分粮风波给秋香造成了心灵创伤,一肚子的委屈、闷气,憋得她难受,回到家里,再也没心思像往常一样熬夜干活。她早早地上了床,坐在被窝里想心事。分粮风波再次教训了她:生产队是指望不上的,靠生产队养活不了这个家。自己不想办法改变这种状况,这个家永远也翻不了身。人穷志短,说话没底气,处事不大方;马瘦毛长,干活没力气,走路打晃晃,越是这样,人家越是看不起你。人必须要自强,只有自身强大了,才会站得直,才会有尊严,才会赢得尊重。可是怎么样才能强大呢?还像现在这样没日没夜地拼命吗?当然不行,这么干,只不过能勉强顾住嘴而已,其他的什么也解决不了。她苦思冥想,终于想出了另外的路子,心中的忧愁也随之烟消云散了。
白旦在一旁呼呼大睡。她蹬了白旦一脚:“起来,跟你商量个事。你的心可真大,刚刚窝了一肚子气,你竟然能睡着,没心没肺。”
白旦醒了,迷迷糊糊地埋怨说:“哎呀,睡吧,累了一天了,有啥事不能明天再说。”他翻了个身,背对着秋香又睡了。
秋香又蹬了白旦一脚:“不行,今天的事今天说,不说心里憋得慌。你能睡着,我睡不着,干脆谁都别睡。”
白旦又转过身来:“好好好,不睡就不睡,你说吧,我听着哩。”
“不行,你得坐起来。躺着听,听着听着就睡着了,我不是白说了?”
白旦只好披了衣服坐起来:“说吧,什么事?”
秋香问:“你知道人家为啥老欺负咱们?”
“不知道,你说为啥?”
“一个字,穷。就因为咱穷,咱在村上才没地位,没尊严,人家才看不起咱。是人都想占个欺头,占个强势,这是人的天性。他们不敢跟强人争高低,于是就找软柿子捏,挽回在强人那里失去的面子。咱就是软柿子,人家没把咱们当回事,谁都想把屎盆子往咱们头上扣,把气往咱们身上撒。咱们成了出气筒,知道不?”
白旦想了想说:“有点道理。可又能怎么办呢?现在啥啥都是队上的,自己有劲儿使不上,想不穷都难,自己能有啥办法?”
秋香说:“穷则思变,这是毛主席说的。办法是人想出来的,我都想好了,你听听怎么样:第一个办法就是弄个凉粉担子卖凉粉。咱们村后就是马路,赶集的,送货的,上学的,拉煤的,人人都从这里过。摊子就摆在路边,一天卖个一两块钱不成问题。一个月下来也有几十元的收入,顶得上一个县长的工资,养活两三口人不成问题。”
“这活儿重不重?”
“不重,就是费时间,算不了啥。我还是姑娘时,在家里跟我妈学过做凉粉。我妈做的凉粉比集上卖的都好吃,肯定没问题。”
“可以试试。第二个办法是干啥?”
“除了卖凉粉,咱再在自留地里栽上些苹果树,一亩园十亩田,盛果期能产七八千斤苹果,能卖几千块钱,一下子就翻身了。”
白旦惊得瞪眼了:“真的?”
“当然是真的,我骗你干啥。”
白旦高兴得要发飙了:“你咋一下子想出这么多办法,早干啥去了?不行,我得罚你,来,让我弄一下。”说着就往秋香身上拱。秋香笑着推搡着,却是半推半就,两人高高兴兴地做成了好事。事毕,可是真累了,两人便搂着睡了。
秋香的两个想法白旦一百个赞成。说干就干,秋香放下了过去的活计,先紧锣密鼓地筹备着凉粉担担的事。几天后,筹备工作就完成了。这一天,白旦一家人围在大桌上吃饭。白旦问:“咋在大桌上吃饭,真不习惯。小饭桌呢?”
