻没露面——“他们结婚不到三年就离了,没有孩子。”王美蓉低声对吕悦说。站在亲属位置上还礼的,是杨正明的姐姐、姐夫。李虎穿着黑西服、白衬衫,打着黑领带,挨着杨正明的姐夫站着。
杨正明单位的人跟遗体告别完毕,李虎走到吕悦身边,牵着她的手,把她领到正对着遗体的地方,李虎和吕悦他们并肩站着,给杨正明鞠了三个躬。绕着棺木走了半圈,瞻仰完遗容,他把她带到杨正明姐姐、姐夫面前:“这是吕悦,特意赶回来参加葬礼的。”
“谢谢你啊!”杨正明的姐姐、姐夫分别跟吕悦握了握手。
李虎回到杨正明姐夫身边站好,吕悦独自走出追思厅,小武拿着酒瓶子让吕悦冲洗一下手,二平拿着饼干盒子,让她拿一块吃。
吕悦对二平摆了摆手。
殡仪馆院里停满了车,从其他的追思厅里面,传来撕心裂肺的哭声。昨天夜里喝了酒,吕悦睡眠质量很差,睡着以后,她老觉得房间里面有个人走来走去,穿着天蓝色带白杠杠的运动服,身上带着股汗味;他在床头站了好长时间,低头笑微微地看着吕悦,当她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撩开“湿重的梦帘”惊醒过来时,房间里面就只有橘色的夜灯在闪亮。
“正明跟别的同学不太联系,偶尔倒还去我店里坐坐。”王美蓉走出追思厅,眼圈红肿,用纸巾用力地擤着鼻涕,“我劝他多少回了,再找个老婆结婚,趁不太老,生个孩子,一个人这么过日子有什么意思啊!他嫌我烦,说我跟他妈似的。”
又有几个同学从追思厅出来,听见王美蓉最后几句话,笑了。
“你看人家吕悦,”有个女生打量她阳光下的脸,“细皮嫩肉,跟小姑娘似的。你看咱们这老脸糙皮的,一样是同班同学,差距怎么那么大呢?”
“可不是嘛,”王美蓉说,“我要跟吕悦上街,那才真像娘俩呢。”
“胡说什么啊你……”吕悦让她们说得不好意思了。
“她这个狐狸精,”在税务局工作的曲丽萍笑嘻嘻地说,“让杨正明惦记了一辈子。”
“不止杨正明啊,”另外一个女生拍了下巴掌,“咱们有一次写作文,谈理想,李虎在班级里说,他写的长大以后当科学家,那纯粹是胡扯,他真正的理想是以后当大官,变有钱,娶吕悦当老婆。”
大家都笑起来,随后出来的男生们朝她们这边走过来:“在这种地方你们笑那么大声,成何体统!”
中午饭安排在一家鱼馆里吃。店不大,刚好够参加葬礼的这些人坐满。吕悦头疼得骨头都裂开了似的,胃里火辣辣的。
“我就不去了吧?”她悄悄对王美蓉说。
“那哪行呢?”王美蓉说,“这是白席,都得去帮着撑撑场面。”
出乎吕悦的意料,这顿白席居然吃得热热闹闹的,大家推杯换盏,跟杨正明单位的校长、工会主席还有几位老师,敬过来敬过去。每次有人过来敬酒,吕悦都会被重点介绍一下,她不得不从座位上站起来,跟人握握手。
“陪一杯呗?”喝酒时总有人要求她。
“我身体不大舒服。”吕悦说,“不好意思。”
饭吃到一半,李虎赶了过来,他说正明的事都办好了,挺顺利的。离开殡仪馆后他先回家洗了个澡,换了衣服。
“来,”坐在吕悦身边的曲丽萍起身说,“我这个宝座卖给你。”
“真懂事。”李虎笑嘻嘻地说。
两个人错身时,他在她腰上拍了一下。
“我替正明谢谢大家。”李虎举起酒杯。
“我们也替正明谢谢你。”大家纷纷响应。
“你怎么不喝?”他问吕悦。
“昨天的酒还没醒呢。”吕悦说。
“喝了这杯酒就醒了,”李虎替吕悦端起酒杯,“相信我,没错的!”
