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时,芦京生关切地问:“你是怎么了?家里发生了什么事?”她都说:“没什么。”几次,他见她不去吃饭,就打了饭到处找她。一次,他包了两个夹菜的馒头,在校外小河边找到她,用他那大手把一个馒头递给她。她看到他真挚的忧伤的表情,眼泪刷地流了下来,睁着泪眼看着他:“小芦,你永远是姬月的好兄弟!”她平静地吃了馒头,拉着小芦的大手站起来,同她一起走进学校。娘家有亲兄弟的妇女,心里是踏实的。
许多日子过去了,她的心情逐渐平静下来,但始终不理睬水江枫。他们虽然常相遇,却如同路人。时间老人可以消化人间一切恩怨,也许就这样熬到毕业,他们之间的事就消失在遥远的灭点上。她还刚刚走进生活,来日方长。
一天晚饭时,姬月到饭堂门外的水池处洗碗,水江枫悄悄地跟过来,有意站在她对面的水龙头处洗碗,趁两边没人,眼睛盯着姬月说:
“到我那去吧!我有话要说。”
姬月抬起头来,看了他一眼。这么长的时间,没有正眼看过他,只见他胡子巴杈,头发蓬乱,像个囚犯。一脸的憔悴,衣服上又是饭痂又是颜料,像个乞丐。一双哀求的眼光似乎在等着她回答。姬月垂下眼皮,没有理会,拿起洗好的碗就走了。
一丝怜悯之意袭上姬月的心头。人怎么会变成这样子?原来他是那么潇洒,那么傲视一切,那么坚强刚毅。他一定是遭到了感情风暴的摧残。如今已经很遥远的他那一头究竟发生了什么?忏悔?失恋?从洗碗池到饭厅放碗处不到几十米距离,姬月思绪翻滚,越想越难受,脚上像是灌了铅,抬不起,挪不动。已经平静的湖面上忽然又掀起了风暴。
这天晚上她又难以合眼,潜伏下来的问题又浮上心头。好人还是坏人?有意还是偶然?爱还是恨?而且摆在面前还有一个必须作出回答的题目:还理睬他吗?还去见他吗?
从腾老师那里听到水江枫的名字开始,她先是寻找他,等待他,见了之后就有好感,接触之后她感激他,崇拜他。两年多来,他们之间建立了亲密的师生关系,朋友关系,相互依恋,相互思念,相互信任,已经到了难分难解,难聚难离的地步。那些日子是多么的美好啊!当然,也有烦恼和痛苦,然而那是幸福的痛苦,愉快的烦恼。他们在婚姻的篱笆前共舞,面对未卜的前途相濡以沫,顽强地护卫着两个人的世界。她完全信任他,只有爱慕,没有怀疑,更没有警惕。万万没有想到,他竟然在婚姻之外猎取她的处女之宝。一面是天使,一面是魔鬼;一面是灵长,一面是野兽;一面是圣贤,一面是恶棍——这就是男人!想到此,她憎恨天下所有的男人,除了芦京生。
不过水江枫那哀求的目光,那可怜的形象一再出现在她的眼前。姬月天性善良,怜悯之心驱使她决定再会他最后一面。她还不知道,正是这怜悯之心造成了她一生的悲剧。
水江枫这天没有课,一天之中都在画室等待姬月。他期望她会来,但是那不理不睬的冷漠使他不敢抱有奢望。不管她来与不来,他决定五天内除了有课之外,一步也不离开画室。她恨他也好,骂他也好,不理他也好,甚至去告发他也好,他都罪有应得。他做好了精神准备,如果她去告发他,他就去充军坐牢。生活中没有了姬月,还有什么意义呢?还留恋什么呢?他也准备好去过以后的苦日子,孤独,痛苦,无望,无奈,无告,一个苍白的生命。他太爱她了,爱她的一切。他是个成年人,过来人,知道那种事迟早都会发生。或者远离爱河;或者活在理想国里,像柏拉图;或者活在幻想里,像但丁。他是个活人,追求的是灵与肉的合一。他占有了姬月,来源于爱而绝不是丑恶的邪念。曾经有个女生,主动来找他,被他训斥后吓跑了。他相信自己的为人是正派的,精神是高尚的。如果他不再追求高尚,同目下一些趋炎附势的小人同流合污,他还是他吗?生活还有什么价值?那天晚上他确实不是事先安排的,这一点他问心无愧。发生那件事,只能怪自己感情用事,意志薄弱。
她还年轻,将来也许还嫁人(他不敢想象她属于别人),人生的路才刚刚开始。发生了那件事,叫她怎么做人?更糟糕的是那件事毁了他们之间的亲密关系,会永远留给她一个否定的印象。他后悔莫及,真是一失足而成千古恨!