秋香说:“小桌用不成了,等会儿给你看,先吃饭。”秋香给每个人端上一盘凉粉:“你们尝尝,看味道咋样。”
白旦吃了一口:“不错,像街上卖的。”
杏杏咧着嘴说:“真好吃。”
五斤、果果也都点头称道。
秋香高兴了:“放开了吃,今天管够。”
吃完饭,秋香把她准备的行头亮了出来。她站在大家面前问:“你们都看看,像不像个卖凉粉的?”
只见她挑着一副担子站在那里向大家微笑。她头戴草帽,肩搭汗巾,担子的一头是水桶,一头是小饭桌,胳膊上还挎了个竹篮子。既英姿飒爽,又和蔼可亲,像个精明利落的小商贩。
白旦一看乐了:“你可真能折腾,蛮像的。”
秋香表演似的说:“明天——开张,咱——也是生意人了。”
秋香的念白,把白旦逗得哈哈大笑:“你别高兴得太早,还不知道能不能卖得了。一个个穷得叮当响,谁舍得花钱买凉粉吃呀!”
秋香不高兴了:“你看你这臭嘴,人家还没开张哩,你就泼凉水。你不会说个吉祥话?什么财源茂盛滚滚来,还有什么达三江之类。”
“嘿嘿嘿,还滚滚来哩,不敢想,能赚个工分钱我就知足了。”
“你知道啥,赶路的人都带着馍,饿了就买凉粉当菜吃,就着馍好下咽。一盘才一毛钱,吃得起。吃的人多了,我不就发了?别小看这担担,小担担能挣大钱哩,我有信心。”
“好好好,挣大钱,越大越好,祝你好运!”
第二天,秋香就把凉粉摊摆到了村后的公路边上。不一会儿,白平过来了。秋香忙招呼:“大哥,来盘凉粉尝尝?”
白平惊讶地说:“原来是你!我还当是谁呢。你可真行,不声不响的,就把凉粉摊摊摆上了。好!我看没问题,一年下来,至少顶得上一个壮劳力的收入。”
“大哥夸奖了,这不都是给逼出来的吗?风吹日晒的,谁愿意干呀!”
秋香做了一盘凉粉给白平。白平一吃,道:“味道不错,正宗着哩。卖得怎样?”
“卖了几盘,还不错。”
白平吃完要付账,秋香不收:“不用不用,不能收你的钱。我要饭的时候,你给我的饭要钱了吗?”
白平说:“两码事。小本生意,我咋能白吃呢。你不收钱,以后我就不敢吃了,收下吧。”
秋香还是不收:“这回算尝,下回收,下回一定收,这总可以了吧?”
“这还差不多,下回一定要收啊。你忙吧,我走了。”
下午,秋香挑着担子回了家。白旦问:“咋这么早回来了,是不是卖不动?”
秋香瞪了白旦一眼:“又胡说!告诉你,卖完了。第一天做得少,先试试,我看还行,明天多做些。”
“这么说还行啊,卖了多少钱?”
“大概算了一下,除过本钱,能挣九毛钱。”
白旦惊讶道:“我的妈呀,顶我干几天呢,看来还真行。”
秋香:“我说行吧,怎么样,高兴了吧?”
“高兴高兴。我给咱做饭,你歇着,你是咱家的功臣了。”
秋香卖凉粉的事在村里传开了。一石激起千层浪,各色人等都争相发表自己对此事的看法。除了白平和白旦家族的人支持外,多数人是持反对意见的。反对者认为秋香做买卖挣钱是不务正业,庄稼人应守本分,老老实实种地才是正道。
站着说话不腰疼,他们忘了,秋香是个无地可种的人。秋香无地可种、无粮可分的时候,他们站在高处看热闹,连屁也不放一个。这会儿他们出来论短长,装正经来了。
秋香看不起他们,不屑于跟他们论是非。
几个有手艺的人也有意见,他们不是反对秋香卖凉粉,而是要求与秋香享受同等待遇,允许他们外出干活,吃点手艺饭。他们找到田仓家说:“队长,我们想出去干私活,你说上头不允许,那白旦家老婆挑着担担卖凉粉咋就允许了?”
