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到达松树镇的时候是下午三四点钟,在火车上度过的最后一个小时,空气已经变得清新沁凉,夹杂着怡人的松香气息。火车站很小,还是20世纪三四十年代日本人修铁路时盖的,灰扑扑脏兮兮的。几棵美人松也是那时候栽的,早就有了腰身,拧着股劲一直拔到天上去。
来车站接我们的赵红旗、张景乾、小莫都是我堂兄的朋友。他们四个加上另外四个男孩子,年纪差不多少,从小一起长大,既是同学,又是邻居,性情相投,初中时候燃香磕头拜过把子。八个少年形影不离,好勇斗狠,名噪一时,连社会上的混混也让他们几分。
赵红旗是典型的东北大汉,个子高,块头大,像截铁塔似的,是私营煤窑的煤窑主;张景乾是副镇长,是“有身份的人”,举手投足总有股“看山是山,又不是山”的劲;三个人里面,小莫最有亲和力,他长了一张喜洋洋的脸,笑口常开,我们这次住的旅馆就是他家开的,他们开来的丰田越野车则是赵红旗的。
松树镇坐落在山间,四条街组成个“井”字,有小贩叫卖也有妇女站在街边聊天,孩子四处跑,但松树镇就是给人一种很沉静的感觉。夕阳西下,云彩在山顶上飘荡,像镶了金边的婚纱裙子。
他们在镇子里最大的饭店给我们接风。而“最大”也不过四五十平方米、放六张桌子而已。老板娘高大丰满,眉毛文得像毛毛虫,上下眼线也都文了,在眼角处向上那么一挑,把眼睛变成了两尾写意小鱼,嘴唇抹得红通通的。她跟赵红旗张景乾小莫熟得很,招呼我们坐下喝茶吃瓜子。
赵红旗不看菜谱,交代老板娘:“挑好的弄一桌。”
“你们来这里拍电影?”赵红旗问,“这里有什么好拍的?”
“这个电影是写生活在煤矿的几个初中生的故事。”我说。
“什么样的故事?”
我大概地讲了讲这个故事,讲到主人公男生被录像厅老板娘勒索,后来跟同班女生借钱不成,差点杀了这个女孩子时,赵红旗他们没有流露出任何惊奇的表情,他们似乎把这个故事当成了真事,听完后,觉得不过瘾似的说起学校里其他的一些恶性案件。有几个初中生,把学校里刚分来的英语老师强奸了,事发时教室里还有另外几个男生旁观;还有几个女生,只因为一个女生长得太漂亮,让她们看不顺眼,就上去一顿拳打脚踢,差点毁了她的容。她们被抓到派出所后,还跟警察叫板:“我们没到法定年龄呢,又没杀人放火,你教育我们几句不还得把我们放出去嘛。”话题逐渐扯远了,他们又说起其他的社会案件:最近镇里有个很有名的煤窑主被人枪杀了。这个人和另外一个人合开煤窑,开始时也是小打小闹,但慢慢地干大了,几百万资产是至少的,他想和合伙人拆单单干,结果没等签合同,他就被干掉了。
“绝对是他身边人干的。”小莫说,他跟这个老板是朋友,事发后他接到消息,赶在警察前面去了现场,室内也没有打斗的痕迹,从伤口上看,是凑近了太阳穴开的枪。
“活干得相当专业。”
“说这些事,”张景乾提醒小莫,“也得看看地方。”
“不就我们这一桌嘛。”小莫说。
我们说话的过程中老板娘开始上菜。
“好好侍候着,”赵红旗跟她开玩笑说,“他们是来拍电影的,没准弄个三陪小姐之类的角色让你演演。”
“你又有老婆又有老铁,还有好几个小蜜,”老板娘笑微微地说,“哪轮得上我啊!”