她恨他吗?当然恨,恨之入骨。她还爱他吗?他只能说,她曾经喜欢他,崇拜他,也可以说爱他,现在恐怕无可挽回了。不过,必须向她道歉,向她解释清楚,为自己为她都是必要的。她毕竟还是个孩子,对人生还缺乏理解。
水江枫在焦急地等待着姬月,姬月正在通往画室的路上走着。这条路,她往常走熟了,即使是黑夜,走起来也十分轻快,今天她却觉得石子路坎坷不平,台阶又陡又漫长。到了画室门前,她犹豫了。经常她既不敲门也不报告,径直就进去了。今天进这个门怎么就这么艰难。她心里一阵凄凉,敲门时手都颤抖了。
姬月没理会迎上来的水江枫,进门后就坐在椅子上低头不语。水江枫倒了一杯水,递向姬月:“你喝水!”姬月瓷在那里,不接杯子,也不抬头。水江枫小心地把杯子放在桌子上,也坐下来。长时间的沉默。姬月无声的抗议让水江枫左右为难,紧张得心都快跳出来了。他下意识地两手抱着须发蓬乱的头。“有什么话?不说我走了!”姬月站起来要走。水江枫突然站起来扑通跪在了姬月的面前,拉住她的手哭出了声。姬月感到那两只嗦嗦发抖的手冻得冰凉,心也软了下来。他哭求着:“原谅我,原谅我那天的过失!我对不起你,对不起你的一片真心。我真后悔!你无论怎样惩罚我都可以,千万不能不理我。我离开你不行!”“你起来说吧!”姬月把他拉起来,自己先坐下。他退到书桌旁坐下,用袖子擦去眼泪,继续说下去:“姬月,你说我刚毅,其实男人也有软弱的时候。这么长时间你不理我,我都要疯了。你不知道这些日子我是怎么度过的,心灰意懒,百般折磨自己,连拍照、画画的心思都没有了,每天只有一个念头:恨我!想你!”
姬月一阵心酸。
“我活了30多年,除了你,没有爱过任何一个女人。年轻时志高气盛事业心强,顾不上考虑个人问题,32岁上还没有对象,父母就为我找了远方姑姑的女儿,仓促地结了婚,就是我现在的老婆。婚后天南地北长期两地分居,前年她才调来古城。大家都说她很好,可是我们之间没有共同语言,没有感情交流,甚至也很少同床。她不能生育,没有孩子,过年过节别人家里欢声笑语,我们家里冷冷清清。我等于过着无妻无子无家无亲的生活,感情领域一片沙漠。所以我不停地出外写生,忙于创作,长时间住校,不想回家去忍受那份冷漠。”
姬月站起来,把面前的水端给他。他喝了一口动情地说:
“遇到你,先是一种责任感。腾老师是我同窗好友,又是你的启蒙老师,他把你托付给我,我自然尽心尽力,慢慢地就喜欢上你。自从学军之后,感情越来越深,每天都想见到你,同你在一起感到愉快,充实,觉得自己变年轻了,忘却了所有的烦恼,好像眼前出现一片绿洲。老天是公平的,将你送给我,使我感受到爱情的幸福,找到了感情的归宿之地。”
姬月听了这一席肺腑之言,心里虽然畅快,但余怨未消。她忧伤地说:
“但是你应当明白,你已经毁了我的一生。”
水江枫无言地走过来,紧紧地握住姬月的手,再次表示道歉。
“姬月,我真不是故意的。那晚,我的确没有通知其他人来画室,我只是想同你单独相处一会儿,讲讲两个人之间的体己话。没想到,越讲越动情,就有了身体的接触。我比你年长,应该有所控制,但没有想到一路走下去就做出了对不起你的事。我的理性见鬼去了,意志力见鬼去了。”
姬月俯到他的肩上呜呜地哭起来。这时,她对他的猜测,误解,疑问,怨恨,都已经化为零了。
临走,她对他说:“明天你去理个发!”
他把她一直送到女生宿舍门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