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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那个时代一天到晚扫四旧,反封、资、修,除了一部《红楼梦》,几乎所有古书都被列为封建余毒,除了像《钢铁是怎样炼成的》这样革命的书,几乎所有外国文学作品都是资本主义或修正主义毒草。人们不敢在公共场合读经典作品,只敢在家里关着门战战兢兢地读。电影院放映的是“八大样板戏”,还有《地道战》《地雷战》《新闻简报》,人们都看腻了,除了革委会包场,人们不敢不去接受教育,很少有人买票进电影院。唱歌唱的是语录歌,跳舞跳的是忠字舞,单位里举行个晚会,演出的节目不是对口词,就是革命样板戏唱段,单调极了。除了革命文艺,什么文艺都在禁止之列。不过,说来也奇怪,唯有交际舞畅行无阻。据说伟大统帅喜欢跳舞,即使在战争年代的延安边区,也经常在中央礼堂举行舞会。

师部的大型舞会很隆重,大礼堂灯火辉煌,军乐队的打击乐器把气氛烘托得很热烈。师政委、师长、师参谋长、团长们都到场了,他们面带笑容,和蔼可亲,同下级打成一片的民主作风令人敬佩。不知从什么地方调来一批女战士,个个都年轻漂亮,英姿飒爽,可能是文艺兵。初开始大家还有点拘谨,都站在四周看首长们同女兵们跳。一曲结束,师长站在礼堂中央对大家说:

“同志们,不要只当观众,让我们老战士当演员。都给我拿出革命军人的气势来!革命的战士们,革命的同学们,都给我跳起来!”师长的号召鼓舞了大家,舞会逐渐进入了高潮。姬月从小喜欢跳舞,高中时就学会了交际舞。交际舞这玩意儿全靠男舞伴带领,女的其实最容易学会,只要遇到好舞伴,带上几回就学会了。当然,前提是你得有音乐感。姬月会拉小提琴,乐感好,身材也好,因而舞也跳得好。她喜欢陶醉在曼妙的舞曲之中,被潇洒的男子带着飞舞。今天,她特意穿一件洁白的连衣裙,换上一双棕色的皮鞋,希望能遇上一个好舞伴,希望水老师能邀请她跳一曲。姑娘大了,冥冥之中有一种同异性近距离接触的要求,有一种展示自身魅力的欲望。

两曲结束了,仍无人过来邀请姬月。三曲完了,仍无人邀请。姬月的自尊心受到了伤害,她已经决定退出舞场。这时,芦京生穿着球衣走进舞场,走到姬月身边。“你怎么这时候才来?”“在灯光球场同师篮球队赛了一场球,我们大获全胜!”“跳舞吧!”“我不会。”“我教你。”不容分说,姬月已将小芦拉到舞池中。小芦胆怯地捂住她的腰肢,她感到那只大手的温暖与笨拙。他太紧张了,两条长腿僵硬地一二、一二地做着体操,两只大脚一不小心就踩了姬月。他简直是一个大孩子,姬月失望极了。舞曲尚未结束他们就退到旁边,水老师不知从什么地方钻了出来,突然站到了他们的身边。“水老师,你跟姬月跳吧,我不行。”小芦好像遇到了救星。下一曲是华尔兹,水老师很优雅地做出了男士应有的邀请动作,姬月温柔地将手搭在他的肩上。他们真是一拍即合,水老师的舞跳得真好,带着姬月满场旋转,音乐的旋律,舞蹈的旋律,美的旋律……姬月陶醉了,微微地闭上眼睛,任他指使,随他左旋右转。他像爱护小鸟一样护着她,不让人碰着她。她小鸟依人般将小手乖乖地任他握住,身子贴近他,幸福的暖流几乎使她软瘫了。舞曲慢下来,他们停止了旋转,只是原地滑着舞步。

“姬月,全场都在看着我们。”“让他们看好了。”姬月睁开了大眼睛。意识清醒之后,她的感官才恢复了感受。男人的手又大又有力,她似乎感到抚着她腰肢的那只手也在跳舞、奏琴。她呼吸到男人身上散发出的特有的气息,这气息有点像刚割过的青草的气息,浓烈又有点野味。这气息太神秘了……“姬月,你在想啥?”水老师打断了姬月的思绪。姬月又惶乱,又羞涩,含情脉脉地看着他:“水老师,你送我回连队去,我有点头晕。”师部离连队走小路有二三里路,他俩沿着大路走,要多走一公里。月色尚好,路像一条河流,泛着白光,空气中弥漫着青草的气息,风吹得树叶和庄稼沙沙作响。单独同一个男人走夜路对于姬月来说还是第一次,她感到很神秘。这个男人是她的恩师,是她崇拜、信赖的人,同他在一起有一种安全感。