小莫正咬着瓶盖,听见老板娘的话,哏哏笑。
我们喝的是白酒。来之前我给周为和方磊讲过,煤矿的人野,直率爽气,跟他们喝酒,能喝要喝,不能喝也要喝。如果你有酒量却不喝,他们就会认为你很假,不实在,瞧不起人。而一旦给他们留下坏印象,事情就不好办了。
周为和方磊喝得很痛快,半小时没到,两个人就先后冲到卫生间吐了。
“不能喝你们不早说,”赵红旗说,“看你们上来就干杯,我还以为碰上高手了呢。”
张景乾叫老板娘泡壶热茶来。
老板娘泡了壶茉莉花,还洗了山楂。
“吃山楂解得快。”她把盘子放到周为和方磊的面前,跟赵红旗说,“别往死里灌人家,跟土匪似的。”
“你跟我这么说话,”赵红旗说,“就像土匪老婆似的。”
“土匪老妈还差不多。”老板娘笑着回敬了一句,抓了把瓜子,到外面跟厨师聊天去了。
我们吃完饭出来,天黑得透透的,星星像是从很远的地方射过来的长矛,穿透黑夜的帷幕,露出点点银亮的矛尖。镇子很静,在酒桌上听了那些故事以后,这种静谧变得阴险和杀机重重了。
小莫家的旅馆是一栋两层小楼,一共八个房间,厕所是公用的,没有洗澡间。唯一一间带浴室的房间,是小莫自己用的,他带我们去看他的浴盆,他介绍那两条金龙鱼的样子就好像它们是他的儿子。
第二天一早起来,夏末秋初的季节,洗脸的水居然冰手。洗过脸后,神清气爽,我们散步走过两条街,去昨天吃过饭的饭店。街上不少骑自行车上班的人,铃声丁零零响,树上还有雾气没有退尽,像丝丝缕缕的白絮。空气又凉又湿,有重量似的。
赵红旗和张景乾先到了,餐桌上面摆着煮鸡蛋、馒头、葱油饼、小米粥,几个凉菜都是大盘的,老板娘跟我们打了声招呼就进了厨房,接着听到里面一阵声响,她又端出四盘热菜来。
“弄得太隆重了,”我说,“平时我们都不吃早餐的。”
“也没什么好吃的,你们将就将就。”赵红旗说,“晚上我看看能不能弄个野狍子,烤着吃吃。”
“千万别!”我们几个直摆手,连说好几遍,务必让赵红旗相信我们是认真的,不是跟他客气。
“那吃蛤蟆吧,现在的蛤蟆最肥。”赵红旗问小莫,“哎对了,老吴不是会捉蛇吗?让他捉两条来。”
“千万别千万别!”我们又开始猛摆手。
“我最怕蛇了。”我说。
“切成段炖熟了,你根本看不出是什么玩意。”小莫说,“女孩吃毒蛇还美容呢,脸上不长疙瘩。”
“我宁可长疙瘩。”我说。
周为和方磊也坚决反对吃蛇:“从现在开始除了绿叶的东西其他的我们都不吃了。”
张景乾让我们给逗笑了,对赵红旗说:“给他们弄点新鲜榛蘑炖老母鸡。”
吃完了饭,张景乾去上班,赵红旗开车,带着小莫跟我们去山上。公路像层层捆缚山的绳索,我们像陀螺似的转了一圈又一圈,往下面看时,松树镇变成了一个漏斗的底座。又开了一会,一些小煤窑开始出现在我们眼前,规模不大,大部分是斜井。往外运煤的小火车车厢,跟棺材差不多大小,开动的时候咣里咣当地响。工人们每天坐着这些小火车进掌子面工作,下班再坐着小火车出来。
赵红旗和小莫谁都认识,方磊和周为拿着摄像机取景的时候,他们跟煤窑主或者主管聊天。
他们无一例外地问我们是干什么的。赵红旗说我们是拍电影的,他们的回答全都一样,“这地方有什么好拍的?”
“是煤矿里一些中学生的故事。”赵红旗说。
他们很快谈起真正关心的事情,贮藏量怎么样?煤质如何?找到买家没有?今年冬天的煤价是涨还是跌?他们都为钱焦虑,工人的工资拖欠得太久了,再不赶紧把煤发走弄回钱来,不知道哪天刨煤的大镐头就刨到他们的脑袋上了。
“你们早晨醒来,一抬头看见的是太阳初升,”赵红旗对我和小莫说,“我每天睁开眼睛,先得琢磨这样那样的费用,没有个三千四千的,推不开门啊!”
