耿书研的女儿纪阳阳十个月大了,丈夫纪弘轩就在姐夫张义刚任教的中学教语文。纪弘轩是20世纪70年代和安大学毕业的。
开学前三天,耿书研将孩子送到姐姐家,然后她又和丈夫步行来到自己将要任教的河湾岭学校。从中学到河湾岭,大约有三公里的路。他俩边走边打听,终于到了村干部家,放下两瓶酒和一条烟后,又掏出介绍信,说明了来意。
“哦,说是要给我们这儿来一位老师,就是你?坐吧坐吧。”这位50岁左右、一脸络腮胡子的男人上下打量着耿书研,指了一下桌前的凳子。
“是的,就是我。”耿书研有点拘束不安。
“听说你原来是个做饭的,会不会教书啊?可不敢把我们的孩子给坑了!”这位村干部盯了耿书研和纪弘轩一眼说。
“我不是做饭的,我是发饭票的。至于会不会教书,我们也是受过培训的,这是我的任用证,请过目。”说着,耿书研从包里掏出那个红色任用证递给这位村干部,坐下后又说,“坑不坑你们的孩子,现在还没有教,所以暂时还不能下结论!”
“你愿意在这儿也行,不过我有话说在前头,而且还要你明白,你是个民办教师,吃的是我们的粮,花的是我们的钱,一句话,就是要我们来养活你!”这位村干部接过任用证,打开只看了一眼,就往桌子上一放说。
“话不能这样说,我来这里也是受上级委派的,给孩子们上课,这也是劳动,劳动自然应该得到报酬,谈不上谁养活谁。”耿书研争辩道。
“理是这么个理,但我们村是个穷村,山多地少,没电没井,吃的是河水,出门不是爬坡就是翻沟,全靠肩挑背扛,村民们平日里吃粮都很困难。这个村的学校从开办到现在快30年了,来了无数个老师,有公办的也有民办的,民办的多,公办的少。民办的都是嫌要不下钱要不下粮,就三天打鱼两天晒网,一到农忙就放假去收自己的庄稼。本来向村民们收粮要款就困难,这样一来,村民们就更不愿意给了。时间一长,有些民办的也不干了,干着的也要求调走,没有能安下心来的。后来,上边干脆给我们派一个公办的来,钱粮虽不让我费难了,但教下的学生没一个升到中心小学去的。全校从一年级到三年级,原来差不多有五六十个学生,这一年没到头就走了十多个。就是这样,人家也要走了。现在一听说要派个做饭的来给孩子们上课,这不又有好几个家长吵嚷着孩子要么不上学了,要么就转学。你说我这个当干部的难不难?”说着他在鞋底上磕了磕烟袋锅,给耿书研和纪弘轩的茶杯里加了点水又说:“说句不怕你们见笑的话,我家来这儿已有40年光景了,也算是老户了,就没见这个村上出过一个大学生!”
“是吗?”耿书研和丈夫异口同声地睁大了眼睛道。
“这还能有假啊?乡亲们都盼望着村上能出一个大学生,可是一年又一年,一辈又一辈,几十年过去了,至今也没一个!唉!在我这一辈不知能不能看到啊!”
此刻,三个人的心情都很沉重,耿书研的胸口像被什么给堵上了似的。她怎么也没想到,山区的教育是如此落后!