田仓说:“白旦老婆卖凉粉没有向队里请示,队上也是才知道。她这么干不行,队上肯定要管的。你们就老老实实地待着吧,别胡思乱想了。”
田仓觉得事态有点严重:如果让秋香继续这么干,群众的情绪就不好控制了,不知道会产生什么样的后果,所以,一定要制止秋香的不当行为。田仓到白旦家找白旦说事,白旦冷面相待,不上茶,不递烟,不说话,全不把队长当干部。对此,田仓都硬着头皮忍了,他知道自己是干什么来的,只要能达到目的,面子可以不要了。他说:“秋香卖凉粉的事,群众有意见,也闹着出去干私活,这还行?队上研究了,让我来通知你,不要叫秋香卖凉粉了,影响不好。”
白旦冷笑一声,道:“秋香好像是黑人黑户,好像不是咱们的社员,好像不归咱们队管吧?”
白旦够骚情的了,明明是确定了的东西,却偏偏用了一连串的“好像”,这不是挑逗田仓哩么?
田仓没想到白旦撂了这么几句,想了半天也不知道该如何应对:“可是……可是……”可是了几下,终于有答对的话了:“虽说她不是咱们的社员,可她是在咱们村的地头上摆摊的,这怕不合适吧?”
白旦脱口而出:“没有的事,她是在国道上摆的摊,没占咱们的地方。”
田仓万万没想到,白旦的反应怎么这么机敏,谁教他的?两句话,两层意思,都叫他滴水不漏地给堵了回来,而且那么随意,那么自然,那么不假思索。人不可貌相,海水不可斗量。谁说群众是阿斗?群众中藏龙卧虎,谁知道其中蕴藏着多少智者和能人。就说白旦吧,这是他看不上眼的一个人。可就是这个人,从他娶秋香,戏耍白主席,大闹检查站,赖白林的出差费,支持老婆卖凉粉,回答自己不让卖凉粉的说法,哪一样不是充满了智慧和胆量?哪一点比自己这个队长差?眼下,人家又把我这个队长架到了半坡上下不了台,能说这是个没本事的人吗?能随随便便糊弄人家吗?
白旦看田仓被动挨戗的尴尬样子,心里暗自高兴,脸上却一本正经,等着田仓说话。
田仓说:“白旦啊,几十年了,我今天才领教了你的厉害。我说不过你,我也不说了。我要你说,现在大家人心惶惶,都闹着要出去做工做生意,他们都拿秋香说话。做生意是上头明令禁止的,你说叫我这个当队长的怎么办?”
白旦又是不假思索地说:“这好办,没什么难破的芝麻秆。两个办法选其一:一是把秋香和娃的户口落了,按社员平等对待,她就不卖了。二是让想出去干活挣钱的人,把户口销了当黑户,就不用你管了,你也好给上头交代。按哪条办都行,你自己定吧。”
田仓的反应也不慢,头摇得像拨浪鼓一般:“去去去,你出的倒是个主意?我一样都办不到。”说罢,拂袖而去。
白旦看着田仓的背影冷冷一笑:“什么东西,见不得穷人米汤起皮。”
秋香挑着担子回来了。
白旦问:“卖完了?”
“还剩点,自己吃。今天做得多了点,不过还不错,净赚两块多,知足了。”
白旦接过担子:“不少了。你有功,歇着吧。”
“不歇了。给杏杏做了件新衣裳,还差几针,赶紧做出来,娃都等急了。”
白旦心里高兴,嘴上却说:“刚挣俩钱就臭美,就不能在手里多捂一会儿。”
秋香做个鬼脸:“去,就臭美,气死你。”
没多长时间,白旦家的生活就发生了巨大的变化。杏杏有好几件好看的新衣服;果果、五斤穿上了秋衣秋裤运动鞋;不过年不过节的,白旦竟在光天化日之下吃起了白馍馍。青黄不接闹春荒的事再也没有发生过。这些都让队上的社员们刮目相看,艳羡不已。白旦家的人更是高兴,个个兴高采烈,走路仰着头,专爱往热闹处钻,被人羡慕的感觉真好啊!
