连着许多天,姬月心绪不宁。她想见水老师,但已经失去了先前的勇气。父亲在市里工作,常有演出单位送来晚会票,她几次都想给水老师送去,但都拖到了过期作废。一天,一位同学前来告诉她,农村实习时那个黑娃队长在水老师家,让她过去。她梳洗打扮一下,顺手拿了两张演出票,就去了。
水家门口放了一台小拖拉机,拖挂的车厢里装满化肥袋子,姬月想,一定是黑娃开来的。她还没有走到后院,就碰到水老师正送黑娃出来。黑娃看见姬月,张着大手迎过来,握住她的小手说:
“哎呀,一年多不见,这女娃长得越心疼了!”
“黑队长好!”
黑娃一听,哈哈大笑:“好哇,你还没有忘记唤我黑队长!姬月,啥时候领你们同学回村子来,社员都很想念你们!”“我也很想念房东大嫂。”“来吧,来吧。如今邓大人上台,抓革命,促生产,社员们都觉得有奔头,劲头很大,生活也好多了,保证不让你吃粗粮。”到了大门口,黑娃要告辞,水老师挽留再三,要请他在街上吃午饭。“天黑前得赶回村子,不了,不了。”“十二点多了,反正你也得吃饭,你把小托开到城门里,咱就在那里随便吃点啥。”“好吧,你们上车,就坐在袋子上。”姬月为难地看看堆成小山的化肥袋。水老师喊一声“等一等”便转身进家。等他转回来时,推着辆28加重自行车,车后夹着两包报纸包着的东西。
“黑娃,我骑车子带着姬月领路,你开车跟着。”说罢,从车后拿下纸包。“昨天南方老家来人捎些年糕,黑娃你带回去尝尝鲜。”黑娃也没客气,接过一包就放在司机楼里。水老师将另一包递给姬月:“这是给你的!”并向她使了个眼色。
姬月还是第一次坐在水老师车后,又新鲜,又尴尬。她不知道抓他的什么地方好,今天觉得他又近又远。“抓住我的皮带,小心跌下来!”姬月将手抠在他腰后的皮带中,手指感到他的体温,又闻到那熟悉的男人味。
水老师叫了两盘菜,四碗面条,黑娃两碗,他同姬月一人一碗。“黑娃,今天不给你喝酒,一来你开车,二来你急着赶路。都是自己人,咱就莫客气了,吃完你就开路。”黑娃一走,就剩下他们两个人,姬月觉得很尴尬,不知道说什么好,就沉默着。“姬月,你今天怎么了,不舒服?”他发现她情绪不高。“没什么。”“那就好。时间还早,走,我用车子带你到公园去。”姬月顺从地跳上了车子。“抓住皮带!”姬月顺从地抓住了他的皮带。到了公园,存了车,他们绕着湖边走。“你好像有心事?”“我怕。”“怕什么?你是我的学生,我是你的老师,我偏爱杰出的学生,我们堂堂正正,怕什么怕?”“怕我影响你?”“哦——怪不得你好久不再来我家。我的家庭情况你不了解,一时也对你说不清。不过,请你相信我,我还是从前那个喜欢你,愿意帮助你,对你充满希望的水老师。”沉默。“水老师,这是两张后天的晚会票,你同家里人一起去看吧。”她先打破沉默。“那人对艺术毫无兴趣。我拿一张,另一张你去吧!”第三天晚上,他们几乎是同时到达剧院门口的。演出的是钢琴伴奏现代京剧唱段。演到李铁梅唱段时,他悄悄地握住她的手,紧紧地握了一下,好像在说:要勇敢!要坚强!晚会后他骑车送她,这次她主动用手扶住他的肩膀。
新学期开始了。
暑假里草木疯长,学校一片荒草芜地。校方雇当地农民进来修剪了花木,剪除了杂草,当师生返校时,一切都整整齐齐,焕然一新。经过修剪的树木好像长高了,割过的草散发着自然的清香。农民已开始收秋,田野里弥漫着泥土的气息和秸秆的幽香。尤其是傍晚,农舍上空升起袅袅炊烟,空气中可以嗅到炊烟的气味。
