学校放学了。田小北和两个小伙伴早早跑出校园,在校门口外“嘀嘀咕咕”商量着什么。学生们三三两两从学校出来,五斤也随着大家出了校门。他刚一出来,就被田小北他们截住,几个小伙伴把五斤挟持到了一片洼地。
田小北指着五斤的鼻子说:“带来子,知道不,你后爸狗逮老鼠多管闲事,把我爸整得好惨。老子整了老子,我这儿子今天要为老子报仇,好好教训教训你这带来子。”
五斤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就说:“你少骂人。谁整你爸了,跟我有啥关系?你走开,我要回家。”
“还装不知道,回家?哼,先把你腿卸了,看你还回家不?”田小北一个饿虎扑食,将五斤推倒在地,随即骑到五斤身上就打。
两个小伙伴在一旁呐喊助威:“打,打死这狗日的带来子。”
五斤被打急了,反手揪住田小北的头发往下拽。田小北用手护头发,抓住五斤的手不敢放松。五斤趁势咬住了田小北的手腕,疼得田小北哇哇乱叫,不住地求饶。五斤一松口,田小北就滚向一边,捂着手腕在地上打滚。两个小伙伴也傻了,赶忙查看田小北的伤情。五斤趁机爬起来就跑。田小北急令两个小伙伴抓五斤,别让五斤跑了。两个小伙伴这才想起要控制对手,急忙去追。田小北也一骨碌爬起来追。五斤早跑远了,哪儿还追得上。他们就在后边骂:“叫花子,带来子,白旦秋香带来子……”
五斤带着一身泥土,一口气跑回家。秋香见状嚷道:“看你跟个土鳖似的,你干什么啦,弄得一身土?”五斤没搭理,径直跑进屋里水缸边,舀了瓢凉水咕嘟咕嘟喝起来。
不一会儿,田保民两口带着田小北闯进白旦家。保民妻一见秋香就嚷嚷:“秋香,你家五斤呢?你看看,他把我娃咬成啥了。咋,老的欺老的,小的欺小的,这还欺上瘾了?”
秋香没接保民老婆的话茬儿,想着人家正在气头上,发发火也是正常的。她看了看田小北的手腕,发现红了烂了,咬得不轻,就朝屋内喊:“五斤,你出来。”
五斤从屋里出来。秋香问:“小北的手腕是不是你咬的?”五斤不言语。秋香用手指点着五斤的头训斥道:“你不好好念书,打什么架?你看你把人家咬成啥了?给人家道歉,赔不是。”
五斤强辩道:“不怪我,我不赔。是他们几个人先打我的。”
“那也不能咬人呀。不准犟嘴,跟人家道歉。”
五斤不服气,不认错:“咬他咋啦,活该,再打我还咬。”
保民老婆不答应了:“你是狗啊,咬、咬,你再咬试试。”
秋香忙赔不是:“嫂子,你消消气。孩子打架常有的事,别生气了。”
“常有的事?说得轻省,要是小北把五斤咬了,你还会这么说?”
秋香无奈,又厉声呵斥五斤:“给人家道歉。”
五斤很坚决,脖子的犟筋抽着,喊道:“我不!是他们合伙欺负我,骂我。凭什么要我道歉!”
保民老婆问:“骂你?他骂你啥啦?”
五斤说:“他骂我叫花子,带来子。”
保民老婆冷冷一笑:“这也叫骂?你就是叫花子、带来子么,你敢说不是?有人生没人教的野种。”
秋香愤怒了,一巴掌扇了过去,怒斥道:“孩子骂,你也骂?叫花子怎么了?带来子怎么了?关你屁事。小孩大人都想欺负人是不是,来吧,我不怕。”
保民妻吃了一巴掌,火气更大,扑上去跟秋香拼命。保民上去拉架,却只拉秋香,束缚了秋香的手脚,任由妻子厮打。五斤看出了保民在拉偏架,就抡起小拳头打保民。保民是大人,五斤的小拳头起不了什么作用。保民不理他,照样拉偏架。五斤急了,跑回屋拿了把菜刀出来,喊道:“不准打我妈。”随即闭着眼,挥舞着菜刀朝着保民砍来。
“这娃疯了,这娃疯了。”保民害怕了,放开秋香,拽着妻子儿子就往外跑。五斤抡着刀在后面紧紧追赶。
秋香也害怕了,呵斥道:“回来,把刀放下。”
五斤拐回身,秋香上去就是一巴掌:“小屁孩就敢动刀子,长大还得了!”