这一天,一家人围坐在饭桌上吃饭,白旦对秋香说:“后天是你的生日,你是咱家的功臣,这生日一定要过好。咱们把白平两口,还有哥嫂他们都请来,好好喝一壶,给你庆祝庆祝。”
秋香说:“我命贱,从来都没过过生日,还是算了吧。到时候做一锅长寿面,全家人一起吃,就算过了。”
白旦不同意草草了事:“这事你听我的。穷人也是人,也有生日,自己不疼自己,谁把咱当回事?这不只是过生日那么简单,我是要让他们看看,你不是欺负我们吗?你越欺负,我就活得越旺,小酒都喝上了,气死你。”
秋香笑了:“较那劲干啥?没必要。你想过就过吧,随你。”
白旦把五斤叫到身边,说:“五斤,今年是你妈的本命年,后天就是你妈三十六岁生日,咱们热闹热闹。你的老师不是在公社‘革委会’工作吗?你明天去找他开个证明,到县城割二斤肉回来。”
五斤点头应承道:“知道了。让我和小妹一起去吧?”
“行,随你。把她看好,别跑丢了。”
“知道,你放心,丢不了。”
白旦又给果果派活路:“你明天到学校要点废报纸。你们都长大了,爸扎个纸墙,把炕隔起来,男女分开睡。”
秋香插话说:“先这么将就一年半载,等攒够了钱,咱们在院子盖三间大瓦房,你们分开住,生活学习互不干扰。”
孩子们听了十分高兴。
第二天,按照分工各人干各人的事。五斤领着杏杏出了门,来到公社革委会,找到了老师:“老师,我妈过生日,想到城里割几斤肉,请您给开个证明吧?”
老师答应了五斤的要求,领着他们到管公章的秘书那里开证明。
秘书说:“开过生日的证明怕不行,人家不会卖给你的。开个结婚证明怎么样?”
五斤说:“谁结婚?我才十二岁就结婚,人家才不信呢。”
工作人员笑着说:“谁说是你结婚了?他要问,你就说是你哥哥,或者说是你叔叔。管他呢,只要能买上肉就行。”说完就伏案写证明,边写边唠叨:“什么事嘛,吃点肉还要公社开证明,想起来都觉得好笑。”
开好了证明,五斤就带着杏杏进了城。他们来到肉店,把证明递上柜台。
穿蓝大褂的胖店员看了看证明,又退给了五斤:“不行。”
五斤不知道为什么,就问:“这是公社革委会开的证明,咋不行?”
胖店员说:“不行就是不行,要用肉票买才行。”
五斤问:“肉票在哪儿开?”
“肉票不是开的,是发的。”
“发,谁发?我长这么大,也没见过谁给我们发肉票呀?”
“是发给城里人的,农村没有。”
这时候,有个男孩儿来买肉:“叔叔,我妈说让您给割五斤五花肉。”
胖店员笑着问:“怎么,你妈想通了,要大块吃肉啊?”随即割了一大块,包好后交给小男孩。又用讨好的口气说:“回去问你妈好!”
小男孩走后,五斤质问胖店员:“他没有肉票,你咋卖给他了?”
胖店员斜了五斤一眼,说:“你这娃倒管得宽,我愿意,怎么啦?”
五斤一本正经地指责道:“你这是走后门,是不正之风。”
胖店员不屑地说:“嗨,你小子,这后门我就开啦,怎么的?有本事你去告吧。告诉你,他是局长的儿子,你算老几?”
五斤气鼓鼓地说:“我是局长他爹,你说算老几?狗奴才。”
“你敢骂我!”胖店员气势汹汹地从柜台内往外跳,他要出来打五斤。
五斤一看情况不妙,拉着杏杏就跑。边跑边骂:
狗奴才,舔屁眼,
咬了主子牛蛋蛋。
主子疼得乱叫唤,
奴才吓得瞪眼眼。
……
五斤杏杏前面跑,胖店员后面追。店员太胖,跑了几步就跑不动了,蹲在地上直喘气,骂道:“狗日的,别让我把你逮住了,逮住了非把你撕成碎片不可。”
五斤杏杏跑得飞快,不小心和行人撞了个满怀,抬头一看竟是白平伯伯。
白平见是两个娃娃撞来,急忙张开双臂护着他们,以防他们摔倒。定睛一看竟是五斤兄妹,便问:“咋是你们两个,跑什么跑?”
