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口打架翁告状孕妇被人吊大梁
1966年,因为我工作突出,被公社破格提拔为脱产干部。正当我准备带领群众大干一番事业时,“文化大革命”开始了。顷刻之间,大街小巷铺天盖地贴满了大字报。整个社会都处在一种非常动荡和混乱的状态中。
在农村,阶级斗争的弦绷得更紧了。县、社、队三级,一切工作都用革命大批判来开路。我们县上竟然集中二三百脱产干部,到一个生产队去批判一个地主分子,让他们接受再教育。
在公社一级,出现了一种武装的“民兵小分队,”这个组织的工作就是专门搞阶级斗争。这些各村集中起来的“二杆子”后生,在公社武装专干的带领下,在集市上没收农民的猪羊肉、粮食和一切当时禁卖的东西。他们把农村扩大了几尺自留地或所谓搞“资本主义”的老百姓,以及小偷、赌徒和“村盖子”、“母老虎”都统统集中在公社的农田基建会战工地上,强制这些人接受“劳教”。被“劳教”的人不给记工分,自带口粮,被褥,而且每天要干最重的活,用架子车送土。一般两个“好人”装,一个“坏人”拉;拉土的时候还要跑,使得这些“阶级敌人”没有任何歇息的空子。最使这些人难堪的是,在给他们装土的两个人中间,要安排一个自己的亲属。这不仅折磨他的身体,还要折磨精神。
吴桂花是今天早上被公社的民兵小分队从坡底村带到这工地的。前几天她和丈夫打架,被公公告到公社的民兵小分队了,现在把她拉到这里受这份洋罪。
桂花的婆婆原是地主的小老婆,解放后改嫁给了桂花的公公,她从不下地劳动,养尊处优,游手好闲。人常说:“麦子黄,秀女都下床。”儿媳妇桂花怀孕了都下地割麦,而她不分轻重缓急,在家里闲呆着也不做饭,还指手画脚,摆出一副地主婆的架势,吆三喝四。这天,桂花割了一天的麦子,累得要死,晚上回家刚踏进门,婆婆就闹腾着让桂花去做饭。桂花顶了几句嘴,不想惹怒了婆婆,一人闹腾,鸡犬不宁,家庭就起了战争。
老公公睡在自己的土炕上,想家里矛盾没法处理,干脆交给大队处理算了,于是他就去告了桂花,叫大队教训一下桂花,桂花就被武斗队拉到了劳教队……
可怜的桂花被迫在工地上接受“劳教”,除过累得撑不住外,她时时操心胎儿的安全,身心受到很大摧残,一边哭,一边拉车子,她穿着一身补丁缀补丁的衣服,脸上流着汗,她有时把头上顶的帕儿取下来,揩一把脸;揩完了再顶到头上。有时避过扛枪的民兵小分队,扭过头对装土的老父亲哭着说:“大呀,我怕这样拉不了几天,孩子就没了,一天没下来,浑身就疼得像皮鞭抽过一样!”她不知道这“洋罪”还要受多少日子才能完结。她心里恨自己的丈夫无能,连老公公也害得她,现在吃了这么大的苦头。这啥时是个头啊?
桂花实在跑不动了。她瞧了瞧其他十几个“犯人”,看见他们也都累得撑不住架了。有一个妇女,大概有五十来岁,腿已经开始一瘸一跛。听说这女人是破烂沟的“母老虎”。她在集市上卖笤帚被民兵小分队没收了,她就跳起来把民兵连长臭骂了一通,于是,他们就把她抓到这地方来了。
这时候,桂花父亲吴老实已经痛苦得有些麻木了。
他想起晚上在学校开批斗会,批斗桂花等人,心中一阵剧烈的痛苦象刀割一般。他无奈地叹息着。唉!姑娘如果找不上个好婆家,会痛苦一生的。
我在公社的大院里想着,男人就怕入错行,女人害怕嫁错郎。像桂花这样勤劳的妇女,还要劳教,这都是婆家给他造成的苦难,我作为一个妇女干部如何把她从苦难中解救出来,心绪如麻,却无法排遣。这时,妇联主任张瑶让我到她办公室去一趟,我一进去,她就拉着我说:“巧爱,我觉得你这个人不错,我想给你介绍个人,就是我的弟弟张遥明,他在西安交通大学教书,今天下午要来看我,你们先认识认识。”我微微一笑,点了点头。
下午,张瑶带着他弟弟来到红卫兵总部找我,天呐,我一下吃惊起来,他就是在洪水中救梅兰的那个小伙子。我心想,难道这就是缘分吗?现在他就坐在我的对面,一身笔挺的中山装,口袋上别了一支钢笔,笔帽在胸前银光闪闪。
他是交通大学的学生,因为成绩好,就留校当了老师。他是城里人,可是对于农村的一切,十分向往。他学的是电工学,是我最感兴趣最喜欢的学科。
因此,我们谈话非常投机,从他的言谈举止中,我能亲切的感受到,他热爱农村,对农民饱含热忱之情,对农村的发展建设充满了憧憬和渴望。
我半开玩笑地问他:“你是不是在城市里呆厌烦了,想到农村散散心?我可告诉你,要当一个好农民,先要学会“打牛后半截”意思是(学会务农),你能行吗?”
遥明说:“中国自古就是农耕社会,所谓耕读传家是中国社会和文化发展的基础所在,近百年来,我们的社会生产力落后了,农业发展更是停滞不前,连温饱都成了问题,中国有百分之八十的人是农民,解决好农村问题,其它问题都会迎刃而解的,这就是我为什么到农村来的原因。至于打牛后半截,我一定会学会的,但我的目标是驾驶拖拉机,实现农业现代化。”
我静静地听着,心里热血沸腾。
我赞叹道:“你的目标真远大!你的知识真丰富!我一定好好向你学习!”
遥明谦虚地笑了笑,说:“你对农村的一切都熟知,又是公社的红卫兵辅导员,我向你学习才对!”
他说的我心花怒放,我心里五月的阳光照耀着一般,亮堂堂,暖洋洋。太阳就是张遥明。这位高贵的老师给我的生活带来了无限美好的希望。最使我感动的是,他不嫌我是土八路,他还说跟着我科学种田。多有水平的见识啊!遥明是世界上最好的男人!
我们互相倾慕,又在一起谈了很多。
到了晚饭时,遥明和他姐张瑶邀请我到街上国营食堂吃饭,我同意了。
遥明去点菜,张瑶趁机问我:“你觉得我弟弟怎样?”
我答道:“他知识丰富,热爱农村,有思想,有见识,是个难得的人才!”
张瑶笑着说:“这么说,你是喜欢上他了?”
我面红耳赤,不好意思地说:“我们只是一般朋友。”
张瑶说:“自打你和遥明一起在洪水里救人之后,他就对你念念不忘,真心喜欢上你了。”
我不好意思地低下头,我们边走边说来到了食堂,我和张瑶对坐在一张桌子上,遥明去要饺子了。我看到凳子黑污污的,忙掏出纸来矜持的给遥明擦了擦凳子。张瑶微笑这说:“你这娃真有眼色”。
这时,遥明和一名服务员端了三碗热气腾腾的饺子,我接过一碗,先递给张瑶,然后和他们边吃边谈了起来。
饭后,遥明要返回西安,临分手时,他说:“言犹未尽寓之书,我们可以通信。如果我不上课,会常来看你的。”
我朝他微笑着点了点头,真是依依不舍!
他走后,张瑶说:“今晚上,指挥部又要在学校院子里开批判大会,不用说,这会议还得要你主持。你好好准备准备,我们今晚必须把会开成功,把他们好好安抚安抚,大事化小,小事化了,尽量公平合理,另外,你还得再做一次调查。你现在就到桂花家去,他们是两口子打架,不是敌我矛盾,尽量把问题搞清楚。到时我会在那儿接你!”
我说:“你放心吧,我一定调查清楚。”
刻不容缓,我马上跑到坡底村吴桂花家,敲响了她家的门,我要看看桂花,了解事情的真相。
桂花的丈夫贵棠打开门,他当过兵,穿着一身没有标志的绿军装,眼神冷淡,沉默着,一句话也没说。只朝我点点头,算是打了招呼。
桂花拿着铁锨刚从工地回来,穿着一身破烂衣服,满脸伤痕,我叫了一声“桂花”。
她听见我的声音,抬起头,把铁锨顺墙靠下,答应一声,急忙跑过来。
她一把抓住我的手流着泪说:“我实在活不下去了。”
我看她这样子,听她这口气,不用问便知道她有满肚子的委屈。我想我又得花费半天工夫去劝她。
我们到屋子坐坐,怎么样。我微微皱着眉头对她说。她把我引进婆婆屋里,对坐在桌边的婆婆说:“妈,这是马辅导员。”她婆婆急忙站起身来招呼我坐下后,桂花就去沏茶。她丈夫贵棠也跟了进来,坐在桌边。桂花把盛在杯里的热茶小心翼翼、恭恭敬敬的捧到我的面前,他婆婆嘟起嘴显的很生气,时不时用脚踢桂花,仿佛肚里有很多怨气不曾吐出来,但因为有我在场她表面上装的很平静。我想在这中间一定藏有隐情,事情绝非偶然发生,一定有特别的原因。
谁料,她婆婆一见桂花光顾给我倒茶,而无视她这个婆婆的存在,顿时火不打一处来,她大声说:
“都是些傻瓜,这蠢货还活着回来,把水给我!”
我忙劝说她。
“婶婶,你不要生气!”
“拿水来!”她不耐烦的大叫着,便转身走出去了。
桂花表情痛苦,我说:“桂花,你有什么话就说出来。”桂花拉着我的手,喃喃地念叨着:“我被人打死了,而老公公还告我是杀人犯,我被加上不应有的罪名。”她突然站起身,扯住我的衣袖大哭起来,“贵棠打我,红卫兵也打我……”
桂花指着站在屋角的贵棠,对我说:“贵棠是个死人球,懒的要死,收麦天,他像爷一样睡到炕上不干活,我怀着孩子割了一天麦,腰酸背疼,拿着镰刀刚进门,婆婆就叫我快去做饭,我想洗把脸再去做,贵棠又骂我真不是人,懒熊还不快去做饭!我一听这话气不从一处来,忍不住喊:‘他妈的,我刚收完麦子回来,连口气还没喘。’没等我把话说完,全家人冲上来,脚踢拳打,我吓得要命,一只手捂着肚子,生怕打掉孩子,我为了保护肚里的孩子,另一只手举起镰刀,我不是故意的,真的,我是想吓唬他们,不要打掉孩子。老公公一见情况不妙,便大声哭喊:‘桂花要杀人了呀!救命呀!’还跑到大队部告状,然后来了几个红卫兵,扯住我的胳膊,把我抓到大队部。我害怕呀!我害怕呀!他们根本不管我的死活,用绳子把我吊在大梁上,我害怕死了!一听到皮鞭声,心里就发抖,红卫兵狠狠地把我打了一顿,我快被人打死了……”
贵棠见桂花揭他的短,不给他面子,不像样的大发脾气,吼叫着,两脚在地上跺着:“媳妇,告诉你,我娶你回来就是买了一头母牛,出力下苦是你的本份,你不是我先人。我不能把你供着养着,你不做饭还骂婆婆,简直是反了。媳妇三天不打上房揭瓦,一天一顿,打得顺顺。”接着,他用拳头向桂花的头重重地打了过来。我赶忙挡住。
桂花喊着骂说:“唉,你真是个毬不抵,啥活都不干,就会打老婆,缩回你的爪子吧,狗东西!”桂花耸动着肩膀,哭声越来越响,带着撕心裂肺的喊声。
他开始用双手推桂花,嚷道:
“桂花,就是领导在这我也不怕!你有本事过来,就给你吃这个!”他扬了扬捏得紧紧的拳头,“你再骂人,我就把你手脚捆起来。扒下你的裤子,拿树条子扎扎实实抽你一顿,以后你就像绵羊一样乖顺了。”
桂花的痛苦已到了终极了!她厉声的叫:“这穷日子没法过了,算我瞎了眼嫁给了这个畜生!整天挨打受气,干脆死了算了,活着也是受罪。”
我从来不曾看过桂花这样的声色,觉得又害怕,又紧张,又难过,又伤心。我更诚心地劝说:“天上下雨地下流,小两口打架不记仇,白天吃的一锅饭,晚上枕的一个枕头,桂花,人生的路很长,会碰到很多坎坷,有时候没有别的办法,只有忍耐,日子还要好好过。贵棠,你应当爱妻子,要下地劳动挣工分,只要大家让步,就容易和平解决,我看你们应当是一对很相爱的夫妇。‘家和万事兴’,家里有困难,我给你们一百元,到集市上买个猪娃,养大卖钱,还能造粪,也可以增加家庭收入,再给桂花买点补品,再过几个月你就当爸爸了。”我边说着,就从钱包里掏出一百元钱,一边说,一边往她手里塞,桂花接过钱,说:
“好人,谢谢你!”忽然她抓住我的手赶忙轻声说:“巧姐,你帮助我!”她的话里带着哭声,她哀求说;“巧姐,你一定要帮助我,不要把我打发‘劳教’去。我知道,我的命运就掌握在你的手里,你将决定我的生活道路,决定我的一生,这是千真万确的!”
我的心软下来了,我救一个妇女就救一家人,何况她还怀着孩子,我应该帮助她。我的原则就是对工作负责,对得起良心,对得起百姓。
“巧姐,我真支持不下去了,你说应该怎么办?”她放松了我的手,摸着自己鼓起来的肚子,立在我面前。
我的心越发软下来了,同情抓住了我,我温和地拍着她的肩膀说:“你坐下吧,我们慢慢地说。桂花,都是一家人,让他一点儿也是应该的,况且他是你的丈夫,你嫁给了他,要顺服自己的丈夫,照顾好他,也要孝敬公婆。”我的态度和声音都是非常诚恳。我想这番话一定会让她感动。
“可是他——”她迟疑的说了这三个字。
“我问你究竟还爱不爱他?”我想了半天才想到这句话,我这时候只希望他们两个能够和好。
“我爱他。”
这个回答使我很高兴,他们的问题已经解决了。
“当家的!你谢谢马辅导员。”
贵棠高兴地笑了:“谢谢你,马辅导员,你一定给我们想个办法,媳妇的这事就麻烦你啦,开批斗会还要请你美言几句哩!”
小两口的仇视已经烟消云散,他们俩互相拥抱哭泣。然后,两口子又去向刚进门的母亲道歉,我怕桂花的婆婆不接受,急忙跑过去,像哄小孩似的说:“大婶你都不想想,您的儿媳还怀着孩子在工地劳教拉车,吃不好,休息不好,恓惶成什么样了!我都可怜她,难道您不心疼未出生的孙子吗!一个家庭总得有一个人付出的,要叫儿子高兴,你就要默默地爱儿媳,要叫家里每一个人都高兴,就要做好香喷喷的饭菜,家和万事兴。”
老太太一言不发,低头说:“我们家的这件事,就拜托给你了,你看着办吧,怎样对我们有利,就怎么办……”
调解大会巧周旋一家和睦释前嫌
晚上开批判会,各村都有批判对象,就庙东村没有。难道庙东村连一个阶级敌人也没有吗?毛主席说:“阶级斗争无处不有处处有”。我们庙东村怎么能没有呢?但庙东村谁是阶级敌人,我一时又想不出来。
为找不到敌人而苦恼的我,经过梦家村时,突然想起了一个可以批判的人。我心里想对了!大概只有田二皮可以充当这个角色。这老汉无儿无女,孤身一人,神经兮兮的,曾经拿毛主席纪念章换别人家的小狗,二皮一般不劳动,整天牵一条狗在村子的四街八巷乱转悠。
黄昏了,天色渐暗。二皮和他的小狗向回走去。他来到庙门口,牵着小狗脖子上的绳子,轻轻地说:“我的朋友,进来吧!”
“汪,汪,汪!这是我们的家。”小狗使劲摇着尾巴,在庙里走来走去。过一会儿,二皮拿几根骨头,扔给狗吃!
说心里话,田二皮无儿无女无老婆,孤单一人,非常可怜,我也从内心同情他,但他用纪念章换小狗,总是不对,让他受点教育也好,免得以后再胡来。
我匆忙从梦家村的土坡里上来,顺着梦家河畔的小路,向庙东村后头的小学赶去。我远远地看见,那里已经闪烁起灯火,并且聚集起一大片熙熙攘攘的人群……
庙东村小学院子里开始热闹起来了。除过本村男女老少一吃完饭就被集合到这里以外,在大灶上吃完饭的外村被劳教分子也都被带到这里来了。不多时,院子里就已经挤得水泄不通了。外村劳教分子在院子北头,庙东村的人在院子的南头,大人娃娃挤在一起,有站的,有坐的,吵吵闹闹,像一锅煮沸了的开水。在这一片人中,全大队的男人都混杂着,但女人却大约可以分出校家的一片,苏家的一片,郭家的一片,因为本族人家挨得近,平时关系熟悉,现在挤到一块好拉话。当然,这中间也多少有亲戚坐一块,农村的门户之见,一般说来,大户人家条件好的家庭,姑娘媳妇穿戴都比较整齐,坐的姿势也比较合乎农村的礼数规范。公众场合不能酸眉醋眼,东张西望,可以笑,但不能把嘴巴张得像窑口一样。坐时应两膝并拢,一般人家的妇女就不受这种约束了,说说笑笑,打打闹闹,跟赶集一般。也有一些胆大的恋爱者,乘混乱之机,眉来眼去不说,甚至还偷着捏捏揣揣。男人们大都一人一杆旱烟锅,抽得院子上空云绕雾缭。有些乏累过度的庄稼人,不顾体面地大叉双腿睡在地上。
这时候,平庙公社妇联主任张瑶和我正领着本村和外村的一些红卫兵忙碌地布置会场。我们把课桌从教室里抬出两张来,拼在一起放到戏台上,上面铺了我从家里拿来的格子布单子,又放几个暖水瓶和茶杯,算是主席台。另外几个男红卫兵在台子的两边斜贴了标语:“人的道德为劳动与互助,惟劳动不能生活;惟互助乃能进化。”教室外墙上,间隔斜贴着许多红绿纸写的标语口号。我指挥着红卫兵,忙里忙外,袖子上戴着3个红袖章:红卫兵、红卫兵辅导员、积极分子。
院子四周用木棍挑起的几只电灯泡和朦胧的月光一起照亮开会的人群,他们在焦急地等待着批判大会的开始——早点完了赶快回去睡觉,因为明天还要去地里劳动。至于那些婆娘娃娃,很大程度上倒是为了来看热闹的,看那阶级敌人站在大家面前,都是些什么样子,听说这几天还抓回来几个新的,其中就有坡底村的桂花,这更使大家添了许多兴致。
张妇联主任在主席台中央的一把椅子上坐定后,我坐在她身边的椅子上,民兵连长王建平和我们大队书记喜成也坐在旁边的一条长板凳上。这时候,人群的嘈杂声还没有停下来。
建平拿起话筒大声喊叫:“红卫兵请注意!民兵小分队请注意!严防阶级敌人破坏捣乱!如发现坏人捣乱,立即扭送到台上来!”
众人这才“刷”地平静下来了。大家马上意识到,这不是一个玩笑场所,而是一个大批判会。
在人圈外的红卫兵和民兵们,一个个都雄赳赳,气昂昂,肩挎着枪,可是,枪里面谁也不敢装子弹,怕走火把人伤了。其中几个不正相的光棍汉,不时酸眉醋眼瞄着那边的几个漂亮姑娘,使得这几个姑娘都面红耳赤地低下头,抠自己的手指头,一个挎着枪的民兵走过去对几个不正相的光棍汉提出警告,王建平胳膊肘撑在桌子边上,斜着身子在话筒上吹了一口气,又用手指头弹了弹,听见远处墙角的喇叭里传来“嘣嘣”的几声,证明扩音器一切正常,接着建平便尽量提高自己有些沙哑的嗓音说:“把阶级敌人带上来!”
这一下,人群又一次骚动起来,响起一片嗡嗡的说话声,有些坐着的人也纷纷站起来了。红卫兵和民兵们赶忙连喊带吼,让众人坐下来,不要喧哗吵闹!
本大队几个持枪的民兵,把十几个被劳教的“阶级敌人”带出来了。走在最前面的就是今天刚拉回来的桂花,院子南边庙东村的人又乱纷纷的了,她们指着桂花,议论成了一窝蜂。
桂花此刻很不自在,满脸羞愧地耷拉着脑袋——这是在众人面前丢脸现丑,满院子都是熟人啊!
坡底来的民工,也都低下了头。唉,不管怎样,这是他们村的人!而且是一个孕妇,被拉在批斗会上受这种损躏,众人心里实在不是滋味!
当破烂沟那个“母老虎”出现在众人面前时,妇女们立刻指划起来:这位“母老虎”倒的确有点“虎”气,她站在那里,仰着头,虽不看人,但脸上的表情没有什么畏怯。
这时,会场上所有庙东村的人都大笑起来。他们看见二皮也站在台前!
“笑?你们笑什么?”
在王建平的大声喊叫下,会场才慢慢安静了一些。他先把旁边站着的这一群“坏人”一个个数落了一通,然后王建平在一片混乱中宣布批判大会开始,并恭请我讲话。
我清了清嗓子,鼓足勇气,说道:“乡亲们,大家好!现在,咱们开会。”会场立刻安静下来。“我们今晚开批判大会,目的是要推动我们的工作,掀起抓革命、促生产的高潮。还要纠正一件冤案,就是桂花打架一事,我做了大量的调查,由于我们工作中的失误,抓错了人,不问青红皂白,一帮子二杆子,就把一个孕妇桂花五花大绑悬挂大梁,棍棒齐下,差点把人打死。她是阶级敌人吗?这是敌我矛盾吗?不,绝对不是,这是家庭矛盾,她是一名普通群众。我做为一个妇女干部,有责任爱护百姓,关心妇女,保护妇女儿童的合法权益。我要执行党的政策,今晚借此批判大会,我要坚决纠正这种敌我混淆的做法,保护她们母子的人身安全。现在公开向大家宣布桂花无罪,当场释放。父老乡亲们,我们都是农民,干啥吆喝啥,我们的任务就是种田。我们要同心协力,不怕苦不怕累好好劳动,种好丰产田,争取明年大丰收,美好的生活等着咱们啦!”
