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香现在只把自己看成是白旦家的人,白旦家族里的人,她再也不把自己看成是这个村、这个队里的人了。她暗下决心,要用自己的一己之力把这个家撑起来,撑得大大的,撑得让全村人羡慕。她要让那些总跟自己为难的人看看,离了他们,离了生产队,她丁秋香能不能活。秋香明白,人是要逼自己一把的,不逼一下,你就不知道自己有多大能量,不知道自己能干什么。逼一下,你就知道自己有多能干,有多优秀,说不定你会创造出奇迹来。如今自己和自己家的情况,不逼一下自己也不行了。一家老小吃什么喝什么穿什么?总不能让这个家高高兴兴把自己娶进来,然后再在穷困潦倒中败落下去,绝对不能。
白旦回了家,压根不提秋香拾棉花的事。秋香看出来了,白旦一定知道发生的一切,要不然他不会不问的。这毕竟是自己第一次参加队上的劳动,怎么会不问呢?她知道,白旦不问,是怕她伤心。好,你不问,我偏说,我要让你看看你老婆我是多么刚强,抗打击能力是多么了得。秋香笑嘻嘻地问:“掌柜的,你就不问问,你老婆我今天拾了多少棉花,上交了多少,偷回来多少,挣了多少工分?”
秋香说的偷回来多少,白旦一听就知道是什么意思。他知道,妇女们到地里拾棉花,多多少少都要给自己偷一点。胆小的少拿点,胆大的多拿点,很少有人不拿的。队上也知道这种情况,所以在每年棉花开始采摘前,就定规矩进行约束。约束归约束,大家都不当回事。只要你不是太过分,就没人说你查你。公社如家,社员就是家里人,家里人拿家里点东西,正常。就是亏了些听话的老实人,他们按规矩办事,不藏不掖,享受不到大家庭的这点“优越性”。秋香第一次下地干活,她虽然看见人家往衣兜里、裤腿里、内衣里塞棉花,自己却一点都不敢偷。她的亏吃大了,工分没挣上,能顺手牵的羊也没牵。
白旦一看秋香这调皮样子就乐了,看来自己的担心是多余的。他用指头点着秋香的鼻子说:“你呀,真皮实,受了那么大委屈,竟没咋的。佩服呀!你当初还真没吹牛,真是耐摔打呀!好,这就好。以后没啥能整倒我们了。”
孩子们放学回来了。
五斤一进门,秋香便看见他噘着个嘴,老大不高兴。就问:“你怎么啦?噘着个嘴,跟谁生气呀?”
五斤叫嚷着说:“我不上学啦。”
不上学了,这还了得:“为什么不上?你给我说清楚。”
五斤把书包狠狠地往炕上一扔,喊道:“我就是不上,不上,不上。”
秋香来了气,扑上去要打五斤,被白旦拦住了:“干啥干啥,他不想上学是有原因的,你没弄清楚就打,合适吗?”
秋香还往前扑:“什么原因,你让他说。”
白旦给果果使眼色,让他把五斤拉走。果果去拉五斤,五斤不让拉,站在原地看着母亲,眼光里充满了敌意。秋香一看五斤用这种眼神看她,是又生气又伤心,她觉得这眼神又复杂又可怕,不是一个九岁孩子应有的眼神。五斤从来没有这样看过她,看过任何人,他是怎么了?是受了什么委屈?还是受了什么刺激?她不再往前扑了,她的目光变得温柔了许多,眼眶里也渐渐地蓄上了泪水。白旦看秋香平静了下来,就松了手。秋香扑上前,蹲下身子搂住五斤,温情地说:“是妈不好,妈不该发火。来,你打妈妈。”她拉过五斤的手往自己脸上扇。五斤却抽脱了手,给妈妈抹眼泪。秋香露出了笑容,轻轻问:“那你告诉妈,为啥不上学了?”