“水老师,你一到假期就外出,师母没有意见吗?我看她挺可怜的。”姬月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会提出这一问题。“有意见就有意见吧。”水老师冷冷地说。姬月见他不愿意谈这个话题,就不再追问了。从大路拐到连队的小路上有一条小河沟,上面用一张水泥板搭了个小桥,白天姬月还敢一个人缘着过去,月光朦胧下她便胆怯了。水老师牵着她的手,方才战战兢兢地过了桥。姬月觉得他俩好像在演电影。这天晚上,姬月兴奋得难以入睡,又幸福,又怅惘,自己也理不清这种情绪。

这晚,水江枫也思绪万千,从来未曾体验过的一种情感今晚更加清晰了。以前,他也遇到过令他喜悦的女性,愿意同她们在一起,与她们相处感到愉快。在为她们服务,充当她们骑士中享受男人特有的生命体验,在同她们真诚对话或者幽默风趣的玩笑中感到女性的温柔和女人的娇嗔。然而,没有任何一位女性闯入过他的精神家园和私密空间。在那个时代,婚姻的篱笆相当坚固,它把婚姻之外的两性世界严格地限制在一定度数内,即使在下意识里,谁也不敢去触摸婚姻篱笆的电网。

水江枫32岁才结婚。他太好强,太专注于事业,当然也没有遇到理想的女性。1950年,他还是个性格倔强的有志少年,初中毕业考上军校,被分配在艺术班学习版画,古元的木刻迷住了他,三年里苦心钻研版画,以优异成绩完成了学业。毕业以后,罗工柳的油画又迷住了他,于是专攻油画,他的版画和油画作品被艺院教授发现了,学校破格录取了他,攻读绘画专业。大学毕业后留校任教,一心投入教学工作,就把个人的婚姻大事给耽误了。农村家里人催他成亲,对象是一位大龄姑娘,还是他家的远亲,于是在仓促之中他成了家。结了婚同没有结婚没什么两样,夫妻两地分居,只是在寒暑假里才能在一起。在那个时代,爱情还是一种奢侈品,结婚的目的是传宗接代,是过日子,水江枫还未曾体验过恋爱的滋味就被关进了婚姻的篱笆。

水江枫的婚姻生活既不是幸福的,也不是痛苦的,而是平淡的。他的妻子不能说长得丑,也不能说漂亮,只能说一般。一年前,他将妻子调到身边,安置在古城中一所中学里教数理化。他们在学校后院有一间房子,有了一个窝,也算有了一个家。她在城里工作,守住这个窝,他住在距城很远的艺院里,每周回家一次。每次离开家,并没有什么离情别绪;每次回家,也没有什么归心似箭、载欣载奔。星期天,买粮购煤,洗衣做饭,访朋待友,永远是度过平凡的一天。由于专业不同,夫妻间很少有共同的话题,妻子学理科专业,不谈艺术,不谈审美,也没有奢侈的感情交流。各有各的交际范围,各有各的兴趣爱好,大家井水不犯河水。虽然说没有喁喁情话,缠绵悱恻,但也没有争风吃醋,怀疑嫉妒,各人守着各人的精神世界和生活空间。

他们没有孩子,她曾经怀过孕,但在山路上摔了跤,流了产,也失去了生育能力。既然没有孩子的拖累,也没有绕膝的天伦之乐,水江枫倒落得自由自在,写生,教书,钻研艺术,照相洗相,漫游名山大川。

他喜欢姬月。她聪明,淑静,美丽,有教养,尤其那外在的冷艳与内在的热情所构成的张力,赋予了她特有的气质和魅力。她是自己的同窗好友介绍来的,有一层私淑关系,比其他的女生更近了一层。近来,这种喜悦的感情越来越浓了。他想见到她,想同她单独相处,同她在一起感到兴奋,似有一种柔情。今晚的共舞和夜路使他吃惊地发现,喜悦已经升华为爱恋。

那曲欢快的华尔兹,她眯着秀眼,仰着脸儿向着他,身子若即若离地贴着他,任他指使,随他旋转,信任,依靠,和谐,同他融为一体。她陶醉了,他不愿惊醒她,只是一味地带着她旋转,旋转,引领她到美的境界,理想的世界……

月色溶溶的夜路,他们并肩走在空旷的田野上,她显得那么单薄,那么需要呵护。过小桥时,她的手是那么柔软无力。走向女营时她回眸深情一瞥,那眼神里似乎写着:怎么办?