大家都笑,其他桌的人都往他们这边看。
吕悦看着李虎,她不知道李虎是做什么的,但他显然做大了,气势雄浑,连敬杯酒都弄得乌云压城。
“我不舒服,”吕悦说,“不想喝。”
“那我替你喝,”李虎还举着酒杯,“行不行?”
“那是你的事情,”吕悦说,“我可做不了你的主。”
李虎把她的那杯酒喝了,把老板叫来,让他给吕悦炖小鱼汤,“把鱼收拾干净,有一点腥味我跟你没完。”
“这杯你替吕悦喝了,再敬吕悦你替不替啊?”有人问李虎。
“替!全替!”
大家都来给李虎敬酒,也给吕悦敬酒,李虎喝完了自己的,再喝吕悦的。每替她喝完一杯,他把空酒杯码在吕悦的桌前,从一个码到了二十多个。
“差不多行了啊,”王美蓉说那些还要过来敬酒的人,“李虎这几天忙乎正明的事,吃不好睡不好的,别再让他喝了。”
“我们也没敬他啊,我们敬吕悦,他非要英雄救美。”
“对,我愿意。”李虎也笑,“我喝死了正好去跟正明做伴,到阎王爷那儿发展篮球运动,打打阎BA啥的。”
“呸呸呸,”王美蓉骂他,“你个乌鸦嘴!”
吃完饭李虎把同学们安排到茶馆喝茶、打麻将,他要带吕悦去看三岔河“天翻地覆”的变化。
“你喝了那么多酒,”吕悦说,“快回家休息吧。”
“别啊,你难得回来一趟。”李虎替她拉开了车门,一副请君入瓮的架势。
“你行吗?”吕悦犹豫着。
“说谁不行啊?”李虎说,等着上车的同学听见他的话,哈哈笑起来。
“没事,我天天这么喝,你放心上来吧。”
吕悦上了车,车里面弥漫着浓重的酒味,好像有瓶他们没看见的酒洒在车里了。
他们在市区里转了转,李虎问吕悦想去哪儿,她想了想:“以前我们住的房子还在吗?”
“在。”李虎边答边掉转了车头。
二十年前,吕悦住过的这栋三层红砖楼是三岔河县的标志性建筑,住户除了县领导,就是吕悦妈妈这样从省里来的专家。小红楼如今破败不堪,住户们在窗外拉起绳子,晾晒着衣物,楼前的水泥花坛残缺不全,里面被人种上了白菜和小葱。
“佳人已乘黄鹤去,”李虎跟着她下了车,伸了一个懒腰,“此地空余黄鹤楼。”
“你还挺酸的呢,”吕悦笑了,“像个文艺青年。”
“我是陪我儿子背古诗时,背下来几首诗。”李虎说,“上学的时候哪正经上过课啊,天天跟正明打篮球了。”
“走吧。”吕悦说。
李虎带吕悦去看市旅游局刚开发出来的景点,景点在市郊,车子停在松江边上一个新崭崭的凉亭旁边,一个牌子上面写着:定情谷。
吕悦四下看了看,问李虎:“定情谷在哪儿呢?”
“那儿!”李虎指了指前方的一处崖壁。
那处崖壁像一幅宽银幕从山上垂挂而下,直至松江,青山隐隐,绿水悠悠,确实是处好景致。
“看那上面,像不像有两个人依偎在一起?”李虎指着崖壁,“像不像小龙女和杨过?他们身后那两条岩缝,像不像两把剑?我们第一次来看的时候,正好是雨季,岩缝里有流水,被阳光一晃,真是刀光剑影啊!”