这时在会场里,响起了热烈的掌声。
桂花的公公宽厚爬上戏台战战兢兢地说:
“今晚我受了很大教育,明白了事理,我就实话实说,我首先有错。养子不教父之过,儿子好吃懒做,小两口打架,作为大人应该在中间调解,让他们和好才是,可是我没有这样做,是非不分,小题大做,我干了一件蠢事,将桂花告到大队,让儿媳桂花吃了苦头,受了委屈。我对不起桂花,更对不起未出生的孙子,我真混!从今以后,我们一定好好善待桂花,家和万事兴。”他哽咽着再也说不出一句话了。看来他是痛改前非,思想认识提高了。
建平宣布散会以后,众人立刻纷纷离场,上了马路,娃儿们都像冲锋陷阵的勇士,吼着、叫着、笑着,闹着,唱着,撒欢儿跳着,甩开脚丫儿奔,脚丫落地的刹那间再跃起来,沙土飞扬,放佛也随着他们一块撒欢,上岁数的老人瞌睡得抬不起眼皮,年轻人欢声笑语,使这寂静的村庄放佛也沸腾起来,村里的狗吠声此起彼伏。谁家的吃奶娃娃被惊醒了,哇哇地哭叫着,人们穿过村中交叉的小路,纷纷都回家去了。
当我收拾停当会场,最后一个离开学校的院子,走到村头的时候,突然发现桂花小俩口还立在庄后;面对面站着,一个对一个傻笑。桂花身上的破烂衣服抵挡不住夜间的寒冷,她索索地抖着。一种对她的怜悯,使得我心中泛起了一股苦涩的味道。我走过去对着小俩口说:“赶快回家吧!”
我们仨一块相跟着,回到庙东村去了……
勇气和责任心
“马队长,马队长。”深夜,一阵急促的敲门声把我从梦中惊醒。听见门外有喊声,妈妈说:“巧爱,曹队长叫你呢,去看看有什么事?”我一骨碌翻身下炕,匆匆穿好鞋,随后就出来了。
在大门口,曹队长说:“马队长,建娃去给牛看病到现在还没有回来。你去看看,你父亲在兽医站,托你父亲用些好药,这是头最好的牛,可是咱全队人的命根子。”
“好,你回去吧,我马上就去。”我拿着手电,出村上了公路,一会儿跑到大水渠桥上,穿过平庙镇。不知不觉来到兽医站,看见建娃正手忙脚乱地给病牛灌汤药。给这么一个不通灵性的庞然大物吃药,一个人简直对付不了。
“建娃,我来帮你。”他捉牛头,我来灌药,他用尽力气,牛还是厮拼,想再叫个帮忙的,可夜半更深,兽医站的人已经下班了,现在恐怕都睡得死沉沉的了。
“建娃,你先等会,我去叫我父亲帮忙。”我说道。
“你父亲去关草村出诊了。”建娃说。
“什么时候走的?”我问道。
建娃说:“夜里八点关草村队长叫走了,可能晚上不回来。你灌药我捉牛头。”他跪在肮脏的牲口棚里,用胳膊紧搂着牛脖子,我一只手拿一个铁皮长卷筒,一只手端着药盆,在药盆里舀一卷筒药汤,他扳起卧着的牛头,我用铁皮筒头撬开紧闭的牛牙关,把药强灌下去。有时灌呛了,牛给我俩喷了一身。我们尽量不让牛把药糟蹋掉,他浑身的劲都使在抱牛脖子的胳膊上。两个膝盖在牛棚的粪地上拧了两个深坑,紧张得浑身大汗淋漓。我拿下头巾让建娃擦汗。他只用衣袖抹一下,说:“咱们队这头最好的牛,简直就是全队人的命根子。它口青力大,干活是全村牛里面最拔尖的。平时耕地,只要我在场,就不让其他社员使唤。我怕别人不爱惜,让牛劳累过度。我还经常给饲养员校福娃老汉安顿,给这头牛鲜草加料,用温水饮,偏吃偏喝。牛两天没好好吃草料,我也两天没好好吃饭。这牛一病,我也似乎病了。今早上,一看它不对,我赶紧亲自赶着牛,来到平庙镇的兽医站,好在你父亲一检查,没什么大毛病,只是牛肚子里上了点火,你父亲说打两针,灌几付药就会好的。当时打了一针,又抓了两副中药,中午就给灌了一付。马伯说,最好晚上十二点钟再灌一次,本来我想当天就返回庙东村,但考虑牛有病,来回路上折腾一天,恐怕牲口受不了,就决定在平庙镇过一夜。”
建娃把牛头捉好,我把最后一卷筒药汤灌进了牛嘴里,亲热地拍拍牛脑袋,把空脸盆和卷筒放在窗台上。我看见牛的眼睛出现了一种活泼的亮色,看我们的目光也温柔了好多,心里就踏实了。
这时候,天已经大亮了,我俩赶着牛出了兽医站。
朦胧晨色中,我看见前面的公路上,依稀像是二皮正拉着粪车子放在路边。等我俩走到他身边时,老汉怔了一会。才认出这是两个“熟人”。
我对他说:“田叔,我帮你把粪拉到地里,让建娃快回去!”
田叔笑着说:“我以后要热爱劳动,再不能吃闲饭了。”
建娃赶着牛从他身边走过时,我心里想:人不劝不善,昨晚田叔受了教育,今早自动拉粪,好样的!
田叔是我们队里的社员。我同情这个神经不太正常的孤寡老人。也没有个老伴,每当顽皮的村童欺负他时,我总要把孩子们撵跑。“田叔,你干脆到大队的基建队上吃饭,也不用做饭洗锅,他们也好照看你,我和曹队长商量一下,多出一个人的粮食和补贴。”
田叔眼睛里噙满泪水,哽咽着说:“巧爱,太感谢你了。”
我帮田叔将粪倒在棉花地里,就回到村里放下车子,把田叔领到大队基建队,找到建平,对他说:“王主任,从今天起让二皮在民工大灶上吃饭,先从我家拿来五十斤麦子和三十元钱,等队里开会决定后,每月从生产队领到粮和钱再送来。”
他也同意这样做,老人嘛,我们应该照顾他。
我匆匆地来到饲养室,给饲养员校福娃把药交待了,就转身向家里走去。
弟弟玉泰看见了我,兴奋地加快脚步赶过来了。他接着就把晓霞叫我去她家的前前后后都给我说了。最后,他对我说:“她叫你马上就去,她爹的羊羔疯病又犯了。”
我急急忙忙往晓霞家里走去,内心充满了焦躁和不安,对于像他们这样各方面都很脆弱的家庭来说,她爹犯病就可能导致灾难性的混乱,甚至使一切陷于瘫痪。而眼前她爹倒下,她家的生活越烂包,她爹挣不了工分还要看病花钱。我更知道,她家里看病也没有钱,一家人都指靠我来解决。我不仅要叫父亲回村给叔叔看病,还同时要安稳晓霞一家人的情绪……
怎么办?我上晓霞家院子的土坡时,脑子里想着,我先给些钱——正好母亲给我的五百元,我给了贵棠一百元让给桂花补身子,还有四百元,先给他们救急。
我一进院子,就看见叔叔直翻白眼,嘴角里直冒白沫,婶婶、晓霞、红霞、发苗她奶,他们一家人一见我来了,一个个泪流满面,就好像盼来了救星似的。
我站在地上,忍不住鼻子一酸。
“晓霞,去到我家把自行车骑上,到平庙兽医站把我父亲叫回来,先给你爹看病。”
“好,我这就去叫马伯伯。”她边答应边撒腿就向我家跑去。
我从包里掏出一包从平庙镇买来的蛋糕,拿了两个放到叔叔的枕头旁,又从里面捡了一块软点的,递到奶奶手里说:“奶奶,你吃这软的,能咬动哩!”
然后,我又从口袋里掏出四百元递到婶婶手里说:“婶婶,先给叔叔看病。”
婶婶哽咽地说:“巧爱,怎能花你的钱呢?”
我说:“咱们乡里乡亲还说啥客气话?先给叔叔治病要紧。你看家里老的老,小的小,叔叔一病倒,家里指望谁呢?这点钱你拿上先救个急,再说了我帮你一把也是应该的,你家的事也就是我巧爱的事。”
婶婶头一下伏在我的肩上,哭了起来。
我安慰她说:“婶婶,叔叔的病慢慢会好的,你看你眼睛都哭肿了。千万不敢再哭了,别伤了身子,你还要拉扯红霞和发苗,还要照料奶奶哩!”
这时,父亲背着药箱急匆匆地来到晓霞家。他查看了叔叔的病情,然后打开药箱取出一支药,一小块药棉,一个针管,给叔叔打了一针,然后拔笔在处方纸上走龙舞蛇一气开成了药方子,交给晓霞去药房抓药。
不一会儿,晓霞就取了药回来。她把一包中药倒入沙锅,添上水,然后架在三块砖垒起的一个极其简陋的灶上,点燃棉杆煎熬起来。干燥的药片吃水以后渐渐膨胀,清水也渐渐变成紫黑色,一股苦涩的中药味儿在院里弥漫。三煎后,晓霞用一根筷子挡住砂锅里的药渣,把汤药汁滗入一个碗里,晾到温热时端给她的父亲喝了。过了三个多小时,叔叔的病情就明显好转了。
我看到她家里人的情绪渐渐平静下来后,正要准备告辞回家,忽然看见母亲踮着小脚,吃力地背着一个口袋,来到了晓霞家。
婶婶急忙迎上前去,一把接过口袋,惊讶地问:“嫂子,你这是?”
母亲拍了拍了肩头,歇了口气,说:“我拿了些白面,给他叔改善一下生活,补补身子。”
婶婶一听,泪如雨下,差点跪倒在母亲面前,我赶忙一把拉住她。婶婶抽抽噎噎地说:“你们一家既给钱又看病,还送来了白面,真比我的亲人还要好,这救命的恩情可叫我们以后咋感谢呢?”
母亲爽朗地笑着说:“远亲不如近邻,感谢啥呢!”她说完,就拉着我的手,在婶婶一家千恩万谢的送别声里,我们回家去了。
一回到家里,母亲就忙着给我去做饭。我梳洗完毕,母亲已把饭做好了。我望着桌子上这一碗热气腾腾的面条,怔怔地出神,没有动筷子。母亲真是太疼爱我,她专门给我做了一碗白面面条,而她只喝了一碗玉米面糊糊,我真不忍心吃下去。我想了想,父亲常常在外出诊饥一顿饱一顿,这碗面条还是给父亲留下吧,我喝一碗糊糊就行了。
这时候,恰巧父亲回来了,我急忙帮他放下药箱。说:“爸,我给你去打水,你洗把手就吃饭,妈妈给你做了一碗面条。”
爸爸说:“好几天没吃面条了,真想吃你妈做的饭。”
我端来面条递给爸爸,他一边吃,一边说:“还是你妈擀的面条香,你看薄成纸,细成线,捞在碗里莲花转。嗯,就是香。”
早晨,窗外白了,门前响过了一阵脚踏车的铃声,弟弟拿来了一封信。
我迟疑地打开信笺,一页清秀俊美的文字映入我的眼帘。
亲爱的朋友:
昨天下午,在缥缈如梦般的思绪中,我依依不舍地离开了平庙。当车转过街角的时候,我看见满街正在游行的红卫兵,在这滚滚的人流里,我一遍遍地寻找张望,不知是否有幸能再次看见你那美丽的身影?然而,这样的想法,随着班车的离去,渐渐幻灭了。
一路上,我不断地思考我有生以来遇到的这个难题:是什么让我如此魂牵梦萦,是什么让我如此流恋忘返?是这块美丽的热土吗?是这块热土上厚道淳朴的人民吗?是的,可又不全是。因为我的工作在城市,我的事业在城市,农村只在好奇的梦里。那么到底是什么呢?在无尽的思索中,我的眼前经常出现你清丽的面庞,耳畔经常回响你清悦的声音,我明白了,深深吸引我的,是你!湖中的红莲,我喜欢你。巧爱啊!我爱你。
当我把这份也许不该有的思念捧到你面前的时候,不知你是否会为我的幼稚发笑?我想,你该不会吧!如果你真不笑话我的话,我甚至想抛舍了城里的家,抛舍了城里的工作,跟你一起投入到农村这清贫的生活里,不过,种地也需要知识。我希望你能先到西安来,我们一起学习,实现我们伟大的梦想——文学梦和科学梦,科学是一件扎扎实实的东西,有了知识,然后在农村开辟出一片新天地!那该是多么美妙的事啊!
你的好友张遥明
我的情绪激动起来,立即被拖入到他的梦想之中去了。
事情并非那么简单,我陷入了沉思,我首先想到了父亲,他是一个现实人,他常说:“指亲亲,靠邻邻,不如自己活勤勤。”让我不要追求太高,自己走自己的路,不要依赖别人。如果父亲不同意,又怎么办?现在自己不敢答应遥明,还是等一年再说吧!
想到这里,我的情绪又低落很多。我和他差距太大了!我不会给他带来幸福的。
几天后,我给遥明回了一封信:
遥明你好!
近日身体健康、工作顺利吧?家中父母都好吧?带问外爷外婆好。
我工作生活都很好,请不要挂念。作为一个农村干部,我目前满脑子想的是如何让社员脱贫致富,农村是一个大有可为的广阔天地,我相信我一定会实现我所追求的目标,让每个社员都过上丰衣足食的好日子。
你是一位非常优秀的青年,学识丰富,机智勇敢,令我钦佩万分。但是,你信中提到我们俩的事,请原谅,我的年纪还小,工作很忙,没有闲暇思考这个问题。再说了,城乡差别,知识差别,工作差别,对我们俩来说,都是天地之别,差距太大了。我一个只有小学四年级文化程度的农村女孩,怎能接受一个大学教师的高贵情感?让我们做个知心朋友已经足够了,我岂敢高攀你?还是让我们永远记住这来之不易的纯洁友谊吧!也许,现在对你来说,“沉思”是最重要的一件事。
你的朋友巧爱
我把信发出之后,独坐在房间里,心情渐渐归于平静。
丰产田里的守望者
我们村虽然土地不少,但坡地占大部分,因此,基本是靠天吃饭,社员收入低微,缺吃少穿。我的心像刀绞似的难受。我想,妇女能顶半边天,我是领头羊,要想方设法改变现状。
正当我愁眉不展,无计可施的时候,这时候父亲回来了,手里拿着一本书,走到我的房间说:
“巧爱,送给你一本搞丰产田的科技指导书。”
“谢谢父亲支持我的工作!”
父亲放下书出去了,我仿佛得到了一本宝书似的,高兴极了!连忙从炕上溜到地板上。
“不要光着脚走路。你这个丫头就是急性子,说风就是雨……”母亲话还没有说完。我一边穿鞋,一边拿着父亲送来的那本宝书,拔腿就跑出去,碰巧撞见曹队长:“队长!碰见你了正好,我有句话想给你说,我想搞块丰产试验田,还要‘沤粪’。”队长抬起头:“行啊!你会想事也会干事了。”队长赞同搞丰产田。按父亲的科技书上的配方,沤粪要把黄豆糁子、大粪和牛粪,倒在坑里发酵。我闭上眼睛想,从村头的平地一直到河谷的大片沃土上要种满雪白的棉花,在太阳底下像大片明晃晃的鸭绒——成百上千亩棉花!村民们时来运转了……。
曹队长走进队委会,立刻召集了队委会成员,商量了此事,大家响应分工负责,立刻分头去办。曹队长负责拉粪,保管员负责磨黄豆糁子,我负责“积肥”,于是我组织了有十几个铁姑娘参加的战斗队。我还动员了在家从不下地的一些闲散劳力,投入到搞丰产田之中去。
我拿起一把铁锨,连忙起身去丰产田,一溜小跑来到地头,大伙高兴地说:“你们别看,马队长的年纪小,懂事早,谁能比得了,爱学习,爱思考,搞丰产田,明年一定大丰收。”我对社员们说:
“我是一个村干部,不甩掉百姓贫穷落后的帽子,我心不甘,我怎能让村民受苦呢?怎么能让百姓饿肚子呢?穷人没饭吃,村民有困难,我们要自觉的分担忧愁。咱们必须好好干,不能靠天吃饭。天上不会掉馅饼,有条件要给地上粪,没有条件创造条件也要给地上混合肥,天大的困难都要上。咱们二十几个人,就是二十多头铁牛,只要有人干,咱们就能把丰产田搞好,争取明年大丰收。”
村里的这二十多个年轻人一堆一伙,个个都像小老虎,都用铁锨卖力地挖坑,一锨一锨地把土扔上来。一尺一尺地往下挖着,大伙汗流如雨,社员挤进了坑里,社员的脸上都挂着笑容。一个多小时把两米多深的粪坑挖好了。又开始挖另一个坑,我一边挖粪坑,一边在心里计划在什么地方种棉花,什么地方种油菜,什么地方点瓜种豆……
他们像扬场里,一个比一个往上扔得欢了。年轻人们仍就是以这种为民分忧的精神,忘我劳动,从清早到太阳偏西,我们一共挖了八个粪坑。所有的坑都挖好了,运粪的社员来了。坑边的粪堆成了山。保管员吆着驴,驮来了两口袋黄豆糁子。我转过身帮着把口袋卸下来。就把手伸进一条口袋里抓了一把豆糁子看,豆糁像小米大。
保管员把两个口袋里的豆糁子分别倒在八个坑边。便骑上毛驴回了村。
成千上万担的肥料:从饲养室、厕所里……聚集起来了,一车接着一车,一担连着一担地送来了。
我叫了六个铁姑娘,分为三组,两个先撒一层牛粪,两个撒上一层豆糁,最后两个再撒上一层大粪,不停地洒在坑里。不一会儿,粪从坑里一层一层的往上升。然后,把浇地用的小渠疏通好,把水引进粪坑里,并把渠旁被牛踩蹋了的坡边修整好。最后,一畦一畦的灌溉。就这样,在这三月间,一个个风和日丽的白天,我们总是在丰产田浇地,顺着淙淙的小溪,踏着渠边,我们拿着铁锨一片一片的打灌溉着。
积肥的那个坑里,横七竖八地躺着被雪压断的棕黄色的杂草,看见这个坑里的肥料让人高兴,乌黑的肥料发出臭味,整个坑里都是鋈铜的发光。这些从粪坑里积的肥,经过浸泡,分解和发酵,变得异常肥沃。
棉花下种的那天早上,母亲她老大年纪,小小尖脚,也积极参加了劳动。她解掉围裙,挎起盛着经过拌灰的棉籽笼,跟在四哥身后往犁沟里丢棉籽儿。啊!丰产田里真热闹,因为这是种植棉花的季节,所有的社员都集中在田里种棉花。男女老少欢天喜地对着母亲问长问短,“你老有福气,生了个为咱当家的好女儿。”母亲在人群中喜极而泣:“我娃算不上个当家的,可是我娃是个实干家!”
全村社员一起出来干活,也是对我工作的支持。我感到十分兴奋。我拉着架子车。第一个来到丰产田,把架子车放在粪坑旁边,从架子车箱里拿起铁锨,然后用大铁锨铲起粪扔进车厢,那一股股扑面而来的,暖烘烘的熏天臭气。就这样一锨接一锨挥舞进了车厢。然后把车子装满后,便拉着粪车往棉花地里跑。
拉到路平人少的地方,我可以用一只手拢着把,微微轻响的车轮像阵利飕的小风似的催着我跑,飞快而平稳。拉到了丰产田,我的衣裤都拧得出水来,像刚从水盆里捞出来的。我感到疲乏,可是很痛快。如同驾驶着拖拉机,拉了几十趟。
我在放胆搞丰产田的时候可并不大意。庄稼是我的命,我知道怎样小心。小心与大胆放在一处,我变得越来越自信,我相信自己搞的丰产田能长出丰盛的粮、棉、油,让百姓过上富裕的日子。
我觉得拼命拉粪使土地吃饱喝足,我就会成功,我就是一匹永不卸套的马!我是一个红管家。
田叔的粪车也运到了丰产田,他像年轻人一样跑了一趟又一趟,把马都累的浑身汗水。德胜和根来这两个年轻人更是干劲十足,把粪车装的像山似的,压得车弹簧扁扁的。后面跟着年轻人拉的都是架子车,上面还堆着筐子。他们像挑战一般。人人都显得其乐无穷。大家努力的干活,大家嘴里都重复老父亲说的那句话:“多上肥的多收。”
等到所有坑里的粪全部拉运到每块丰产田里,社员们把车子都放到地头,就马上动起手来,翻地的翻地,撒粪的撒粪,一片片的丰产田里,都像煤玉一样的乌黑,成为土壤中的精华。
田里棉苗已经长出柔嫩的绿叶,苹果树发出嫩芽。花骨朵咧开了嘴,田野里欢快地泛着绿光,清新怡人的空气,令人感到一种舒服的眩晕。
“太阳!真奇妙啊!”母亲这时含笑自语道。正是苹果开花的时节,村庄笼罩在粉红色的云霞之中,处处都是花香味,千百棵苹果树装扮成节日的姑娘,整齐地从花园里一直排列到丰产田,就像在赶什么盛会。
春风习习,阳光和煦,春景撩动着人们的心。微风从花海之中带出沙沙的轻响和芬香,香味淹没了整个村庄。
现在我们的菜园子开发土地的工作,正在广泛的开展。
礼拜天,遥明也来到丰产田帮助我们。我也乐意放下红卫兵总部的工作和他们一起搞丰产田。研究科学种田,遇到科学技术和疑难问题,铁姑娘们仍然常常向他请教,他也愿意给我们找来科学方面的书;他搬来一大摞书,放在花田里,和我们一起探讨,这是他平生最大的爱好,最大的乐趣,也为我们搞丰产田提供了新的资料。
我们同学习,同劳动,同吃饭,搞科学种田,我们也学到了许多技术,觉得有说不尽的兴奋和愉快。我们每天不知要在这块土地上洒多少汗水。不管遥明怎么劳累,他总是兴致很高,他说:“跟你在一起劳动,我很高兴。”
有时候干活高兴了,遥明会走到我身边,亲热地握住我的手,他毫不顾忌周围正在劳动的社员,我抽出手急忙往后退了几步。
“别这样,要是这事传到你的亲戚耳朵里,说你跟我在田野里闻臭味,而我只是个沤粪的‘乡巴佬’——”
“你是天下最迷人的女队长,农管家——”
“他们会笑话你没出息。”
“没有大粪臭,哪有五谷香。没有人笑话我的!你是个女中豪杰,这是我要打出的一张王牌。我暂时保留起来,等你功成名就时,准让他们大吃一惊。我们将来要离开农村——也许还要离开西安——这儿的人们怎样看我们,又有什么关系呢?你愿意跟我走,是吧?”
