暑假来临,最后一门考试一结束,当天就有许多同学离校回家了,姬月准备明天走,今天下午她将被罩床单枕巾枕套一起洗净晒干叠好收拾起来,又把回家要用的纸笔颜料整理好放在提包里。一切就绪,晚饭后她去向水老师告别。
学军回校之后他们平静多了,学校不比外地,自有一种修道院般的神圣气氛,同时功课也紧张,每天都是教室、食堂、宿舍三点一线连轴转,理性统治了一切,谁也顾不上感情领域里的事。一到周末水老师便回家了,听说他把去世弟弟的女孩接过来抚养,得回去照料。他们很少有机会单独在一起。
一天,他俩沿着校外田间的小河沟边走边谈,谈论的话题是暑假里怎么过。水老师破天荒今年不再去漫游了,可以陪姬月度过漫长的暑假,教她画画,陪她玩。他们互相交换了通讯地址,必要时可以书信来往,那时家家都没有电话,书信是联系的唯一方式。
“假期里你都在干什么?”
“帮奶奶做家务,画画,看书,拉小提琴,陪妹妹们玩。”
“你会游泳吗?”
“会一点。中学有游泳课。”
“好,我带你去游泳。我喜欢游泳,每到一地,只要有河,有湖,有海,我都要下去游个痛快。”
游泳的主意他早就想好了。学绘画的人,特别是男人,对于人体美有一种异样的敏感。自从球场上看到姬月紧裹在球衣中的优美的身段之后,就激起了水江枫窥视的欲望。艺院也用过裸体模特,但都是一些结过婚、生过孩子的妇女,刚刚发育成熟的青春少女的胴体他很少见过。安格尔说,一个女人最美的时间只有几天,姬月正处在美的高峰期。他要把这高峰期的美留下来,留在记忆里,留在相机里。游泳池是理想的地方,光明正大,是所有人都可以接受的。
姬月是个有现代教养的女孩子,又是学绘画的,她并不觉得裸露身体有什么不好,大家都穿着游泳衣,害什么臊。她还幼稚,还不了解男女的不同,不了解男人天生具有窥视欲望,对于美、爱、性三者的天然联系,她还处在朦胧中。她只是觉得好玩,只是愿意同水老师在一起,他们约好,正式放假的第三天到公园游泳场去。
姬月站在公园门口愉快地等待着水老师。今天她第一次穿上嘉奖给她的裙式军衣,挎上印着“中国人民解放军”红字的军用书包,里面放着泳衣、泳帽、梳子和用来扎头发的花手帕。她想让水老师吃一惊,这奖品中也有他一份功劳。水老师出现在她的视线中,他今天显得很帅气,白色的衬衣,烟灰色裤子,崭新的皮带,还穿了双擦得光亮的皮鞋,潇洒地挎着相机。他似乎在寻视,却没有注意到穿军衣的她,就站在马路边等人。姬月悄悄地走到他身边,俏皮地喊了声“嗨!”他吓了一跳,转身见是姬月,露出惊奇的目光。“你参军了?这么快!”“是的。我爸走的后门。”姬月歪了歪脑袋,狡黠地说。“我不信。”“骗你哩。这就是我得奖的军衣。”“真漂亮。”“你也——”姬月脱口而出,马上感到脸上烧了一下。“游完泳我请你吃饭,吃过饭我们到郊外去,给你拍风景照。”水老师晃晃照相机。“你是来游泳还是照相,为什么不带——”姬月不愿说出“裤头”二字,指了指他的皮带。水老师左手从裤子口袋里掏出个裤头,右手掏出个泳帽,眉毛一飞,说:“男人很简单。”他们并肩向泳场走去。公园的小路曲曲弯弯,小鸟在枝头喳喳啼叫,蓝天上飘着几朵白云,骄阳当头,照耀着两颗火热的心。水江枫从男更衣室走进泳场,等待姬月从女更衣室出来。她走出来了,穿着紫色的时尚泳衣,手里提着泳帽,泳衣紧紧地裹着她的身体:一条美人鱼!他下意识地寻找相机,相机已寄存起来了。她走到他身边,背转身去,说:“给我系上泳帽!”系好泳帽,她转过身来对着他。他的眼光不由自主地盯在她的胸脯上,两颗俏皮的乳头顶在泳衣里面。她似乎觉察了,低头扫了一眼。广播里不停地喊叫:“注意安全!注意卫生!注意礼貌!公共场所,姿势要规范!”所谓姿势规范,显然不是指游泳,而是指男女之间。池水刚刚换过,清澈见底。姬月只会蛙泳,游得很慢,但姿势很优美。游到深水区,水老师就踩着水在旁边保护。来回游了两趟,姬月游累了,站在浅水区休息。