“那也不能叫定情谷啊,定情崖更贴切点。”
“对,下次我让他们改过来。”
回来的时候李虎带吕悦顺路去了他的煤矿。李虎的煤矿很大,是中等国营煤矿的规模,挖掘出来的煤堆得像山一样。见李虎来了,两个面色跟煤差不多的中年男人走过来,李虎给他们递烟,三个人把烟抽完的时候,李虎的事情也交代得差不多了。他扔了烟头,用鞋底蹍碎,走过来指着矿井跟吕悦说,“别看只有这一个入口,里面却有五条巷道呢,从山的底部插了进去。”
“像一个魔爪。”吕悦笑着说。
晚饭王美蓉请大家吃狗肉。她自己经营着一个不大不小的狗肉馆,在三岔河市小有名气。她让朝鲜族厨师现杀了一条五十多斤的黄狗,用喷火枪烤光了狗毛,烧焦炭架大铁锅,锅里面添加了各种香料、几味草药,以及黄豆、辣椒、干白菜丝,炖了四五个小时。
店里弥漫着热气和湿气,直扑到人脸上来。
“闻到狗肉香,”有人感慨,“神仙也跳墙啊!”
“我们是小本买卖,条件简陋,”王美蓉跟吕悦客气,“跟李虎比不了,人家是大老板大手笔。”
“我还有大的东西呢,”李虎冲王美蓉笑,“你想看看不?”
“去死!”王美蓉笑啐了李虎一口,请大家入席。
“看,”李虎让吕悦坐在自己身边,指了指吧台说,“白蛇传。”
店里吧台上有个特别大的玻璃罐子,里面泡了几棵人参,一只灵芝,还有一青一白缠绕在一起的两条蛇。
“好玩吧?”王美蓉笑嘻嘻地说,“今天咱就喝‘白蛇传’,这酒可有劲了。”
吕悦又恶心又害怕,直摆手。
李虎给小武二平打电话,让他们送几箱特级松江醇过来,还特别嘱咐他们给吕悦带两瓶五味子酒来。
“一样是老同学,”有人打趣,“差距怎么这么大呢?”
店面小,二十多个人挤在一个房间里,光坐着都会流汗。几盆狗肉汤热气腾腾地端上来,房间简直变成桑拿房了。狗肉汤炖得绵长浓香,一碗热汤喝下去,汗湿衣衫。席间有人间或感慨了几句杨正明的英年早逝,但大家主要的话题都放在了同学情谊上。有一个男生跟吕悦单独喝了杯酒,说,“当年,你是咱们学校的林青霞啊!”
“可不是嘛,全校有一半男生都在暗恋吕悦。”
有一个小地痞头目也看上了吕悦,带着几个兄弟来学校,并跟以杨正明、李虎为首的班级男生打过一次群架,“那真是场硬仗,”有人冲李虎笑,“你的头上还有个疤呢吧?”
“可不是。”李虎把身体屈向桌面,指了指自己头顶上的一块疤,“正明管这道疤叫马里亚纳海沟。”
“我怎么不知道呢?”吕悦很吃惊。李虎受伤的事情她有印象,他以前上学时总穿他哥哥的旧鞋,那些鞋又大又破,趿拉着,他的头上缠了绷带,斜背着个破旧的书包,像个俘虏惹人发笑。
“他们也没占着什么便宜,”李虎说,“我那块有机玻璃板你们记得吧?格尺那么宽,有一厘米厚,玻璃板的尖角正好敲到那家伙的脑瓜顶上了,那血呼啦涌出来,跟个红盖头似的把他的脸都盖住了,我当时以为把他打死了呢!”
“我也以为出人命了呢!”
“幸亏正明他爸是副县长,有公安局长替我们撑腰,要不然,那些地痞不血洗了县一中才怪呢。”
“那天打完架是正明陪我回家的,”李虎说,“我爸万万没想到我跟县长的儿子是好朋友。那次他非但没因为我打架揍我,还对我刮目相看,让我妈给我煮了两个鸡蛋吃呢。”
“——是因为我吗?”吕悦难以置信,“你们没弄错吗?”
“当然是因为你!”有人说。
“有一段时间晚上放学的时候,总有一些男生跟在你后面,你记不记得?”