“别开玩笑!快去点瓜!种豆……”
“种吧!”他打断我的话转身拿起锄头,弓着背,用力挖坑,他两腿夹着种子袋,弯下身去,一只手抓着红豆种,放在小坑里,然后用手刨土盖平小坑,打得土啪啪地响。我一手拿着瓜铲,一手拿着瓜子,我们俩并肩点瓜种红豆,我弯腰忙往小坑里丢撒瓜种,用瓜铲往小坑里撒土,然后我嘭嘭地用瓜铲拍平地。旁边的九个铁姑娘跟着笑弯了腰,唱道:
花儿吐芬芳,
春光多明媚。
勤劳的人们种红豆,
老师手握金黄笔,
帮助我们科学种地,
落下甜蜜的汗滴,
孕育祖国的桃李!
铁姑娘们唱完,众人就笑得前伏后仰。众人都喊叫着:“真是名师出高徒,今年一定大丰收……”
遥明歪着头,听着,然后说:“只要肯干,什么事都能干好。”说着他从口袋里掏出一本红语录。正了正鼻梁上的眼镜,拉住我的手,说:
“咱俩也来个《老两口学毛选》你来老婆子,我对老头子。”
“好的。”我答应道。遥明手举着红语录,轻轻摇晃着身体,用眼睛看着快乐的我,我们带着笑意唱:
“老头子。”
“哎!”“老婆子,”
“哎!”
“咱们两个学毛选
……”
乡亲们径直走来了,很多人跟着唱了起来,混成了强大的合唱,好像要把我们俩抬到了天空中。一曲唱罢,不知是谁起了个头,唱起了信天游:
教育家骑着骏马,
来到田间种庄稼。
花园里是姑娘的家,
老师配的是农管家……
姑娘们用手编了个“轿”,让我坐上去。小伙子用手也编了个“轿”,让遥明坐上去。他手拿着红语录我们高音合唱,姑娘们旋转得越来越急,我坐在轿子上使劲地搂着她们的脖子,真怕她们一高兴会把我抛到天上去。尽情地高歌,尽情地嬉闹。愉快的笑声,响遍了整个的丰产田。
遥明那高昂而奔放的歌声总是有一种不可抗拒,不可战胜的力量。不管人们的情绪是怎样低沉,他总能使人们振奋起来,激昂起来,将所有的融合在一起的力量点燃,形成一曲强大的合奏。
有一种特别令人激动的东西钻进我的心底,渐渐扩大,胀得发痛,使我想对唱歌的人们哭喊:
“我爱你们!”
只有当遥明领唱的时候,人们才唱这些欢快,奔放的歌曲。
遥明叫道:“这样吧,放我们下来。我带个头唱《大海航行靠舵手》!”
遥明把语录放进书包里,唱起来:
大海航行靠舵手,
万物生长靠太阳。
干革命靠的是毛主席思想,
鱼儿离不开水呀,
瓜儿离不开秧,
革命群众离不开共产党,
毛泽东思想是不落的太阳。
等他唱完了,我说:“唱得太棒了,我们开始干活儿去!”
社员们放松了会,又开始干了起来。劳动的热情又像旋风一样刮了起来。这时,我也提着种子笼,抱坑,下种。然后,种了一行有一行,我似乎感到,我自己以及周围所有的人都在舞蹈中旋转不已,一个个都热火朝天,不知疲倦,忘我地工作。我们的耳际总是回响着水堰潺潺的声音,流水声伴着我们的喁喁低语。这时,夕阳的光线几乎和菜园平行,在大地上撒下一层花粉般的光辉。虽然到处阳光灿烂,但在树荫和篱影下面,却能见到蓝色的小雾团。太阳与大地非常接近,菜园又非常平坦,因此我和遥明的影子拉得很长,在我们前面伸出去两三米那么远,看上去好象两根长长的手指,遥指着绿色菜园与梦家河边斜坡相连的地方。
母亲不知什么时候来到丰产田的树荫下,铺开一块塑料布,摆上肉包子、鸡蛋、一盒辣子水,还有一瓶蜜水泡大枣。朝我们喊了一声:“巧爱,你们快来吃饭。”
遥明应了一声“谢谢伯母。”他看见母亲的小脚走起路来一摇一晃的,是那么得不稳当,怀着深深的敬意,说:“多么了不起的母亲,她是那么平凡而善良,她的关爱和呵护是那么地真诚。母亲总是无私的,她不求任何的回报,只懂得默默地付出,世界上最疼爱我们的还是母亲,我们不能忽略这伟大的爱,我们要感谢母亲,感谢她的含辛茹苦,感谢她的操劳一生。世界上最值得我们感恩的人,那就是母亲。她照亮了我们的人生路,她才是我们学习的榜样。”
吃完了饭,遥明说:“我该走了,等学生们考完试我就回来……”
遥明就要动身走了,告别时,他深情的看着我的眼睛,说:
“再见……”
告别了他,我眼睛盯着还是粉红色的天空,我在胸前画上十字架,说:“愿上帝保佑他一路平安。”
母亲常来给我们送饭,送水,她时常对我说:
“孩子,一定要好好研究科学种田——你懂不懂,培养棉苗就跟培养孩子一样,一点都不能大意呀!棉苗是最娇嫩的,太冷了不行,太热了也不行;太干了不行,太湿了也不行。又要暖和的阳光,还要新鲜的空气——所以我们搞丰产田的人是要日夜守在棉苗旁边的。我种了多年的庄稼,一进丰产田不用看温度表,光凭皮肤的感觉,就知道棉田里的干或湿,也知道天气的变化。有霜晚上就要备好麦草在田里放火预防。”
“好主意!”父亲细细地瞧了瞧我的工程,说:“让你把队里的事料理好,主要不敢误了锄地。虽然天旱得快把庄稼晒死了,但该做的活路一点也不能少;俗话说,锄头下面有雨,多锄一遍地就大不一样啊!我来用铁锄把地再锄一遍。去,快把锄拿来!”
我把锄拿来,他往手上吐了口唾沫,咳了几声,用锄深深地挖进肥沃的土地里。
“把草根挑出来扔掉!然后我给你在这儿栽上向日葵和西红柿,长起来才好看!”
从早到晚,我们俩都在丰产田里默默地忙来忙去,他挖了几个畦子,施肥,捉虫,种植,我老是建筑和美化我的“花园”。父亲用竹杆插到地头,我把书包挂在那上面,用金黄色的麦杆编成紧密的席子,在长凳上做一个遮蔽太阳和露水的顶盖。花园的边沿有往下掉土的地方,我砌上碎砖头,还用碎砖头铺了一个宽敞的座位,在上面甚至可以睡觉。我搜集来许多彩色的玻璃和碗碴,用泥巴把它们塞到砖缝里去,当太阳照到花园里的时候,这些玩意发出艳丽的彩虹,跟教堂里一样。我把这儿搞得好极了。
父亲说:
“你学着尽量安排好自己,这非常有好处。”
我非常重视他的话,有时他躺在我铺的草坪座位上,一板一眼地教导我,他的话好象是费劲儿掏出来的。
“如今你已经是一村之长,火车跑的快,全靠车头带,官以民为本,民以食为天,首先带领村民致富,你懂不懂?要学着能够独立工作,要实实在在,稳稳当当地做事,要坚强地生活!谁的话都可以听听,你以为怎么好就怎么做……”
他的鼓励与鞭策,使我的思想发生了重大变化,像春雨般滋润着我的心田,给予我新启示,我觉得要具有追求生活意义的力量,必须对他人充满爱心。
整个春天,我都住在花园里,温暖的夜里,睡在母亲送给我的软绵绵被窝里。母亲也经常在花园过夜,她抱一堆麦草,把它撒到我的床铺旁边,躺下来,母亲给我讲耶稣来到世上,在她33的时候,耶稣为了罪人被钉死在十字架上,3天之后复活,升到天上,叫一切相信他的名的人,罪得赦免,不致灭亡,反而得到光辉。
突然她说:“你看,有霜降……”她指着给我看,一翻身站起来。
我看见飞来一层薄薄的雾气。母亲急忙划火柴点燃麦草。燃起了熊熊的火苗,浓烈的黑烟雾腾空而上,用烟熏防止冻害庄稼苗,浓厚烟雾飞到一眼望不到边的棉田、麦田和苹果园扩散着。我感谢母亲对我工作的支持和帮助。
傍晚,太阳落山了,天空中奔腾着火红的河,接着,火河烧尽了,橙黄色的灰烬落到花园里天鹅绒般的绿苗地上,吸饱了阳光的树叶低垂了,青苗垂到地面,一切都变得更柔和,更茂盛了,静悄悄地散发着各种气息,民兵正在吹晚号。夜来了,一种有力的,清爽的,宛如慈母的爱抚似的东西注入胸怀,安宁像温暖的,毛茸茸的手轻柔地抚摩着,抹去记忆中应当忘掉的一切,抹去白天的疲劳。那是多么令人心驰神往。仰面躺着注视星星一颗颗地燃起,天空永无止境地深邃下去,深邃的天空愈升愈高,不断地出现新的星星,它轻轻地把你从地面托起——真奇怪,不知是整个地球缩小到和你一样呢,还是你自己奇妙地长高,扩大,忽然溶化,和周围的一切合在一起。一切都变得更暗更静了,但到处都悄悄地绷紧了敏感的琴弦,每一个声音——不论是鸟在梦中歌唱,或者什么地方响起轻微的人声——所有这些都被敏感得令人感到亲切的寂静衬托得很特别,比白天更加响亮。
母亲许久许久地睡不着,她躺在那儿,给我讲杨家将,岳母刺字的故事,它能使长夜变得更有滋味,更加美好。
听着她那不紧不慢的言词,我不知不觉地睡着了。清晨,和鸟一齐醒来,太阳温暖地直照到脸上,早晨的空气清新,露水从苹果树叶上抖落下来,湿漉漉的青果越来越发亮,像水晶似的晶莹透明,棉花已经缀了花。小麦都努出了肥大的麦穗。云雀飞到一眼望不到边的高空,在婉啭地歌唱,一切鲜花和声响,像露水珠儿似的往胸里渗透,使人感到宁静的愉悦,引起人们一种想赶快起来做点事情,和周围一切生命和睦地生活的愿望。
这是我一生最平静,感受最多的时光,农村是广阔的天地,在这里是大有做为的。农村锻炼了我的体魄,也磨炼了我的意志,当妇女队长锻炼了我的才干。在农村这个大溶炉里,千锤百炼,锤炼了我坚定不移的性格,越挫越勇的个性。
自信创造奇迹,欢呼大丰收
几场南风吹来,绿色的麦田飞快地泛起了金色的波浪。割麦子的季节到了,那是村里人最忙的时间,姑娘媳妇都是割麦子的好手。清晨她们拿着镰刀,拎着水罐,提着饭篮子到麦地里去,从我的“花园”经过,总要招呼一声“巧爱,和我们一块割麦子。”
麦地已经“开割”了,由妇女沿麦地周围割出一条几米宽的通道,好让马车拉运。妇女们笑着挥舞着镰刀。
社员们把割下的麦子一小堆一小堆搁在后面,每一堆刚好能扎成一捆,几个捆麦的妇女,从麦堆子上抽出一把麦穗,用手掌把麦穗头拍齐,然后双手把麦子拢在膝盖上,把一只手伸到麦捆地下,和从另一边伸过去的手和拢。像情人一样把麦子搂在怀里,她们把捆扎用得麦秆的两头拉在一起,跪在麦捆上把它捆好,时不时得把捆好的麦捆大家都像跳方阵舞一样聚拢在一起,每人把自己的麦捆和别人的立着靠起来,一直靠到二十捆或三十捆,构成一垛。
我领着几十个人在场里喂脱粒机,为了赶大雨来临之前把麦子全部割下来脱粒入仓,我对曹队长说:“你给保管员说说留多少良种,公粮,购粮,除此之外全部给社员按人头分下去。”
“好,好,好,咱们今年丰产田的麦子大丰收了,我看每人可以分五百斤。”
“行,你去先给会计和保管员安顿一下,把这十几个小伙子分为两组,入仓的入仓,分粮的分粮,我去开脱粒机。”
“行,就这样办!”说着,曹队长就回村子去了。
麦垛下面,拉麦捆的人开始装车了。接着,脱粒机就起动了,我站在嗡嗡作响的滚筒旁边,仿佛在梦中一般,接连不断地解开一捆又一捆麦子喂进脱粒机,麦子的沙沙声,机器的轰隆声,滚筒的嗡嗡声,以及麦秸和麦壳的沙沙声,也就越发持续不断了。
就这样一天过去了。麦垛越来越低,麦秸垛越来越高,麦子给一袋一袋地拉走了。社员在麦垛下面吃喝,他们高兴地说说笑笑。
我只管埋头苦干,直到下午六点左右的时候,我才抬起头来,一看,我发现张妇联来了,站在脱粒机旁。她看见我抬起了头,便说:
“巧爱,你饿坏了吧。”
“这是龙口夺食,必须这样突击,你放心。我不吃不睡也不要紧!”
张妇联转身走了。我又低下头去,我们已经突击了四天四夜,不休息地守在轰轰作响的脱粒机前,把一捆捆的麦子往里丢。到了第五天早上六点钟的时候,麦垛还剩下差不多和肩膀那么高。但是,尽管那贪得无厌的机器吞下无数的麦捆,可是没有打过的麦垛还是数不胜数。那些打过的麦捆,全是由我喂到机器里。晚上还不见麦垛下去,现在却麦屯堆成好大一个山了。好像雅各梦见的梯子一样。[1]打出的麦子顺着传送筒源源升起,犹如一片黄色的河流涌上山岗,喷撒在麦囤顶上。
整个白天,天上总是阴沉沉的,到了傍晚,西边的天空却射出怒火似的红光——这就是火暴的六月所能见到的夕阳——照在割麦社员那疲惫不堪、满是汗渍的脸上,把一张张脸染上一层紫铜的光泽,同样照在妇女的衣服上,使之变成昏暗的火焰,贴在她们身上。
入仓的小伙子们,个个都腰酸背痛,气喘吁吁。我仿佛得了精气神,越干越来劲,那些搭麦秸垛的男人们,红彤彤的后颈上沾满了尘土和麦壳。我还站在原来的位置上,我这红扑扑,汗津津的脸上,也沾满了麦壳,我那顶金黄草帽也让麦屑染成了棕色。
妇女里面只有我一个人站在机器上,随着机器的旋转,身子也在跟着振动。麦垛越来越低了,我一直喂着脱粒机,不让任何人换替我。
当麦子脱完时,他们一个个就无力的瘫睡在麦草上,像泥人一般。我看见那个越堆越高的麦囤,这丰收的果实,让我内心充满了喜悦。顿时,我觉得轻松而愉快,百姓从此丰衣足食。能让人不高兴嘛!
我看到一群刚从地里劳动回来的社员,他们在谈论着今年的收成。今春,肥料足,麦苗长得旺,收成比去年好。眼下,下了一场透雨,秋后的丰收局面,也大体可以确定下来了。社员为这大丰收所鼓舞着,谈话中充满了愉快欢乐的笑声。
时间过得飞快,转眼间就到了秋天。
这是平庙公社一年里再好不过的日子了,梦家河两岸被镶上一层金色的谷子、向日葵都高兴地笑弯了腰;红豆、豆角、菜花、黄瓜,微风中,摆动着轻柔的身姿。
苹果树结出累累的硕果压弯了枝头,橙红色的苹果像姑娘的脸蛋,苹果树上的叶片欢快地拍打着润红的苹果,树上的苹果,羞答答低着头的等待人们采摘。到处都能闻到瓜果的香味。
丰产田里,雪白的棉花在绿叶丛中开得耀眼夺目。就连平庙镇的集市场上,也已经出现了一些瓜果蔬菜,给这条尘土飞扬的土街添了许多色彩。
摘棉花的季节到了,妇女们都提着笼子,腰上系着印花包,我们来到棉花地,棉花杆子高与人齐,我摘花的举动就像摆钟一样,我从盛开的花瓣上抽出棉花,用左手撑开花包右手把棉花装进去,然后又弯腰向前,左摘一把右摘一把。花包摘满后捆成捆放在身后,一些脚手勤快的人跟在后面把花包扛到地头。我又在腰间系上一个空花包,我们在密集团塞的棉杆中间摘花。浑身上下都被热汗浸透了。我正在摘花,突然听见张瑶吟诗:
“秋天摘棉花,
棉树过人头;
低头摘棉花,
棉花白如雪。”
我放下手里的花笼,急忙跑到她跟前,自豪地告诉她说:“我们这地上布满了白银——棉花;仓库里装满了没眼珍珠——麦子,”不停地劳作的百姓,献上丰富的麦子,也献上了每年三百万笼的棉花(占公社棉产量的百分之六十)。我们的棉花太多了,不但在绵延无际的棉田里,而且在村头的场里,马路上都铺着一层厚厚的白雪一般的棉花!这正是晒棉花季节,广阔的晒棉场地都不够用了,快乐的村民只好借用了平坦而宽大的打麦场和马路。我们边走边谈,她高兴地说:“巧爱,你不仅肯吃苦,而且能科学种田,今年真是大丰收年,棉花在谷满谷,在仓满仓,你是个种棉大王。”
我们信步来到菜园。老人和孩子都可以随时去拿着发的菜票采购自己喜欢吃的各种各样的蔬菜,有辣椒,茄子,南瓜,菠菜,韭菜,豆角,笋瓜,黄瓜,西红柿,葱,红、白萝卜,小青菜,白菜……丰富多样。沿路尽是些翻晒棉花的人在忙碌。我们穿过了菜园子,然后跨过大路,我们就到了瓜园,我们坐在瓜棚里,我母亲提着一个篮子和布袋去买瓜果,我母亲在瓜地里走来走去,摘着西瓜,香瓜和葡萄。母亲送给张瑶一篮子瓜果,笑着说:“真高兴你能来,张瑶。”
张瑶含含混混的对母亲点了点头,声音卡在喉咙里,实在不知道该称呼她作什么。同时,张瑶的注意力被另一个女孩子给吸引住了。
那女孩手里拿着香瓜,边走边吃也真是世上的一大享受呢!我们好高兴地招呼这位“贵人”——她要买10斤香瓜。
我这位“小小队长”请她吃香瓜和西瓜。那女孩扬着声音,对大家说:
“我姐姐家的花园,幽静僻远;那儿清澈的泉水令人留恋忘返。我们的果实水灵多汁,我们的果实金光闪烁;我们的溪流条条明净,潺潺地响着多活泼。西瓜、香瓜还有月桂花到处芳香四溢。”
那女孩笑得天真无邪,双眸闪闪发光。“你是我们女中豪杰!你是我们女人的骄傲!你是我们学习的好榜样!”
她说得琳琳琅琅,像行雪流水,张瑶听得痴痴呆呆,像醉酒田凤。老天!张瑶心中疯狂的赞美着,但愿自己有她一半的厉害。但愿自己有她一半的本事,但愿自己有她一半的能力!
我母亲摇摇头,笑着叹气。她一手搀着张瑶,对村民说:
“这是咱们公社的妇女主任,大家自己认识,自己介绍,自己聊天,好吗?”
张瑶抬眼看去,才发现满瓜棚的村民都很热情,我显然是群众包围的重心。
我买了一篮子瓜果,送给了张瑶,让她带回公社尝个鲜。
庄后场上田叔正在翻晒棉花。太阳快落山时,我来到仓库,姑娘媳妇们正把刚刚收集起来的棉花打成了包,扛着一包又一包朝仓库走去。把这些棉花都入了库,一包包棉花摞成了山,多得比我十年中见到的棉花都多。
这些是粮棉的仓库,谷满屯,花满仓,麦子满溢往外淌。社员们看着到处粮棉满溢。欢呼地歌唱这丰收的景象感染了每个人,他们不住的彼此呼唤着喜庆的丰收。
我心中不由得一阵高兴。那一夜,我疲乏不堪,但心满意足,躺在炕上,很快就进入了梦乡,一觉醒来,天已经大亮了。
我起了床,仔细地穿好衣服,想起自己今天要和张瑶到渭南地区参加演讲大会,虽然这件事对我来说非常重大,但我们仍然穿着朴素的衣裳——这是我的天性。
我俩来到了县城,和参加演讲会的外县的几个代表见了面,交谈了一番。
十几个男女农民,笑嘻嘻地站在门口,拍手迎接我们的到来,然后大家握着手进入礼堂。
在几十张长椅子上,代表们和领导坐了下来,我也坐在他们中间。
台上不断出现着我所熟悉所知道的种棉能手的名字,在她们的演讲里,我都能想象出她们拉着粪车,或是在棉田里劳动的情景。
这时候,妇联主任张瑶叫我上台演讲,我立刻站起身上台,滔滔不绝的给他们讲了讲种植棉花的经验,我说:“从选种到结桃,棉花一树花全靠粪当家,我们庙东村的丰产田,棉树长得比人高,开出满树的繁花,结出颗颗棉桃,丰产田里开满了雪白的棉花。我们人勤地不懒,创造出了一个花的世界……”
这次现场演讲,我得了一等奖,把张瑶高兴得眉开眼笑,只说自己选对人了。
县妇联主任抱着奖品走上台,向着我微微的笑,奖给我一套毛选和一个保温杯。我接过奖品,心里禁不住的惊喜,她惊讶得上下打量着我,说:
“豪气冲天女大侠,
宝树明珠一支花!”
大家一听这话,高兴的笑了起来。
县上开完会之后,不仅使我眼界大开,同时也接受了许多新的思想,带着奖杯和《毛选》,高兴地坐在回家的车上,带着从县城里买来的一点东西,回了一趟庙东村。在开会期间,每天的伙食补助就够我吃了,因此,我就把父亲给我的五十元钱,给全家人都买了礼物:父亲一包蛋糕,母亲和姐姐嫂子一人一个头巾,哥哥和弟弟一人一件雪白的内衣。
从那天以后,我的命运逐渐改变了,我受到公社领导的赏识,我的能力逐渐地展示出来。
田野里的思想者
秋忙结束后的一个星期天,遥明来了,他白皙的脸显得更白了,那双漆黑的大眼睛凝视着我说:“巧爱,你瘦多了,学习、工作太紧张了,今天咱们放松放松。”他提议骑自行车到田野里去,这是我们独特的游玩方式。
空气香甜,清风和畅,阳光灿烂。
“你会不会带人?”我问。
“会呀!”