五斤突然哭了:“他们骂我……我……是带来子。”
秋香木然了。
白旦心里也不好受,他一拍桌子,吼道:“谁?是谁这么骂你?他妈的,看我不撕烂他的嘴。”
白旦的话是粗鲁的,可秋香听着解气、舒坦。从那声音和表情上看,这个男人是护着她和孩子的,对她和孩子是真心的。她有些感动,心里的难受劲不觉去了一半。可是她也明白,带来子虽是骂人的称谓,可也道出了实情。谁也堵不住别人的嘴,这个称谓怕是要伴随五斤一辈子了。人好起来确实很好,可人要刻薄起来,却也十分可恶。他们一不高兴就会随口而出:“带来子——你个带来子——哪有你这带来子说的话。”等等,你又能怎样?堵了嘴堵不了心,堵得了一时堵不了一世,总不能天天跟人置气、跟人打架吧?想到这些,秋香忍了。还是让孩子经历经历吧,经历一下或许会皮实一点,坚韧一点,没有坏处。于是对白旦说:“你嚷嚷什么,有什么大不了的。叫就让他们叫,我们就是带来子,怎么啦,这不丢人。”又对孩子说:“咱们是男子汉了,没什么可怕的。要上学,还要把学上好。有了知识,学好本领,他们反过来会尊重你的,谁还敢欺负你。”
白旦一旁也帮着腔,哄着五斤,让他好好念书。
五斤点头答应,也不哭了。秋香从炕上捡回书包,整了整交给五斤,又带他到他自己屋里做作业去了。
一天两次受辱,秋香心里很沉重,很难受。她想起小时候父亲说过的话:人到一个陌生地方安家,当地人都会欺客的。想要融入一个陌生的群体,不那么容易。金窝银窝不如自己的土窝,人们不愿意离开故土,这可能就是原因之一。自己虽然跟了白旦,但毕竟不是原配,这就差事儿了,人们不会像对待原配那样对待自己。五斤呢,又隔了一层,在别人眼里,他就是个外人。有什么办法。世俗就是这样。白旦没多大能耐,自己是个女人,孩子们还小,家境又不好,就这么一家人,不欺你欺谁?就是本地人过成这样,也难免不受欺负的。人爱有钱的,狗咬穿烂的,历来这样,你能怎样?就是明面上不欺负你,可心里鄙视你,还不是一样。欺就欺吧,既然选择留在这里,就该着有这么一遭。还是把自己的事情办好,等家境好了,家底儿殷实了,孩子们成了器,一切都会好的。眼下还有更要紧的事情要做:一家人三口变五口,怎么省,粮食也不够吃。眼看着囤里的粮食一天天往下落,不用说,今年的饥荒肯定比别人来得早。不等救济粮下来,人就饿得差不多了。就是救济粮下来,凭田仓现在的态度,恐怕也给不了多少。缺口太大,现在不提早想办法,非饿死人不可。
秋香开始了她的自我解困行动:弹棉花,纺线,纺麻线,刮高粱穗子,扎扫帚,喂猪喂鸡,还要给一家人做饭。缝缝补补,洗洗涮涮,没黑没白,整日价累得直不起腰来。白旦心疼她,不让她这么卖命。她只是笑笑,说:“没事,我不觉得累。”不累?鬼才信。白旦看得出来,秋香好像是要拼了命干点什么,拼了命证明点什么。她干的活顶得上两个壮劳力的工作量,只有有股子心劲的人用精神力量才能扛得下来。这么干怎么行?于是劝道:“别太要强了,怎么都能活。有我在,这家败不了,天塌不下来。”
秋香笑了:“有你在?嘿嘿,你会干什么?你会生出白馍来?你会印出票子来?你就会着急发火干叫唤,管啥用,能吃还是能穿?”
