姬月是个好孩子,从小学到初中一直当班长,年年五好学生,红彤彤的奖状贴满了奶奶家的墙壁。她同奶奶一起生活,是奶奶的掌上明珠。20世纪六七十年代,国家在红海洋中呻吟,但姬月在奶奶的关爱下却无忧无虑,像街道上的树木一样,悄悄地发育成长。奶奶宠她,老师宠她,大自然也宠她,十四五岁就出落成美女坯子。根据毛主席的指示,城里的孩子中学一毕业就得把户口迁到乡下,去插队“接受贫下中农再教育”。姬月快要毕业了,奶奶央求父亲设法把她留在身边,奶奶离不开自小跟着她的这个乖孙女。
女人是感情的动物,音乐是情感的艺术。姬月灵魂里有音乐,近来简直入了迷。邻居女孩拥有一把小提琴,一到周末姬月就去找那个小妹妹练琴。父亲宠她,在她15岁生日时,咬咬牙给她买了一把小提琴。生日那天,父亲对她说:“你孝顺奶奶,奖给你一件生日礼物。”姬月问是什么,父亲诡秘地指指里屋。姬月掀开门一看,床上放着一把崭新的小提琴。她回首看看父亲,他慈祥地笑着,眼角爬满皱纹。她跑过去扑到父亲的怀里。
一天,父亲的同事刘姨来家做客,姬月礼貌地给刘姨端上茶就进里间抚弄自己的小提琴去了。
在外间,父亲似乎在同刘姨商量什么大事,姬月听见他们提到自己的名字,就扎起耳朵听。
“这孩子喜欢音乐。”父亲的声音。
“音乐学院今年不招生。”刘姨的声音。“听我们老腾说明年省艺院招生,就让孩子去考艺院吧。如考上,在校学生可以不下乡插队。”老腾是刘姨的丈夫,听说是个画家。
“她一点绘画基础都没有,恐怕考不上。”
“那好办,从明天起就让老腾教她画画,这年月谁家孩子有多少绘画基础?”
“那就太感谢你们了!”
听到此,姬月就再也听不下去了。她爬到床上蒙着被子喔喔痛哭。她最讨厌的就是画画,一上美术课就头疼。宁可插队,也不学画!明天告诉奶奶去。胳膊终究扭不过大腿,只有这一次奶奶站在了父母的一边。在那个时代,还谈什么志愿,什么前途,要的就是“听话”,听党的话,听大人的话。从此,姬月走上了绘画的道路。正是这一天,命运女神播下了她半生的不幸。每周三个下午,姬月骑车子跨过半个城区到腾老师的美工室学画。刘姨挺和善的,她爱人腾老师却令人生畏。他很英俊,画师工作服一披,一派艺术家风度,初见时姬月挺喜欢他的。没想到他如此不近人情,总是沉着脸,不苟言笑,要求严格,讽刺挖苦,近于苛刻。姬月总是挨训,挨批,他全然不把她这个一班之长、优秀学生、漂亮女生放在眼里。她的自尊心受到很大的伤害。
这天,姬月骑车去西郊腾老师的画室学画,一路上心情抑郁,本来就不爱学画,现在又怕受批评。这天,姬月交上自己的作业,请腾老师指点。“你这也叫画儿?是手画的还是脚丫子画的?”“你把西瓜画成钢盔喽!小姐,我们是在学画,不是在学军。”“你先对着镜子画张自画像吧。”小月拿着笔手发抖,因她从无写生过,一小时后,腾老师上前一看,严厉地说:“你这是素描吗,我看是荤描,昏昏然然而后描。还是从削铅笔开始吧!”姬月拿起小刀,委屈得边流泪边削铅笔,就这样开始了她的绘画历程。过了几周,姬月再次去腾老师那里,请他指点作业。“这画还凑合,是你画的还是别人画的?”“线条缺乏力度,回去给你妈说,叫她给你吃饱了再画。”也许应了那句“严师出高徒”的古训,她进步得很快,腾老师的语气也越来越温和,直到有一天他把她叫到工作室:“可以了,往后不要再来了。”腾老师亲切地拍拍她的肩膀。“您不教我了?”“我保你定能考上艺院。你会成为艺术家的。”“谢谢您!腾老师。”
“忘了我的严厉,我本不是那样的,牛棚把我关成了那样。”星期天,父亲买了水晶饼、蓼花糖,让姬月提上去刘姨家登门谢师。在刘姨家,腾老师完全变了样子,慈眉善目,谈笑风生,风度翩翩,给她又是倒水又是剥糖,姬月十分感动,真情地说:“我爸说您是我的启蒙老师!”“你是我的入门弟子,得意门生。”腾老师也动了感情。姬月发现腾老师说话时,刘姨总是飞起眉毛、抿着嘴唇流露出欣赏的表情。姬月暗想:
大概这就是恩爱夫妻,幸福生活,甜蜜爱情。将来自己成家,也找个同行,也像他们这样。
想到此,感到脸上发热,赶忙低下头来。告别的时候,刘姨高声地说:“老腾,你去送送孩子,把蓼花糖带上给她吃。”姬月与腾老师走出门外,又听刘姨在里面喊:“等一等!穿上外衣,老腾。”她拎了外衣追出来,腾老师站在那里,伸起胳膊让刘姨给他穿好衣服,系上扣子,那听话的样子,像个大孩子。姬月想笑,又不敢。腾老师把姬月送到公交车站。路上,他教她如何应考,并说他有个同班同学在艺院任教,她考上了会有人关照她。考试前夜,姬月精神紧张,痛经至半夜。早上,母亲让她吃了两片止痛片,打发她骑上自行车去艺院考点参加考试。这是不祥之兆,意味着痛苦将伴随着她的人生选择。母亲天天盼着录取通知书,姬月倒不着急,抱着听天由命的态度,每天同她的小提琴做伴,拉拜尔《练习曲》,拉《小夜曲》,拉《芭蕾白毛女舞曲》,像个快乐小姐。
一天,副班长小杜风风火火地送来了录取通知书。母亲高兴极了,拉着小伙子的手连声道谢,像是遇到了亲人。以往,凡是男同学来找姬月,母亲总是把人家挡在门外不客气地质问:“你找她干什么?回去做功课去!”
连着几天可把母亲忙坏了,又是打点行李,又是指派姬月到亲朋好友家报喜,指派父亲到几位帮过忙的老师家道谢,又是唠唠叨叨地交代个没完。姬月却脸上带着苦笑,被动地跟母亲去老师家道谢。为了带不带小提琴问题,母女俩差一点翻了脸。还是父亲开明;“带上,带上,艺术之间是相通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