怎么办?他在想,前边无有路。怎么办?他不愿再想,任自己沉浸在爱的甜美中……

军营的起床号吹响了,姬月翻了个身,又睡着了。睡梦中听到有人喊她的名字,仔细听,是芦京生的大嗓门:“姬月!水老师让我来喊你,快到篮球场上来,师生友谊赛,老师们在等着。快!”“知道了!”姬月在床上对着天花板喊。洗脸,梳头,换上球衣,胡乱吃几块饼干,姬月飞也似的奔向球场。球场上,师生们正在练球。水老师没有打招呼,只是潇洒地投球。这次学军,一共来了五位老师,三男两女,因而学生这边也必须上场三男两女,这样才对等。嘟——,裁判芦京生的哨子声响了。运动员出场,比赛即将开始。水老师走近姬月,小声地问:“头还晕吗?”姬月指指自己的球衣,头一歪,眼睛一瞬,意思是说:怎么样?水老师会意,垂下的手悄悄地伸出一只大拇指。他们之间已经心有灵犀,心照不宣了。那是一个穿着难辨男女的时代,女性的曲线被宽大的衣服锁在里面。姬月的球衣、球裤很贴身,刚刚发育成熟的青春少女的身段优美地呈现出来了。高耸的胸部,丰满的臀部,纤细的腰肢,展示了健康女性的曲线美。众人的眼光都转向了她,惊讶的,羡慕的,嫉妒的,什么样的都有。水江枫则突然感到:自己老了。

球赛开始了。水老师和姬月都非常活跃,跑得满场飞。尤其是姬月,总是跑到前场,边跑边喊,银铃般的声音响彻球场。

一次,她只身跑到前场,队友迅速将球从空中长传给她。她得着球,正准备三步上篮,水老师像箭一般插过来,拦住了她。他伸出两只长臂,像一只展翅的苍鹰,把她堵死了。她左旋右转,总也突破不了他的防线。

“水老师,让一让嘛。”姬月小声求告。“不行,各为其主。再说——”水老师没再说下去,姬月明白他要再说什么。姬月乘他不备,猛地转身突围。水老师飞快横移一步,和姬月撞了个满怀。她的前额撞在了他坚硬的下巴上,眼冒金星,一阵晕眩,仰面倒在地上。水老师赶快伏下身来,口中连声呼喊姬月。他单腿跪下,托起她的双肩让她坐起,使她靠在他的腿上。“姬月,你不要紧吧?”他望着她头上碰起的肿疱,轻声地说。

姬月睁大眼睛看着他,见他嘴唇上沁着鲜血,于是一大滴泪珠从她的眼角滚了下来。他一切都不顾及了,一只胳膊紧紧地搂着她,一只手揉着她的前额,连声喊着:“对不起,对不起,原谅我,原谅我。”

姬月感受到男人的有力的搂抱,闻到男人宽胸中散发出来的油汗味,闭上了眼睛。当俩人身体相接时,他们都体会到了感情上的冲击力和温暖,一股暖流击穿两人的胸口,男人的力量和油汗味让小月心跳不止。

“姬月!要不要我们送你去医务室!”芦京生大步流星走了过来。姬月赶快拨开水老师的胳膊,扶着他站了起来:

“鬼才去医务室!水老师,算是我带球撞人,让你们发边线球。重新开战,我们队肯定会赢!”

球赛结束后,姬月与水老师还是厮跟着去了医务室。护士给姬月头上涂了松节油,给水老师唇上抹了碘酒。

返回路上,他们沉默着。临别,水老师严肃地说:“姬月,你是我的私淑弟子,也算我们师徒俩有缘分,我把一切希望都寄托在你身上。往后,我手把手教你,把这半辈子学到的东西全给你。社会发展会越来越好,你的前途无量,水老师我永远支持你,帮助你。”说罢,他转身就走了。