九月上旬秋老虎还肆虐着,姬月心情很好,穿着那身米黄色的连衣裙在校园里摆来摆去。
水老师路上遇到她,对她说:“你已经升入高年级了,高年级同学有义务也有权利到画室工作,我的画室正缺人,你来帮忙吧!”姬月说:“快毕业了,得抓紧时间搞创作。”水老师说:“在画室工作也是学习,边干边学,提高更快。你白天上课,晚上过来,也不是每天都叫你来,也不是你一个人来,还有人。”“什么时候开始?”“下个星期。现在你就跟我到画室去,熟悉熟悉环境,你若喜欢,我就给你们班主任打个招呼,就定下来了。”姬月跟着水老师随着上坡的台阶走上去,画室就在大坡中断的一排红磚瓦平房里。画室不大,墙上挂满了框幅大小不等的油画、版画、素描、写生,有风景,也有人物。
地上到处都是一摞一摞的画框,墙根堆着调色盘、各种颜料,摆着石膏模型。可怜的美神维纳斯半裸着被遗弃在墙角处,陪着她站在那里的是全裸的大卫。
套间里是洗相的地方,小桌上搁着放大机,旁边是洗相池。一张单人床!他就住在这里?衣柜的门关着,好像关着什么秘密。凳子、椅子东一个、西一个,书桌上堆满杂物。她奇怪小屋怎么能住人?东西塞得满满的,走路都得考虑在哪里下脚。不过,她还是挺新奇,挺开心,东张西望,好像走进琳琅满目的百货商店,尤其床头墙上那幅景色迷人的油画,她特别欣赏。他画的?
“我来干什么活?”姬月问。“主要是帮助洗相,放大。照片可以唤起人的记忆,激发人的想象和创造,是现代绘画离不开的手段。”哦?怪不得他每天背着照相机!“太乱了,哪天我来帮你收拾一下。”“那就太感谢了。不过,所有画家的工作室都是这个样子。”姬月撇嘴一笑,心想:那一定是男画家。第一天来画室上班姬月感到很新鲜。尤其是放大照片,好奇妙,放大出来的照片竟然比原来的更美,有点虚幻感,好像来自遥远的时空。自己那张泳装照他放大了吗?她下意识地瞥了一眼那锁着的衣柜。又一周姬月如约来上班。除了水老师和姬月之外,在画室工作的还有两个人,一个老师一个学生,都是男的。姬月只做打杂的小工,夹底版,晾照片,给老师们取件东西什么的。
“姬月,你有底版吗?也给你放大几张。”一位老师和气地对她说。这是到画室工作的同学唯一的报酬和特权。
“没有。”
话音未落,在外间裁照片的水老师就喊到:“她有,放在我这里。”
他走进来,在书桌抽屉里取出一本书,书里夹着几张底版。原来他早有准备!
收了工,她兴高采烈地带着自己的放大照回到宿舍,不敢声张,生怕同宿舍的人看到了,悄悄地把照片夹在一本画册里。她心里乐滋滋地,周末回家拿给奶奶看,奶奶一定笑得合不拢嘴。奶奶挺可怜的,一个人在家,平时也没什么高兴的事,每天都盼她回去。只有她能给奶奶带来欢乐。
不久,姬月已经习惯和热爱上了画室的工作,一来可以经常同水老师在一起,二来又长见识又开心。她很快地就掌握了洗相的各种技术,可以独立操作了。工作也轻松,大家在一起有说有笑。在她的指挥和照料下画室整齐多了,有女人的地方就没有零乱。这里就她一个女孩子,大家都宠着她,哄着她,她似乎成了中心人物。画室里充满了她银铃般的笑声,显得很有生气,是她给画室带来了欢乐。尤其是她同水老师之间的微妙关系,像是在演戏,又温馨又好玩。