“进钱的时候你怎么不说呢?”小莫跟我说,“有钱的时候,唱卡拉OK他给我们一人找三个小姐。”
我们的笑声在山坡上滚动,方磊隔着百十来米,把镜头转向我们,赵红旗踢了小莫一脚。
赵红旗的矿在小煤窑里算大的,除了一个斜井,还有个竖井。他说这个竖井是以前国营煤矿留下来的,现在也能用,但太深了,有二百米呢。
我拽着井边防护用的绳索,探头往下看,黑黑的一柱空洞,通向地心,看得人眼晕。
方磊没敢上去,他是南方人,白白净净的,现在脸色更加苍白。他见我从上面下来,说我:“真是个心狠手辣的女人。”
“你知道左拉吧?法国作家。”
方磊说知道名字,但没看过他的作品。
我说左拉有一次去煤矿做实地考察,在四十多米的井下,看到一匹高头大马拉着满满一车煤在隧道中走,他问向导:“你们每天是怎么让这匹牲口进出矿井的?”矿工们以为他在开玩笑,都笑起来。后来发现左拉是认真在问,才回答他说:“这马还是小马驹时,还能塞得进我们下来时乘的罐笼时,就被运下来了。这马是在井下长大的,因为没有光亮,一两年后它的眼睛就全瞎了。它在这煤道里面拉车拉到死为止,然后就被埋在这里。”
“左拉把这件事情写到了他的小说里面。”我说。
方磊的眼睛湿湿的,转身走了。
周为和赵红旗他们也听见了我的话,谁也没说什么。
我们在山上看到更多的被废弃的矿井,井口边煤矸石成堆地堆着,一度被工人们踩出来的小路重又被荒草覆盖。斜井像个既敞开又遮掩的房间,仿佛是专为罪行和勾当准备的。有一些竖井没有任何防护措施,深度少则十几米,多则几十米,有的井口边上长满了杂草,周为说这些杂草是“塞壬的歌声”。
赵红旗和小莫不知道什么是“塞壬的歌声”,我解释了几句。
“你们文化人,”赵红旗说,“说话带拐弯的!”
“景乾没准能知道。”小莫说。
“你觉得这地方行吗?”我问周为。
“我想要的东西,这里差不多都有。”
周为想在山坡上面找一棵树,不要树林,要孤零零的一棵,越老越高越粗越枝叶如伞越好,最好是梨树。他描述我小说里面的场景,问赵红旗和小莫有没有可能找到。
“就算有那样的树,”赵红旗说,“也早让人砍了。”
临下山前,小莫采了一大把雏菊放到车的后备厢里。
我们回饭店吃午餐,第三次登门,才注意到牌匾上面的五个大字:甜蜜蜜酒家。
饭店里另外有两桌客人,喝得脸红脖子粗的,张景乾坐在他们中间,脸已经是猪肝色了。我们一进门,赵红旗和小莫立刻被人拉过去,一直到我们这边菜上齐了,他们才回来。
“我看你们吃得都不多,”张景乾说,“让他们少炒了几个菜。”
少也还有八个呢,而且桌中央的蘑菇炖老母鸡是用盆盛上来的。赵红旗问喝不喝酒,周为说下午还要去学校看景,不喝了吧?
“行,不喝就不喝。”赵红旗一边让老板娘盛饭,一边给我们每人倒了杯啤酒,“当水喝,爱喝多少喝多少。”
我们的饭没吃上两口,邻桌有个人拎着三瓶啤酒,带着杯子走了过来,他说他是红旗、小莫、镇长——说到张景乾时他冲他嘿嘿一笑,“我有点高攀哈,镇长的朋友,而我们是他朋友的朋友,当然就是他的朋友。”
“朋友肯定是朋友,”没等我们接腔,赵红旗先站了起来,很亲热地拍拍来人的肩膀,掏心掏肺说什么机密话似的凑近那个人耳边说,“昨天他们喝了两杯啤酒就吐了。这样行不行,他们一人喝一口,剩下的我来?”
“看出来了吧?”来人指指赵红旗冲我们笑,“大哥是个讲究人!”