白旦一想还真是,自己能干什么?除了参加队里的劳动挣点工分,还真干不成什么。社员个个不都是这样吗?有什么办法。青黄不接时,勒着裤带瓜菜代,眼睛盯着救济粮,谁也没有另外的办法。有也没用,上头不准干,只能比谁更能扛饿,谁更会哄肚子了。还是秋香有远见,这么早就动手为度饥荒做准备了。
夜深了,孩子们早已进入了梦乡,白旦也早已呼呼大睡。秋香还摇着纺车纺棉线,她想在入冬前把棉花都纺出来,织成布。粗布可是个好东西,城里人稀罕,北山的山里人也喜欢,既可卖钱,也可换粮食。把这几年积攒下来的棉花全部纺成线织成布,今年的饥荒就可以度过了。她把纺车支在院子里的农具棚兼柴房里,离孩子白旦睡觉的屋子有几丈远的距离,为的是不影响他们的休息。半夜时分,天黑得什么都看不见,只看见秋香在油灯下机械地、迷迷糊糊地摇着纺车。夜静得什么都听不见,只听见秋香的纺车嘤嘤嗡嗡地低声吟唱。
白旦喂牲口时就养成了半夜起夜的习惯。因为半夜要给牲口加料,自己顺便也方便一下,久而久之就成了习惯,一到点就醒了。现在虽然不喂牲口,可这个习惯还没扳过来,一到点就醒。这会儿他又醒了,他知道又到了三更天。他伸手去搂秋香,没搂着,人不在。怎么回事?往日这个时候她是睡下了的,今天咋就来精神了,到现在还不睡。他躺在被窝静静听,听不到有纺车的声音。他感到诧异,就起来到柴房看究竟。微弱的灯光摇曳着,忽明忽暗,像鬼火一样,只有光亮,没有声音。白旦预感不妙,快步推门进去,发现秋香挂在纺车摇把上喘着粗气,汗珠子像从水里捞出来一样啪啪地往下滴。白旦抱起秋香不住地喊,秋香耷拉着头,闭着眼睛,只是微笑着,就是不说话。白旦害怕了,放下秋香就跑,他要去找村医来救秋香。
村医正在酣睡,懒得出诊。听了白旦的描述,在被窝里说:“红糖水一杯,糜面馍一个,一吃一喝就对了,你回去吧。”
白旦半信半疑,站着不动。村医催他:“咋还不走?”
白旦说:“还没开药呢,你不给开点药啊?”
村医说:“我刚才说的就是药,赶紧回家弄去。”
白旦似乎明白了,秋香是饿过头虚脱了,吃点东西就好了。唉,看我这男人当的,让一家人挨饿,让老婆饿着肚子拼命干活,这大男人的脸往哪儿搁呀?他匆忙往回赶,红糖、糜面馍都是现成的,先让秋香吃饱了再说。
路过饲养室门前,突然发现有人背着个布袋子从饲养室出来,沉甸甸的。不用说,一定是田保民往家里偷饲料。怎么办,管还是不管?白旦早就怀疑田保民有偷饲料的可能。他家原来是不喂猪的,当上饲养员后竟一下喂了两头。一个三口之家,喂一头猪都紧张,如何能喂得起两头,这不是公开向人们宣示“牛要哭,猪要笑,田保民,要偷料”嘛。自己当饲养员时,从来不喂猪,就是怕人怀疑说闲话。这保民也是的,胆子也太大了,大到不顾不怕胡来的程度。牲口一年四季从头到尾给人出力干活,人不能亏欠了它们,连口像样的草料都不给它们吃。牲口不会说话,眼看着自己的一点口粮被人偷了去,只有“哭”的份儿了。可人看见了就不能不管,不然对不起牲口,对不起集体,对不起自己的良心。想到这里,白旦大喝一声:“干啥的?身上背的啥?”
保民一惊,撒腿就跑。白旦紧追两步,抓住口袋往下一拉,保民连人带口袋就卧到了地上。他双手抱着头,不敢抬头往上看。
白旦训斥道:“想跑,跑得了么?”
“白旦,是我。丢人了。求求你放了我吧,我把料还回去,要不你拿走?”
“我知道是你。不是你还会是谁?我逮的就是你。”
“啥?逮我?你三更半夜的不睡觉,就是为了逮我?”