“让我带你吧!就怕坡陡你带不了,因为我是骑自行车老手。”
遥明笑了,又说:“爱情的力量能让我插上翅膀,带着你飞翔。你放心吧,我的天使!”说着,遥明就把自行车推到门外。他双手握着车把,站在那里等我。我打点好行装,背上双肩包,走出了门。也没说话,就坐在崭新的飞鸽自行车后座上。他就跨上车子,于是他带着我,到我们亲爱的老地方去。一出村子,车快如飞。
颠簸的自行车叫人提心吊胆翻过陡坡,穿越沟涧,我不住地叫喊:“慢点,慢点!”
他回头一笑,说:“啊!我爱上了巧爱,作为我青春的旅伴,愿你随我直到天堂!展开羽翼,带着梦想在我头顶之上飞翔,飞过平原,飞过高山,向上向上,飞入神秘的极乐之乡,罂粟花冠戴在头上,善良的慈父来访,为生活指出明媚的远方!”他一路哇哇叫。我唤道:“喂!这样要把嗓子喊坏了!我们来到了这个自由世界多么幸福。”是啊,这快捷如飞的幸福我能不能永远拥有呢?
田野的风景浸入我倦乏的心中,使我悠然如醉。渠水伸入田垄,远远几架水车,一簇一簇的茅亭农舍,树围水绕,自成一村,水漾轻波,树枝低亚。当几个妇女挑着担儿,提着罐儿,从那边走过之时,真不知是诗是画!
我们下了自行车,他把自行车撑在梦家河岸上。在这明媚的阳光中,我们俩手牵着手踏着软绵绵的沙滩,沿着河边,慢慢地向前走着,说着,笑着。风轻悄悄地吹起了我的长发,在风中飘着,舞着,像黑色的瀑布。
风轻飘飘地吹拂着,清新空气中飘荡着各种瓜果相混合的香味,河水轻轻地抚摸着细软的沙滩,发出温柔的刷刷声。我们坐着,躺着打着滚,有时互相追逐赛着跑,捉着迷藏。玩耍嬉戏,像孩子一样。我的心里,有着说不出的兴奋和愉快。
“呀!你快看!”遥明指着前面的一个草坡,大声喊叫起来。
我停住脚步,向他手指的地方望去,什么也没看见。我奇怪地问:“什么?”
“野菊花!看,黄格茸茸的!”
我还以为是什么了不起的事哩。原来是几朵野菊花。这些野花野草长的满山遍野,天天都可以看到,没什么稀罕的。我跑过去,坐在那几丛野菊花的旁边,只见百草衰败,唯有野菊花开得灿烂。“野菊生香沁心脾,”一股清香直透肺腑。
他走到我身旁。我说:“咱们在这儿坐一会吧!”
遥明摘了一朵野菊花,插在我头上,说:“我喜爱野菊花,它不引人注目,只是普普通通的小花。它那小小的绿色叶片衬托着那小小的黄色花朵,朴素而不失典雅。在它还没有开花的时候,人们以为它是小草。一旦开花,它就很美,美得自然,美得朴实。它没有兰花的芬芳,没有牡丹的富态华贵,但它的生命力很强,风雨摧折不了它,花期也长,到了深秋初冬时节,百花凋谢,它却依然开放。”我没想到,一朵小小的野花也能引发人如此多的遐思。
他又告诉我:“野菊花还有很多用途。它既能消毒止血,还能清热败火,治感冒。洗净晒干,泡茶喝。还可以润嗓子。野菊花土生土长,无所需求,却默默无私地向人们奉献。我喜爱它的朴素,它的顽强。巧爱,你和野菊花一样,有野菊花的精神,你是一朵闪烁着光芒的野菊花,我特别喜欢你。”
“我们相爱,不要只在言语和舌头上,总要在行为和诚实。”他笑了笑,默认了。
中午,我们在一片林子里找了块空地,他说:“我们吃吧,我的好友。”他坐在我身边吃酸枣,我拉开背包,铺开塑料布,摆上带来的食物,享用了一顿丰盛的野餐。饱餐之后,我们在大槐树下休息。
他提议做个祈祷。我点头同意,我们俩跪在槐树下,每个人拔下自己的一根头发,二根细细的黑发放在我们面前的一张白纸上。我忘不了那一刻庄严的情景:灿烂的阳光映照着我们庄严、虔诚的表情,轻风吹动着树叶,发出哗哗声响,我们抬眼望着如血一般鲜红的太阳,一起唱起了赞美诗……
遥明说:“对我们教徒来说,《圣经》是生命之粮。主耶稣说,‘我就是生命的粮,到我这里来的,必定不饿,信我的,永远不渴。’唯有神的话语,才能给我们饱足,才能增长我们的灵命。你作为一名干部,在目前社会混乱的情况下,你应该主持公道,赏罚分明,上帝就是律法,你更应该按照上帝的旨意行事,以上帝的德行,慈悲为怀,执法公道。自己做一些慈善的事。”
遥明有这些思想飞越,一方面有他的内在原因,因为“文革”的经历、体验和认识,更因为他追求所积累的思想基础,如人类之爱,人道主义,正义感,爱国爱人民,生命之花的盛开在于付出。
我坐在他身旁,竖着耳朵听起来,他又说:“我到农村就是想帮助你,改善老百姓的生活,减轻劳动,用机器替代劳动力,生产出更多的粮食。粮食,才是一切,必须靠劳动向大自然索取。但是,这同时又引发了另一个问题,那就是人的需求越少,他的幸福就越多,人的欲望越多,他的自由就越少。”
这些振聋发聩的思想,以及他以如此尖锐的形式表现出来,我还是第一次听到。
我笑着说:“我看你近来的言论和思想,都非常的悲观,和从前大不相同,你到底怎么了?”
他小声说:
“你该明白,每个人所需要的并不多:一个馍和一个女人而己……”
“爱情和饥饿主宰世界。”我听着他轻声而热烈的宣叙。
他以圣徒特有的坦率和真诚告诉我说:“亲爱的巧爱,我什么都不需要,什么洋房啦,小车啦,全都没用,都是多余的!需要的倒是一个安静的角落,白天教你学习,作诗,绘画。晚上,我的胸口是张床,供你息养。我和你生活在一起,就像两颗核桃仁同在一个硬壳里。”遥明激起了我内心无法抑制的喜悦,我对他说:“你照诗人那样思考问题,你不是我这一类人,学识渊博,你应该教会我如何为大家的幸福劳动,我也许会爱你像自己的兄弟。”
他继续若有所思地小声说:‘文化大革命’的暴风雨摇撼着整个社会。有的家庭分裂了,有的父子决裂了。同志变为仇敌,冤家成了战友。那些造反派头头口里喊着跟党走,却打着红旗反党,搞派性,拉帮结派,争权夺利,造反有理,闹革命,闹的人心慌慌,学生不上课,工人不做工,农民不种地,那些图谋不轨的人成立“点火队”,煽动群众打群众,好人打好人,坏人打好人,这成了什么社会了!这样下去怎么行呢?
他嘴里喃喃地呼喊着:“毛主席!您老人家知道不知道这情况呀?现在,所有的党组织都被夺了权。政府不存在了。法律呢?法律像垃圾一样被倒在了城壕沟里!一切都由造反派说了算。他们在眼前和以后的历史中,给这个国家造成了巨大的破坏和灾难。这是些民族的罪人!”
“现在,农民真苦,农民的收入并不多,可是需要物质帮助的人和事儿却越来越多。得想些办法。”遥明忧心忡忡地摸着自己的小胡子说。发出深沉的叹息。我觉得他说的对。
过了好一阵,他才用柔和语调对我说:
“你要好好学习,不断增加知识的储备,等你学成了,我们就去走遍大江南北,那时候你什么都明白了!唉,巧爱,能跟人说说掏心窝子的话有多好啊!”
遥明是个内向的人。但他很会说话,说起来,声情并茂,像个善于幻想的孩子,轻声细语。他相信上帝,他把上帝想象成一个高大,仪态端庄的老人,一个拥有善良、智慧的创世主。但更多的时候,遥明是默默地坐着,思量点什么,只是偶尔地叹口气,想说什么,却欲言又止。
我起身背上“双肩包”对他说:“遥明,我们赶快回家吧。别让我妈为我们操心。”他忙起来带着我往回走。不一会儿,我们就回到了家,在马棚里吃草的已经康复的马一匹匹跑了过来,用安静的大眼睛盯住我们……
我们回到家,我先把“双肩包”放进箱子里,便转身进了厨房。遥明也跟着进来了。
义侠交友,纯心做人
每一次在厨房里合作,我们都配合得非常默契,比比划划,说说笑笑,把每一道菜都当成一件工艺品去精心制作,似乎从中得到了莫大的享受。
晚饭端上来了,有他最爱吃的青椒炒肉,油炸鸡卷,清蒸鲤鱼,红萝卜丝,凉拌黄瓜,绞瓜丝,这么多美味佳肴,红绿相间,香气扑鼻,摆满了一桌,每人还有一杯菊花酒,冒着清香诱人的气息:他高兴地说:“今天好有口福啊!”
我对他说:“这是特意为你做的,你太辛苦了,要多吃点。”我们俩边喝酒边谈论农事。我们今天吃了一顿丰盛的晚餐,真痛快!
“遥明,我们明天买些肉和菜到田叔家里包饺子去,我给他洗衣服,把被子也拆洗了。”
“行,我们明天一块去。”晚饭后遥明就要走了。他问:“你爱吃什么东西?”
我说:“谢谢你,我不要什么——明天见。”
早晨,我起床不久,他就来了。
“来得好早呀!”我故意说。
“昨天你说去看望五保老人。”他的大眼睛亮了一下。
妈妈给我和遥明专门拌了鸡蛋糊汤,我们吃完饭一块到了菜市场买肉和菜。
我们来到平庙街道,“巧爱,你去买肉和菜,我在这等你。”说完,他立刻就从书包里掏出一本书,坐在商店门口的台阶上,埋头看书,霞光给他清俊如女孩儿的脸庞镀上一层金黄,这个可爱的人啊,他有一颗美好明亮的心。我先买了五斤旱烟叶放在遥明跟前,他说:“我看着,你去买其它的吧!”
一会儿,我就买好了羊肉、肥鸡活鱼和蔬菜,还有油盐酱醋。遥明看到我提着这么多东西,就赶紧跑过来接过篮子。
我们欢天喜地往田叔家走去。来到他家庙门前,我们看见田叔圪蹴在自家的炕头上喝茶。手里还拿着我送他的那支铜烟锅,下面吊着我给他绣的烟布袋。遥明叫了声田叔。
“是谁呀?”
“是我,遥明!”
小小一间破庙,中间用墙隔着,一间是内室,一个土炕,墙角一张桌子,另一间就是厨房,支一张案板,锅台盘在案跟前。锅灶旁边一个水瓮,还有两个木桶和洗衣盆。
田叔从炕上溜下来,把鞋穿上。
田叔满脸堆笑着对遥明说:“你找巧爱找对了,她是个好女孩。”
我说:“叔,我哪能配上人家大学老师哩。”遥明笑着说:“如此与众不同的女孩子,她独挡一面,心灵手巧,我喜欢的就一定是个值得我去钟爱的人。”
我“嗤”的一声笑了。
他把手里的东西放在桌上。
田叔高兴地几乎跳了起来:“这怎么敢当!”他看着遥明说:“好孩子,把旱烟给叔放下,把肉和菜你应该给巧爱家提去。”
“这是孝敬您老人家的。”我笑了。
遥明进屋四面望望。啊!还有比这间房子更乱的房间吗?到处的脏衣服,满桌满地的烟灰,他的土炕上堆满了肮脏衣服,被汗、土、牛屎、自己的小便沤染得分不清什么颜色了,已经发黑的床单和枕头套……我走了过去,把脏衣服收集在一块儿,又抽掉了床单和枕套。
遥明拿着笤帚。
“哎,遥明,怎么能让你打扫呢?”田叔说着,也手忙脚乱地收拾起那些烂东西。
“那些都该洗了,我都给您拿去洗,有干净被单吗?”
“嗯,哦,这个……”田叔直点头。“有!有!有!”
“在哪儿?”
“商店里!”
我“噗哧”一笑。老汉高兴地跑出跑进,拾柴烧火。
“我们等到下午去买!”
遥明抬头微笑了一下。“好吧!现在先打扫卫生!”
田叔手足无措惶愧不己。“这都怪我太懒,才弄得这么脏兮兮的,像个狗窝!”
遥明一边扫地,一边说:“田叔,这也难怪,你一个孤家寡人过日子怎么能算是个家?一个家一定要经过一双女人的手来整理!”他打扫完房间,接着又担起水桶,说:“巧爱,我先把水瓮担满。你洗衣服,田叔年纪大了,已经做不成重活儿了。”
田叔诚惶诚恐。张口结舌的说:
“这……这……这怎么敢当?”
遥明冲田叔一笑,说:“田叔,这重担应该由年轻人来担当。”
“快放下,快放下!”田叔真是大大不安了。
“你们城里娃娃没担过水,会压疼你的肩头。”田叔心疼的唠叨着。
遥明微笑着对我说:“我们年轻人有的是力气。”说着遥明担着水桶就走了。
田叔不好意思地转身也走出去了。我暗自做着计划,开始拾掇这个破庙,决心要让老人住得舒服,心情舒畅。我先用破抹布把桌凳门窗、案板,锅台擦了一遍。一会儿功夫,厨房井井有条,破庙焕然一新。这时,我听见外边哗哗的倒水声。我就忙抱着脏衣服走出来,坐在洗衣盆跟前,把脏衣服都泡进水盆里。遥明笑脸迎人。“巧爱,你忙活了半天了,坐下休息一会,让我洗衣服!”
我抬头微笑了一下。说:“洗衣服是女人干的活儿!你去包饺子吧!”
他温柔一笑:“好吧!我去包饺子!”他走进厨房里去了。隔着纱窗我看见他挽起衣袖,然后盛了两碗面粉,倒进和面盆里,端了一碗温开水,加入面中,使劲的揉。满手都粘的是面。我笑着说:“遥明,给你手上沾些水,把手再搓几下,然后揉几下面,手上就不粘面了。和面要三光:手光、盆光、面光。”
他手忙脚乱,从碗里沾了一下,说:“听师傅的,一回生,二回熟。”一边说,一边揉,等揉到面团不粘手时,他已是满头大汗,气喘吁吁,女人干的活,男人的确干不了,真是有点难为遥明。
他把面团放到面板上,又剥了葱洗了,拿着肉,用刀剁得细细的,撒上葱末儿、姜末儿,拌好馅儿,搁在那儿“醒”着。这会儿,又忙着揉面,切剂儿,擀皮儿。一手搓擀面杖,那面剂儿像风车似的转,眨眼间案板上就摆满了银元似的一片。
我洗完了衣服,把被单和衣服都晾在外面的绳上。忽然听见遥明叫我:“巧爱,来包饺子。”我急忙走进厨房站在案边,又开始包饺子,一只手托着皮儿,另一只手填馅儿,仔仔细细地包:中间鼓凸凸的,捏着皱儿,边角又小心翼翼地捏了花儿,好看得像九月九给孩子蒸的面香包。一行一行的,案板上已经摆满了,我要让田叔饱饱地吃一顿薄皮儿大馅儿的肉馅饺子。
这时,田叔也跑来了,他没储备什么烧火的木柴,只是在沟里捡些碎柴烂草烧锅,他一边嘿嘿憨笑着,将桶里的水倒进锅里,又把捡来的柴草往锅灶里塞。一边唱着小曲:
憭地太,憭地太!
人民教师是英雄,
手中携物到了庙东,
送来肥鸡活鱼和鲜菜,
把我当作父看待。
扶助孤寡扫卫生,
遥明把水担一瓮,
他为了我们这些老百姓,
虔诚的人儿亲切照耀的星。
我们的女官憭咋了!
勇斗洪水去救人!
光棍寡妇配成双,
良种和马是嫁妆,
送钱送物帮穷人,
缝的棉被有十斤,
针针线线细绣枕,
做鞋缝衣织背心,
针针缝的是爱心,
新衣穿我身,
巧爱比女儿还要亲,
她是社员的贴心人,
十人见了九人夸,
科学种田是行家,
公粮交了几百石,
仓里粮棉堆成山,
社员兜里装满钱,
百姓的日子比蜜甜。
田叔自编自唱越唱越激动,穷开心,双手挥舞,热泪盈眶,声音如号!那两只眼睛充满了活力,并且像年轻人一样闪烁着光芒,摇摆着身子,那神态就更像一个小伙子,这小曲逗得我和遥明哈哈大笑。
田叔赶紧烧锅,又添了几把柴草。
遥明说:“你别动手了,等着吃现成的。”
他高兴地说:“你们虽然不是我的娃娃,但你们俩可没少为我操心,你们这样待我,我一辈子也知足了。”田叔说完就听话地走出了厨房。
包完饺子,遥明坐在灶火旁拉风箱,我俯下身去,抽出几根玉米杆,放进灶膛里,他划着了火柴。眼看手中的火柴烧了一半,快烧到手,他赶紧扔了,又划了一根,从他口袋里拿出一点纸点燃,再放在玉米杆下面!那份恐惧化成惊喜。锅灶冒烟,他不住的擦眼睛。水烧开了,我把饺子溜进锅去。不一会儿,饺子就煮好了。
“巧爱,你尝个饺子怎样?”遥明拿了一双干净筷子,把饺子夹了一个,送到我的嘴边。
我尝了尝饺子,笑着说:“很好,就是没放盐!”
“啊!”遥明赶紧自己也尝了一个,便仰起头哈哈大笑了,他说:“这怎么办!”
“没关系,我给辣子水里多放一小匙盐”。这时,田叔走进厨房,看见遥明脸上都是面粉,黑灰和汗。又高兴又好笑,风趣地说:“哟,大学老师下厨房,弄得自己忙又脏,饺子里面不放盐,还要巧爱过来帮。”我们仨人不约而同的笑了。
我盛好了饺子,端到田叔面前说:“田叔,尝尝遥明的手艺。”一个饺子盆儿,三双筷子,蘸着辣子水,他一口,你一口,我一口,我们仨不时就吃完了。
饭后,我收拾完碗筷,正缝着被子,遥明从塑料袋里抓住一片旱烟放在手心,揉成末说:“田叔,来给你装一锅。”
田叔把他那金黄的烟锅在鞋底下敲了两下。遥明将烟叶塞到烟锅里,田叔点燃抽了一口,高兴地说:“太好了!太好了!多少年没有吃到这样美味的烟!你们给我带来好‘干粮了’!”
他把手里剩下的烟叶顺便装到烟布袋。“您喜欢,我们以后再送来!”遥明说。
田叔笑着点点头:“人到老年,没有个老伴,就爱营务个旱烟。”
“下次我来的话再带些给你。”遥明说。
这时,遥明小声对我说:“我去买床单,田叔的床单洗了,没有换的。”遥明说着便转身走出门往平庙镇走去。田叔望着遥明远去的身影,对我说:
“做梦都没想到!有这样的好孩子。”田叔笑着摸了摸他的胡子。
不多时遥明跨着书包走到我跟前,他从包里取出单子,递到我手里,当我把被褥细心地给田叔铺好后。“谢谢你们。”田叔满怀感激,不住地说。
临走时,田叔一直把我们送到大马路上。
回到家,母亲早已把饭做好了,他看见我和遥明回来了,就高兴地把油饼和红豆饭放在桌子上,叫了声:“遥明,吃饭吧。”
“谢谢伯母!”遥明说。
母亲微笑着到厨房烧茶去了。
“巧爱,红豆代表你的心!我要将红豆种在我的心里,让我们心心相印!让我爱你,用我的生命。”
这时,我很有感触地诵起王维的诗——《相思》
红豆生南国,
春来发几枝。
劝君多采撷,
此物最相思。
这时,遥明惊喜的看了我一眼,举起大拇指说:“你真棒。”他望望窗外,用小匙拨弄着碗里的红豆,一边吃一边说:
“巧爱,我认为你既聪明,又善良,是个人才,在农村劳动,虽然光荣。但对你来说有点大材小用,有些可惜,你应该懂得生活的意义。无论干什么都要有远大目标。你缺少文化,我看你的首要任务就是努力学习,刻苦读书,因为书是人类文明进步的阶梯。”
“遥明,你的肺腑之言感动了我,使我明白了生活的目标。和以前相比我像完全变了一个人,我有了生活的目标,有了信心,有了期望……”
农民夜校
吃完晚饭,我和遥明来到书房,坐在书桌前,随便闲谈一会,他就拿笔在纸上给我写了十四个字,排成一排飞如酒马力去微归醒花时赏已暮然后说道:“这是秦观的一首诗,你念一下。”呦!我从来没有见过这样的诗,哪有十四个字的诗啊?便慢慢会道:“飞酒力微醒时已,暮赏花归去马如。”遥明听了微微一笑,缓缓吟诵起来:“赏花归去马如飞,去马如飞酒力微。酒力微醒时已暮,醒时已暮赏花归。”
哇!这首诗太有趣了。我禁不住问道:“这是什么格式的诗啊?”遥明慢慢讲道:“你发现了没有,后一句诗的前几个字是前句诗的末尾几个字,这叫回环诗。构思巧妙,诗中有画,非常绝妙!”他给我娓娓道来,我听得如痴如醉,很佩服他的才华。我赞叹地说:“你太聪明了,太有学问了!我笨的就像猪一样。”
这时,就听见二姐和母亲说话的声音。“遥明是不是在给巧爱教书?”二姐走进房间问母亲。
“是的,”母亲微笑着说:“遥明还真关心巧爱呢。”
“遥明和巧爱是不是在谈……”
二姐神秘地问。
母亲说:“嗯!不过这事对你父亲要保密,以后有机会再对他说。”
我的二姐,她十八岁时嫁给了一个聪明能干的电焊工。她比我幸运,她的少女时代一直在上学。
遥明又给我讲了一些东西,看时间很晚了,站起身来,依依不舍地对我说:“巧爱,我该回去了!”我心里十万个不愿意让他走,很想和他一直呆在一起,天南海北地聊下去,但少女的矜持和传统的礼教不得不对他说:“好吧!夜深了,路上小心点啊!”他情不自禁地握住了我的小手,我触电似的想缩回,可被他牢牢抓住了,“我爱你,巧爱!”我被突袭了似的,羞涩地语无伦次了。“嗯!哦!……”猛地,他松开了手,原来,是母亲在喊我:“巧爱,太晚了,赶紧送遥明回家去;不然再迟了路上不安全。”我也回过神来,答应着和遥明一起出来。遥明说:“伯母,我该回平庙我姐那里去了。”
我们把他从家里送到大门直到看不见他的身影才回到屋。
二姐对我说:“遥明真是一表人才。”我微笑着拉二姐屋里说话,然后,我和二姐走进了屋里,躺在一个炕上,妈妈关好屋门,又贴门缝说:“你们快点关灯睡觉,别说话了,都已经快十二点了。”可我和二姐总有说不完的话。
二姐给我讲了很多事情。我也把自己和遥明的事告诉了她。
当我们谈到遥明给我辅导功课时,我觉得进步很快。我猛然想起我们村里的莲花给她男朋友写信一事,她把不会写的字,都画成圈圈。回信的地址是照男朋友来信的地址抄上的,信就发出去了。第二天她收到了一封信,心情十分激动,拆开一看,纸上原是自己的圈圈,使她痛苦万分。没有文化的人是多么的可怜啊!我看在眼里疼在心里。我作为妇女干部如何去解决妇女的疑难问题?如何为她们办些实事呢?为此,我决定为他们办夜校,让他们学知识。有了知识,自己就能写信,想写什么就写什么,就可以和亲爱的人随便交谈,同时,有了知识,就可以科学种田。
第二天早上六点,我就上了织布机,遥明一大早就来了,悄悄地走到我身后,用双手捂住我的眼睛,在我耳边问:“猜猜我是谁?”