“那是那是。”我们说。
“别喝多了,就一人一口。”小莫提醒我们。
我们一人喝了一口,赵红旗挨个端起我们的杯子,把酒喝光。
“我也喝三杯。”敬酒的人自己给自己倒酒,啤酒沫像花朵在他的杯子里面盛开了三次,未及凋谢就被他吞下肚去,“这旮旯穷山恶水,有用得着我的地方,吱声!”
他刚回去,另外一个人就走了过来,也是带着三瓶啤酒和一个空杯子,话也说得和前一位差不多少。还是赵红旗替我们挡,我们喝一口,剩下的由赵红旗来。这一位又换来另一位,另一位接另另一位,每个人都过来敬酒,赵红旗、张景乾和小莫轮流上场,有时候,对方还会抢着替我们喝,我们三个人的杯子沾过多少人的口水,已经数不清了。但每次轮到我们三个人喝那表决心似的一口时,我们谁都没含糊。
午饭吃完,已经3点多钟了,为了醒酒,他们让老板娘沏热茶。厨师去市场买了一筐无核野枣,名字叫枣,实际上是微型的奇异果。皮是绿色的,很薄,酸里面夹着甜味,是长白山山区的特产。
小莫揭张景乾的老底,说他以前是文学青年,写过诗,其中有一首他还记得,叫《山》:“这山望着那山/那山望着这山/这山觉得那山高/那山看着这山好/这山崇拜那山/那山爱慕这山/这山望着那山/那山望着这山/地老天荒。”
我们鼓起掌来:“真棒哎!”
张景乾的脸本来就是紫红色的,也看不出他有多窘。
“我谈恋爱的时候跟我对象动不动就来首诗,弄得她老崇拜我了。”小莫说,“结婚以后她才知道诗是景乾写的。”
下午4点半钟,我们终于要离开“甜蜜蜜”了,这时去学校已经来不及了,赵红旗带我们去看国营大煤矿。
国营大煤矿到底气势不同,井口有十来米宽,高度也差不多有十来米。这张大嘴把整座山变成了巨大的青蛙,沿着井口墙壁亮着的灯光,像一个个泡泡从青蛙的嘴里吐出来。
我们刚好赶上白班工人下班。几百个工人,戴着带探灯的安全帽,穿着覆盖了煤尘的工作服,脚蹬着长筒胶靴,手里拎着装饭盒的网兜,从井口深处走出来。先是黑暗的一部分,然后从黑暗的背景中挣脱,朝我们走来。他们个个高大健壮,几乎都不说话,黑黑的脸让他们看上去既深沉又阴沉。
“这感觉太棒了!”周为激动起来,他盯着工人的模样,就好像他电影里的人物要从那中间跳出来似的。
方磊扛着摄像机在拍摄,有个工人经过他身边时,问他:“你们是《焦点访谈》的吗?”
“不是。”方磊回答。
赵红旗小莫张景乾在离我们几米远的地方说着话,这时都转过头来朝我们这边望着。
“那你们是哪儿的?”
“电影学院的。”周为回答。
那个工人转身走开,跟另一个人说:“他们是电影学院的。”
随着他的声音在空气中的传播,某种紧张感舒缓开来,仿佛原本有个无形的、巨大的系结,被扯开、抻平了。
晚饭我们又回到“甜蜜蜜”。中餐变成了啤酒战场,大家都没怎么吃东西,进门的时候,发现老板娘和厨师在给我们包芹菜馅饺子,菜绿莹莹的,加了很少的精肉,看上去很清爽。
“你真是我肚子里的蛔虫啊,”赵红旗跟老板娘说,“知道我惦记啥。”
“肚子里的蛔虫是宠物啊。”小莫一本正经地说。
“狗嘴里吐不出象牙。”老板娘笑骂,转身跟我们说,“买到山梨了,你们先吃几个,解解酒,开开胃。我这就烧水下饺子。”
山梨个小,皮糙肉硬,但味道绝佳,是很硬的时候摘下来,放到一种特殊的蒿草里面捂熟的。
“以前没发现你这么善解人意啊。”赵红旗咬了口梨,冲着老板娘笑,“你就像这梨,越捂越有味道啊!”