五斤上气不接下气地说:“有人要打我们。”
白平抬头朝前方探寻,想看看是谁要打孩子。他看见前边不远处有个穿蓝大褂的胖子蹲在地上喘着骂着,就问五斤:“是不是那个人?”
五斤点点头:“就是。”
白平问:“他为什么要打你们?”
五斤说:“我拿着公社的证明,他都不卖给我肉。有个小孩儿什么都没拿,他就卖给他好多肉。他走后门,我看不惯,就骂了几句,他跳出来就要打我。”
白平一听哈哈大笑:“小小年纪就知道后门前门,骂得好。咱管不了后门,骂他几句解解气也好,让他难受难受。你看看他那熊样,胖得跟猪一样,还能打人?挨打还差不多。不用怕他,哈哈哈,这么说,肉没买上?”
“嗯。”
“把钱给我吧,我给你买。你们回去吧,把妹妹带好,别跑丢了。”
五斤把钱交给了白平,就领着妹妹逛街去了。
果果从学校抱回一大捆废报纸,白旦用这些废报纸和高粱秆儿给土炕扎隔断。他手里干着活,眼睛却不时地看看报上的文字。看着看着,就磕磕绊绊地读了起来:“柬埔寨国,王西哈努克亲……王八日到京,外交部部长姬鹏……飞到机场……迎接。飞到机场迎接?人咋飞呢?写错了,报纸也会出错?太粗心了。”
“报纸出啥错了?”白平来了。
白旦一看是白平,手里还提着一块肉,就说:“是你呀,来就来呗,拿肉干啥?馋我呀,还是送我呀?”
白平说:“想得美,我还没肉吃呢,给你拿?”
“那你这是……”
“我在县城碰见五斤和杏杏,他俩拿上证明也没买上肉,还差点挨了打,我就托人买了几斤给你带回来了。你可真行啊,这日子是一天好过一天,又是喝酒又是吃肉的,我都眼红了。”
“平哥说笑了。这几年多亏了秋香,明天是她的本命年生日,给她过个生日,趁这个机会表示一下谢意。你说应不应该?”
“太应该了。你娶了秋香,算是烧高香了。你挨家挨户排一排,看谁家的女人能和秋香比。田仓的老婆算是个识文断字的,不也就那个样子吗?”
“谁说不是呢。不过你可别当着她的面这么说,省得她翘尾巴欺负我。”
“哈哈哈,看你那点出息。只要有好日子过,我才不怕欺负呢。”
“你刚才说五斤差点挨打,咋回事吗?”
“哦,是这样的:人家不卖给他肉,说他开的证明不管用。可有个小孩儿啥都没拿就把肉买上了,五斤不服气,就骂了人家。人家要打他,他就跑了。我正好撞上他们,就托人给你把肉买回来了。唉,细想起来,这倒是个啥道理嘛?农民养猪不准自己宰杀,非得交给国家不行。好,交就交吧,可是自己想吃点肉,拿钱买都不卖给你。这还讲不讲道理?世上还有这号没良心的货?什么种瓜得瓜,种豆得豆?他的是他的,别人的还是他的。历朝历代有这样的弄手没有?我从来没听说过。”
白旦问:“那你是咋买上的?”
