爷爷从他的表叔也就是他老姑的儿子老秀才牟松堂那里听了多少故事没人知道,但明白知道的是他的表叔是他一生听到故事最多的人,也是对他影响最大的人。从很小时候开始,每逢节日,他便会紧紧拉着母亲的手去老姑家。每次他所期盼的大餐不是表婶精心准备的饭食,而是表叔讲的故事。每一回讲的故事都会将他带到遥远的没有他存在的古老的岁月。那里充满神奇与悲壮,弥散着险峻与情义,常常令他忘却当下的事而处于懵懂之中,甚至忘了父亲让他照顾好母亲的嘱咐。爷爷幼年的记忆是,父亲牵着母亲的手送他们到将台子灰山峁顶上,然后把母亲的手交到他的手中,看着他们母子走下灰山峁后才离去。处于半清醒状态的母亲会在每隔三五个月的时间犯一回病,几十年来都是这样。父亲后半生的主要事情就是照顾母亲,因此也就把炭窠上的事早早交到爷爷的手里,自己一心一意照顾妻子的生活起居。因此爷爷早早地走上了掌控陈炉古镇东三社一应大事的掌门人岗位,成了远近闻名的交游四方说和协调事宜的首选人。
从爷爷那里传下来的故事使我坚定了一个信念——在理智上否定了那些陶瓷专家们存疑待考的推演。不管是耀州瓷的沿革和兴废还是陈炉陶瓷生产的迁延与变革,影响其发展最重要的因素是频仍的、巨大的、毁灭性的按照当时的条件是人们所无法抵御的自然灾害,其次是战火与兵乱。这些因素影响了瓷业的兴废与技艺的变更。试想,谁会轻易放下生生世世赖以为业的生计去尝试新的无法确定前途的新事?
牟松堂的故事把爷爷的认知的镜头切换到很久很久以前,早到大明王朝开国之初。被绑着双手连在一起走在移民路上的时候,我的小镇先祖们的心凉到了极点。官府通告凡是不愿移民到他处的人家要到移民点登记造册。三天时间集中了四万余人,凡登记的人员就被圈起来说是要办理相关手续。但到第三天的晚上吃完饭后,所有人就被绑起来连在一起,然后分头派人通知所有人的家人:即刻准备行李,领取资费,次日午时出发,移居地待定。于是以山西洪洞县移民登记点为核心的广大地区都被撕心裂肺的号哭声所淹没。一夜简单的准备,到午时饭后浩浩荡荡的移民队伍踏上了漫漫征途。那年月,关中连遭旱蝗灾害,赤地千里,昔日富庶之地路断人稀,一眼望去竟不见炊烟。晋南地区向来是人口稠密田亩肥沃,人口稠密显示出土地的紧巴,是朝廷历次向外移民的首选之地。只是历次移民已将无恒产的贫民移居殆尽,家有恒产者再也没有人愿意抛弃现成的生活移居他处。于是官府就以登记不愿移民的骗局,诱惑人们集中起来然后强行征发移民,还在暗自高兴的人们就在这仓促之中踏上了移民之路。史载,明洪武、永乐年间,山西共向全国各地移民十八批次,向陕西移民是在永乐元年(1403年)八月。而且,只有这一次移民是以骗局开头,又以所有人被锁链一起押送至移民地为结局。
这一路人马长途奔波身心俱疲地来到了关中,其中的一部分来到了同官县,又其中的一部分来到了陈炉古镇。不说当时关中的灾后惨景,不说当时整个同官县的情况,作为当时同官县“巨邑重镇”的陈炉镇,经历了那次重大灾害后,十户仅存一户,十人仅存一人。瓷户停产,窑户歇业,行户闭门,贩户关张,数千年陶瓷古镇“炉山不夜”“遍地萤火”的景象似乎从来就没有过。瓷场上没有了歇坯药坯的整齐坯阵和熟稔忙碌的人影,窑场上像一股劲风吹去了千眼炉烟,没有了熊熊燃烧炽热锤炼的炉火,没有了出窑验货的叮叮当当或脆响或闷声的瓷器相扣和作人的嘻嘻笑声。镇间通道上没有了往来穿梭的驮炭驮料驮水驮瓷器的牲畜的影子和它们颈下铜铃铛铛的清脆声响。侯家沟和沙沟泉的千年飞瀑流泉已然偃旗息鼓。镇边山岭上往日的郁郁葱葱浓荫蔽天的景象荡然无存,荒芜的田野上几只鸟儿在寻觅着什么,张开大嘴汲取世间的一切营养,连土地都张开嘴巴在渴望着什么。落寞慵倦的日头在镇上仅存的民人眼里,多像一坨金黄色玉米面做成的饼子,遥远地挂在遥不可及的天空,总是叫饥饿的人们更加焦渴。