我回答:“天下最好的朋友。”
他说:“我不要做你的朋友,我要做你的丈夫。”
“你这么早来,几点起床?连姐姐打扰得都休息不好。”
“巧爱,你知道吗?你不在我身边我一夜都没睡觉。三点奔来门外站,听见机杼声唧唧,我就悄悄溜到你身后。
孤馆寒灯夜难眠,
满心相思斩还乱。
愁思织女遥相望,
不觉泪下沾衣裳。”
“巧爱,就是苦了你,一个人要管家,还要管生产队、红卫兵总部,你真是个优秀能干的女孩。”
“我知道我背后站着有爱心的朋友,干什么事都是信心百倍,谢谢你的关心。”
我们边说话,我边织布,织布机咔啦咔啦地唱着,像鱼儿一样的梭子在雪白的经线中快乐的穿行,就这样,一寸一寸的白布就织出来了。同时,遥明给我讲神话故事。他说:“很久很久以前,人们辛勤地劳动,种出了棉花,但是不会纺线织布,没有衣服穿,只能披羊皮,裹树叶。这件事被天上善良的仙女知道了,在一个冬夜,一群仙女从天上飞下来,带来了梭子和彩线,教会人们纺线织布,从那以后,我们才有了色彩绚丽的花布和漂亮的衣裳。其实,世界上哪儿有仙女呢?你才是真正的仙女啊!”
我家的院子仿佛进入了一个童话般宁静的世界,晴朗的天空下,绿树成荫,花园里的月季花竟相开放,引来翩翩起舞的蝴蝶,鲜绿的草坪上一群快乐的小麻雀叽叽喳喳的叫着。
一会儿,妈妈叫我休息,她说给我们俩做了荷包蛋和点心。
“妈,你们先去吃吧,我一定要把泡的穗子织完,放到明天线就不好了。”
遥明对我说:“休息一下吧!晚上学习,白天这样拼命干活,还要处理工作中的各种问题,你太累了,真让人心疼。”
我说我喜欢这样干,我不干,妈妈就得干,现在我长大了,就得替妈妈干活。
“巧爱,快下来,再这样干下去会累出病的。”
他拿着我手里的梭子,趁我不注意,一下子从织布机上把我抱下来,说:“我也来学学,以后我也当纺织工人。”
我望着他笑了,他又紧紧地握住了我的手。
与遥明相爱在平凡的生活中,在热烈紧张的革命工作,处处有很浓的浪漫气氛。
遥明说让我陪着他去县城买书,因为上班时间快到了。便对遥明说:“你一个人去买吧!我现在去上班不能陪你了。”
遥明说:“那好吧。”
他走后,我换上了一身洗得发白的蓝制服罩衣,看起来朴素多了。我知道遥明是干部家庭出身的知识分子,他爷爷又是开珠宝店的,他见过的华美的东西太多了,我的衣服要叫他看起来朴素大方,我把头发披在肩头上,看起来既朴实又显得成熟了一些,这使我很满意,所有这些“精心”的准备都是为了那个人——遥明,我像学生一样背着书包走进了妈妈屋里,“姐,妈,我到红卫兵总部去上班,这几天要民兵训练,我可能回不来了。”
妈妈笑着说:“去吧,好好干,争取早点转正。”
我离开家,出了庙东村,向红卫兵总部走去。一路走,一路苦闷地踢着一颗小石子,直把这颗小石子一脚又一脚从革委会踢到红卫兵总部的门口。
进了总部大门,便看见妇联主任张瑶正在办公室里看报。她看见了我,笑着对我说:“昨天,我妈在电话上说,让我找你谈一次,把问题直接了当说明了,遥明看上你了,希望你能嫁给他,成为我们家的媳妇,结完婚把你调到西安工作。”
我坐在她对面的办公桌上。她给我递上一个苹果,又打开一盒点心说:“你来我就高兴了。”
我不好意思地笑了。她太熟悉我了,什么事也别想瞒她。
我望着她,她的话使我感到兴奋异常,这也是机遇。“婚姻是女人的新生。”对遥明,我真是再满意也没有了,只是羞答答地看着她。
她又取了两个点心,塞在我手里:“巧爱,快吃。”
我接过点心,红着脸说:“姐,你也吃。”我们一边吃着,一边说着。
我和她不停地交换着眼色,两个人会心地笑着。和她在一起,就像和亲姐姐一样,心中充满了亲切感。
她那对好沉静好深幽的“大眼睛”,黑黝黝的,清清亮亮的眸子,长睫毛垂下来,细细的眉,挺挺的鼻梁,小巧的嘴,嫩白的皮肤,她穿着一件红毛衣,黑裤子,短发中分,脸常带着微笑,有一股楚楚动人的韵致。
我说:“瑶姐,如果没别的什么事儿,那我告辞了。”
她摇摇头说:“没啥事,你就先走吧!”
我下班后,回到宿舍,惊喜地发现遥明已经包好了羊肉饺子。此时,他手里正捧着一本《论语》,躺在床上认真的看着,似乎没有发现我回来。我蹑手蹑脚地到厨房去下饺子,等我把煮好的饺子和弄好的辣椒水都端在饭桌上时,他还没有发现我回来了。我便喊了一声:
“遥明,快吃饺子啦!”他猛地一惊:
“巧爱,你什么时候来的?连饺子都端在桌子上了。我怎么没发现呢?”
“你呀!书呆子一个,眼里只有书。”
他走到我跟前,拉起我的手吻了一下说:“我心里只有你。来,我们一块坐下吃。”
这时,他姐敲门进来,我俩都站起来。高兴地迎接着她姐,遥明赶忙叫了一声:“姐。”
我说道:“瑶姐,趁热吃饺子。”
“好!”
我们边吃边聊。等吃得差不多了,我便把我酝酿已久的想法说出来:“咱们这里的人很少有机会学习科学文化知识,你们看,办夜校好不好?”
遥明听完,笑道:“巧爱,你居然有办夜校的想法,这个想法太好了!”
张瑶说:“巧爱,你真是个好干部,能为老百姓办实事,你也可以上夜校学习,真是一举两得。李县长常夸你。按文件规定,在文革中工作突出的同志可以转正,你工作突出,全县就你最符合推荐条件。”
“您快别夸我了,再夸我都不知姓什么啦。”我兴奋地说。
等饺子吃完,将近八点钟了,张瑶告别走了。我收拾桌上的碗筷,遥明笑着也来洗锅,我要回家,于是我和遥明相依着往家走。
我一路上很激动。我有可能转正了。就会成为国家的正式干部了,我一定要努力工作,发挥自己的能量,科学种田,多产粮棉,为我们社会主义祖国的建设多做贡献。他说:“巧爱,你真行,连县长都感到头疼的问题,你三下五除二就解决了。不用说,公社书记张天成因此更会器重你的。”
另外,让我更高兴的是,在学校里办个夜校,我又能到学校去读书。村里的姑娘媳妇大部分没有文化,怎么能教育好贫下中农的后代?现在给妇联主任说通了用民办教师,公社一个月给老师补助六块钱!队里还另给记工分。这样上夜校的学生也不用交学费!
一路上,就很快把我的想法都给遥明叙说了一遍。
我们慢慢往回溜达。到村头时,我们依恋了一会,就相互告辞了。遥明第二天就去西安为夜校的学生买课本去了。
这天早上,公社书记安排民兵到四队打麦场上操练,而且统一规定民兵都要穿着军装,民兵连长王建平带着男民兵操练,我带着女民兵操练。我们一行十六个女民兵都换上了一身绿色军装。我忙着检查女民兵的“武器”是否齐备,接着就把女民兵带到打麦场上训练。我先教她们立正稍息,向右转向左转向后转,起步走正步走跑步走,一、二、三、四和一二三,四的基本操练之后,然后才开始持枪训练。
她们在场上欢快地跑着,手里拿着枪在操场勇猛的冲锋陷阵,我叫着“杀!杀!杀!”她们也叫着“杀!杀!杀!”,挥舞着枪杆子好像它是活的,像蛇一样盘旋着,对打着,激起了杀敌冲上阵地的强烈愿望,想着尽早去抓几个叛乱分子,这样训练了一个多月。
一直到操练结束。然后,我送她们穿过镇子,到达公社。一路上,我们齐声高诵毛主席的诗词《为女民兵题照》:
飒爽英姿五尺枪,
曙光初照演兵场。
中华儿女多奇志,
不爱红装爱武装。
想到遥明今天就要回来了,我怀着高兴的心情,晚饭前就回到宿舍,然后就专心等待遥明的到来,因为他说公社办夜校他提供书。
一个钟头以后,遥明来了。他穿了一身笔挺的中山装,满头大汗。提着两个大纸箱,气喘吁吁。我连忙迎过去,接过两个纸箱子朝他笑笑,说:“累坏了吧?”
他说:“这两个箱子里面全是从小学二年级一直到中学的教材书,还真是蛮重的。”
“遥明啊,一路辛苦啦,我代表所有上夜校的学生感谢你!今儿个饿坏了吧?来,我们吃饭。”
“你就不要太客气了。”遥明的大眼睛闪耀着兴奋的光彩。
我转身进了宿舍,先把两个大纸箱放在地上,他跟进宿舍还没等坐稳就要吃饭。我指了指桌子上的菜和馍说:“你先吃着馍,我给咱盛饭去!”
我笑着转身去盛饭:“这下学生不用买书了!”
他愉快地坐下来,开始吃晚饭。一边吃一边说:
“我终于回到平庙公社来了。”
“终于——你才走了几天呀!”我故作惊讶地说。他回答说:“一日不见,如隔三秋,这都一个多月没见你了。我到西安跑遍了书店和学校给学生找课本,不但要找书,而且还要上班,一直没工夫到这个我难以忘怀的地方走一趟。除过忙,我还有些说不出口的心理障碍。平庙是我的家,这里又有我牵肠挂肚的女朋友。要是我迫不及待地三日一回,五日一回往这里跑,别人可能会说我的。作为一名教师,夜校的学生还在等书,也不能不顾及这些学生。从我到学校上班以来。我几乎已经跑遍了全省全县所有的书店,才把书购全,并且还预订了下学期的课本。”“太谢谢你了,遥明,咱们的夜校马上就可以开学了。”我高兴地说。
第二天上午,我去平庙高小参加一个大会——夜校开学典礼,我让校长通知,今晚给上夜校的学生发书。校园里阳光灿烂。遥明在校园中央慢慢地走着,小径上,那些合抱的老槐树都低垂着枝丫,拖长了象胡须般的气根,像一个个庄重的老学究。他望着那些树木,忍不住就跳起来,去摘取枝头的一片新绿,然后他哼起歌来:“太阳出来照四方……”他就是这样,就象他姐说的“张遥明的脚底有弹簧,他不能走,只能蹦蹦跳跳,张遥明的喉咙里还有上了弦的发条,随时随地,发条一开,他就会引吭高歌起来!”
他耸耸肩,继续哼着,跳着。校园里有几个女生经过,她们在注意他,悄悄地谈论他,他装做不知道,满不在乎的样子。头抬得更高,背挺得更直,一路跳跃着去摘树叶……穿过了小径,前面是操场,没有老槐树了,他仰望着那无垠的蓝天,和那些白得诱人的云朵,他就真想一直飞跃上去,把那些白云全挽在手里,抱在怀里。
我和遥明径直走向校长办公室,校长连忙从办公桌后面转出来和遥明热情地握手。校长认得我,一见我就说他就笑着说:“你什么时候同意当我的儿媳妇?”。他这样直白地问得我满脸通红,无言对答。
遥明用一口标准的普通话连笑带说:“她已经是我的女朋友了!”一看就知道遥明是见过大世面的人!当我介绍遥明是交大的老师时,校长惊讶极了。
校长给遥明倒了一杯茶水,又给他递了一根纸烟,遥明用双手一挡说:“不会抽,谢谢校长。”
校长微笑着看着他说:“还是你眼光亮。巧爱是个难得的好女孩,那年招生她考了第一,可惜她父亲不让她上学。她工作出类拔萃!公社妇联主任选拔贤才,大家都说她贤能,连县长都说她能干,老百姓也都喜爱她……”
遥明微笑地看着我,竖起了大拇指!
校长问我:“书是你男朋友买的吗?”
遥明点了点头说:“是的,不收钱,是我给上夜校的学生送的。请你把报名的学生通知到,今晚我们专门来给学生发书。”
校长走到遥明面前,握着他的手说:“我代表所有夜校的师生先谢谢你们。”
我插嘴说:“校长,你能不能今晚也参加。”
“好。”
校长又问了夜校的一些情况,我都一一给他回答了。
“校长,你很忙,我们该走了。”
“……好,有时间咱们好好拉拉话!夜校有什么事就让他们来找我,我一定尽力解决,我一会就派人通知学生和老师,夜校今晚举办开学典礼大会。”
我和遥明就跟校长告别,校长一直把我们送到学校大门口……
晚上吃完饭,他拎着两个笨重的纸箱,一步一磕一碰的。我跟在后面笑说:
“遥明,我来帮你吧。”
“不用!我不累,有你在我身旁,我永远都不累,全身有用不完的劲,再说,正没处用,两纸箱书没有多重,怎能让娇滴滴的姑娘提呢?”
我抬起头来,对他微微一笑,轻声说:“比知识,你学问渊博,但比力气,你可能没有我的力气大。”
他凝视着我,唇边浮起了一丝笑意。
我们一边走,一边说,来到了教室门口。走进教室,他顺手把两箱书放在课桌上。
教室里已挤满了报名上夜校的年轻人,大部分是高小和初小的学生,还有田二皮。
校长进来了,他后面紧跟着一位年轻的男老师。他说:
“现在,让我们用热烈的掌声欢迎马辅导员和她的男朋友张遥明远道而来给大家送书,他们默默奉献,助人为乐的精神是值得大家学习的。马辅导员的男朋友是大学教师,学识渊博,我们感谢他们的付出,并希望大家好好学习,以张老师为榜样,做品学兼优的栋梁之材!”
校长介绍的时候,同学们都以热切的目光注视着我们,并不时地窃窃私语。校长话音刚落,同学们就热烈地鼓起掌来。
遥明满脸笑容,热情地向学生挥了挥手!
我扭过头问发书的老师:“您贵姓。”
他回答说:“姓李,名叫明喜。我这儿有本小册子,按名单上的班级,现在就可以发书了。”
我拿出小册子递给李老师。李明喜看着校长,轻声地问:“真不收钱吗?”
校长微笑着说:“不收钱,现在就发书。”
遥明插了一句:“我来帮你。”“大家静一下,现在我们发书,念到名字的学生就上来领书。”李老师大声说。不一会儿,课本全部都发完了。
每个学生手里都拿着书非常高兴。
这时,后排有人喊了起来,像只猴子似的挤出来。他身体瘦小,长着尖鼻子,穿着一身黑衣服,上面补着各种颜色的补丁。他嘴里不停地喊着,“怎么给我不发书,我也要上夜校。”
遥明问他:“这个小男孩,你几岁了,我们是按照名单发的,名单上怎么没有你的名字?”
他立刻冲到遥明跟前说:“我也是学生,我大有病死啦,我妈嫁人啦!我不愿意跟我妈到后大家去,让后大看不起我,所以现在我一个人。”他一边说,一边抹着眼泪。
教室里议论纷纷。他拉着遥明的手说:“大哥哥,我将来干什么,当兵吗?当干部吗?种庄稼吗?不管以后干什么都需要文化!”教室里一阵哄笑。王校长严肃的目光扫视了一下教室,使劲的喝问:
“你们笑什么?”
遥明含着眼泪亲切地抚摸着小男孩的头,说;“小弟弟,请你放心,王校长一定会收你这个学生,我今晚就是一夜不睡觉,也会给你抄一本语文课本,明天不吃饭也会再抄一本数学课本给你。明天晚上,我亲自给你送来,好吗?”他点了点头,“我今年十五岁,叫张小狗。我是个孤儿,要饭长大,活着不如一条狗,跟他们有大有妈的孩子不一样,饱汉不知饿汉饥,我要上学,我要当学生,老师教我识字吧!让我懂得人生的意义,我知道办夜校是为了我们这些穷孩子,没有钱,上不起学的孩子……”张小狗的声音响亮有力,教室里突然爆发出一阵雷鸣般的掌声。遥明激动地赞扬着小狗。然后对小狗说:“你明晚就能上学了。”大家都笑出声了。我回头看着小狗也笑了。
王校长说:“张小狗说得有理。人穷志不穷。”教室里一阵掌声!“同学们,安静,下面请张老师讲话。”
大大小小的孩子都坐正了身子,凝神谛听遥明的演讲。
遥明走上讲台,他笑盈盈地站在那儿,我知道他最具有幽默感,而且最了解“学生心理”的一位老师。我注视着他,心里荡起一阵阵的幸福。他那表情激动,红润的脸上,很有一种恂恂儒雅的气质。
遥明微笑着扫视了一下教室,他对坐在讲桌旁边的王校长点头示意,他说:
尊敬的王校长,李老师,同学们:
大家好!
今晚,我能参加夜校的开学典礼,感到非常的荣幸。看到你们一双双满含求知欲的目光,体会到你们热情追逐知识的渴望,我觉得我来对了。
说着便转身向着黑板走了几步,举手用粉笔在黑板上写了四个字“文,行,忠,信。”写完往后退了几步,一面转身将粉笔放在桌子上,一面笑着说:“文,指学文化,行,指勇于实践,忠,指好好工作,信,指诚信待人。这是咱们的学习态度。
同学们,要想学到知识,就要多读、多思、多写。要记住,一个人想要在学业上有所建树,就要文,行,忠,信。他一指四个字,铿锵有力地说:一定得坚持这样做,坚持就是胜利。
还要有良好的学习方法,首先把老师每天传授给你们的知识经常性地去进行温习、练习,摘记好句子……”
大家非常感兴趣地听他演讲,教室里安静得掉下一根针都能听见。他引经据典,学生听得似懂非懂,那些闻所未闻的话语,那些高深的理论。更加强了他们对知识的好奇心。
他讲完,在场的师生全都热烈地鼓掌。
我对他说:“遥明,你给大家唱首歌吧!”
“巧爱说让我唱歌,我还能有什么意见,学生们都是我的朋友。”
王校长说:“大家鼓掌欢迎,请张老师来给咱们教一首歌。”
他说:“我先唱一遍《萨拉姆毛主席》吧!”于是,他放开歌喉,面对着学生,无限深情地唱了起来:
毛主席呀毛主席耶
日夜都在想念你
我要勤生产多卖力
……
遥明的歌声将会场的气氛推向了高潮,人群沸腾了,学生随着他的歌声唱了起来……接着遥明讲了一番做人的道理:“同学们,歌曲一首,忧伤全忘。贫而无陷,富儿无骄,乐而不淫,哀而不伤,以礼乐之治校。”话音刚落,掌声如雷。
散会后,大家一窝蜂地涌出教室。在暮色中,匆匆急行的人流中,我看见张小狗,用袖口擦了一把脸。不知是揩汗,还是在抹眼泪?
我的眼睛潮湿起来。我内心立刻升腾起一种强烈的愿望:我要帮助像他一样可怜的孩子!这时候,我觉得张小狗就像自己的弟弟叫人感到怜爱。
我的泪水涌了出来,我的心里也涌起一股热流。
遥明对我说:“巧爱,没有文化真不行,如果有文化能招工就能改变一个人的命运,可小狗没文化……唉,过些年,条件好了,说啥咱也得给孤儿们建个学校,让没有父母的孩子都有个幸福的家庭。我当孩子的父亲,你当孩子的母亲,我是学生的老师,你是学生的校长,咱们同心协力,建造个红砖绿瓦的学校,操场是同学们的娱乐场所,道路两旁绿树成荫,教室又宽敞又明亮又干净。学校还要有乒乓球案,有排球场,有足球场,还有篮球场,对孩子的品德培养绝不可忽视,要做到细而不琐,实而不呆。爱而不溺,严而有宽。培养学生良好的品德,把他们培养成为国家的栋梁之才。把祖国建设得更加繁荣富强,更加美丽。”
遥明的一番畅谈,让我对他的品质更加钦佩不已,我感谢上苍赐给我这么完美的一个人。
从遥明的想象中获得的知识,经常变幻成一幅幅美丽的画卷,我的心灵正在经历一场美妙无比的漫游,仿佛宁静的夜色和清新的空气也带着我驶向远方。
老师你是我生命里的一束阳光
“巧爱,我最近要回西安,你要不要捎点东西或书什么的。”
“我什么都不需要,目前主要学习课本上的知识,能和你在一起学习,我就满足了”。
这时,我觉得他如同一架机器,只要一上发条,它就能永远地运转下去。他到了平庙以后,更加认真学习。每天六小时,从不间断。他这勤奋的学习精神和火热的爱心,深深地激励着我。
“遥明,你先回宿舍去吧,我去一趟办公室,马上就回来。”他点了个头,说:“好,去吧。”
我知道办公室里有一套我用过的小学一年级课本,在资料柜里,马上可以找到。于是我来到了红卫兵总部的办公室,顺手掏出钥匙开开门,拉开电灯开关,走到资料柜前一眼就看见了那一至四年级的课本。我拿了一年级的语文和数学书装进书包里,忽然感觉一张纸掉在了地上。我一惊,赶忙低头到地上去摸。我捡起来一看是一张通知,通知明天到县上开会。我不来这一趟还真有点误事,我得赶快回宿舍准备一下。上级传达紧要新闻学习文件,几乎每天都要学到夜间一两点钟,再记在记事本上,以安排第二天的工作任务,有时候经常整夜不睡觉。
我背着书包,向自己的宿舍走去。忽然我听见遥明的声音。
“巧爱,课本找到了吧!”