白旦被问住了,一时回不上话来。
保民又问:“你咋知道我今天晚上要偷料?对了,你是个老手,当然知道啥时候下手最安全。”
保民不知道白旦是不是真清白,想用这话诈诈他,吓唬吓唬,好让他放了自己。而白旦自己心里最明白,他从不干偷鸡摸狗的事。保民的这句话激怒了他,他一巴掌扇过去,骂道:“你这嘴是吃屎的,逮了现行还喷粪。走,见队长去。”他把保民从地上拽起来,拉着他去见队长。
保民害怕了,做贼的事多丢人,知道的人越少越好,怎么能去见队长呢。他忙跪地磕头:“呀呀呀,白旦呀,饶了我吧,我这是头一回,以后再不敢了。”
白旦不相信:“走走走,到队长家跟他说,我不管你是第几回。”他边说边拉,保民跟着走了几步,布袋子却留在原地没人扛。白旦又拉着保民回原地拿布袋子。保民又“扑通”跪下了:“白旦——叔——爷爷,求求你放过我吧?”
白旦还是不依不饶:“叫爷也不行,放了你,牲口都不答应,走。”两人吵吵嚷嚷,拉拉扯扯,早就惊动了睡在饲养室邻居家门房的五保老人田会会。他在屋里喊道:“保民,你就跟他去吧,认个错,以后改了就行。”这一嗓子声音不大,态度也还柔和,但对保民来说有如五雷轰顶。完了,一切都完了,有证人了,而且这证人是个有德望的人,想赖也赖不掉了。保民蔫了,乖乖地跟着白旦去了队长家。
从队长家出来,已是四更天。白旦回到家里时,秋香早已入睡了。他不忍心惊醒秋香,就钻入柴房,靠在草垛上睡了。刚才发生的一切还在脑子里打转转,怎么也赶不走,搅得他久久不能入睡。他又回味起来:多亏田会会老人帮腔,要不然他真没法子把保民弄到队长家里。老人不糊涂,向理不向人。虽说他是田姓家的人,可田姓家没人管他,是集体养活了他,他自然对集体有感情,这人还是有良心的。
保民是田仓推荐才当上饲养员的,保民偷料不光丢了自己的脸,自然也丢了田仓的脸,田仓自然很生气。生气归生气,可保民毕竟是他的自己人,不知道他该如何处理,能不能一碗水端平?
天快要亮了,白旦也没了睡意。他起来来到自己屋门前,听了听,里边没动静,便把门悄悄地关严实了,他想让秋香睡个好觉。他好长时间没做过饭了,就钻到灶房里做起早饭来。天麻麻亮,他又把孩子们叫起来吃饭。吃完饭,又催他们去上学。孩子们一走,天已大亮,该是自己上工的时间了。忽听得门外有敲锣声,还有人喊叫着什么。怎么回事?上工都是敲铃的,怎么敲起锣来?白旦出门看情况,竟是田保民提了锣敲,身上还挂着个布袋子,布袋子鼓囊囊、沉甸甸的,周围围了几个看热闹的孩子。他敲了几下锣,就自己喊:“我不是好人,偷了牲口料,我向大家赔不是。”
白旦对保民偷料的事虽说不满,可这么整保民他也实在是看不惯。这田仓够缺德的,批评一下,处罚一下,把人一换就行了,何必这样糟蹋人。白旦急忙赶到保民身边,夺了锣,又从他身上把袋子卸了下来,说:“对不起,都是我害了你。不敲了,回去,队长要问,就说是我说的,让他找我的事。”
保民一时不知说什么好,是骂白旦害人呢,还是感激他救人呢?他也不知道此刻白旦是偷着高兴呢,还是真心给自己解难?不管怎么说,敲锣自辱总不是人干的。既然白旦愿意担沉,就让他担好了。保民一句话没说,转身回了家。
田仓知道后,也是一句话没说,更没找白旦的碴儿。原因很简单,田仓这么做是给人看的,他要让人们知道他是公道的。不管是谁犯了事,都得受到相应的处罚,包括田姓家的人和自己亲近的人。保民敲锣自辱,他心里也难受。可是为了挽回面子,镇住那些多嘴多舌的人,他不得不这么做。后来,在田仓的提议下,饲养员换了人,换的还是田姓家的人。人们只是议论议论而已,却没有人提出什么不同意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