吕悦记得的。因为这些男生的尾随,她妈妈还拿话敲打过她,要她自尊、自爱、自重,还含沙射影地讲了一些生理卫生方面的事情。她又委屈又憋闷,好几天吃不下饭,对跟在她屁股后面的男生面寒如霜,怒目相对。
“那都是为了保护你,怕那些小流氓对你下手。”
“这些事情我们都知道,”王美蓉说,“你怎么会不知道呢?”
“我真不知道。”吕悦说。
“吕悦那会对正明都不正眼看,不知道也很正常。”李虎说,“她不食人间烟火嘛。我记得有一次咱们去东山秋游,在山上野了一天,都滚得跟泥猴似的。下山的时候一溜土坡,路陡得收不住脚,到了山底下休息时,咱们都把鞋脱下来,倒鞋窠里的土啊、小石子啊什么的。吕悦脱了鞋,脚上的白袜子雪白雪白的,我和正明想来想去想不明白:咱们一样爬山,一样下山,别人都是两脚泥,她的袜子怎么就能跟两只小白兔似的呢?”
事情一做完,吕悦就起身去浴室了。
花洒喷出来的凉水让她一激灵,但她没躲开,任由凉水冲刷着头发,直至冷水转温,温水又转热,水流变成一件大衣,从头到脚覆盖、拥裹住她。
她的头还是晕的,酒精让她血液发了疯,在血管里面横冲直撞。但在她身体的内部,在某个房间里面,意识黑衣黑面,在对她刚刚犯下的罪行进行审判。
你怎么能跟李虎上床呢?
是很愚蠢。她承认。
吕悦洗了好半天,一遍又一遍地打浴液,她没带浴衣进来,她用两条毛巾把头发缠好,把两条浴巾全扯了下来,一个裹紧身体,另一个披肩似的搭在肩膀上,她从镜子里面打量自己——非洲病人。
打开门,她先听到李虎的鼾声,像漏气的手风琴,伴随着咝咝的呼气声,高一阵低一阵地响着。房间里弥漫着酒和香水百合混杂的气息,既暧昧浓烈,又含混污浊。她的目光渐渐适应了房间内的光线,家具、物品、鲜花、水果,从幽暗中显露出轮廓。她从自己的箱子里找出干净的衣服,抱到小客厅里,仔细穿好。被李虎从她身上扯下来的衣服,散落在床的四周,她一件件地捡起来,这些衣服像路线图,勾勒出事情发生的脉络。李虎的手劲很大,身体很硬,哀求她的时候却像个小孩子。
“我爱了你这么多年。”他受了委屈似的叹息,“从来没有一个女人能让我这样。”
她试图把他推开的时候,摸到了他头顶上那个“马里亚纳海沟”,她的理智在那一瞬间踉跄了一下,栽进马里亚纳海沟里去了。
吕悦在小客厅打开了一个壁灯,烧水给自己冲了杯咖啡,她的身体很疲惫,脑子里像个蜂房,无数的蜜蜂在跳舞。蜜蜂是用跳舞来表达思想的,吕悦的思想却变成蜜蜂般的碎片。她需要理顺一下思路,让飞舞的蜜蜂回到各自的蜂巢。在远方城市里当大学教授的生活,时不时地会让她觉得沉闷无趣,但当她的视线从三岔河出发时,她发觉她的象牙塔生活如此高雅脱俗,气度雍容,那些刻板的秩序、规定,从远处看,像一块块古堡的基石,确保了生活的稳固和安全。
好吧,吕悦对自己说,她回三岔河参加了一个葬礼,就让这个葬礼把有关三岔河的一切都埋葬掉吧。
喝完咖啡,吕悦打开了窗子,夜风像歌剧里面绵长的高音,时而高亢激昂,时而婉转悠远,而风声的下面,松江水流淌的哗哗声,则是乐队不眠不休的演奏。
吕悦醒来时,发现自己仍旧躺在沙发上,阳光明媚,从窗外直泻而入。她的身上盖了一条毛毯,她掀开毛毯坐起身时,毛絮在阳光里面跳动着,宛若显微镜下的细菌。
她看了眼表,快中午了。
吕悦洗漱完毕,化好妆,刚要收拾行李,有人敲门。
“我看你睡得那么香,没舍得叫醒你。”李虎举起手中的袋子,“新鲜的芒果,特别甜。”
李虎的T恤衫也是黄色的,质地精良,衬得他的皮肤越发地黑红、粗糙。吕悦想象了一下他穿着这身衣服,开着宝马越野车出现在她学校的情形,偶尔遇上她的同事,他再甩几句古诗,那可真够热闹的。
李虎把芒果拎进卫生间洗了洗,甩着水珠出来,他没找到合适的盘子,把芒果放到了工夫茶茶台上面。他从卧室把水果刀拿出来,“我来吧。”吕悦把刀接过来。
“我一会就回去了。”吕悦坐下来,拿起芒果削皮。
“急啥啊?好不容易来一趟,”李虎在她身边坐下,“多住几天!”