“好了,不说这些了,走,我带你们去认认学校。”在这位村干部的带领下,他们三拐两转地穿过了几条窄窄的巷道,翻过了一条沟又爬上一架坡,终于到了学校。只见村干部从后腰上卸下一大串钥匙,一遍又一遍地找啊认啊试啊,终于找到了那把能打开学校大门的钥匙。学校的这两扇大门是用几块木板交错着钉在一起的,斜三顺四对不齐关不严。在他的用力下,这个坐北朝南的门才吱吱呀呀地被推开了。
“这就是已有三四十年历史的我们的河湾岭村的小学,东西各五间房。五间都是隔成三大两小的,大的是教室,小的是老师住的和办公用的。这东边的三间现在是村支书的儿媳妇住着,她也是一位民办教师,在外村教书,也不常回来。男人是个复员军人,住在她教书的那个学校。一般放假的时候,他们一家就回到这里,现在人家不在,门就锁着。不过隔出的那两小间他们没占用,走了的那个老师以前就住在那两小间里。”村干部走着指着说着。
“这院子还挺大的,四周有围墙,挺严实的。”耿书研边看边说。
“这院墙时间长了,被雨都给冲得有豁口了。”纪弘轩指着那个豁口,还举手量了一下高低大小说。
“是有些年头了,墙上的黄蒿一茬接一茬哩!”村干部苦笑着说。
“现在学生用的教室是西边这三间,三个年级40来个娃娃都坐在这一个教室,叫——叫什么式……”
“复式教学班!”耿书研接过了话茬道。
“噢,对对对,就是这个玩意儿!”村干部戏谑着。
“来,看看,这就是正在用的教室。共有桌子35张,村上有人过红白事,把10张桌子借走了还没有还回来,剩下的这些缺胳膊少腿的、一动就散架的都还在这儿。桌子长点的就三人坐,短点的就俩人坐,有凳子就坐着,没凳子的要么换着坐,要么学生自己从家里拿,反正就这样了。至于学费嘛,一个娃娃一学期一块钱,学校的大小开支都在这一块钱里,书费是按书店的价收。这边的这个小屋也是给老师备下的。两个小屋里都有火炕,冬天可以睡火炕,土火炉也通进炕里。冬天,村上负责给学校拉一手扶拖拉机煤,老师学生一块儿用。东边那个小屋里还有办公桌椅和案板,都是村上的,你们就凑合着用。就是这么个条件,你们就多担待些。噢,我把这个学校所有的钥匙都给你们,反正从今儿起,我们这河湾岭学校就交给你们了,往后娃们考大学可全指望你们啦!”
乖乖,这就是耿书研将要走上教师岗位面临的状况和要担负的重任!
待村干部走后,耿书研轻轻地虚掩上大门,然后仔细地环视着这所有着近40年历史的学校。这哪里是什么学校啊!门的大小如同住家户用的,破烂程度几乎不如牛羊圈的栅栏门。再看教室,虽说三间一通,房梁还用几根碗口粗的柱子顶着,不时有阳光像箭一样从房顶的缝隙射下来。
桌凳大致可以分两类:一类是泥砖或石头砌的,在前面几排;一类是木头的,高低不一,面上粗糙,很少有四条腿的。就连那个小饭桌大小的所谓教桌也只有两条腿,另一边已倒在一堆碎砖块上了。土窗台上有几颗指甲盖大小的粉笔头,窗户只是靠院内方向有两个,小木格上糊的颜色黄黑的报纸碎片被风吹得呼呼响,角落里蜘蛛正忙着结网。黑板就是几块条形木板钉在一起的,像个床板,高低不平,从缝子中可以看到后面的墙。曾经用黑墨刷过的黑色此刻已变成了灰白,半块板擦静静地躺在脚下。
院子里,牛羊的脚印、粪便和垃圾随处可见。常住人的那间小屋,外间靠窗处放着一张褪了色的红色三斗办公桌,旁边有一把和办公桌颜色差不多的旧椅子。里间通外的已被封了的门处,有一个用泥石垒成的腿支起来的案板,摸起来还算平整稳当。身后有一个土炕,上边还铺着一张暗橘色的席子,脚下一个泥火炉,通向炕里,一看就知道是连做饭带取暖用的。窗户的格子上钉着塑料薄膜,既耐用又透光。看来,前任老师也是一位肯动脑筋的人,作为一名公办教师能坚持下来也实在是不容易了。
当耿书研和丈夫看完这一切转身要出门时,被眼前的景象吓了一跳:一只尺把长的大老鼠从门槛下钻了进来,嗅嗅闻闻,又噌地一下钻进了墙角的一个洞里,瞬间又从炕上一个角落里钻出来,跳到案板上、窗台上,又跳到外间的办公桌上,如入无人之境,东瞅西瞧,最后跑到院子中的垃圾堆里不见了。看来这只老鼠是这里的老住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