姬月一个人站在那里,望着他远去的背影,泪水模糊了眼睛。

上午学军,下午学画。

水江枫那一席话使他们之间的关系又恢复到平静的状态,在心理的调色板上,理性与情感调和得匀称些了。然而,他们却再也回不到当初那种闲云野鹤的境界。

爱是一种感情,它是由多种成分组成的,有男女之间的性爱,有长幼之间的抚爱和敬爱,有同学、战友、邻里、同志间的友爱,还有血缘亲情。水江枫不是退缩,他是一个勇敢的人;也不是矫情,他是一个真诚的人。姬月身着白色球衣出现在球场上那一刻,他的情感就起了变化。她是那么健美,那么朝气勃发,像一朵初绽枝头的鲜花。而他自己重返青春是不可能的,对美的占有就是对美的亵渎。然而,她又是那么亲切,在她那里他似乎回到了精神的家园,寻到了延续的生命。啊,对!她是他延续的生命,生命的延续。是他的希望之所在,是他可以重塑的青春。恋情潜下水底,亲情浮上水面。亢奋的激情转化为绵长的热情,他们的心贴得更近了。在人们的眼底下,在两人的心理上,他们也可以正常相处了。

女人总是生活在感情世界,女人天性要依靠人,姬月觉得一刻也离不开水老师。她总想见到他,吃饭时坐在他身边,散步时凑在他身边,每画一张画都要拿去请他指点,即使在睡梦里,也常常同他在一起。

有一次,她梦见自己同水老师河里戏水捉鱼,两人都光着腿,鱼群在两腿间游来游去。一条水蛇曲曲弯弯地向她游来,她尖叫着扑到水老师的怀里,他将她抱在空中,水蛇不见了,她闻到一股香浓的男人气息。她的手紧紧地搂着他的脖子,他的手抚摸着她光滑的双腿……

每天晚饭后她都在小桥头等他,等他前来教她作画。他们并肩坐在偏僻的小河岸上,画天画地,画山画水。他教她如何构图,如何处理透视关系,如何辨别光影的变化,如何调色,如何运用色彩对比,色彩调和,色彩冷暖,他把长期以来自己摸索的一整套画法都传授给了她。一天一天重复着,她很幸福,他也很自然。

一天,水老师先等在桥头,姬月来了,他近乎严肃地说:“我们不可以总是坐在这同一个地方画同样的景点。从艺术角度讲,客观的因素多了,主观的因素就少了;临摹多了,创造就少了。你首先要独自去观察大自然,整体分析,将天、地、山分成大块处理,色彩冷暖、素描关系搞清楚,然后再下笔,将眼中之竹化作胸中之竹,不然,你就成了艺匠而不是画家。我只能够授之以法,而不能授之以巧。如果你拘泥于画法上,就会渐渐失去创造力,我就害了你。”

“那怎么办?”

“从明天起,我不再陪你了。这里的自然景观和风土人情都很好,你要到处走走,多观察,多构思,成竹在胸,然后再画。没有孤独,就没有创造。”

“我离开你不行。”

“不行也得行。我是个教书匠,你要成为艺术家。”

“我每天都得见到你。”

“吃饭时候我陪你,学军时我尽量常到你们连队,再说,还有课堂上。”

“一个人在山里转,我害怕。”

“和同学们一起去,就当做有我在你身边。”

“那就试试吧。”

一个星期后姬月创作了一幅画:《洗衣歌》,用的是水老师传授给她的点彩法,这是他从油画中总结过来的。

画的是一条山溪,山溪的拐弯处形成一湾宽阔的浅潭,四五个姑娘在潭边洗衣。她们穿着农家布做的背心,挽着裤腿,光着脚,有的坐在石头上搓衣服,有的站在水中清衣服,其中一个双手抱在脑后,挺着胸脯,像是在伸腰解困,又像是引吭高歌。她们裸露的胳膊,伸在水中的小腿,像藕节一般富有质感。画龙点睛的一笔是:岸上堆的,手中洗的,树枝上和草地上挂着铺着晒着的,全是军衣。小溪弯弯曲曲地向远处延伸,似在摇尾唱歌;山石一排左倾一排右倾,似在摇曳舞蹈。山崖上添几只探头探脑的白羊,好像在咩咩喊叫。整个画面,色彩斑驳陆离,尤其那溪水,清澈透明,水中的卵石也是点彩点出来的。

中午,姬月把《洗衣歌》装在画夹里,拎着它去找水老师。男老师们都在,营长也在这里做客,姬月礼貌地说:“我不知道营长在这里,对不起。”说罢扭头要走。营长开腔了:“丫头,也让我欣赏欣赏你的画。”