小莫的脚在桌子底下朝赵红旗踢,但却踹到了方磊的腿上,他疼得叫出了声,从椅子上直跳起来。
“哎哟,对不起对不起!”小莫说。
老板娘跟厨师收拾好东西,回厨房去了。
“大哥啊——”小莫冲赵红旗说。
“一撅腚就知道你要拉什么屎。”赵红旗脸沉下来,做了个让他闭嘴的动作。
“你拉完屎倒是痛快了,”小莫哼一声,“擦屁股的时候别找我啊。”
“在饭桌上呢,”张景乾敲敲饭桌,“文明点!”
小莫起身走出去,不一会带着一大把雏菊回来。他钻进厨房,弄了个大雪碧瓶子剪成的花瓶装着花,抱出来放到我面前:“送你的。”
“猪脑袋长犄角,”赵红旗哼一声,“净整那洋(羊)事。”
吃完晚饭回到小莫家的旅馆,赵红旗他们找了个人,组成了麻将局。周为方磊和我聊了会天。“‘甜蜜蜜’那个老板娘要是演我们电影里那个三陪,还真行,”周为说,“这个老板娘,成熟体贴、有心机、绵里藏针,对于一个初中男生来说,对付老板娘,就像小鸡跟老鹰叫板,戏剧性多强啊!你写的那个原来看着也行,但一比较,就觉得有些轻飘飘的了。”
“她不会演的,”方磊低头看着小腿鸡蛋大的一块瘀青,小莫那一下子还真是踢得不轻,“在这样的地方,演了三陪,她还不得让人说闲话说死。”
“不一定非让她来演,但可以把那个人物朝这个方向改改。”周为问我,“你说呢?”
“行啊,试试吧。”
赵红旗他们打麻将打到了天亮,吃早餐时,没精打采,呵欠连天的。张景乾吃了饭直接去上班了,我们要自己去学校,赵红旗和小莫不肯。
镇中学走路也就十五分钟。学校建在一个山坡上面,有高高的砖砌围墙。进入大门前有几十级水泥台阶,进门后正对着大操场。大门口往右,麻将牌似的建着四排房屋,每排有八间教室,房屋中间有一条通道,通向后操场。后操场的两边,有长长的水泥砌的厕所。进大门往左边走,是一座二层小楼,是教职工楼。
校长是个五十来岁的女人,矮,胖,既矜持又和善。来之前小莫说,她之所以能在校长这个位置上坐稳当,是沾了她派出所所长弟弟的光。
校长看了周为和方磊的教师证身份证,也看了我的记者证,她很认真地挨个打量我们,她不相信我们,但又找不出可疑之处。
“是个什么样的电影呢?”她问。
“就像《阳光灿烂的日子》。”周为回答说。
校长没看过《阳光灿烂的日子》,但她显然听说过,电影的名字似乎也让她放心不少。周为又说了这部电影如何蜚声国际影坛,拿了多少大奖之类的话。绘声绘色是他的本事,别说校长,连我这个故事的原创者都忍不住顺着他现在的思路走下去,禁不住去想,真的啊,我们是可以拍成《阳光灿烂的日子》的啊,那也不用“地下”了啊。
我们得到了校长的允许,去初二初三班寻找演员。学生们听说来了拍电影的,都炸了锅似的兴奋起来。先前的几个班都不理想,在初三(3)班,女班长听说我们的身份和来意后,脸涨得红红的,眼睛紧盯着我们,身子动来动去,唯恐我们的目光会错过她。
“我当然不会错过她,”事后周为跟我说,“这个女孩子张扬、卖弄,渴望名利,还有她那长相举止,再合适不过了。”
但他故意忽略她,目光停留在一个神情羞怯的女生身上。
“你愿意和我们谈谈吗?”周为问她。
她点点头,脸红得像苹果。
我们往外走,走到教室门口,周为像突然想起什么似的,回头看看那个女班长,她眼泪汪汪的,仍然紧盯着我们。
“——你也来吧。”周为说。
女班长低低地叫了一声,她从座位上站起来时,把桌椅弄出很大的响声。加入到我们的阵营后,她紧紧地拉住同学的手,两个人交换了一下又惊又喜的目光。
我们来到学校外面的水泥台阶上,校长被市教育局打来的电话叫走了。方磊举着摄像机对着这两个女孩,比较内向、羞怯的,叫孙甜,女班长叫张今芳。
“你们要拍什么样的故事?”张今芳问。
“拍的时候会有剧本。”周为说,“现在还只是看外景和选演员。我们有可能选中你们,也有可能选不中。”
两个女孩子沉默了。
“除了学习,你们有什么业余爱好?”周为问。
“我喜欢唱歌跳舞。”张今芳说。
孙甜没吭声。她是个小美人,很耐看。
“她唱歌跳舞也挺好的,我们开联欢会时,都是一起排练一起演出。”张今芳替孙甜回答,急不可耐地问我们,“如果我们拍了电影,是不是就会像魏敏芝那样?”