有时任务少结束早,水老师借口收拾房间把她单独留下来,给她倒水喝,给她吃夜宵,给她讲授如何利用照片作画。
“它会教你透视。照相机的镜头就是人的眼睛,但是人的眼睛有错觉,照相机绝没有错觉,它把立体的东西移化为平面,透视上是百分之百的准确。”
“一般地讲,人物摄影可以作画面的主体,风景照可以作画面的背景。”
“人脸有25万种表情,我们的眼睛是看不全记不住的,只有照相机可以把它们停止在脸上留存下来。达·芬奇能画出蒙娜丽莎奇妙的微笑,说明他的观察力和记忆力是超群的。相机可以帮助你记下最微妙的一瞬。”
她对他的渊博的知识,吃苦耐劳的精神,坚强的意志,一丝不苟的工作作风,特别是超群的艺术鉴赏力,佩服得五体投地。他是她的偶像,又是她亲密的人。
姬月自身有双重资本,一是生来可爱,二是生性聪颖,因而从小学三年级开始就是人尖人精。大凡聪明漂亮的女孩都具有极强的自尊心和虚荣心,同时又是在受宠的环境中成长的。在家里姬月是奶奶的心头肉,在学校是老师的左右手。她争强好胜,总要比别的同学强点什么,多点什么,总喜欢鹤立鸡群,生活在一片赞扬声中。到了艺院,随着身体的发育成熟和性意识的隐隐觉醒,她渐渐感到美的潜质也会带来麻烦,会带来女人的嫉妒和男人的淫邪的目光。然而,可惜这种觉醒还处在朦胧之中,长期铸就的自尊心、虚荣心使她陷入懵懂,对男人的赞美和关爱失去警惕,在陶醉中并不明白男人的宠爱和欲望往往是搀合在一起的。别说是尚处在人生“幼稚和谐”阶段的她,就是成熟的男人也常常陷于情与理、爱与欲这些难分难解的人性之常的茫然中。一天下课后,水江枫通知姬月今晚洗相。晚饭后,姬月来到画室。门开着,她看见水老师仰面躺在小床上对着天花板出神。听到她的声响,他赶忙站起来迎她进来。“你在想什么?”“我在养神。”“他们呢?”“没来”他今天显得很帅气,仍然穿着去游泳时那身衣服,只是套了件毛背心。“不用等他们了。我们先开始干吧!”说着,他脱掉毛背心扔到床上。“今天闷热,你也把毛背心脱掉吧。”姬月穿着厚厚的秋衣,也觉得屋里闷热,就顺从地脱掉毛背心,扔到床上,恰巧摞到他的上面。水老师熟练地操作着,倒药水,裁相纸,夹底版,按尺寸调节放大机。姬月只是打杂,传递东西,翻动泡在药水里的照片。屋里只有他们两个人,一边工作,一边谈话,再不用顾虑有其他人。“姬月,学军时你为什么在小桥头等我?”“说不清。你一走我很孤单。”“恨我吗?”“你一回来就不恨了。”他警告她要不停地翻动显影盆中的照片,不然显影过分,洗出的照片对比度就太大了。“你舞姿很美,也很投入,闭着眼睛很可爱。”“是你带得好。”“喜欢我带吗?”“喜欢。”“喜欢我吗?”“敬佩你。”
“敬佩什么?”
“说不清。学识渊博,有艺术气质,温文尔雅,还有男人的——”
“男人的什么?”
“刚毅。”
这时,下晚自习的铃声响了。他说洗完最后一张就收工。
收工后,姬月说:“东西我来收拾,你先歇一歇。”
水老师一把拉住姬月,大声说:“先撂到那儿!你不嫌累?”
姬月搬把椅子坐下来,水老师倒杯水递给她,自己就坐在床边上。
“姬月,你认为我生活得潇洒、充实吗?”
“怎么说呢?”
“实说。”
“潇洒但不充实。”
“怎见得?”