我说:“这下子不用你抄了。”他接过书又说:“巧爱,你爱心真大,半夜三更为小狗找课本,爱人如己。”
这些日子,我非常繁忙,要学习中央最高指示和最新指示,有各种各样的会,都是必须参加的,从越来越浓,越来越紧张的政治空气中,可以感到在文化大革命中,一切人都必须勒紧裤腰带,斗志昂扬地经受考验。
说着说着我们就回到了宿舍,他拿起《圣经》,在书桌前坐了下来,扶着头全神贯注地看了足足三个小时,如饥似渴地吸收着神的话语,神的爱,神的怜悯,神的精神,他以神的话为准则。在现实生活中,从他身上体现出了神的形象,神的荣耀。
我坐在床沿上,捧着一本中学语文书埋头苦读。我们各学各的,互不干扰。
“巧爱,”他突然抬起头来,激动地对我说:“读书是最有意义的,读书能使人明白道理。读书是追随伟大人物的思想。我们要效法基督。这个世界人心所想的都是以自我的私欲为满足。耶稣基督不是这样,他是我死你生,为人类灵魂的拯救,人类永远的福分而舍己奉献的神。所以他影响着我们一代代的人。首先我俩携手从自身做起,给我们的百姓树立起美好崇高的榜样来。”
在文化大革命的混乱中,受苦最深的是老百姓,两派武斗时死亡的是他们。饥荒饿死的还是他们。目前我们要坚持正义,用道德教育群众,以人为本,以民为贵。用毛主席的话教导他们,要文斗,不要武斗。同时勉励自己要树立雄心壮志,克服那种愁苦的情绪,做为一个革命干部,要胸怀宽广,大公无私,对于……小撮叛乱分子和县上繁杂的事务,都不要感到顾虑和牵挂在心,影响学习。要注意自身的修养,保持高尚的道德情操,使内心世界清新美丽。叛乱分子像入秋后的蚂蚱蹦跶不了几天了。只要我们自强不息,专心学习,学好本领改造落后的农村。我们年轻人努力奋斗,就能干一番救民的事。我心里有一种神圣的责任感。我感谢他对我工作的支持和学习上的指导。
团结出力量,铁腕平乱
1967年深秋的一天,平庙公社大院里忽然听见有人喊:“马辅导员,你的电话!县革委会的紧急电话!”
我急忙跑到话务室,拿起话筒。
电话里传来一个男人的声音:“原林公社中学的一名老师昨晚死了,让我们俩去调查死因,请你务必在公社里等我,我一会开车接你!”
“遵命!”我放下电话,回到宿舍。
我小声对身旁的遥明说:“遥明,刚才县上来了个紧急电话,原林公社的一位老师死了,一会来车接我去调查。”遥明微蹙了一下眉头说:“枪打出头鸟,那里有危险,我不许你去!”
我叫嚷着:“我不愿意坐在办公室里,做百姓的老爷,我要到最危险的地方去做实事,尽一份力量,叫这些受冤屈的,受苦的百姓站起来。”说着我就收拾了一下我的书包。于是就轻轻地哼着《穆桂英挂帅》:
“五十三岁又出征!……我不挂帅谁挂帅?我不领兵谁领兵?……”
遥明斜视着我说:“巧爱!再不要犯傻了,你在明处,那些恶魔在暗处,暗箭难防,造反派头头手里有枪,如果子弹恰好击中了你的颈动脉,那么你的心脏就会停止跳动,体温迅速变凉……”
我听着有些烦,我觉得遥明这是在吓唬孩子,可他搞错了,这里不是幼儿园,我也不是学龄前儿童,你吓唬谁?组织相信我,党交给我的任务,我应该勇敢地挑起来,决不能作缩头乌龟!
“你好像不是大学教师,也不是娘子军连的党代表,而我既不是学龄前儿童,也不是软骨头,你是不是搞错了对象?老师,我想提醒你,你是在和一位‘女大侠’打交道,你应该用对‘女大侠’说话的口气和我说话。”
“噢!我是在和一位‘大侠’谈对象?谢谢你的提醒,我还真没想起来……”遥明不满地嘀咕着。
我一本正经地说:“我在思考老百姓的命运。我们都是民兵,像军人一样,当我们穿上这身军装时,就应该做好将来有一天死在战场上的思想准备。你明白吗?”
“明白!”遥明吼道。
他话锋一转,说:“马辅导员,我要跟你们一起去,用冲锋枪端了他的阎罗殿……”
我说:“愿上帝帮助我们,我的朋友!”
遥明说:“辅导员,没问题,咱们怕过谁?端了他……”
他给了我一个十字架,说:“你要保存好十字架,这是爱情的信物。它里面有一种神秘的力量!它可以帮助你战胜一切艰难险阻。”
我鼓掌道:“我带着神的能力,闹不倒他杨发财才怪了,这一定很好玩。”
遥明由衷地喊道:“辅导员,我佩服你,敢于为民冒险,不怕牺牲。”
于是,他默默地走到箱子跟前,取出我出门穿的衣服,披在我身上,还挑了一块干净手绢,放在衣袋里。又给我准备了一个笔记本和一支圆珠笔,都放在我的书包里,我一边往门口走,一边穿衣服,他提着我的书包,就一同跟着走了出来,我们站在红卫兵总部的门口等车。不一会儿,一辆吉普车开到我们跟前停了下来,车里下来了一个身穿军装的人,他是县革委会主任李全,他问完遥明的身份后说:“你不能去。”遥明忙说:“我要保护巧爱,我一定要去。”
李主任没理他:“马辅导员!快上车。”就开了车门,遥明想不到李主任会这样干脆的拒绝,气得只好苦笑。我接过包,向遥明一挥手说:“服从命令!再见!”
遥明摆摆手说:“巧爱,你一定要平安回来!”“谢谢你,我会平安回来的,”说着便急忙上了车。
遥明还是担心我有危险,就是不肯走。最后,看见车扬尘而去,他没精打采地回宿舍去了。
车快得如同飞一般,只听见窗外是呼呼的风声。一路穿过一条很的深沟,到处是荒草,一片凄凉的景象。我很谨慎地回头望了望,土路上空寂无人,树叶发出轻轻的声响。
“巧爱,我有件事得跟你商量,你是女同志,杨发财手里有枪,还有十几个狗腿子,他们一小撮手里都有枪,县长的意思是让你单枪匹马先去侦察一番,掌握证据,先不要打草惊蛇。从今天开始,连我也包括在内,由你指挥,我们要全盘计划,严密部署,重点调查。”
“是!李主任,服从命令听指挥,这重担我接受了,请组织放心,我愿流血牺牲,确保群众安全,保证完成任务。”说着,李主任从腰里拔出一把六轮手枪递给我说:“枪可以防身。”
我接过枪说:“谢谢李主任……”
车子已到平原村了,只听见吉普车的轮胎摩擦地面,发出的尖厉声音。
突然,车速慢了下来,只见有六个蒙面人用枪指着车,都横在马路中间,挡住了车道。
司机急忙一个猛刹车,车停了下来。
六个蒙面人把车包围了起来,挡住去路,一个人拉开车门用枪指着李全:“钱,全交出来!”又指指我:“还有你!”又用力敲打着门窗玻璃,另一个则干脆爬上车顶,把顶板踏得忽上忽下。
这时,我振振精神,心想敌众我寡,只能开快车离开这里,我对司机悄悄示意说:“发动车子,加大油门,冲出去。”
可司机却怎么也发动不起吉普了。我定神一看,真是哭笑不得,司机吓得没踩着油门,一个劲儿踩着刹车!
我对他说:“勇敢点,踩准油门。”就在这时,他像通了灵似的,发动了车子,最先让路的是挡在前面的四个,他们听到发动机一声巨响就吓得赶紧往边上退了几步,司机猛踏油门快挂挡,车子一下冲出了几十米远,扒着门的人由于惯性被甩到了路边,车顶上的那个,因为车猛地开动使他摔了个大跟头,可还没被摔到车下,只是把车顶砸了个凹坑。因为车子开得太快,他只好一动不动地趴在车顶。
我此时已镇定了许多,我想,只要前边有个急转弯,就不愁把他甩不下去。
没想到的是,这一段路程是一条笔直的公路,眼看就要到村头了,司机不由得着急起来,不能停车,匪徒手里还拿着枪。忽然,我看到村头左侧有个大水沆,对司机说:“朝那水坑直冲过去!”他冷不丁来了个急转弯,一下子就把车顶上的那个匪徒甩到了水里,我们冲下去抓住了他。把他身上带的一支手枪下掉。李主任扭着他的胳膊问:“谁指使你们来的,如果不说出名字,我毙了你,你这是反革命。”
司机在他屁股上踢了一脚,匪徒跪倒在地,支唔了一会说:“杨发财。”
司机把手伸进匪徒的口袋,又掏出一支手枪。他把手枪递给李主任。
我指着匪徒对李主任说:“李主任,你们俩将匪徒先押送到县革委会。我到周老师家去调查!”
我亲眼目睹了吉普从匪徒中冲出来的情景,真是惊心动魄呀!我们还算幸运,总算有了线索,我们手里有这个“活证据”,他也许就能提供调查周老师死因的线索。
这时,李全手里拿着枪将蒙面劫犯押进吉普车,司机“乒”地一声关上车门。
吉普车里的“现行犯”此时也被吓得全身发抖,眼神既无助又惶恐。
“你们把现行犯押送到县革委会,马上进行审讯,掌握有关线索。两个小时后再来接我。”我说。
车走后,我回头望了望背后的匪徒早已跑远了,于是我急忙往周老师家走去。
我紧张的走到门口,伸手轻轻地敲了敲门。一阵吧嗒吧嗒的脚步声逐渐靠近。门开了条缝,露出一张满是皱纹的老妇人的脸,穿着一身黑衣裳。
“你找谁?”她的声音有些颤抖,看得出她刚哭过。
“我是县上派来的。”我解释道,“我想打听一下自杀那个老师的情况,就是昨天晚上自杀的那个老师,他是您的儿子吗?”
给我开门的老婆婆眼泪汪汪地说:“牛娃是我的儿子,那些坏蛋逼死了我儿子!你是县上派来的干部,你要为牛娃作主!”我亲切地握住老人的手说:“老婆婆,请您放心,我会按照党的政策办事的!”
周老师的妻子哭着迎上来:“妹子,你说说,谁能料到,正好好儿的……”她望着我,好似见了救命的恩人,她回忆着当天丈夫被抓的情景,那一天傍晚,在原林中学教数学的丈夫刚刚下班回家,还没来得及放下包,就听见门外有人叫,他以为是熟人来找,便应声走出大门。两个身材高大的人猛地向他扑过去,一个用胳膊卡住他的脖子,另一个飞快地用毛巾堵住了他的嘴!当时把我吓坏了,放下抱在怀中的女儿就往门外奔,但是丈夫已经被拖进了一辆停在门口的汽车,一溜烟地开走了。
“我哭着,喊着,拼命的追呀,追呀!可我根本追不上汽车。我到处哭诉,没有人主持正义。”
她哀求校长为她做主,校长说:“杨发财昨天来向周老师借钱急用,周老师说,他家四个孩子,还有老母亲,每月工资不够花,哪有钱借给别人。杨发财凶巴巴地对他吼道周老师有海外关系,他朋友的爷爷还在国外……让周老师等着瞧。学校出了这种事,谁能想到?这是周老师个人的事情,与本校无关,你问你的丈夫去!”
“周牛娃被杨发财拉走后,我第二天在原林街道上像一个丢了魂的人,前街跑到后街,又从后街跑到前街。”
“原林革委会一片杀气腾腾,我突然听到了丈夫一声惨叫,接着又是几声厉声喝斥和乱棒拷打的声音,那种悲惨的声音,像鞭子一样抽打着我的心。牛娃陷入狼窝,是他们逼死了我丈夫。”周老师的妻子说着说着便嚎啕大哭起来:“撇下我们……孤儿寡妇……”
她一哭,儿女都跟着大哭,拉着母亲的胳膊,一声声喊着:“爸爸……爸爸……”
老婆婆也哭,哭得伤心极了,浑身发抖,拉着我的手往周老师身边推,把我带到房间。我看见周老师的尸体平放在靠窗的地板上,他衣裤完全破碎,胳膊和胸前是青一道紫一道被殴打的伤痕。他那一对眼睛大睁着,面孔发黑,龇着难看的牙,吓了我一跳。
周老师的妻子匆匆走进来,望着地上浑身伤痕的丈夫,呆看了片刻,突然跪下去,用颤抖的手抚摸着丈夫的脸,泪流满面地说:“牛娃,你我多年夫妻,今日永别了!虽未能报仇,也请受梅英一拜!”
我流着泪从口袋里掏出五百块钱递到梅英面前。她用衣袖抹着泪说:“妹子,我怎能要你的钱呢?”
我把钱硬塞到她手里,忍住抽泣,说:“梅英,你家有困难,把钱收下吧,先给你丈夫买衣服和棺材。”
梅英缓缓地站起来,抹着泪说:“妹子,我们娘儿几个,谢谢你,谢谢你,我替周牛娃的母亲谢谢你……”
我忙说:“不用谢,这都是我应该做的。”
老婆婆用梳子把儿子的头发从前额梳到脑后边;老婆婆泣不成声;“我的儿呀,你不到岁数,不到时候就死了,让我白发人送黑发人……”她的儿子先她而去,白发人送黑发人,老人心中的悲伤无法驱除。
我迎上去低声说:“婆婆,杨发财逼死了周老师,这个混蛋,我要亲手抓了他,绳之以法,我要给周老师报仇……”
我扶着老婆婆上炕去,说:“您千万别生气,气伤了身子。您要爱儿子,就让周老师安息吧!……”老婆婆爬到炕上,转身坐下从袖子里掏出手帕来抹眼泪。
我从兜里掏出一把水果糖塞到老婆婆手里,老婆婆停止了哭,我用手给老婆婆抚着胸口:“婆婆,您歇一会儿!”
老婆婆的气渐渐平了,说:“你是党的好干部,你是我们的贵人,谢谢你给我们的钱,谢谢你给我们的爱。感谢你关心我们!”
“不客气,不用感谢我。”
不一会儿,父老亲朋,纷纷赶来跌足叹息:“唉,可惜了良师!”
遗体抬来了,在月光下,我们来到周家的自留地,挖了一个墓坑,就把周老师埋葬了,我在隆起的墓前奠了三杯酒,含着泪说:“周老师走好……”我望着园丁永久栖息的地方,我的泪水扑簌簌地洒下去,浸湿了那深褐色的新土,李主任在一旁默默地看着我,没有哭泣,也没有说话。
他们的家人身穿白衣都跪在墓前磕了三个头。
我扶着梅英说:“回家去吧!”梅英突然又哭了起来,她的泪珠滴滴答答滴在我的手上,梅英完全乱了方寸,此刻哭得像一摊泥,四个儿女都没命地喊着:“爸爸,爸爸!……”
我把梅英拉起来,搂在怀里:“师娘,节哀!跟他……告别吧!”
周牛娃无声无息地躺在地窖里,头枕山,脚蹬水。他不知道家中的惊恐和慌乱,不知道亲人的悲痛和泣涕,他的灵魂踏上了另一条路途遥远的跋涉,追赶着真神去了。
周牛娃离开了人间,没有了牛娃,他们不知道将怎样在这个倒了顶梁柱的家中活下去。但是,梅英不肯走:“师娘,这不行,你要坚强起来!送牛娃走吧,让他安心地走……”
众老乡亲都连连称是:“马辅导员说得对!”
其实,让理智战胜感情,她一时无法从悲痛中解脱起来,她只会哭,完全没了主意,统统都交给领导和儿女了。
如果没有乡亲的帮助和领导的支持,梅英也许无法胜任这平生第一次遇到的丧葬大事,把一切都安排妥帖,把亡灵送入天国;她相信,只要她还有一口气,就不会让老婆婆和弱儿幼女成为无依无靠的孤寡,这个家就不会垮!何况,家里还有顶门立户的儿子!
我们都上了车,吉普车发动起来,司机挂上挡猛踩油门,吉普车飞驰而去。我们顺利地坐车返回了平庙公社。
我的眼睛一亮:“李主任,顺世靠执法,乱事靠办法,我看咱们是不是来个敲山震虎?”
“对!这次来个秘密行动,先把杨发财抓住,我们就定在明天晚上行动!你准备一下,今天我们就不打扰了,明晚见。”他说完我便下了车,我转身扬起手挥了挥。车子开走了。
遥明听见有说话声,走出宿舍叫着:“巧爱,你可回来了。”他走过来接过我的包。
我们俩回到宿舍,他的那颗心终于落地了。
那天晚上,在镇上小饭馆里要了一份清炖鸡和四盘子凉菜,我们两人在灯下一边吃饭,一边商量,遥明帮助我制定了捉拿杨发财的计划。
第二天早晨,我们骑马来到梦家河,他先将马拴在老槐树上,然后遥明教我打枪,他站在我边上,两腿微微叉开,以极快的手法拔出手枪,左手顺势向后一抹,打开手枪机头上的保险,枪声几乎同时爆响起来,二十米外的两个红果被打得粉碎,他的动作如行云流水,……我学着遥明的手法反复练习拔枪射击。
遥明说:“拔枪的速度一定要快,而且绝对不能有无效动作,你握枪的右手向前伸,左手掠过手枪的准星和缺口,将机头从保险挡位轻轻拨向后部的待击发档位,手法要轻,落点要准确,不然就要影响射击精度,当你的左手拨开保险时,右手食指应该果断击发,记住,左手拨开保险后,应该远离枪身后部,不然在手枪复进机的作用下,后座力将套管后撞会伤了你的手。”
我喃喃自语地说:“速度第一,除了速度,还是速度……”
“对,与敌突然遭遇,短兵相接,你不能有丝毫的犹豫,拔出枪的同时,子弹就要岀膛,要一枪毙命。子弹要打进敌人的眉心,然后迅速捕捉第二个目标,间隔不能超过一秒钟,直到弹匣里的六发子弹全部打光,你的出枪速度越快,越能立于不败之地。”
那天傍晚临出发时,遥明恳求说:“巧爱,我也要去帮忙,多一个人多一份力量。”
我对他说:“这次行动非常凶险,杨发财他们手里有枪,咱们都有可能走不出来,你要按规矩办。”
遥明咬牙下了决心:“巧爱,我们到了那儿,就要并肩战斗,咱们想办法抓住这个混蛋。”男人对这种事情的见识毕竟比女人高明多了,我相信他的能力。“我们一定要抓住杨发财给周老师报仇。”
于是,他和我相跟着去红卫兵总部,我们在马路上走着,谈论着最近报纸上的几条重要新闻,边走边谈,一会儿就来到了总部,李县长和李主任他们早已到了。
李根善县长叮嘱我说:“此案重大,你们可要小心,见机行事。”
我答应了。今晚将在平庙学校操场里演习紧急集合,各个大队的民兵都要参加,但关于行动的内容暂时保密。
平庙学校的周围是一片树林,高耸的白杨树,就好像是守卫学校的卫士。学校里一片寂静,没有一盏灯。不大功夫,得到通知的民兵们,赶了过来,他们有的是一个人,有的是两三个人,大家一路上来,都默不作声。当民兵们到齐后,随着一声激越的集合口令,操场上,民兵们双手紧握五尺钢枪,快速地站好队形。
这时,县长李根善、县革委会主任李全来到了操场。
操场上的民兵已经集合完毕,排成了很整齐的队形。我和遥明走出来,立正敬礼:“红卫兵总部辅导员马巧爱,教师张遥明奉命报到,请指示。”
李县长上上下下把我打量了一番说:“不错嘛,马巧爱,像个军人!总部里属你马巧爱的名气最大,连县政府都知道,你得拿出点真本事让我看看。”
我站的笔直,说:“报告县长,盛名之下,其实难副,不过是些虚名罢了。”
“是呀,名气归名气,我要的是结果!坦率地说,这次行动,是我点的将,知道为什么吗?”
“不知道。”
李县长盯着我一字一句地说:“因为只有你可以担此重任!”
我激动万分:“请县长指示,我们保证完成任务!”
“这次行动由你任组长,特派李主任担任你的副手,任副组长,请你们精诚合作,马上行动。”
我和遥明立正说:“是!保证完成任务。”
县长伸出手和我、遥明二人握手:“祝你们成功,我等你们好消息。”
遥明打开军用包,拿出路线图,指着一个用红铅笔画出的杨发财的住处,对我和李全说:“这是我们的目的地,你们仔细看看。”
我看看路线图说:“根据任务,抽出六个人政治素质过硬的骨干组成突击队,具体名单由咱们共同拟定。”
遥明问:“你说说这个革委会的情况。”
“原林革委会地形很复杂,这倒没什么,关键是门口有放哨的人,他们手里都端着枪,我们不好下手。”
遥明沉思道:“威胁最大的是放哨人手里的枪,我们千万要小心。”
我说:“是啊,杨发财早有防备,上次调查半路上杀出六个蒙面人,差点出事,不过,这次行动,如果组成一个突击队进行奇袭,就能成功。”
李全说:“哦,那太好了。”
我大吼一声:“民兵连,全体立正!”
我从左到右巡视了全体民兵一遍说:
“现在我要挑选五个精明能干的人,入选条件是:党员,团员或积极分子,我叫谁的名字谁就站上来。”
我扫视整个操场,叫道:“校德娃。”
他从人群中挤出来,一边向前跑,一边回答:“到”。
我接着又叫;“张仁娃、汪润发、王盛娃、李狗娃。”
他们像战士一样,迈着整齐的步伐站在我的面前。
我说:“同志们,我不用说,你们也知道,咱们马上要去执行特殊任务了,在出发之前,我想问问大家,有怕死的没有?”
民兵们吼道:“没有!”