“还不是托熟人走后门买的。人家也不用开证明,也没拿肉票,一句话就买上了。你说说,这倒是个规定,熟的软来生的硬,看对谁呢。”
白旦说:“生那气干啥,历朝历代不都是这样?规定是给老百姓用的,从来不会管自己的。埋怨有啥用?不卖就不吃呗,省钱。明天秋香过生日,你过来喝酒,把嫂子也带上。这就算通知你了,别到时候不来。”
白平放下肉说:“好,我们一定来。我走了。”
第二天,白旦一家、白平夫妇、白旦的堂兄夫妇等,满满坐了一桌人给秋香过生日。大家你一句我一句,好话说了一大筐,祝福献了一大箩,欢天喜地,热热闹闹。
酒过三巡,白旦的堂兄说:“白旦啊,你还是低调些好,枪打出头鸟,当心有人找你们的麻烦……”
白平打断了他的话:“不准说不吉利的话,今天是个高兴的日子,来,喝酒。”大家端起酒杯,气氛显然冷了许多。
白旦堂兄不幸言中了,秋香惹上麻烦了。
白生金上划成分的材料报了上去,上头没有批准,说是材料虚的成分多,感情成分浓,实际数据指标有些欠缺,要求补充材料后再报。白主席决定开斗争大会,发挥群众的力量,把埋藏很深的白生金彻底挖出来。
与往常一样,地富反坏右、牛鬼蛇神各路人等,都要挂牌陪斗。让人不解的是,秋香也被点名参加陪斗,说她是挖社会主义墙脚的坏分子。
为了鼓励大家的积极性,白主席邀请了县剧团组成的宣传队,在会后演革命样板戏《智取威虎山》。
秋香被两个武装民兵从家中带出,她胸前挂了块牌子,上面写着“坏分子丁秋香”几个字,字上还打了红叉。五斤追了出来,推开民兵,抱住妈妈,喊道:“不准斗我妈!”
民兵上前拉五斤,被五斤踢了一脚。
“哟,你这个带来子还野得很,走开!”民兵骂骂咧咧,又去拉五斤。
秋香瞪了民兵一眼,一句话不说,转身就往回走。
民兵拦住她:“丁秋香,你想干啥?”
秋香严肃地说:“你,给五斤道歉!”
“道歉,道什么歉?”
秋香把拦路民兵拨到一边,又往回走。民兵一看秋香动怒了,心里有点怯,就追了上去,说:“好好好,我道歉,我道歉还不行吗?”
民兵来到五斤面前说:“五斤,叔刚才说走嘴了,对不起,请你原谅。我们是执行任务,带你妈去开会。请你让我们走,好不好?”
五斤还是不依。
秋香发话了:“五斤,你回去,这是大人的事,你别管。”
五斤这才让开了路。秋香跟着民兵走了。
坐落在村子中间的大戏台上悬挂着:“田白村斗争大会”的横幅。
台下站了一排“牛鬼蛇神”。
秋香是“新鬼”,站在最边上。
他们的对面是全村的村民,身后是戏台,台上放着两张条桌,桌后坐着村干部和公社干部,斗争大会开始了,大会由大队长主持。
他说:“社员同志们,今天,我们根据公社‘革委会’‘关于在全社进一步开展抓革命、促生产运动的通知’精神,召开斗争大会。大会的主题是:提高警惕,深挖罪孽,决不让一个坏人漏网。大会现在开始,第一项,交代罪行。首先由漏划富农白生金交代自己的罪恶。”
站在中间的一位“牛鬼蛇神”跨前两步,开始交代:“广大的……广大的男女关系……不是……男女观众同志们……”
会场“哄”地发出一阵笑声。大队长警示大家:“严肃点,不要喧哗。”
白生金继续交代:“我有罪,我交代。……这个……我是个笨人,过去只知道下苦挣钱,挣下钱不敢花,赶集连一碗凉粉都舍不得吃。攒下钱就买地,买下地再下苦,再挣钱,再买地,地就买多了。现在我认识提高了,不能买地,你买了地,人家的地就少了。还有,挣下的钱一定要花。钱是个……害人哩!要吃,要穿,要花完。花完了就能当贫农,就能当革命群众,就能和你们一样坐到下边听会,而不是现在这样子,站在这里受罪。”
秋香本来窝了一肚子气,听到这里也忍不住笑出声来。这一笑,反倒觉得轻松了许多:这跟过家家有什么两样,值得生气吗?