姬月没有退路了,就大方地把画递过去让他们看。水老师眼睛都亮了,激动地站起来,连声说好。杜老师和许老师都伸出了大拇指。营长似乎发现了新大陆:

“军民鱼水情,军民鱼水情哪!没有对解放军的深情厚爱,画不出这样的画。我建议发表在《解放军画刊》上,让全军都看一看。丫头,这幅画先借给我,明天到师部开会,我要让师长看看。”

姬月的目光转向水老师,水老师点点头,说:“让师首长看看我们学军的成绩吧!”姬月返回的路上水老师追上来,他激动地拉着她的双手:“祝贺你,祝贺你!进步真快!”姬月噙着眼泪说:“我已经三天没有见到你了。我在那个河坝里坐了三天,还同乡下女孩子洗了一次衣服。”“好,晚饭后我陪你到小桥头,你在那里等我。”姬月笑了。姬月在小桥头等到日落,水老师没有来。她游魂一样回到住处没有梳洗就上了架子床。她和衣躺在那里,呆呆地看着天花板,脑子里一片空白,不知什么时候就睡着了。第二天她无精打采。营长从师部开会回来,立即召开全营大会,大会上宣布了师部的嘉奖令,给姬月记三等功,因为那张画。散会后老师同学们都来向她道贺,唯独不见水老师。当天晚饭后她又到小桥头,水老师仍未出现。一连几天不见水老师的踪影,又不好意思向其他老师打听。她感到孤单寂寞,心烦意乱,觉也睡不好,吃饭也不香,也懒得作画。拿起画笔难以画下去,勉强着画,画成一半就撕了。五黄六月天,帐篷式的宿舍里像蒸笼,像囚笼,睡进去烦闷苦热,翻来覆去,难以入睡,心如烈火,彻夜难熬。可爱的兵营现在对她来说是一片沙漠。她再也忍受不下去了,就去询问杜老师。

“水老师去哪儿了?”“回老家了,他母亲病故了。”

“什么时候回来?”

“不知道。”

那时还没有手机,打长途电话很不方便,再说也不知道电话号码。天南地北失去了联系,姬月只好等待,盼望。

师里奖给《洗衣歌》的作者一身裙式女军装,一个军用挎包,一个行军水壶,营长过来亲自交给了她。

每天午饭后和晚饭后,她都拿上画板,带上草帽,拎着灌满水的行军水壶,到小桥头去等人。她坐下来画画,只画小桥的各种构图,不画别的,每天一张,写上作画日期。她要让他看看,她等得好苦!一直被煎熬着。画完画,她就沿着大路朝古城的方向走,不停遥望着远方,希望能迎到他。她对每一辆迎面开来的汽车都招手,万一他恰好就坐在上面呢。为了消磨时间,她走得很慢,无意识地把路上的石子向前踢,拐回时又把它们向回踢。太阳把她晒得汗流浃背,口干舌燥,不得已又返回住地。晚上躺下翻来覆去睡不着,睁眼是水老师的影子,闭眼还是。这是爱情在作怪吗?她理不清头绪,无奈,天亮又去桥头。她把路边的麦子由绿等到黄,也没有见他回来。

这天,她忘记带水壶,天气炎热,出汗多,口渴难忍。她没再沿着大路走,只是坐在树荫下想心事。她记起李白《长干行》中的诗句:“长存抱柱信,岂上望夫台。”那名叫尾生的男子守约在桥下等待情人,大水来了也不离去,抱着桥柱子被淹死在那里。那位痴心女子在石崖上苦等她夫君,等成了石头人。她苦笑了一下,心中说:“我却在等谁呢?他有老婆,我是他什么人?再说,他是尾生吗?也不告诉我一声就扬长而去,他守信约吗?想到这儿,她觉得很没意思,决定明天不再来这儿了。”

她想站起来,收拾画板回营去。一抬头,看见小桥上站着一个人——水老师!

“姬月!”水老师飞一般向她跑来。

姬月傻了,眼前忽然一亮,一股暖流涌遍全身,一种狂喜袭上心头。水老师拉她站起来,摇着她的肩头,看着她的眼睛说:“中午太阳这么大,你在这儿干什么?”

“等你,这么长时间不见你。”姬月泪如泉涌,扑在水老师的肩上喔喔地哭了起来。

水老师双手握着姬月的双肩将她扶开,对着她仔细端详:“怎么又黑又瘦?”