我说:“现在,同志们,突击队率先出发,后续大部队听从李主任的命令。”
我和遥明肩并肩站在队伍前。“出发!”我下达命令。
冷清的街道上只听见民兵的脚步声。
整个镇在夜色中沉睡着。经过两个多小时的急行军,队伍赶到了原林的革委会附近,我部署道:
“大队伍埋伏在玉米地里。”民兵们立即进到玉米地里。
我对李全说:“你如果听到枪声,火速带部队配合。”
我和遥明带突击队五个人从西北角插过去。街道空无一人。这条街道很曲折,农村人的屋子都如麻花一般缠绕在一起。屋子的窗户上都严严实实地拉着窗帘,没有一家有光线。
表面上看来,好像小屋中的人都沉浸在午夜最甜的一段美梦当中。但他们哪儿敢睡,杨发财动不动就到村里来抓人,村民都穿着衣服睡觉,一家人挤在一个屋子中,等待时刻都有可能降临的灾难。惟有那些不晓事的孩子们无忧无虑地安睡在妈妈的怀里。伸手不见五指,我们来到了原林革委会外边。每个人都心跳个不停,我竭力让自己冷静下来,遥明走到我跟前,拉着我发抖的手。他吃惊地问道:“巧爱,你害怕吗?怎么手都发抖呢?”我转过头答道:“就是心跳得有点厉害,不碍事,别担心了,有你在我身边,我就不怕。”
遥明说:“我先到门口探一探,你看咋样?”
我说:“不行,门口的哨兵手里有枪,你一个人去会有危险的,要探,也要让我先去,我是女的,不引人注意。”周围立刻一阵骚动。遥明急得直跺脚,说:“你个女孩子家,手无缚鸡之力。还是我去探吧。”
其他的人也跟着附和起来,又央求,又催促的。
最后,我还是被说服了。“那好吧,你就为大家的安全先去探一探。”我紧紧握住他的手,激动而又深情地说:“要提高警惕,注意安全。”
他拍了拍我的肩头说:“放心吧!”就转身走了。
遥明走后,大家都焦急地等待着,生怕他出什么意外。
十分钟后,遥明气喘吁吁地跑了回来,嘴里还恨恨地骂着:“杨发财,这个大混蛋!真是混。”为了避免惊醒那两个打着瞌睡的哨兵,他压低了嗓音。
“那个杨发财就知道享乐,现在正是下手的时候……”
可他就是不肯说出究竟发生了什么事。
在大家的再三追问下,他气愤地说了这样一句话:“只听见屋里有女子的哭声。”
我挥了一下手,火速带着五个人悄悄奔往革委会门口,门外的两个哨兵正在打盹,杨发财住在里面的屋子里。大门的底下透出一长条的亮光来,遥明和盛娃跳上墙头,翻过墙,直扑那所屋子。门口的哨兵头上猛挨了几枪托,两个哨兵像口袋似地倒了下去。
这时我叫:“校德娃,把他们的枪下了。”
校德娃跑到倒下的两个哨兵跟前,拿了他们手中的枪,又将两人拉在一起,用枪指着他们的脑袋说:“不许动,不然我就毙了你们。”
这时,德娃迅速跑了几步,用肩膀一下子撞开了大门,他们便一拥而入。突然我听见不远处的厨房里,似乎传来一声低低的、令人恐怖的喊叫。
我在黑暗中猛地挺起身子,竖起耳朵,静静地听着。发生了什么事?厨房里只有两个做饭的小女孩睡觉,是不是杨发财钻进去了?
半天再没声音了,我以为是我听觉的错误——这现象在夜深人静时是最容易发生的。
我拿着手枪正要转身往屋子走,却又忽然听见传来轻轻的哭泣声。这下我听清楚了,正是那两个做饭的小女孩在哭!
我找到侧门,蹑手蹑脚摸到厨房门口。
我到门口时,听见里面传来杨发财的声音:“悄悄地,不准哭!你再哭我明天就把你打发了!”
血“轰”一下涌上了我的脑袋。我握紧手中的枪,冲进厨房,看到杨发财和他的两个同伙赤身露体,三个人正在床上欺辱一个女孩,那女孩用脑袋撞杨发财的肚子!另一个女孩蹴在地上轻轻啜泣。
他挺着肚子一手把她抱住,一边拉她的裤子,一边摇头晃脑抓那女孩的乳房,像摆弄一个破布娃娃似的。
他们阴阳怪气地笑着,摸着那女孩的大腿互相说着:“你瞧,你瞧……”
那女孩用旧花布衫衣的袖口抹着脸上的眼泪,她尖叫着,向他们吐着唾沫。
我猛地冲过去,用枪指着杨发财的脑袋,怒骂道:“无耻,衣冠禽兽,谁也不许碰她,不然毙了你!都给我穿上裤子!”
三个流氓手提裤子,乱作一团。
杨发财放开那个女孩,像一头野猪似的,毛发直竖,呲牙咧嘴,气急败坏地跳下床。手忙脚乱地穿裤子。
那个女孩趁机提着裤子溜下床,扑到我跟前,朝我喊叫说:“把这几个混蛋全都毙了!”
我严厉地斥责他们说:“你们这些强盗,祸害百姓,强奸少女,恶事做绝,看我咋收拾你们。”
这时候突然从侧门里冲进来一个同伙,一拳打在我的头上,接着又是一拳,打在我的鼻子上,我的鼻子流血了。
杨发财飞快从枕头下抽出手枪,凶狠狠地叫喊:“死丫头,你别动,敢动我就先打死你。”这老色鬼的眼如恶狼一般,歪着脖子尖叫起来:“大熊,二熊把她的鼻梁打断!你这个黄毛丫头,胆大包天,敢在太岁头上动土,你真活够了,老子让你吃枪子儿。”还骂了一句不堪入耳的下流话。
我满腔怒火:“还不放下武器,等待宽大处理。”杨发财一只手用枪指着我的脑门,一只手抓住我的衣领。我面对着枪口,心想,刘胡兰宁死不屈,我要向刘胡兰学习。我大声喊:“怕死不是马大侠!”
杨发财叫嚷着:“马大侠,这么硬,枪声一响你就什么都完了!你不是什么女大侠,我要让你像王八一样死在我脚下,我让你死的更难堪。”
我便断喝一声:“把枪放下!杨发财你等着瞧,我会先送你上西天的。”
不知为什么我浑身突然打起冷颤!
在这千斤一发德的时刻遥明跑了过来,我有救了。“巧爱,别怕,我来了。”遥明大叫一声,就从门外冲了进来,我看见他一只手握着枪,另一只手拨开保险瞪着杨发财,双眼迸发出仇恨的火花,他像猛虎一样,从杨发财后面打了一枪,正好打在他的手上,手中的枪立刻掉在地上。接着又是恨恨一个巴掌,遥明平日彬彬有礼,涵养颇深,但今天一巴掌打得杨发财一个趔趄,差点倒下,他摇晃了几下后,气急败坏地喘着粗气……
遥明一下子跳到我跟前,几乎急得哭了出来,他抬起头,满头是汗,脸色白的吓人,连忙从衣袋里掏出手绢,替我擦脸上的血。手绢全染红了。他忙乱地一边擦一边问:“巧爱,疼吗?赶快去卫生院看看。”
我果断地回答:“不用去卫生院!没事,不流血成不了事!”
就在这时,杨发财趁着遥明帮我擦血时,猛然冲了过来,在遥明的头上狠狠地打了一拳头,遥明被打倒在地。面相凶恶的杨发财,叫他的手下:“大熊和二熊给他们一点厉害!”
遥明没提防,被二熊一头撞在腰部跌倒。
二熊气势汹汹地跑过来,遥明忍住疼,双手用力一撑,站了起来,飞起一脚踢在二熊的屁股上,二熊惨叫一声飞出两米多远,狠狠地摔在地上。他用拳头猛揍二熊的脸几下,二熊跪下求饶……收拾了二熊,他立刻转身,重重一拳打在杨发财的脸上,不让杨发财缓过神来,我立刻用六轮手枪指着他的脑袋说:“你这个败类,张牙舞爪地凶什么凶?”他像一只被逮住的老鼠。
遥明迅速捡起一把枪,右臂前平举瞄准冲进来的一个狗腿子“砰”的一枪。
狗腿子后悔已经晚了,自己手里的枪还没来得及拿起来,自己已经中枪顺墙倒在地上了,像虫子一样蠕动着,挣扎着。
这时仁娃和润发同时冲进屋子,手里握着枪。我大喊一声:“同志们,将他们三人统统拿下!”李全和王建平带着大部民兵直跑着来到,大家便一拥而上,将他们抓起来。我严肃说道:“李主任,明天早上十点钟在原林村头场里召开全体社员大会,将杨发财所干的坏事公布于众。”
李全说:“王建平,你带几个民兵把他们五花大绑了。然后押他们到原林村头场房等候开会,派几个民兵严加看管。”
这时,王建平立刻从军用包里掏出几根绳子,分给四个民兵,他们三锤两梆子把那几个犯罪分子绑了起来。
王建平严厉的说:“押下去,带走!”
几个民兵用枪指着几个犯罪分子说:“走吧!走快点……”
他们走后,我说真没想到,世上还有这么坏的人。
就在这一刹那,我猛地想起了那两个女孩,就急忙跑到里屋,看见小女孩的身体抖个不停。我一把抱住了她们,说:“不要害怕!”
她们扭过脸,眼里像撒进去了一把辣面,泪水流个不停。
小女孩异常激动地低语起来——她向我倾诉苦情。我默默地听着,握着小女孩的手。
小女孩说:“那些该死的混蛋一块欺负我们,我完了,我该怎么办呢?”
我第一次目睹了女人的不幸与苦难。我想哭,眼泪在胸口沸腾,心也像在泪水中煎熬。这令人很痛苦。
但哭泣是羞耻的。于是我面对着这两个可怜的小女孩,我说道:“你们不要怕,我给你们一些钱,你们今天就回去吧!做个小本生意。”我从衣袋掏出二百块钱,塞到小女孩的手里。遥明也把身上二百六十多元全部掏出来给了她们。小女孩嘤嘤哭泣。
我轻轻地抚摸着这一个女孩,只是为了给她一点点安慰。这时,小女孩不再哭泣了。
小女孩握住我的手说:“谢谢你们,谢谢你们……”
我突然发现自己身边需要帮助的人太多了,自从“文化大革命”,开始闹起了武斗,庄稼荒了,工厂停了,学校乱了,法律也失去了它原有的作用。我要掏钱给这些孩子提供较好的生存环境。
这两个不幸的姑娘出去洗了把脸,然后到厨房,我去帮她们收拾了一下行李。
天亮以后,遥明拿着她俩的铺盖和行李。我对她们说:“把钱装好,回家做个小本生意,以后再不要出来挣钱,你们年纪小,而且姑娘家出门太危险了……”
她们俩看自己有了这么多钱,高兴地说:“回去我妈肯定不会打我们了!太谢谢你们俩了,你们真是好人啊!”
我说:“不用谢,回去好好做人。”
遥明身上虽然没有了钱,但他内心为此感到骄傲。
“巧爱,不论怎样,也算我们做了一件好事挽救了两个生命。”
我们走在大路上,他说:“巧爱,你太累啦,已经三天两夜没合眼了,咱们休息一会再走吧!”
“行,我们就坐在路边休息一会!”说着,我就一屁股坐在地上了。
他也坐在我身旁,满怀爱意地用手轻轻抚摸着我头上的伤。一会儿摸摸我的手,一会儿摸摸我的头。说:“巧爱,疼吗?”我咬着嘴唇,摇摇头,我也伸手轻轻摸他的头,他头上有一个鸡蛋大的包。问:“遥明,你的头还疼吗?”他的身子微微抖了一下。
遥明深深叹了一口气:“有点疼,没关系。”
我把朝天仰着的脸一下子埋在胳膊弯里,无声地痛哭起来。一种难言的羞愧像火一般烫着我的心,他那样拼命地保护我,被坏蛋打得满头是伤,满脸是血,叫人不得不伤心。
“遥明,你是头疼,我是心疼,你的确是个好人,太谢谢你了!”
遥明忍不住流泪了,他站起来,他用纸擦擦眼泪说:“没事,你多保重!我学校里还有事,不能陪你回家了,我就告辞了。”
我猛地站起来,用袖子揩了揩脸上的泪痕,正对着遥明鞠了一躬:“遥明,谢谢你给我的温暖,帮助我度过难关。谢谢你给我的爱,今生今世都不会忘记。”
这时,我觉得口干舌燥,便对遥明说:
“我想喝水!现在我恨不得立即喝个够。”遥明扭过头,挥一下手,招呼着路边正在玩耍的两个小男孩:“喂,小朋友,快点儿过来!”
两个孩子同时跑到遥明跟前。问:“叔叔,你叫我干什么呢?”
他说:“小朋友,给我搞点水好吗?”当这个小男孩进屋取水时,他看着另一个小男孩:“小朋友,场里现在什么人布置会场呢!”
小男孩将新闻一股脑儿全吐了出来。
“可把那个大坏蛋杨发财抓住了,真是大快人心。有几个背枪的民兵夜里轮流看守,你们是干嘛的?”他反过来问道。
“嘿嘿,知道太多会老的快!”遥明微笑着说。
就在这时,那个小男孩捧着一大杯水从屋里跑了出来。
我接过杯子,并没有喝水,只用舌头添了添干咧的嘴唇。对遥明说:“你先把脸上的血洗了,赶快回西安吧!要不然就耽误学生上课了。”
接着,我把水倒在遥明的手上,他接着水先洗脸上的血,然后甩了甩手上的血水,说:“巧爱,我走了。”
“遥明,路上小心。”
“知道啦。”说完,就急忙朝县城跑去,遥明走后,我把杯子递给那个小男孩。用手指头匆忙地梳理了一下乱蓬蓬的头发,拍拍裤子上的土。
我把其他事情处理完,轻松下来,才感到眼冒金星,头晕目眩,浑身都疼。喇叭已经开始通知:“各大队社员,请到原林场,十点钟准时开会。”我还得赶着去开会。这时,社员都成群结队往场里走着。我这时已精疲力尽,拖着疼痛的身子勉强往场里走去。虽然刚才在路边稍稍休息了一下,可是全身没有一丝力气,头剧烈的疼,整个人快要虚脱了。
各村各户的社员,男男女女从四面八方拥向场里。
通向场里只有一条路口,犹如河口,不断拥进一股股人流,从矮墙望过去只见场里人山人海。批斗杨发财,这则惊人的消息如旋风般席卷了会场。从场房来了一队革命的民兵,押着杨发财,民兵身穿军装,扛着步枪,红卫兵则戴着红袖章。场里正中摆着几张桌子是主席台。会场的周围还有民兵维持着秩序。
我非常欣慰。原来还担心抓不住杨发财,事态将向另一方面发展。现在已经抓住了,我怎能不为了这件事庆幸呢?
我走在社员中间,同他们一起前呼后拥,摩肩擦背,跌跌撞撞地挤进原本十分宽敞,而今天却显得特别窄小的场里,周围本来全是麦草堆,现在却坐满了吵吵嚷嚷的人群。
在打麦场中央,原林公社的妇联主任王玲玲,正领着本村和外村的一些“红卫兵”姑娘忙碌地布置会场,她们把场正中间的桌子挤着抬出来,拼在一起放到人群面前。另外几个男民兵,在中间的场房墙上斜贴了一条会标:彻底批判反党、反人民、反革命分子杨发财……
我终于挤进去了,看到人群像洪水般涌入,我站在主席台上对着话筒说:“王建平,请你带六十个民兵,分成两组到原林村两头维护秩序排队入场。”
王建平立刻挥手组织六十个民兵分成两队,带着去村口……
一阵紧锣密鼓的准备后,批斗会开始了。
等全场完全静下来后,我用亲切柔和的声音开言道:“尊敬的各位领导!革命的战友们!乡亲们!同志们!大家好!我先报告大家一个好消息,县长也来参加批斗大会了。”县长挥起右手向大家致敬。场里响起雷鸣一般的掌声。
接着,我高兴的唱了起来:
我们共产党人,
好比种子,
人民好比土地,
我们到了一个地方,
就要和那里的人民结合起来,
在人民中间生根、开花……
群众应和着我的声音,放声唱了起来……
我首先列举痛斥了杨发财滔天的罪行。然后大喊一声:“现在开会,把杨发财带上来!”两个民兵从杨发财背后扯起他的两条胳膊跑着把他往主席台上推,人群中还跑出两个人来,帮助民兵把杨发财往台前推,一边推,一边拳打脚踢擦到了主席台前面。
在李主任的指挥下,六个民兵把大熊和二熊都押到会场来了。他们头上都戴着纸糊的高帽子,胸前挂着名字的黑牌子,推到了主席台前面,和杨发财并排站在一起。
李主任站在前面有节奏地喊:“打倒杨发财为周老师报仇,为人民除害!”
全场的人“哗”地涌了过来,他们把杨发财团团围定,他们前拥后挤,大声呼喊:
“打倒杨发财的嚣张气焰!”
全场里呼应。
众:“打倒杨发财的嚣张气焰!”
我:“老实向人民交待!”
众:“打倒杨发财!”
我:“为周老师报仇!”
众:“给周老师平反!”
口号声震天动地,会场的气氛达到了高潮。
当大家喊完,我正准备接着喊时,突然,梅英在人群里挤着嚎啕大哭,手里拿着菜刀,扑到杨发财面前,她痛苦万分地吼着:“你还我的丈夫,我今天跟你没完,我跟你拼了。”
李全立刻夺去她手里的刀,拉着她的手说:“师娘,周老师的仇我们一定要报,请你相信,我们会处罚他的。”
这时,我急忙从主席台走到她跟前,忙扶她坐在椅子上。梅英气得浑身哆嗦:“我……我要杀了这个混世魔王,要以血还血。”我含着眼泪说:“师娘,毛主席教导我们,要文斗,不要武斗。你要清醒,不要冲动,人民会对他做出公正判决的。”
她哭着说:“妹子,谢谢你们的帮助,我们永世难忘……”忽然,周大明跟着猛冲过来,抢走李全手中的菜刀,他声嘶力竭,“我要杀了杨发财,为爸爸报仇……”我一下子扑到大明面前,夺去他手中的菜刀,对他说:“孩子,你心里苦,我和你一样心里难过,你要坚强的站起来。我已经为你安排好了工作,过几天你就要上班了。”他一下子扑到我的怀里,用双手搂着我的脖子痛苦的哭声连天。
“好孩子,你爸不在了,要听妈妈的话,做一个听话懂事的孩子,再别让妈妈为你操心,你要将家里的重担挑起来,为妈妈分担忧愁……”我转身对梅英说:“把希望寄托在孩子身上,让孩子好好读书。周老师不在了,更要孝敬婆婆,最重要的是培养孩子成才。”她握着我的手说:“亲妹子,你真是个好人,什么事情都替我们想到了,我一定要按你的话去做。决不辜负你对我们的期望。”
大明擦干眼泪,振作了起来。他扶着母亲的胳膊说:“妈,咱们回家吧!谢谢姐姐,请你放心。”我望着他们娘俩。一种十分复杂的感情从心头升腾起来。
我重新回到主席台上,觉得浑身都轻松了许多,头似乎也疼的不那么厉害了。刚在主席台上坐定,突然,就看见去而复返的大明急冲冲分开熙熙攘攘的人群冲了过来,大明向我招着手。我跑到大明跟前,他气喘吁吁地说:“快、快、快,要出大事了。”
我从他焦急的神态上看出事情的严重性,二话没说,立即让大明带路,急匆匆向他家赶去。在他家院内外,戴着小白花的乡邻们,黑压压挤了一大片。家里只能站少数人,大部分人都站在大门外的街道里。庄稼汉们都穿着各样粗布衣衫,有个别老师穿的衣貌整齐,还有人陆续赶来。不管是自己的户族还是亲戚,都向大明家奔来了。他们带着毛主席的语录本,带着被压迫已久的愤怒来了,他们是专门来打杨发财的,为周老师报仇。看到这种情况,什么疲劳,饥饿,全感觉不到了,我的精神立即处在一种非常紧张的状态中。
我忧虑而沉痛地想:情况更复杂,更严重了!在这个生死攸关的时刻,这么多老百姓聚在一起怎了得呢?
人们有的握着铁锨,有的拿着棒子,有的操着斧头。老年人扛不动大家具,就拿棒槌,擀面杖,菜刀,纷涌而来。他们要向杨发财讨还血债。
看到此种情景,我心急如焚。
乡亲们都聚到大明家门口,人们高声喊着,周老师死的冤枉,周老师死的冤枉!
我不禁哆嗦了一下。大家怒气冲天,简直像疯了一般,打算向批斗会场冲过去,情况眼看就要失控了。他们瞪大愤怒的眼睛,挥舞着菜刀、棒子,一个个都满腔怒火,发誓为周老师报仇。
我挺着胸脯迎着风,猛吸一口气,疲软的身子顿时伶俐得像一个运动员,呼地窜到了门口,去拦阻他们。
突然,梅英惊恐地发出一连串的问话:“快回来,妹子,你疯了,你寻着往虎口里走吗?”
我尽量语气平静地说:“乡亲们,我现在命令大家放下武器,我是县长派来的,你们一块跟我去开会,要文斗,猛批,揭发杨发财所干的坏事。”
一个黑大个子冲在我跟前用棍子推了我一下说:“你算什么东西,我们有仇必报,要把杨发财千刀万剐!谁今天阻挡妨碍,我们就先要她的命!”
我柔和地说:
“父老乡亲们,你们大家打我,我没意见。不管你们对我怎样看,你们的出发点都是为了驳乱反正,为了给周老师报仇,我会和你们站在一起,协力为周老师报仇,给周老师平反。但我也想对你们说,大家要遵守批斗纪律,准若再闹出什么乱子,后果自负,我劝大家放下武器,你们所有的革命群众之间,不要搞派性,不要武斗,不要流血。”
人群中,一个胡子拉碴的人大声喊道:“别听她胡说八道。”他吼叫着打断了我的话。
憨厚的大明挡着大家不让靠近我,他大叫着说:“马姐!别过来,他们还不明白事情的来龙去脉,会打坏你的。”
他扑倒在我的脚前,连哭带叫:“谁敢动马辅导员,先从我身体上踏过去。”又转过脸情绪激动地对我说:“马姐,你的心情我完全理解。你是我的好姐姐!我永远忘不了你的一片深情厚意,我愿意和你这样的好人同生死,共患难!”我一边扶他一边对他说:“大明,你叫我不管这事,坚决不能这样做。我是革命干部,在这么大的群众运动中,在这样复杂混乱的局面下,我怎能为了保护自己,让他们再武斗呢?他们也是抱打不平,我能理解大家的心意。”
“马姐,都是我家连累了你,谁打你,我就跟他们拼命,我一定要保护你。”
这时,大明的婆婆猛然奋力才发,两只手颤巍巍地拉住了我的手,老泪纵横地喊着:“亲闺女,你可是咱老百姓的父母官呀!为了我那个可怜的儿,她出钱出力,才把我儿入土归安。为了给我儿报仇,她亲自去抓杨发财这个凶手,她差点连命都搭上了。她为了咱老百姓啊!不图名,不图利,不顾命,光明正大,你们怎么这样难为她呢?”