这时,群众也有起哄的,大喊:“吃光花净闹革命。”
众人大笑,台上的干部也有扭过脸偷着笑的。
大队长当即稳住阵脚:“不准喧闹!白生金,你不老实交代,革命群众是不会答应的。你就交代你当时是怎么剥削贫下中农的,废话少说。”
“是是是,我老实交代……”
白生金交代完毕,贫协白主席等人就上台发言揭发。会开了半天,揭来揭去也没揭出什么新鲜事来,时间一到,大会就结束了。
吃过晚饭,人们又聚集到戏台前,这回是来看戏的。看戏的人远比开会的人多,除了本村的,还有周边村子的人,把个小小的露天剧场挤得满满的。人头攒动,熙熙攘攘。
县剧团扮演杨子荣的演员是个美男子,是全县家喻户晓的名角儿。只要有他登台表演,不管节目好坏,台下总坐满了大姑娘小媳妇,中年妇女也是一群一群的。看不看戏不要紧,不看“杨子荣”几眼,将会遗憾一辈子。平日里没有机会,杨子荣来了,这机会就不能错过。
田白村的徐寡妇三十多岁,如狼似虎,是个小有名气的骚货,见了男人就掉裤子,也不管对方是什么货色。“杨子荣”要来村里演戏,她高兴得竟亢奋起来。还没吃晚饭,就早早地把凳子放在戏台下边,占据了最前边的位置。她要好好地欣赏一下这个梦中情人的英姿。
戏开演了,杨子荣的每次亮相,都博来一阵阵叫好声。杨子荣打虎上山时,一亮相就博了个满堂彩。徐寡妇眼睛瞪得像牛蛋,恨不得把人家装到眼眶里。看了脸还不够,又把视线移到人家的裤裆处。杨子荣穿的是紧身裤,她想看看那儿顶起来没有。可惜,灯光照不到,那儿黑乎乎的看不见。于是就想,他那家伙一定是一等一的好宝宝,是个女人都会稀罕的,想着想着身上就燥热起来。她对身边才几岁的女儿说:“去,你到后台给杨叔叔说,演完戏到咱们家吃饭,妈妈给他包饺子。”
女儿不想去,说:“队上把饭都派好了,不轮咱们管。”
徐寡妇说:“他们的饭不好,别亏了人家。去,你只管去叫。”
徐寡妇女儿来到后台,把“杨子荣”拉到一边说:“我妈叫你唱完戏到我家吃饭,她给你包饺子吃。”
“你妈是哪一个?”
“我妈是徐寡妇。”
“日你妈,这不是日弄我哩么,滚!”“杨子荣”来前就听说过田白村的轶闻趣事,其中就有徐寡妇的故事。所以一听是徐寡妇叫他吃饭,马上警觉起来。
挨了骂的女儿回到母亲身边,委屈地说:“人家不来,还骂我哩。”
徐寡妇问:“骂你?为啥?他咋骂的?”
“他说‘日你妈。’”
徐寡妇一听乐了:“骂得好,看把妈舒服的。”
母女俩的对话给旁边的人听到了,第二天就在村里传得沸沸扬扬,后来就成了人们茶余饭后说笑的材料。如果有人用“日你妈”这三个字骂人的话,旁边就会有人劝说:“这样骂吃亏哩,说是骂人家哩,其实是人家舒服你生气,划不来么,还是别骂了。”
斗争会后,白生金的材料还是老样子,还是不能上报。秋香跟没发生任何事一样,该干啥照样干,这个会算是白开了。
要说是白开,这要看站在什么角度说了。要是站在官家的立场上说,确实是白开了,因为没有达到目的,没有任何收获,但是站在老百姓的立场上说,这会没白开。因为他们看清了,这帮掌权的干什么真是没谱,一阵一阵的。今天还表扬你呢,明天说不定就批斗上你了,变起脸来要多快有多快,像川戏中的变脸戏一样。他们说好,不一定好,他们说坏,则未必坏。是好是坏,全凭他们的一张嘴胡咧咧,而且左右逢源,咋说咋有理。这个时代真不得了,一下子出了那么多“掌握真理”的人,其实群众也不都是阿斗,他们的眼睛是雪亮的,看得多听得多了,就不信了,就反感了。
秋香的陪斗在白平看来就是胡闹。第二天在地里干活时,他就为此事和田仓争论起来。他问田仓:“秋香好好地过着自己的日子,没招谁没惹谁,更没伤谁没害谁,为啥要把人家拉出去陪斗?”