“你想像她那样吗?”
“当然想了。”张今芳说,“我很想当明星。”
“你想当明星吗?”周为问孙甜。
孙甜点点头。
“可我不是张艺谋啊,你们会不会失望?”
“不会,”张今芳说,“总归是拍电影啊。”
我们还需要找到一个男孩,这是电影里面最重要的角色。刚才在八个班里挑,没有一个男生适合。
张今芳听见我们的话,推荐她的男朋友:“刚才你还拍他来着,坐在我们班最后那排的高个男生。”她跟方磊说。
方磊倒回带子,周为伸头看了看那个男生,“我们考虑考虑。”周为说,问孙甜,“你有男朋友吗?”
孙甜摇摇头。
“追她的人多着呢。”张今芳说,“比追我的还多。”
孙甜用胳膊肘推了张今芳一下。
“她们行吗?”往回走的时候,小莫问。
“差不多,”周为说,“具体拍的时候,还得好好调教调教。我们想要她们本色出演,只要她们到时候不怵场就行。”
“这样就行了?”赵红旗问,“那我不是也可以演?”
“可以啊。”周为说,“到时候有什么角色适合真找到你,你可别推啊。”
“算了吧,”赵红旗说,“我可不行。”
我们走下山坡,拐向小莫家的旅馆时,经过一个市场。在市场的头上,有个很大的西瓜摊,老板说西瓜是昨天刚运来的,给我们搬来个小圆桌,几个小凳子,老板拿着刀唰唰几下,把西瓜剖好,递给我们。
有个少年在不远处,跟一条大黄狗在玩。“蹲下!”“起来!”少年在驯狗,狗要是听话,他从兜里掏出几粒花生米给它;狗要是不听话,他就打狗爪,一边打一边还叫:“打爪!打爪!打爪!”
方磊举起摄像机对着男孩子拍了一会,倒过来给周为看。
“你们认识他吗?”周为问小莫。
小莫问西瓜摊老板:“谁家的孩子?”
“老白家的。”老板叫了一声,“白云飞,你过来!”
白云飞回头看看,带着狗过来。人和狗都脏兮兮的,同时也都有股难以言传的快乐和自由。
“你怎么不上学呢?”周为问。
“你是老师吗?”白云飞反问。
“我还真是老师。”周为说。
白云飞愣了一下,上下打量着周为:“——不可能。”他看看方磊,“你们是电视台的吧?”
周为不置可否,问他:“你想不想上电视?”
“我上电视干啥?我也没做啥好事,”白云飞说,“也没做坏事!”
我们都让他逗笑了,周为看了我一眼,我也觉得他很合适。
“我们是拍电影的。”周为说,“你想不想拍电影?”
这回,白云飞是认认真真地看着我们了:“——我能拍什么?”
“那先不管,你就说你想不想拍?”周为问。
“——想。”
“你走近点,”周为说,“看着镜头,你做一个很恨的样子。”
白云飞犹豫了一下,对着镜头瞪了一下眼睛,他脸上单纯的笑容瞬间回缩攥紧,挤压出恶相,还有股狠劲。
“再笑一个,越高兴越好!”
白云飞好像还被刚才的情绪控制着,过了一会,才笑出来,他的牙挺白的,很整齐。
“我们中午带着他一起吃饭吧?”周为问赵红旗,“我需要和他多接触。”
“你带他睡觉我们也管不着啊。”赵红旗呵呵笑着说。
我们把白云飞带到“甜蜜蜜”,老板娘听说这是我们挑中的演员,很好奇地打量他,厨师也跑出来,他认识白云飞的爸:“后山那个老白,对不对?”