“大明,大明!你在哪里呢?快过来!”老婆婆转过身,大声喊着她的孙子。大明挤过来了,老婆婆把他往我身边一拉,说:“快给咱恩人磕头谢恩。”说着,婆孙俩一下子都跪在我的面前,慌得我赶忙扑倒在地上扶他们起来。老婆婆一站起,便转身向黑压压的人群吼着说:“乡亲们!现在大家都放下手里的东西,听巧爱的话没错。咱得赶快到场里批斗杨发财去!”
大家这才都将手里的东西扔在地上。我感动的热泪盈眶,不知该向婆婆说些什么。刚才无法收拾的局面。一下子平稳下来了,现在猛一下置身于这汪洋大海一般的深情里,感情再也控制不住了,泪花在眼睛里旋转着。
大明转向群众说:“是杨发财让我们的日子不好过,是马辅导员让我们安定团结,那咱们就让她当我们的农管家吧!”
“农管家马辅导员!”不知谁在人群中大喊了一声。接着,大家异口同声地喊:“马头,好样的!马头,好样的!要马头当我们的农管家!”一百多人拳头向上一挥,一哇声吼道:“农管马辅导!农管马辅导!”
我等大家稍静下来时,尽量放大声音对大家说:“父老乡亲们!大家对我的一片深情,我马巧爱至死也不会忘了。以后,我会常来看你们,我要和大家生活在一起……”
一阵短暂的寂静后,人群立刻骚动了。人们争先恐后地拥向前来和我握手,握不上手的就站在我旁边热情地问:“你为了俺百姓受了伤,疼吗?快到大队保健站包扎,我们都错怪你了。”
这时,我对他们说:“乡亲们快到会场批斗杨发财。”我转过身子,如飞似的朝会场跑去。我对自己说:“天哪,会场的人不知我到哪儿去了,一定会很着急。”
在场里面群众纷纷议论着,县长,县妇联主任,县革委会主任都坐在主席台上讨论着这个问题。
县妇联主任金凤,她脸粉的像桃花,圆的像苹果,穿着一身军服。她坐在县长旁边,看见我说:“快!今天你是主持人,你跑哪去了,都快急死我们啦。”我走到主席台上。大家纷纷问道:
“你到哪里去了?”
我答道:“没来得及打招呼,有人闹事,差点发生武斗。”
大家急切地问道:“到底发生了什么事?你有没有事?”
我简单说了一下事情经过。
县长李根善说:“巧爱,你今天带头冲锋陷阵,真是好样的,的确值得赞扬。继续批斗杨发财,要把他批臭、批倒,让他永世不得害人!”
金凤说:“我看他不是个人,是条狗!今天,应该枪毙了他,才能解人们心头之恨。”
突然大明从人群中冲出来。他伸手“啪”!“啪”!“啪”!三个耳光,像三道闪电,打在了杨发财的脸上!
批斗在激烈进行着,王建平挥起拳头说:“打倒杨发财,人民喜洋洋!”
此刻的杨发财已像一条抽了脊梁的癞皮狗一样瘫软在地,狂怒的人拥挤着,他们高呼起了“打倒杨发财”的口号。大家恨之入骨,在主席台前形成一个包围圈,把杨发财团团围定。他们前拥后挤,大声喊叫,大声质问,唾沫星子乱溅,手指头恨不能变成锥子,钻到仇人脸上:“老实交代你的问题!”
“为啥逼死周老师,给我们回答!”
李全和王建平扯着大熊的胳膊,叫他赶快交代罪行。
大熊战战兢兢地说:“我跟着杨发财,好饭吃了,好女人睡了……”
“畜生!别说啦!”建平怒斥道。
李:“打倒这个畜生!”
众:“打倒这个畜生!”
李:“将畜生一网打尽!”
众:“将畜生一网打尽!”
李:“打倒杨发财!”
众:“打倒杨发财!”
李根善嘴里喷出一口浓烟来,又狠狠吸了一口吞了进去,两股白烟像箭一样从鼻子里射了出来。他手在膝盖上一拍,叫道:“狗东西,干了这么多坏事,天地不容!”
全场的老人和年轻人都怒目切齿。我把手向桌子一拍,骂道:“畜牲!真是吃草料长大的!”面向全场,我大声说道:
“红卫兵战友们!罪大恶极的反革命分子杨发财还想花言巧语蒙骗群众,拒不交待他逼死老师,轮奸少女的滔天罪行!现在,我们对他要新账老账一起算!有仇的报仇,有冤的申冤,把现行反革命分子交给大家,谁有什么说的,都可以到主席台前来。”人群中一阵骚动。
大家愤怒的吼声如雷!
“打这个反革命分子狗日的!”
“打!给周老师报仇!”
“打!把这几个畜生往死得打!”
台前这群人发狂似的围了上来,拳头和脚乱飞。杨发财很快被打倒在地。打倒后他们还在继续争先恐后地挤上前去踢,挤不上去的急得在圈外乱喊乱跳,飞腿甚至踢到了王建平的屁股上。
人发疯似的对旁边陪斗的大熊和二熊都乱踢乱打,大家怒气冲天,大声吼道。
“打死这几个王八羔子!”
“把打周老师的凶手活扒皮!”
人群骚动了,愤怒的吼声雷一般响彻了整个场里!
我站起来严厉的喊一声:“住手!都给我住手!不许打人,毛主席说,‘我们要文斗,不要武斗!以法严办他们’”
李全又站在一条凳上,大声喊叫:
“乡亲们,造反派战友们!严防阶级敌人破坏捣乱!严防阶级敌人破坏捣乱!民兵们,立即将阶级敌人押出去!”
语音一落,台前的那三个恶人立即被民兵揪了起来。
而此时的我,我靠着椅子,头仰天枕在椅背上,两眼发黑,脸色苍白,豆大的汗珠在脸上淌个不停,我的头痛得像针扎到脑子里面,痛得像炸开一样!
这时,县妇联主任看了我一眼,神情惊讶地说:“小马,你皮青脸肿,伤得重吗?”
我微微摇了摇头,吃力地说:“没事……”
现在,到处都在宣读退出杨发财为首的革委会的声明,一个又一个的“战斗兵团”,很快和我们站在一起,“狠斗猛批”杨发财!
在这大动荡的岁月里,人们就在大搏斗中成熟或者堕落。
金凤扭过头向我一笑,说:“这真像是一幕戏。既是一幕悲剧,又是一幕喜剧,想不到杨发财是公社革委会的头头,现在让自己把自己打倒了!
打倒了杨发财,原林公社的领导班子要调整一下,李主任和我们已经商量过了,决定巧爱当原林公社妇联主任,大家都说你能干,我觉得你是个非常有能力的年轻干部,你不仅有政治才能,经济才能,还有军事才能。你行……”
我心里一阵激动,但我并不想当什么官,嘴里没有说什么。这阵激动压制住了我的头疼。
县妇联主任接着说:“巧爱,大家都在期待着让你当他们的领路人!光有热情还不够,要靠你掌握着方向。”
革委会李主任李根善把有关杨发财罪行的材料袋递给了李全说:
“把这三个,押到县革委会的禁闭室去!等候处理……”
然后,李根善对着话筒说:“乡亲们!静一静,现在给大家宣布一件事,马巧爱同志从今日起,成为原林公社的妇联主任,下面请马主任讲话。”
我鼓了鼓劲向大家点了点头,村民们热烈地鼓掌。
我笑着摆摆手:“乡亲们,我文化少,水平也不高,可我有一颗实实在在的心,交给大家了,我就是父老乡亲的女儿,带头实干,埋头苦干,一步一个脚印,促进生产,发展经济,提高生活水平,我将尽我所能,加强学习,用心谋事,扎实工作,进一步改进工作作风,以更加认真负责的态度体现为人民服务的一颗心,切实解决老百姓最关心、最直接、最现实的生活问题,为各项目标而奋斗,使它们变为现实。”
村民们为我这位农管家热烈鼓掌。
掌声未落,李根善亲切地握着我的手说:
“好一场充满人文关怀的讲演,听得我都想和你们一起干了。我们要把这种精神传承下去。”
说完就和我挥手告别了。这时只感到浑身像散了架似地难受,头疼得似乎要炸裂。我想,今天可能活不下去了。
于是我挣扎着上了车,我迷迷糊糊坐在车上,头疼的实在受不了,眼睛也疼得睁不开。到了村头,下车时,我觉得天旋地转,一头重重地摔倒在地上……
抓杨发财那天晚上,差点伤害了我的眼睛。我的眼皮可怕地肿了起来,甚至盖住了眼睛,母亲担心我的眼睛会瞎,我自己也挺害怕的。父亲对我的伤做了详细检查,对着母亲说:“巧爱的头部受了重伤,大脑出血,很危险,一但出血过多,会危及生命的。我担心即是治疗好了,恐怕不是瘫子,便是傻子,留下后遗症会头痛的,尤其天阴下雨。”这是父亲当时的担心。可怜你这受了伤害的女儿,人有旦夕祸福,在霎那间,父亲的宝贝女儿掌上明珠突遭不测,此时此刻,父亲痛苦地连五脏六腑都快崩裂了,他心情沉重地突然跌坐在椅子上,沉思着。母亲不慌不忙,表现出了一个信仰者的安静,大度,智慧。一边安慰着父亲,一边祈求祷告:“求父神显能医治。”
父亲考虑了片时,决定手术、刻不容缓。于是在炕头上父亲很快地用剃头刀剃掉了我的长发,打了点麻药,用手术刀打开了伤口,母亲在一旁做助手。她用消毒纱布不停地为我擦着额头,面颊,脖子上流下的血。
麻药的作用与父爱交织在一起,除去了我的惧怕,使我平安,顺利地接受了父亲的治疗。由于父亲医术精湛,时间不长,伤口的包扎等一切,干净,利索地很快处理妥当。父亲才松了口气语重心长地说:“你把家里的人都吓坏了,全家人都在为你担心,……好啦,这下没有什么危险了,但我劝你再不能操你的工作了,安心在家养伤。”我轻轻地说了一声:“谢谢爸爸。”
“女儿,你要感谢我们全能的上帝!”父亲说。
手术后,我的眼上蒙着纱布,心里痛苦、烦闷极了。三天后,拆下了纱布,我又站了起来,就像在坟墓里活埋了几天又重新爬出来一样,没有什么事比失明更可怕,这是一种无法用语言描述的苦痛,它夺去了一个人十分之九的世界。
母亲跪在炕上对着我看着墙上的十字架,祝福说:“圣父,圣子,圣灵,三位一起的真活神,求你帮助巧爱,祝她去从事美好的工作!身体早日恢复健康!”
房间里阳光灿烂,一切都染上了金色,一会儿暗去一会儿明晃晃地照亮了一切,好像小孩在淘气似的。
我觉得这一切都像是梦一样,我没有说话。
父亲进来了,向我俯下身子来,问:“怎么样,心肝儿,好多了吧?还疼不疼?”“还有点疼”然后他给我的伤口换了药。接着又对母亲说:“给孩子做点吃的。”
“我这就去给娃焼碗鸡蛋糊糊”母亲说着便站了起来。去了灶房。
父亲擦着脸上泪说:“这女人家就是胆小心细,一步也不敢离开你,总怕你出个啥事……”他话没说完便冲忙的去上班了。
母亲进来端着一碗鸡蛋糊糊。我接过饭碗后,喝着。母亲对我说:“前不久你一直躺着,吃完饭后,咱们出去散散步。”
阳光明亮的照着,云彩像鸟儿似的在天空飞翔,我们走在梦家河的木桥上,冰卡擦卡擦地响着,往上膨胀,河水在狭窄的木板下,哗啦哗啦地响着,乡村教堂的屋顶上,那个十字架闪闪发光。迎面走来一个宽面庞的妇女,怀里抱着一大束黄灿灿的迎春花——春天来了,复活节快到了。
我的心也跟着云雀似的颤动起来。
“我真喜欢您,妈妈!”
她并没有感到奇怪,她平静地说:“因为我们是母女嘛,不是我夸口,连外人都喜欢我呢,感谢上帝!”
她微笑着,补充说道:
“瞧,圣母高兴的日子快到了,她的儿子要复活了!而巧爱,我的女儿……”
说完,她就不做声了……
我们回到家里,当时,遥明跪在院里为我祈祷,母亲说:“遥明你来了,进屋喝水吧。”
他一边站起来一边答应着说:“行,伯母”。
母亲急忙一边挥手一边进屋倒茶。这时,遥明走了过来问:“你是不是好些了,都可以出去散步了。”
我一想起当时抓杨发财我们差点丢了命,我再不想让他为我担心,便说:“我的伤彻底好了,你可以放心了。”
“我一直在努力祈祷上帝发发慈悲,医好你的伤,我还给你带了些钱,要想吃什么东西?我就去平庙给你买。”他说,我拉着他的手说:“饭我吃过了,你进屋喝水吧。”
四哥端着茶盘来了,对我们说:“咱们进屋喝茶。”
于是,我们三来到房间,我一眼就看到在我的土炕上方墙上,横挂着一张纸,上面写着“唯一的救世主耶稣!愿你与我同在!”
“这是谁写的?”我问。
四哥神秘的眼睛看着遥明没回答,顺手把茶盘放在桌子上,笑说:“复活节快到了,这是我给你送的。”我们一起坐了下来,四哥给我们讲起了复活节的故事……
带病访贫问苦
四月十二日那天,我因为有病,还不能上班,自己临时决定到偏僻的穷山沟走一走,看看他们的生活状况。
就在大自然无数黄色的皱褶中,世世代代生活和繁衍着千千万万的人。无论沿着哪一条“皱纹”走进去,都能碰见村落和人烟,那些纵横交错的细细的水流,如同瓜藤一般串连着一个接一个的村庄。荒原上的河流——生命的常青藤。有的村庄实在没办法,就挤在了半山上,村民长年累月用牲口到沟道里驮水吃,要么,就只能吃天上降落的雨水了。这里流传着一句话“龙山,马虎,渴死寡妇”在那些远离交通线的深山老沟里,人们谈论山以外的事,就如同山外的人谈论国外的事一样新鲜。听山里人说:“他们村里许多人没见过汽车,也没见过手表!”
五天时间,我走过两个这样的“死角”村子。情况十分令人震惊。缺吃少穿是普遍现象。有些十七八的大姑娘,衣服都不能遮住羞丑。一些很容易治愈的常见病长期折磨着人;严重一些的病人就睡在不铺席片的光土炕上等死。晚上很少有点的起灯的人家;天一黑,人们就封门闭户睡了。到了半夜,狼如入无人之地,跳进羊圈任意啃咬,也没人敢出来打撵,听他们说这里的狼早不把人放在眼里了。没有什么人洗脸,更不要说其它方面的卫生条件了。大部分人家除过一点维持活命的东西外,几乎都一贫如洗。有的家户穷的连盐都吃不足,就在墙根下扫些白碱调进饭里……
当我来到这些村子的时候,村民们几乎都跑出来站在远处观望我,就像来了一个外星人。每到一个村子,我都是一家一家往过看,有些问题我记在笔记本上,有些问题公社也解决不了,我准备回到公社后,通过公社领导向县上领导汇报,争取在最短时间解决。
我在一条崎岖的山路上蹒跚着,准备到最后一个“死角”去。手拄一根结实的木棍,胳膊上挎着书包,在这万籁寂静的山野里,一边走,一边警惕地观察着周围有没有狼出现。山鸡和野兽清脆的叫声,不时打破这梦一般沉寂的世界,大地上的绿色已经很惹眼了。头上的太阳热烘烘的。庄稼地中间的苜蓿盛开着繁密的紫红色的花朵,向阳的山坡上,稀稀拉拉的麦穗开始泛出了黄颜色;路边的青草丛中,猛地蹿出一只兔子,吓得我一头冷汗。
我一边走,一边摘了一把豌豆角,含在嘴里,这清香的豌豆角味,使我想起遥明和我散步时,常采一朵豌豆花别在我的头上,我心里充满甜蜜的滋味。他在抓杨发财时也受过伤,不知他的伤恢复的怎样?
我常想,作为一个基层领导干部,必须在我的工作范围内既要埋头苦干,又要动脑筋想新办法。眼下最重要的仍然是农民的吃饭问题,能解决多少就解决多少,最起码先不要把人饿死。
下午三点钟,我走到土家窑,这村子只有二十几户人家,几十个窑洞堆在半山腰上,是个生产队,属于原林管辖的一个最穷的村子。村子里还有三四十岁的中年男人还没有老婆,所以他们换了个名叫“光棍村”。
德顺和梅兰热情地接待了我到他家吃饭,他们把我让上炕,德顺对梅兰说:“快去准备饭菜,妹子还没吃哩。”我坐在炕上向德顺询问村里的情况。梅兰在锅灶上做饭。不久我才发现,阿龙和阿香两个孩子的头发上白花花的虮子,还都生了一头虱子,没有水洗头,所以才会生虱子。
不一会儿,梅兰端来了一盘子荠荠菜和一盘子馍馍,她笑着说:“妹子,馍尽饱的吃,水没有。”我刚准备吃,门里突然闯进来一个老婆婆,我还没有反应过来,这老婆婆就双膝跪在德顺的脚地下,一边向炕上的他磕头,一边嘴里连哭带喊:“青天大老爷,快救救我一家人的性命!”我一下子从炕上跳下来了,忙扶起她,问:“什么事?什么事?”
老婆婆连哭带说:“我老俩口三天都没吃一颗粮食了!快饿死了。”“一颗粮也没了?”我问:“口粮哩?”
“早吃光了!”
这时,德顺说:“这里有靠天吃饭的习惯,只要把种子种下去,村民们就不管了,光棍汉都出门了,今年又遇上天旱,收成薄,许多人都吃光了口粮。至于怎么才能提高产量,村民们想了也白想,他们既没钱买化肥,也无法把黄土坡改成水浇地,反正粮食不够吃还有外出讨饭这条路。”
老婆婆说:“我老汉也饿的不行了,路都走不动了。”
“走,到你们家去看看!”
我立刻扶她出了德顺家的门,德顺也紧跟在后面来了。
我进了这老婆婆家,看见炕上躺着一位大伯,已经饿的奄奄一息了。我弯着腰问话,大伯连眼皮都抬不起来,更没力气给我回答。他合住眼向里躺着,脸上已经成了青黄色。
我看见这惨状,泪水泉涌般从眼睛里淌了出来。我哽咽着语气加重地对德顺说:“快去装点粮食!”
德顺喃喃的说:“队里没有粮食。”
“装你们家的面粉!”我拉住德顺的衣袖,拉着他即刻就去他家装面粉。
当我和德顺一人端了一升面粉返回来时,老婆婆跪在门口,哭起来了,我忙道:“大妈别哭了,我们给你送面粉来了!”老婆婆抹抹眼睛站起来迎接,叫道:“女子!女子真好!”她把我的升子接过去,说:“有粮吃,那好极了!”然而老汉倒翻身坐起,伸脚摸索着穿鞋。老婆婆高兴地说:“老头子,娃给咱把面送来了!给你擀面条还是蒸馍馍呀?”老汉忙说:“嗯,随便吃撒都行,快点,我饿的受不住了。”我听见老汉要吃饭,急忙走进去,从衣兜里掏出一把钱塞到老汉的手里,说:“这点钱再给你们买点盐,你们俩个吃!”老汉答应后,我就又回到德顺家里。我感到浑身酸痛,没有一点力气,梅兰先给了我一个馍,外带一根大葱。由于过度的劳累,我头部的伤口挣裂了,直往外渗血。梅兰立即用白毛巾扎在我头上,让我止血。
吃完饭后,德顺送我和阿香回家,梅兰送我们出了村,我对梅兰说:
“大姐,你放心,把阿香交给我,我比你照顾的好。”
潘备大叔说:“感谢上帝,上帝会保佑你的!好人一生平安!”
德顺套上马车送我和阿香回家。在路上,德顺问我:“马头,你能来帮我收拾这个烂摊子吗?”他早就看出我的心思,我也愿意为老百姓干实事。
我说:“你放心,我一定会想办法的。”
我心里一遍遍地自语:“我要改变穷山沟!”
天黑时,马车赶到了我家。我看见母亲和父亲正在喂牲口。
母亲见到了阿香,非常高兴。德顺要回家了,目送着他远去的背影,他走后,我就来到自己的房间。我一下疲倦地坐在炕栏石上,感到头昏目眩。
稍微歇了一会儿,就先洗澡,母亲将阿香送了进来,母亲把阿香的衣裤挂在绳上,自己去做饭。阿香立在浴盆里,弯腰拧毛巾。我说:“阿香,来,我替你搓澡。”她望着我笑道:“我自己洗。”我蹲下身去,就着浴盆里的水替阿香搓背,她抱着膝坐在浴盆里,轻轻用脚去踢浴盆中的水。我花很长时间把她洗涮干净,取过毛巾来擦干了她的身上,换上一套压着花边的蓝布衣裳。我又替阿香清洗换下的脏衣服,阿香扶着门框站着看。洗完后,我把衣服和毛巾都晾在窗外的绳子上。我叫她回房间去,她说:“我想睡觉。”我拿过一张小凳子,我们俩回到我卧室去,我让她在凳子上坐下后,便详细地检查了一下她的头。真叫人恶心!头上有许多虱子!
尽管我瞌睡得要命,但在阿香的头发里寻找着虱子,我举着煤油灯,费了好大的劲,仔细地把她头上的虱子捉完。
我刚洗过了手,母亲便端着两碗臊子面进来说:“酸辣香,只吃面,不喝汤。”母亲把饭放在桌子上,就走了。
阿香吃了一碗,自己到厨房里盛去了。我挑着吃了几根面条。
现在我只想睡觉。换上我的“破衣烂衫”,躺在炕上,就睡着了。天亮后,母亲看见我的双腿肿的发亮,用手一捏一个窝,一边给我头上的伤口上药,一边流泪说:
“巧爱,你不要命了,这样受苦,啥时候是个尽头呀!”
父亲鼓励我说:“不要紧,休息几天就好了。”说完,就背起他的药箱走了。
注释:
[1]雅各梦见一个梯子立在地上,梯子的头顶着天,天使在梯子爬上爬下。见《圣经·旧约·创世纪》28:12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