水老师仍在游来游去,他真是游泳好手,干净利落,速度很快,像条大鱼。当他游回来站在她面前时,她向他伸出了大拇指。男人肩膀又宽又大,肌肉又结实又粗糙,真叫人羡慕。
她的目光盯在他的肩膀上,为他骄傲。他的目光又落在她的乳头上,一进水,它们就贴在泳衣上了。“你会仰泳吗?”他问她。“不会。”“在江河湖泊里游泳,不会仰泳是很危险的。仰泳不费力气,可用来休息,恢复体力。”
“我来教你。”“我不敢,怕耳朵进水。”“进水怕什么,头一摆就甩出来了。”为了浮力更大一些,他们移向中水区,水及胸前。水老师用手托起姬月的腰部,使她平躺在水面上。“头部不要仰的太高,脸露出来就可以了。两腿伸直上下打水,双手像船桨一样向后划行。”两颗乳头就在他的眼下,它们太诱人了。她很紧张,腿部总是向下沉。为了托起她的腿,他的一只手下移到她的臀部。触电般的感觉袭上他的心头,青春少女的臀部柔软而富有弹性,他不由自主轻轻捏了一下。姬月的腿浮起伸直了,但头却沉下去了。她大叫一声,他赶紧帮她站直了。她鼻子里呛了水,眼泪都出来了。“学游泳没有不呛水的,不用怕,继续来!”他鼓励她。就这样反复练习,进步很快,她可以浮起来了。“现在,我轻轻托着你,你练习向前划行。”她刚刚能够划行,他就悄悄地移开托着的手,她动作一乱便下沉了。他赶快抱住她,慌乱中一只手按在她胸脯上,她挣扎着钻出水面,用手拨开了他的手。他轻轻地说了一声“对不起”。他微嗔地笑了。这时,在岸上游弋的教练跑了过来,指着他们严厉地说:“你们的动作不规范!”姬月唰地脸红了。人们的眼光都看着他们,听到有人说:“还是军人哩!丢人现眼。”真没趣,他们决定不再游下去了。上了岸,姬月单脚跳跃着在清除耳朵中的进水,水老师指了指系在手腕上的寄存牌说:
“我去取相机,给你拍个泳装照。”
取来相机,水老师准备拍照,教练就在远处喊:“不准拍照!不准拍照!”一边喊,一边向他们跑过来。水老师小声地对姬月说:“我假装去送相机,你面朝更衣室摆好姿势,双手抱在脑后,挺胸抬头,我躲在更衣室门口用长焦偷拍。”教练还没赶到,水老师就不见了,只听见更衣室那边咔嚓响了一声。
离开公园走在街上,姬月用手帕将头发扎成个马尾巴,花手帕在头上四角展开,像只飞舞的花蝴蝶。水老师雄赳赳气昂昂地迈着大步。他们的脸上绽开甜蜜的笑容。“姬月,想吃什么?今天给你过节。”
“羊肉饸烙。我奶奶好久都没有给我做了。”“好,一人一碗羊肉饸饸,两碟小菜,二两白酒。今天值得庆祝。”他们在城门口一家饭馆里坐下,水老师去柜台上买票,一翻口袋,没带粮票。他回过头来向姬月喊:“你带有粮票吗?我忘带了。”姬月摇摇头,水老师低三下四地同女收款员商量:“同志,我把十块钱压在你们这儿,明天一定送粮票来。”“这样吧,你多交二元钱,粮票五毛钱一两,看在解放军份儿上。”收款员指了指穿军装的姬月。
姬月真是饿了,狼吞虎咽消灭了一碗饸烙。水老师津津有味地饮酒吃菜。他让她也喝一点,她说不会,他说舔一口也行。她伸出舌头在他的酒杯里舔了一下,连喊:“辣,好辣”。水老师赶忙夹了一筷子菜递到她的口边,她优雅地张开嘴巴抿了进去。
“姬月,你今天穿这身衣服可不适合照相。”
“你不是说很漂亮吗?”
“你想想,郊外一片绿,你又穿着绿衣服,相片洗出来可就是一片灰。”
“我应该穿浅色连衣裙出来。”
“好,我们现在就去买连衣裙。”
“我奶奶问我这连衣裙哪儿来的,怎么办?”