“你有时热情,有时冷漠;有时温和,有时暴躁。”
水老师显得很激动,站起来拉住姬月的手。
“谢谢,谢谢!我们不枉师徒一场。”
熄灯铃声响了。姬月站起来说该走了。水老师从床上拎起姬月的鹅毛背心,当她去接时,他又收回来撂到床上。“再陪我一会儿,我还有话说。”他拍了拍床边,示意她坐近些。姬月有点同情他,就坐在他身边。
“姬月,我心里深处一片寂寞,遇到你之前爱漫游天涯,把生死置之度外。而今,你是我唯一的安慰。我喜欢你,你聪明,好强,诚恳,善良,温柔,美丽,我实在离不开你,我自己也没有法子。我努力帮助你,暗暗下决心要把你培养成有作为的艺术家。”
水老师连珠炮地说下去,越说越动情,越伤感,声音都颤抖了。姬月用手绢擦眼泪,抽泣着说:“谢谢你对我的帮助。你不要难过……我也喜欢你。”水江枫把她拉过来,抱住她,她温柔地依偎在他的怀中。他俯下头来吻她,先是温柔地吻她的双唇,接着是一阵狂吻,吻脸,吻眼,吻耳,吻脖子,用舌头撬开她的嘴巴,伸进去找她的舌头……突然袭来的狂吻使姬月感到窒息,但她没有反抗。一股暖流沁入她的心房,熟悉的浓烈的男人气息撩拨着她,强有力的拥抱,疯狂的热吻,使她惊异男性的强大,她享受着男人热烈的爱。
他将手按在她的胸脯上,隔着衣服用手指急切地寻找他艳羡已久的乳头。他找不到它们,就用手把她的上衣从裙子里拉出来,从下面掏上去,摸着了一只。一切都平静下来了,他轻柔地抚弄着它,像一个顽童。
电流通遍了她的全身,异样的快感汹涌澎湃,她不由自主地闭上双眼,小声地呻吟着。
突然,他把她按倒在床上,她浑身酥软了,神志不清了。他撩起她的秋裙,抚摸着她的大腿。她一点性知识都没有,不知道他要干什么。然而,当他去扯她的内裤时,她突然觉醒了。捍卫自己的私密之处是女性的本能,她用双手紧紧地抓住内裤,哀求着:“不要,不要!”他口中喃喃地说:“求求你,求求你!”双手抠开她的双手,拉掉她的内裤。她想挣扎起来,他一只手按住她,另一只手急切地退下自己的裤子。
当他全身压在她身上时,她已经毫无办法了。她感到下身被硬物顶住,就左拧右摆想逃避它。
“听话,别乱动,一会儿就好。”他吻了她一下。
她听不懂什么是“一会儿就好。”就安静下来。他用膝盖分开她的双腿。她的阴部感到一阵撕裂般的痛庝。
“痛,痛!”她喊叫。
“别出声,让别人听见!我慢慢来。”
她忍住痛,等待那“一会儿就好”的时刻。
完事之后,水江枫端来一盆清水,说:“你蹲下去,流一会儿,洗一洗。”他怕她怀孕。
姬月脑子里闪过一句话:“你从此就变坏了。”
姬月整理好衣服,坐在那里发愣。她心乱如麻,脑子里一片空白。面前这个她曾依恋过的人一下子变得如此陌生,她对他的印象凝固为零。
“今晚你就住在这儿吧!”
“不!”
“休息一会儿再走。”
“不!”
姬月慢慢站起来,游魂般地走出画室,游魂般地回到自己的宿舍。
她彻夜未眠。“怀孕怎么办?”“以后怎么办?”得不到答案。“他是好人还是坏人?”想不明白。只有一个念头:恨!
第二天有水江枫的课,姬月怕见他,不想上他的课,但请假又缺乏理由。
水江枫一进敎室,看见姬月坐在位置上,一夜的担心就放下了。他怕她一时想不开,寻死觅活,又怕她心慌意乱,去告诉她的班主任,班主任是个女的。他看见姬月无精打采地坐在那里,不屑于看他一眼,也不同其他同学交流。往常,她在课堂上十分活跃,问这问那,他也特别关照她,在她的画前指导的时间要远远超过其他同学。今天,他一走到她面前,她就扭过头去不理他,他站住想指导她的画,她就离开位置去找其他同学。他不知道她心里想的是什么?
“水江枫是好人还是坏人?”这个问题一直萦绕在姬月心头。在中学时她就听到过某校美术老师强奸女生被法办的新闻,妈妈还以此为例教育她同男老师接触要特别注意。水江枫夺走了她的初夜,是有意安排还是偶然发生的?她回忆当时的整个过程,自己也搞不清。他对她说的那些话都是真心实意的吗?他还在那个画室里搞过其他女生吗?他是不是一个骗色骗情的采花大盗?每想到此,她都觉得他的面目十分狰狞,看到他听到他都叫人恶心。
同“好人,坏人”联系在一起的问题是“爱与恨”。发生了那件事之后,自己还爱他吗?如果纯粹是恨,依她的脾性,会告发他,把他法办劳改,让他臭名远扬,永世不得翻身。今晨,她从箱子里找出那件米黄色连衣裙,想扔给他,但又犹豫了。从书中取出夹在里面的两张放大照片,想撕碎扔到垃圾桶里,也犹豫了。为什么还保留这些所谓的信物?
连日来,这两个问题一直折磨着她,饭也吃不香,觉也睡不稳,郁郁寡欢,懒得同任何人说话,尤其是上水江枫的课,如坐针毡,就好像把羔羊和恶狼关在一个笼子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