五斤脸上立马烙出五个红手印,他愣了,傻了,站在原地打晃晃,神情有些恍惚。秋香意识到自己手太重,把孩子打蒙了,急忙俯身把五斤搂在怀里,哭着说:“孩子,都是妈不好,妈不该打乖乖。”
五斤这才哭出声来,说:“妈,真的不怪我。是他们骂我,打我,我打不过他们,才咬他的。”
“知道,知道,妈早就知道。是妈没保护好乖乖,是妈不好,不怪宝宝。”母子俩哭成一团。
杏杏一直躲在屋里不敢露头。战事结束了,她才蹑手蹑脚地来到秋香面前哭着叫妈妈。秋香把杏杏揽在怀里哄着:“吓着娃娃了是吧?”杏杏点点头,搂着秋香的脖子哭着问:“他们为啥打哥哥和妈妈呀?”
秋香说:“没什么,我们是闹着玩的。玩完了,没事了。”
白旦领着果果回来,看见秋香和孩子们搂在一起说话,个个眼睛红红的,不知出了什么事。问:“你们怎么了,抱到一起哭啥哩?”
秋香说:“过去了,没事了。都回来了,吃饭。”她放开孩子们,转身回屋盛饭盛菜去了。
白旦问五斤,五斤不说,扭头跑回屋里。又问杏杏,杏杏说:“我看见小北一家人打妈妈和哥哥。妈妈说他们是闹着玩的,玩完他们就走了。”
白旦明白了,进屋问秋香:“是不是保民打你和娃了?”秋香点点头,马上又说:“是他们家小孩和五斤打架,五斤把人家手咬烂了,人家来问问,就吵了几句。没啥,已经过去了。”秋香怕白旦找人家闹事,只字不提对方骂人之事,想大事化小,不了了之。能平平安安比什么都好。白旦相信了,没再问什么。
新的一天又开始了,人们日出而作,个个忙忙碌碌,各自干着各自的事情。五斤背着书包独自走在上学路上,走着走着就放慢了脚步。他看看四下无人,就一头钻到了玉米地里。他扳下一个玉米棒,剥了皮,露出又小又嫩、黄中带绿的棒芯。好诱人呀,他贪婪地吞了起来,几口就吃完了。接着又去扳,一连扳了四个,吃了四个,再也吃不下去了。他从玉米地深处悄悄往外溜,刚一露头,就撞见了白平。
“五斤,你不上学,跑到地里干什么?”
五斤僵在那里,不动也不说话。
“满嘴棒子渣,是不是偷吃棒子啦?”
……
“唉,看把孩子饿得。三口人的粮食五口人吃,不饿才怪呢。来,伯伯给你个麦面馍吃。”白平从口袋里掏出个黑面馍给了五斤。
五斤把馍塞进书包,说:“谢谢伯伯。”
白平问:“装起来干啥,咋不吃呢?吃。”
“我刚才吃饱了,带回去给妈妈吃。”
“真懂事。快上学去吧,别迟到。”
“嗯,谢谢伯伯。”
五斤转身跑了。白平看着孩子的背影,又是点头,又是摇头,叹息道:“唉,咋办呀?”
秋香在家里还是没日没夜地干活。明天又是过集的日子,她要做一些笤把到集上卖。送走了上学的、出工的,她就做起了自己的事情——扎扫帚。高粱有两个品种:穗子朝下低着头,散散的像女人的披发一般,人们叫它高粱;穗子整整地抱在一起,头朝天戳着,人们叫它黍。秋香把它们分了类,按其特点制作出不同形状的扫帚。孩子们放学回家的时候,她已做好了几十把。有大的有小的,大的可以扫地,小的可以扫炕、刷锅。有直把的有歪把的,歪把的大,是用散穗子高粱做的;直把的小,是用整穗子黍做的。秋香看着自己的产品,高兴地对孩子们说:“明天是星期天,你们不用上学了,妈带你们赶集去。把这些东西卖了,给你们买好吃的,解解馋。”果果五斤一听就乐了。
杏杏以为妈妈只带上学的哥哥们去,急了,扑上去抱住秋香的腿,喊道:“我也要去,我也要去。”秋香笑着说:“去,去,谁说不让你去啦?一起去。”大家全乐了。
杏杏还小,小胳膊小腿的,县城路远,秋香怕走伤了孩子的腿脚,就借了一辆架子车,准备拉着孩子们去赶集。
第二天,秋香装了六十把扫帚,拉着孩子们就上路了。走不多远,就被邻村的一帮肩扛红缨枪、臂戴红袖章的孩子拦住了去路。他们要秋香背诵最高指示,不背,就不准通过。果果跳下车说:“我背我背:‘多思’。”
红缨枪说:“你背就你背,背吧。”
果果说:“背过了,你们没听见?”
“没有,你还没背呢。”
果果又重复道:“多思。”
红缨枪说:“你背的是什么呀,那不是最高指示,不算。”
果果强辩道:“我背的就是,怪你们不好好学习,不知道这是最高指示,怎么能不算呢?”