“你就说借同学的。”
他们走进商店,水老师一眼就看上了一件挂在架子上的米黄色连衣裙:
“就是这一件,黄色是亮色,又是绿色的临色,再合适不过了。”
姬月进里屋试衣,不大不小,非常合身,水老师就买下了。
他们走出城外,跳上市郊车就到了郊外。
秋庄稼已经膝盖高了,今年雨水好,庄稼长得喜气洋洋。天上飘过来一大片白云,恰好遮住了太阳。水老师激动了:“姬月,快换衣服!光线又亮又柔和,效果最好。”姬月走进一处苗圃,换上连衣裙。趁她换衣的当儿,水老师已选好了景。背景很有层次感,由近及远是包谷田、苗圃小树林、浅山、蓝天。前景是一棵柳树,柳丝一直垂到人的脸前。
水江枫从来没有这么兴奋、殷勤和专注过,他要为姬月拍出最好最美的照片,要把自己的全部感情溶进照片之中。他甚至幻想着在全国的橱窗里,全世界的摄影杂志封面上都有姬月的玉照,都有他倾注全部热情和技术的杰作。
姬月也从来没有这么兴奋、温顺和容光焕发。女孩子是朵敏感的蓓蕾,一旦被宠爱的光照射,被崇拜的水灌溉,就枝头怒放,就香气四溢。她毫无顾忌地摆着多种姿势,做着各种表情,顺从地听他指挥,任他摆布:正面,侧面;站着,坐着,侧卧着;全身,半身,特写;面部,胸部,腿部;微笑,凝思,羞涩,娇嗔……长这么大都没有拍过这么多、这么全的照片,这么富有感情的照片。
他总是提示她高兴一点。
“你的酒窝笑着才能显示出来。”
“心里想着愉快的事,最幸福的时刻。”
“看着我!”他做了个鬼脸,她笑了,好灿烂。
“你奶奶把羊肉饸烙端上来了。”她噗嗤笑了。
每次露齿大笑她都下意识地以手掩嘴,他总是提示她拿开手。
“明眸皓齿,唇红齿白。不露出两排好牙就不叫美人粲然一笑。”
水老师对女人这么有研究。她心里想。
“牙齿露得不够!你怕什么?足不出户、笑不露齿的时代早过去了。”
“我长着两颗虎牙,我妈总是说不好看。”
“你妈妈是老保守。”
“你才保守呢。”
“虎牙才有个性,没有个性就没有美。”
胶卷上剩下最后一张,水老师提出两人合影。他的相机可以自动曝光。
“不行,让别人看到了不好。”姬月拒绝了。“还是我来给你拍一张吧。”
“好,我要在这张照片上注明某年某月某日姬月摄于某地。”
“更不可以了,让你夫人看到了……”一不小心,姬月暴露了他们心中的隐忧。
最后一张终于没有拍成。
水江枫为姬月记录了18岁的风采,以后多年中,她的大部分照片是他拍的。
又是几天没有见面,水江枫发信给姬月,约她到家里来。姬月忙拆开信封,信写的言简意深:照片已洗好,请来我家看。别人不会看到,可放心。坐6路汽车,中学门口下车。奶奶在厨房里喊:“谁来的信?”“艺院老师,让我约了同学去画画。”姬月伸了伸舌头,多亏奶奶不识字。当天下午,她就去了水老师家。主妇带着小女孩到公园玩去了,他一个人在家。水老师用钥匙打开书桌的抽屉,取出一沓照片。太美了!姬月简直不敢相信照片上的人就是自己。她曾在学校的图书室里翻阅过“文革”前的电影杂志,十分羡慕上面的电影明星。人们都说她漂亮,没想到自己还如此上相,简直就是电影明星。“你的技术真棒!我从来没有照过这么好的照片。”她向水老师投以感谢和钦佩的目光。翻到那张泳照,她好像站到了镜子面前,镜子里照出自己优美的身材。她家里没有穿衣镜,虽然在澡堂、泳场看到过别人的身材,却从来没有完整地看到过自己的。“我最欣赏这张!”水老师说,目光又落在她的胸脯上。她意识到男人欣赏的是什么。照片拍得是好,只是胸部太夸张了,连两个乳头都拍出来了。她后悔当时不应该将手放在脑后,挺胸抬头。“这张照片得毁掉,真难看!”她做出要撕毁的姿势。水老师一把抢了过去:“你要是嫌难看,就保存在我这里,留作永久的纪念。”姬月挑了几张满意的照片放在自己的军用挎包里,凡是露出虎牙的,她都没有要。“你自选一张最满意的,我给你放大一尺,挂在你的房间。”“不敢,不敢。让我妈看见了?”“你妈有这么一个漂亮的女儿,应该感到骄傲。”“她总是说女人漂亮了不好。”“为什么?”“红颜薄命。”
“真封建!”