白云飞点点头。
“吃完饭去你家看看,行吗?”周为问。
“行啊。”他很爽快。
赵红旗和小莫还是陪着我们,他们把车开到山脚下,说好了在这里等,我们就单独跟白云飞走了。山坡上面的房子错落地建着,每家都有前后院,方磊跟白云飞落在后面,嘀嘀咕咕的,周为低声跟我说:“他们聊私生活呢。”
“这个小家伙挺有点意思的。”
刚才吃饭时,白云飞承认自己有女朋友,不过不在这里,在另外一个镇上,他经常沿铁路走两个小时去看她。
“我今晚还去!”他说。
他等不及要把自己要演电影的消息告诉她。
白云飞的家在一个歪歪扭扭的胡同里,院子里面种着棵沙果树,小果子结在树上,正在从青转红。房子是三间红砖房,挺破败的,后院里种着的向日葵,有两三棵长疯了,一直蹿到房顶上,黄艳艳地仰脸追逐着太阳光。
周为和方磊激动得不得了,四处找角度拍向日葵。
一个中年女人走出来,看到那么多陌生人跟着儿子回来,其中一个还扛着摄像机,吃惊不小。
她的眼睛跟白云飞很像,年轻的时候,想必也是让很多男人心动过的。但长期的愁苦在她的脸上生了根,改变了她的容颜,她的薄嘴唇紧紧地闭着,像两片小刀子。
我们为这样贸然登门跟她道歉,她点点头,狠狠地盯一眼白云飞。我们说要请她的儿子演电影时,她又惊奇地打量他,好像突然之间他变陌生了。
白云飞家所有的一切,都沾着煤味。走进屋里,仿佛夜晚提前降临了,墙壁发黑,厨房炉子上面的墙壁则是墨黑,上面浮着很厚的煤粉和灰尘;炉子上的饭锅和水壶,被煤烟熏得乌蒙蒙的。橱柜里面的盆盆罐罐、盘子碗筷子非残即旧,既旧且残。
房间一共有三间,两间带窗子的房间,家具很少,无非是地桌、木凳和箱子,箱子上面摞着被褥。在厨房的旁边有一间很小的房间,开门就是炕,没有窗,炕上面坐着个女孩子,光着身子,皮肤黑黄,表情憨痴,瞪着跟妈妈和哥哥很像的大眼睛,咯地一笑。
我的心一紧,好像被她的笑容咬了一口。
白云飞的妈妈过来,抬手放下了门口的布帘。
“生下来就傻。”她跟我说话,眼睛却望着方磊。那个摄像机似乎让她很不安,仿佛那个是枪口。
“如果我们用白云飞,”我悄悄问周为,“会给他多少报酬?”
“没多少,”周为说,“意思意思而已。”
我们离开的时候,白云飞也要跟我们走。
“你留在家里吧。”周为说,“我们一个月后回来找你。”
“你们肯定会回来吗?”他问。
“当然了。”周为笑笑,“你得好好上学,好好听父母的话啊!”
白云飞点点头。
赵红旗和小莫在车里睡着了,老远就听见他们的打鼾声。我们说演员定了,景也看得差不多了,今天晚上就走。
他们不让,“哪能说走就走?”赵红旗说。
“反正一个月后就回来了,还有不少工作要准备呢。”周为说,转向小莫,“你们家旅馆别住外人了,都给我们留着。我提前一个礼拜跟你联系。”
小莫说没问题,他马上开始修浴室。
我们在松树镇的最后一顿饭吃得像年夜饭,赵红旗张景乾小莫都喝了不少酒,我们也各尽所能地喝,老板娘陪我们坐了半天,跟我们每个人都单喝了一杯。
“这顿饭我请客!”她强调。
“我们回来的时候,”周为说,“得把你这儿变成剧组食堂了。”
“那是我的光荣啊。”老板娘爽快地说,“放心吧,我不挣你们钱,就收个工本费。”
我们去车站的时候,张今芳和孙甜不知道从哪儿听来的消息,跑来送我们。
“你们一定会回来的吧?”她们问了一遍又一遍。火车开起来时,张今芳一边跟着火车跑,一边还在问。
“一定。”我们跟张今芳挥手,跟孙甜挥手,跟赵红旗张景乾小莫挥手,跟松树镇挥手。我们确实以为我们会回来,在一个月后。但我们没有,三个月后也没有,三年,十年,我们没再去过松树镇。
今年冬天下第二场雪的时候,我接到陌生人的电话,他先确认了我的身份,接着说自己是警察,直到他提到孙甜,提起松树镇,我才明白这不是哪个朋友跟我搞恶作剧,“我们想请你来一下。”警察说。
我出门的时候,雪已经下了半尺了,雪花很小,散落成了棉絮末,落到皮肤上,点点滴滴的湿凉。我站在街边打车打了好半天,很后悔刚才拒绝他们派车来接我。最后我主动提出加钱,才有司机愿意拉我去铁北监狱。
接待我的警察姓刘,电话也是他打的。他在市局负责普法教育方面的工作,正在拍的专题片里面涉及孙甜的案子,孙甜拒绝合作,除非他们安排我跟她见面。
“她干了什么?”