田仓说:“唉,有啥法子,人家要抓阶级斗争新动向,非要每个队出个表现不好的去陪斗。咱队上有啥新动向?还就是秋香,说她弃农经商也好,说她挖社会主义墙脚也好,都能沾点边,只好让她去了。再说,大队上也没提反对意见么,说明让她去是对的。”
白平反驳道:“你这话就有点不讲理了。什么弃农经商?人家倒想务农,你不承认她是社员,不给她记工分,叫她怎么务农?没农可务何来弃农?你这不是自己打自己的嘴嘛!”
田仓也觉得白平说得有道理,可他不能马上认错,那样就太不严肃,太没尊严了。他反问白平:“那你说,不让她去让谁去?”
白平说:“没人就不去了嘛。怎么,牛鬼蛇神还有指标啊?没有坏人难道不是好事吗?怎么非要造出个坏人才行?”
田仓急了:“你以为我愿意这么干吗?还不是上头逼的。你跟我说顶个用?昨天在大会上你咋不说呢?”
说着说着两人就吵了起来。白平埋怨田仓对上不敢说硬话,不保护本队社员利益。田仓说他已经做得够好了,要是换了别人,还不知道会生出什么事端来。两人越吵越凶。
白旦过来把白平拉开了,说:“白平哥,你就别说了,你再说,你就是新动向,下回斗你。”
白平人走话不走,骂道:“扯淡,斗红眼了,看谁都是坏人,他妈的就你们自己是好人。都是穷庄户人家,看自家的日子咋过吧,跟着上头胡折腾。人家能给你发封封呀?”
白旦劝道:“好了好了,你生的哪门子气嘛。秋香都没当回事,开完会,照样卖凉粉。算了算了,让他们闹去。”
白平气不过,把锨一扔:“不干了,干他妈个×。”他在地头找了个草窝窝坐下来点了烟抽,抽一口叨叨一句,像个怨妇。
大伙一看白平不干活,就都不干了,各自找地方休息。
给生产队干活就是这样,上工时慢慢悠悠,生怕早早走到工作面。反正出了家门,走路也是为干活走的,不能说我迟到。到了工作面,先抽袋烟,养养精神,养足了再干,有力气。这力气只管几分钟,几分钟后,又要休息养精神。这一养可不得了,也许十多分钟,也许一个小时。再起来干活时,抡几锄头,撂几锨土,就该下工了。干活多少不是主要的,主要的是半天的工分混到手了。养精神时,要是有人要拉屎撒尿,那就更不得了。怎么的?旁边就是高秆庄稼地,进去方便了就是,没什么麻烦的。错了,高秆庄稼是队上的,自己的屎尿是吃自家的粮食憋下的,自家的东西哪能白白地甜活大家,瓷锤么?他必然会远远地跑到自家自留地里拉。哪怕没有高秆庄稼遮丑,哪怕是白地,脱了裤子就来。咱这黑尻子还怕人看?想看只管看,不要钱。他这一去,说不定就自己给自己放了工,不会回来干活了。就这样,你还得给他把农具扛回来,还得给他记工分。你敢不记,他就敢跟你闹:我拉稀,回不来么,你总不能像地主一样,连贫下中农的死活都不顾么。可以这么说:一个人要是好好干的话,不用费多大力气,可以干出这些人十个人的活。人民公社的优越性完全体现了出来:就是能把人歇美,歇得人疼。白平倒是个有良心的,一窝蜂干活的话,他一个人能干好几个人的活。可要是计量干的话,他最多只能干半个人的活。因为他年龄稍大,体力一般,干力气活不是他的特长。现在,有良心的人因生气躺倒不干了,榜样的力量马上就显现出来:白平都不干了,咱还干个啥,会着眼吃亏哩么。
田仓窝了一肚子气:他妈的,这到底是咋回事?谁错了?咋把火往我身上发?不干拉倒,不干都别干,收工,我看到时候饿的是狗肚子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