“你才封建!”
“那么就不放大了。”
“放大的照片你不要带回家,就放在学校。”
“那好吧。”
这时,听到院子里有女人与小孩的声音,水老师赶忙把照片胡乱收拾到抽屉里,上了锁,就迎了出去。“你们看家里谁来了?”水老师抱着个小女孩走进屋里,指着姬月对跟进来的女主人说。
“她叫姬月,我的学生,腾老师介绍过。”姬月赶忙站起来迎了上去。女主人走过去拉住姬月的手说:“见过,见过,去年来过,我们老水不在家。”然后指着小女孩说:“这是我们的女儿,我带她到公园耍,不知道你来。”姬月礼貌地说:“师母,打搅你们了。”女主人从水老师手中接过孩子,放在椅子上,指着姬月说:“小莉,快叫阿姨!”“叫姐姐。”水老师纠正说。小女孩也不知道叫什么好,就什么也没有叫。“姬月,今天就在我们家吃晚饭,我们老水一大早就去称了年糕,割了肉,今天就吃炒年糕。你瞧,我还买了一把青菜,你们陕西人没吃过炒年糕吧?”姬月点点头。不知怎么的,女主人越热情,姬月越不是滋味。“好了,好了,别啰嗦了。你去给小莉洗澡,我去切肉切年糕。”水老师不耐烦地说。姬月蹲下身来帮助师母给孩子洗澡,小女孩怯生,不让她动手。她觉得很尴尬,就到厨房帮水老师做饭去了。晚饭吃得很别扭,小女孩可能该睡觉了,总是哭闹,姬月吃了一盘肉丝青菜炒年糕,边吃边点头说:“好吃。”等大家都放下碗,她便礼貌地告辞了。走前,水老师又给她装满饭盒,“带回去让奶奶尝尝”从此,姬月的口味变了,爱吃南方饭菜,爱吃炒年糕。姬月兴致勃勃地回到家,奶奶问她吃饭不吃,她说在同学家吃过了,并让奶奶吃年糕。奶奶告诉她下午有个同学来找她,给她留了一张字条。姬月打开自己的房门,字条就放在书桌上,上面写道:
姬月同学:
假期过得好吗?来看你,你不在。我搞到两张球赛票,国家男篮同我省男篮友谊赛,十分精彩。你如果愿意看球,今天晚上七点至七点半我在省体育场门前等你。希能赏光。祝好。
芦京生即日姬月抬头看看墙上挂钟,已经7点40了。
心一沉,感到十分难过。可怜的小芦,一定在焦急地等待,一定非常失望。她知道小芦喜欢她,想同她交朋友。在学校里,他总是设法照顾她,帮助她,替她排队买饭,教她打球,陪她看病。冬天下大雪坡上路滑,他总是扶着她。一些女孩子干不了的活儿,比如墙上钉钉子呀,树上拴条晒衣绳呀,搬宿舍扛床板呀,洒药放夹灭鼠呀等等,她都要唤他来做。外出实习,她的行李都是他扛来扛去。他比她长两岁,长得浓眉大眼、膀宽腿长,然而她总觉得他是个小弟弟。她自己没有兄弟,如果他们真是亲兄妹或者亲姐弟,那该多么好呀。
然而男女之间的事真是讨厌,双方的关系很难停止在朋友的阶段,到头来男人非要提出那个问题不可。在学校你不能同某个男同学过于接近,你没有那个意思,流言蜚语就来了。什么“金童玉女”呀,“又成了一对”呀,她也听到过。没做亏心事,不怕鬼敲门,群众议论倒不怕,怕的是小芦总有一天会提出那个问题,那么,他们的友谊便结束了。她确实怕失去这个朋友加兄弟。
书上说女人大凡都喜欢成熟的男人,难道自己也是这样?水江枫是老师,是长辈,是有家室的人,自己的心为什么会向着他,总想跟他在一起,离开他就感到寂寞孤单?爱上他了吗?她不愿意承认,也不敢承认。
今天在水老师家,那个她称呼师母的女人一口一个“我们家”,“我们老水”,“我们的女儿”,可见他是属于别人的。他买大肉、年糕明明是招待她的,却在家里做戏;一见有人回来,赶快将照片锁起来;而她自己回到家里还得向奶奶说谎。这究竟是为什么?图个什么?一团乱麻,理不清,道不明,烦死了!人啊,为什么要长大?
“奶奶,我想睡觉。”
“病啦?”
“没有,累了。”
“电壶里有热水,你洗洗睡吧!”
“不洗了。”
她在床上揪着辫子,偷偷流眼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