“你为什么不辞而别!”

“接到急电,恰好营部有车要进城,我跳上车就走了。”

“一走半个月,麦子都等黄了。”

“你以为我不想你?今天一下火车,我就直奔这里,路上倒了三次汽车。”

他们手拉着手向营部走去,远处传来布谷鸟悠扬的叫声。

水江枫去世后,为了悼念他,姬月对他们的不解之缘写下了《追忆》。写到此处,她肝肠寸断,泣不成声。写一阵,哭一阵,又写一阵,又哭一阵,案上堆满了拭泪的纸巾。后来实在写不下去了,她伏案痛哭,几乎泣绝。她想用笔墨记下这许多的美景,回忆却使她心碎肠断。周围一片死寂,只有她的爱犬温柔地卧在她的脚边发出痛苦的声音,似在陪她哭泣。

哭累了,她陷入沉思。

如果他们的情缘到学军为止,如果他回家奔丧不再回到军营,如果他晚生20年或者她早生20年,如果他还没有结婚,如果她更成熟些遇到他,也许不至于酿成无可奈何的人间悲剧。然而,人生不可能重来一次,余下的只有自己来吞咽这种苦果。如果他还活着,两人一同回忆,一起痛哭,自己也不至于如此无奈,如此欲告无门。

她不由自主地呼唤着他的名字:“你能听到我的哭声吗?能看到我写的内容吗?我真后悔没有同你一起回忆以往。现在我答应你,陪你回忆往事。你听到了吗?看到了吗?”

他去世之前几个月不止一次地请求她:“我们一同去旧地重游,一同去学农旧址,学军旧址,学校旧址,在现场追昔抚今,叙旧事,拍照片,诉说我当初的无奈和痛苦。你对我所做的一切我完全理解。”每次她都拒绝了。她忙于照顾父母,关心孩子的学业,忙于四处奔波赚钱,而且爱与恨交织在一起,她难以分清,害怕勾起往事。

屋外大雪纷飞,隔窗望去,白茫茫一片。今后,自己要在一片茫茫中度过余生,想到此,她又痛哭失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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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本书作为独角札丛系列的又一本重磅之作,能够继续增加这一套丛书的影响力和品牌效应。作者经常在《法制日报》《法国研究》《中国法学》《现代法学》《比较法研究》《环球法律评论》等报刊上发表法学随笔和学术论文,具有较为广泛的读者群,特别是在学生之间有较大的影响力。这本书对于法律爱好者、法学界、法科学子及普通读者来说,都是值得期待和阅读的一本书。
  • 山水

    山水

    案上,一张六尺宣纸上,烟云酝酿,翠峰崭露,一支羊毫小楷画笔搁在墨盘边上,紧挨墨盘,立了一只剩了残酒的酒瓶。良骏看着宣纸上的水墨画迹,他从不跟父亲谈画,哪怕一句,从来不提。东方无稽也一样,不过问儿子的工作,轻松、劳累,顺心、憋气——从来不问。东方无稽喝慢酒,一口,一口,浅斟,细品。良骏坐在父亲身边。终于,东方无稽酒喝好了,面微醺,眼蒙眬。这时,良骏起身,出门,随手将门拉上。
  • 格林童话选

    格林童话选

    去孩子们的幻想世界进行一次奇幻旅行吧,去寻找公主、女巫、说话的青蛙以及真爱。在这些配以丰富精美插图的经典故事中,一群难以置信的永恒形象又一次栩栩如生地站在我们面前!从渴望得到公主亲吻的青蛙王子,到汉赛尔与格莱特智斗邪恶女巫,魔力与冒险在每一页都等待着你。从格林童话中精选的这些故事会永远扎根在不同年龄段孩子们的心里和脑海中。这些令人着迷的故事包括《青蛙王子》《汉赛尔与格莱特》《莴苣姑娘》《森林中的老妇人》和《睡美人》等。《格林童话选》这本书将可作为收藏,一代一代传下去。无论何时何地,只要翻开书页,你就能瞬间进入幻想和有趣的世界!
  • 都市之亡灵大法师

    都市之亡灵大法师

    这个世界上是有妖怪的,他们就藏在我们当中。其实妖的定义不能局限于非人类生物,人类也可以修炼成妖怪,因为妖怪的定义就是精神及灵魂修炼到一定境界的生物或非生物。于木是一个榆树修炼成精,他将会书写一个修士界大鱼和凡界大鱼的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