“我是来送送正明的,”吕悦往后挪了挪,专注于手头上的刀和果皮,“事情办完了,当然得回去了。”
“正明的事办完了,那我的事呢?”
“你的什么事啊?”
“你说呢?”
吕悦抬起头,把削好的芒果递给李虎。
“一个芒果就把我打发了?”李虎接过芒果时,问。
“芒果是你的,”吕悦又拿起一个芒果来削,“你自己打发自己。”
“到底是教授啊,”李虎笑了,“说话跟俄罗斯套盒似的。”
吕悦没接他的话茬。
李虎往她身边凑了凑:“你是不是特瞧不起我?”
“你胡说什么啊?”吕悦又往后挪了挪,后背顶到沙发扶手了。
“那就是瞧得起我了?”李虎又往前蹭了蹭,“我要是追你,能追得上吗?”
吕悦放下手里的芒果,身体朝后倾斜,看着李虎,“你真的离过三次婚?”
“当然了。”
“为什么?”
“抵挡不住诱惑呗。现在的女孩子都老生猛了,话直接给我撂到桌面上了,她们有美貌和青春,我有金钱和智慧,大家资源共享,OK不OK?哪有像你这样的,跟个果子似的挂在树尖尖上,只能看,不能摸……”
“我和你认识的那些女孩子不一样。”吕悦打断了李虎,清了清嗓子,“我——昨天的事情是个意外,是一场梦,现在天亮了。”
“天还会再黑的……”
李虎注意到吕悦的脸色,收敛了笑容。
两个人沉默了片刻。
“其实我也是这么想的……”李虎咬了一口芒果,从茶几的纸盒里面抽出几张纸巾接住滴落的果汁,“真他妈甜!你尝尝。”
“你先吃吧。”吕悦示意了一下手里正削着的芒果。
李虎把芒果吃完,把果核扔到纸巾里,随手放到茶几上。
“昨天的事情倒不是什么意外,但咱们这个年纪了,经历的不少,见过的就更多,谁还会为谁一片冰心在玉壶啊?正明倒是惦记了你一辈子,算是海枯石烂了。那有啥用啊?如果我不打电话给你,你可能这辈子都不会再想起这个人。”
“你别胡——”
“就是这么回事。”李虎说,直视着吕悦,“你敢说,你想起过三岔河吗?想起过杨正明吗?当初我们差点为你把命丢了,你不也不知道吗?!”
吕悦说不出话来。
“你看你刚才紧张的,脸绷得跟个石膏像似的。”李虎笑,“你怕啥啊?怕我纠缠你?像电影里那个男的似的,天天上你们家楼下喊:‘吕悦,我爱你!’……”
房间里面突然沉寂下来,静得能让吕悦听见“吕悦,我爱你”发出的声波在空气里微微震动着,她也能听见李虎的心跳声,以及自己的心跳声,她还能听见窗外,松江水流动的声音,仍旧像乐队的伴奏,从容舒缓。
李虎的眼睛向下看着自己的胸部,惊异的表情好像那把刀不是吕悦捅进去的,而是刀自己从他的身体里长出来的。
“我不知道怎么会——”吕悦也看着那个刀把,她也觉得那把刀是自己长出来的,“——我只是想让你闭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