红缨枪还是不认,说:“我们不知道,就不能算,另背。”
孩子们的争执,既天真又认真,秋香一旁看得直乐,就伏在车辕上欣赏起来。
五斤也从车上跳下来帮哥哥:“我来背,‘下定决心,不怕牺牲,排除万难,去争取胜利。’这回行了吧。”
“这还差不多。”
另一位红缨枪抢上前来:“不行,他们一共四个人,要背四条才行。”
红缨枪们附和着喊:“对对对,要背四条,一人一条。”
五斤说:“背就背,你们听着:‘领导我们事业的核心力量是中国共产党,指导我们思想的理论基础是马克思列宁主义。’一条了。‘鼓足干劲,力争上游,多快好省地建设社会主义。’两条了。‘不吃辣椒的人不是真正的革命者。’三条了。加上刚才的‘下定决心’一共四条,够了。”
“不行,你刚说的不吃辣椒,不是最高指示,语录本里就没有。”
果果说:“那就是红太阳说的。你们也太无知了,自己都不会,还来查人家。你要是不承认那是最高指示,就是反对红太阳,我们告你们去。”
果果这么一说,红缨枪们害怕了,忙让开路,说:“你们过去吧。”
秋香乐呵呵地问:“让过了?”
“过,过。”
秋香架了辕,把袢绳往肩上一搭,笑嘻嘻地拉车上了路。
进了城,她把车子放在街口,让孩子们看着。自己到卖农副产品的一排摊位前转悠,想看看人家的扫帚卖多少钱一把。她来到一位卖扫帚的老人摊前打听。老人说卖得很慢,农村人大都自己做自己用,不会花这冤枉钱!只有城里人才会买,挑剔得很哩。秋香看了看老人的扫帚,活做得很粗,实用倒是实用,就是样子丑了些,也难怪人家城里人挑剔。
这时,一个城里人来买扫帚,说是要买好多,问老人多少钱肯卖。
老人说:“大的一块一把,中号的八毛,小号的六毛。”
来人回价说:“我全要,大的八毛,中的六毛,小的四毛,行不行?”
老人直摇头:“不行不行,我就没胡要,一把也就挣个一两毛,叫你一下子说没了,不行不行。”
“那你总得让个价吧。直说吧,最少多少钱卖?”
“每把让五分,你全拿走。”
来人摇摇头,走了。
秋香告别了老头,快步追上买扫帚的城里人,说:“我的扫把比他的好,要我的吧,我再降五分钱,好吧?”
那人回头上下瞄了瞄秋香,问:“在哪儿?”
秋香领着他来到自己的车前,说:“你看,全在这儿,还没找到摊位呢。你就全要了吧,我给你送去。”
城里人拿起扫帚查看,看完大的看小的。秋香赔着笑脸:“我知道你们城里人讲究,做的时候是细工慢活,尽可能往好里做。不错吧,比那老头的活好吧?”
城里人点点头:“全要了,再降五分。”
秋香忙说:“不敢再降了,那老头确实没胡说,再降我们就白干了。你看看,我一个女人家,带着三个孩子,不容易,你就照顾照顾……”
还没等秋香说完,城里人就把手一举,说:“成交,就按你说的办。拉着车跟我走,不远,中心小学。”
秋香带着孩子们把扫帚送到县中心小学,一下子就领到四十多元钱。孩子们从未见过这么多钱,生产队年终分红时,大都是以实物顶钱的,谁也没一次性拿过这么多钱。看见妈妈有这么多钱,一个个高兴得活蹦乱跳,要买这要买那,跟着秋香寸步不离。秋香也觉得自己有了钱,能买好多东西,心里很是高兴。特别是孩子们围着她闹哄哄的,太有意思了,心里更觉甜蜜。她领着孩子们来到一家水盆羊肉店,要了三份水盆,想让孩子们吃点肉,解解馋。
果果问:“妈,我们四个人,怎么只要三碗,还少一碗呢?”
秋香说:“妈不吃羊肉,要一碗汤喝就行了。”
果果信以为真,就不说什么了。他不知道,不吃羊肉的人,自然也不会喝羊汤。妈妈能喝羊汤,自然是能吃羊肉的,只是舍不得罢了。他还是个孩子,哪儿会这么转着圈儿想事情。
秋香给自己要了碗清汤,就着自带的玉米面馍馍吃起来,一分钱也没舍得给自己花。孩子们一个个吃得香喷喷的,像多少年没吃过饱饭一般。秋香看到这情景,又高兴又难过。高兴的是今天给孩子们解了馋,吃上好吃的;难过的是孩子们太可怜了,正是长身体的时候,连顿饱饭都吃不上,更不用说吃好的了。
吃完饭,秋香带孩子们来到了布匹市场,她买了五尺黑哔叽布,做鞋面用的;又买了五尺白底蓝花布,要给杏杏做件花布衫。她数了数钱,还有三十多元,留下五元零花钱,剩下的全都买粮食吧,还是肚子要紧。
秋香拉着孩子们来到粮食市场。粮食的行情她早就知道,小麦一斤要四毛多钱,玉米两毛多一点就可以买到。钱是有数的,先保证有吃的饿不着再说。粗粮可以多买些,细粮连想都不敢想。他们在粮食市场转了一圈,竟看不到一粒粮食。只见人们或三五成群,或双双捉对在一起谈论着什么,神神秘秘,摸摸揣揣,东张张西望望,鬼鬼祟祟。秋香不知道他们在干什么。她看见一个中年男人独自站在电线杆下抽烟,就去问他:“师傅,这儿不是粮食市场吗,怎么不见卖粮食的?”