“杀了她男朋友。”
刘警察带我进了一个小会客室,房间不大,放了一张很大的桌子,椅子是折叠的沙发椅,墙上没贴“坦白从宽,抗拒从严”的条幅。刘警察给我沏茶前还问了我一句:“天冷,喝乌龙茶吧?”
我说好,问她:“她为什么杀她男朋友?”
“她跟电视台台长有暧昧关系,被她男朋友发现了,小伙子要把事情捅出去,她就杀了他。”
刘警察打了个电话,让人把孙甜带过来。他把沏好的茶放到我面前,纸杯有些烫,茶是好茶,暖香袅袅。
“被捕前孙甜在电视台当主持人,是招聘的。她原本希望能通过台长的关系,把自己调进省台呢。她很漂亮,又上镜,拍专题片真是可遇而不可求。”
门外有人敲门,两个警察带着孙甜过来,一个说了几句就离开了,另一个跟孙甜并排坐在了桌子对面。刘警察给他们一人一杯茶,然后走到旁边,打开了录像机,我看了他一眼,但他并未做任何解释,好像这是一件理所当然的事情。
孙甜穿着囚服,头发和脸孔都很干净,眼睛比我记忆中要大,也更亮。她坐在我对面,打量着我,确认我是当年到过松树镇的那个人以后,问我:“你们怎么没来拍电影?你们不是说一定会来的吗?”
“投资方撤资,我们也没办法。”我没说我们拍的是个地下电影,是个烧钱的玩意,投资方的艺术热情燃烧了一阵子就清醒过来了。
“我们一直等你们来!”孙甜说。
“——对不起!”
“谁都知道我们要拍电影了,谁都问我们,在电影里面要演什么。”孙甜看着我,“我们不知道电影里要演什么。你现在告诉我,那个电影讲的是什么故事?”
那是十年前的剧本了,有些细节连我自己也记不清楚了。但我不能不回答孙甜的问题:“是煤矿里的几个初中生,白云飞扮演的男生跟你还有张今芳扮演的女生是同学,白云飞很喜欢你,但你却跟体育老师好上了,还怀孕了,他为了帮你忙,去找张今芳借钱。在电影里,张今芳的爸爸是小煤窑主,很有钱。张今芳不肯借钱给白云飞,说话还很刻薄,把白云飞给惹火了,他就想绑架张今芳,跟她爸爸要钱。张今芳逃跑时,掉到了一口废弃的矿井里。白云飞去勒索张今芳的爸爸,被警察抓住了,他到底也没能帮上你——你演的那个女生——的忙。”
“什么破剧本!”孙甜沉默了一会说,“难怪拍不成。”
“她是怎么干的?”他们离开后我问刘警察。
“她开车撞死了他。被人看见了,还记住了车号。”
“——她会死吗?”
“——谁都会死。”刘警察笑了一下。
警车开了两个多小时才把我送回家。外面黑沉沉的,我的脸映在玻璃上面,闪闪烁烁,表情则是支离破碎的。
我下车时,雪也停了,地面上的雪如新铺的被褥,闻得到淡淡的、清冷的芳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