这人把食指往嘴上一竖,“嘘”了一声,小声说:“跟我来。”说着就朝市场外走去。秋香不知何意,放下车子跟了过去。没跟几步,就不敢跟了,他怕遇上歹人劫财劫色。她一停,中年男人就拐了回来,问:“你是不是想买粮食?”秋香点了点头。这人说:“我就是卖粮食的。粮食是统购统销物资,不准私下买卖,这是个粮食黑市,动不动就有人来查,谁敢在这里摆粮食?交易也不敢在这里进行,都是悄悄谈好后,再去取粮食。你要是想买的话,咱们到那边去谈。”
秋香看这人指的地方是个墙角,觉得没什么,就跟了过去。中年男人解开衣服扣子,从里面的口袋里一把一把地往外掏,有玉米,有小麦,有小米,有豆子,他说:“这都是样品,上好的货,你要什么只管说,说好了就去提货。”
秋香要了十斤小米,余下的钱全部买成玉米,能买多少买多少。两人说好了价钱,中年男人就领着秋香去提货。秋香拉着孩子们一同来到存粮点,装了十斤小米、一百三十斤玉米。
吃也吃饱了,喝也喝足了,玩也玩够了,该回家了。果果说:“妈,你和杏杏坐到车上,我和五斤拉你们回家。”
秋香笑了:“你们行不行?”
五斤说:“行,哥哥驾辕,我拉梢,在村里玩的时候,我们拉过,没问题。”
秋香笑呵呵地说:“好,那就试试吧,慢点走,别跑。”说着就上了车。
一家人一路说说笑笑,果果一高兴还唱上两句,声音虽大,调儿却跑得不近,逗得大家哈哈大笑。
走到半道上,秋香突然叫把车停下来。她跳下车,在路旁捡了根棍子,跑到地里戳了几下,竟挖出个大红薯。她高兴地喊道:“快来,快来拾红薯。”
孩子们跑到母亲身边,看母亲是怎么从土里把红薯找出来的。秋香说:“给生产队干活,人们都不想出力气。出红薯的时候,一窝只挖一耙子,最多再用耙子勾一下,能挖出多少算多少,挖没挖净跟他们没关系。所以啊,挖过的地里,就留下了很多很多红薯,多浪费呀。来,咱们挖一点回去。”
孩子们很好奇,分头捡了棍子树杈挖起来。不一会儿,几个人就挖了百十来斤,收获甚丰。他们把红薯装上车,刚要离开,就被人挡住了。两个中年男人站在路中间说:“这地还没犁呢,你们咋就拾起红薯来?”
秋香无言以对。她知道,生产队还要犁一次地,前边犁,后边跟个人挎着篮子捡犁出来的红薯,经过这一道工序才算完,之后就可以随便捡拾了,就是外村的人也可以来拾。未犁就拾是不对的,跟偷差不多。秋香还知道,在农村,有些偷是不算偷的。比如到瓜地偷瓜叫跑园,跑园的人第二天还在大庭广众面前吹嘘,偷了几个生的,几个熟的;还看见了哪个女人跑到瓜园跟看瓜的搂抱打滚吃西瓜;又看见了哪个干部白吃瓜还捏走一些卖瓜的钱。比如偷苜蓿,比如偷嫩豌豆荚,等等,都算不得偷。偷者自得其乐,被偷者也不计较,究竟为什么,谁也说不清。自己拾红薯之事跟这个差不多,虽说不合适,却也不犯什么大忌。
两个中年男人不依不饶,非要没收秋香的红薯不可。
秋香央求道:“让我们拉走吧,下回再也不敢了。你看,孩子们在当面,你们要是收了,孩子会怎么看我?说我是小偷,偷人家东西,这还得了?这比你们收走更可怕。要不这样,我买,给你们两块钱可以吧?给我留点面子,好吧?”
两个汉子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心里没了主意,眼睛却露出了喜色。秋香掏出两张一元钱票子,每人塞给一张。两人哼哼唧唧不知怎么说好,脚底下却不由自主地让开了路,放秋香过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