简陋的窑洞是现成的,已确认没有人家存在,但在院子或者在窑洞旁边简单掩埋的老住户的家人的遗体是要清理掩埋的。瓷户的作坊是现成的,案子上尚未揉好的泥团已经干尽,硬生生戳在案子上。轮机上坐泥的位置上倒扣着一只碗,保证再次启用时不会使杂物混入泥中。还没来得及凑够数量装窑烧制的坯子整齐地摞在作窑后面,上面落上了一层厚厚的灰尘,已经看不出来用药上釉没有。灯架上的灯碗里趴着一条干巴巴的捻子,同一个颜色的灰尘给灯碗和灯捻子覆盖上了同样的颜色。窑场上绝了炉火,匣钵散乱地堆放在边厢,荒凉敞开的窑口时不时惊慌地窜出一条精瘦且毛发散乱的野狗。树干上早已不见枯叶,是早年被饥饿的人们捋光的缘故。一两只老鸦孤单的啼叫声传得很远。田野里一片荒芜,蒿草弥漫,在早春的冷风中鼓噪着枯黄的哨音,渲染着寥落与饥寒。人们提上篮子和笼筐走向正在返青的田野,寻找各种可以果腹的树叶新芽,刨开泥土挖出尚埋在土中的草芽,拨开荆棘丛寻找散落在地上的野干果,而把官府散发的种子保留到合适的节令种到田野里,给来年和今后的生计播种下希望。紧接着,人们开始商议恢复陈炉古镇的传统产业,请出当地仅存的百十户人家,移民来的二十四姓三百一十三户人家共举出自己的合族代表,与当地戴、翟、陶、范四姓族人共商恢复古镇陶瓷生产事宜,订立永远和谐相处共同振兴古镇昔日陶瓷生产雄风,共同建造生活新格局的计划。连续三十三天的反复磋商,就断户人家的土地居住窑洞作场窑炉的转接办理相关手续,就陶瓷十一个里社传统分工做一明确,各里社窑场所对应的陶瓷采料山场重新划定,碗窑、瓮窑、黑窑“三行不乱”各举行头,不得乱烧;瓷户、窑户、行户、贩户四户分立形成产供销一条龙。约定重修东西两社窑神庙,所需资费由大家均摊。共请读书人书写盟约并刻石竖碑。在东社南堡子下、西社湾、任家湾和沙梁上面栽植槐树铭记盟约,确定里社专人照看,保证盟誓之树千年常青。
盟誓那天已是金秋时节。两季的辛勤播种加上连续大旱三年之后的充足雨水,吃上饱饭的人们的脸上已经没有了灾害年月的无望与饥饿之色。移民来的人家也逐渐找到了家的感觉,移民与原住居民的脸上都有了喜色与正常的血色。躲过灾害和经过痛失家园之苦的移民们告别了所经历的苦难,已经开始坚强地面对明天的生活。简单的人们总是以为,今天经历的一切都已经彻底过去,明天以及明天的明天以及永远,所经历的一切将不会重演。再生的机运使得每一个人都重新提起了一股改变命运的精神,好好干几年,失去的一切都会回来。很长时间,镇上的妇女每每说起经历过的一幕都会转过身去吐两口口水,意在与经历过的所有灾难做一个告别,诅咒那惨烈的一幕永远都不再出现。
盟誓仪式是在北堡子里面进行的。那时的北堡子建设的形制并不高大,那是大明朝初年地方自保组织做的事。虽经几年灾害年馑,但寨墙坚固,建筑基本完好。爷爷肯定地说盟誓那一天是宰杀了牲畜且喝了酒的。灾难几年,杀猪宰羊早已经是很早的事了,酒也已经是不知道味道的奢侈品了。带着与过去告别的痛快和对重新燃起的希望之火的豪情,在庄严的盟誓仪式之后,所有的男人都喝醉了酒,所有滴酒不沾的人都红了脸,所有的女人都被男人们的豪情所感动,转过身去偷偷端起海碗相互碰在一起,喝得脖子发硬脸蛋红通通。据说一年后,镇上先后出生了三十三个小孩,其中男孩占了二十一名。豪情纾缓了生活的压力,豪情也助长了怀揣对未来的美好祈愿的男女间的亲密相拥。日常的享受造就了日常的生活,异常的境况反倒点燃了人们异乎寻常的激情。多年以后我也知道,20世纪60年代初期经历的那一段困难的岁月,同样也造就了一大批共和国的新公民。这都是后话。
记忆中很清楚的是,当年栽植的槐树在经历了五百多年的风风雨雨后,依然生长得枝繁叶茂。树高六七丈,树身所形成的浓荫直径足有七八丈,紧邻的三家人家都能享受古槐的阴凉。但树身早已中空,里面可以挤下四个小孩玩扑克牌。有一年冬天,寒冷中嬉戏的孩子在树洞中拢起了火,希望冬季寒冷中的玩耍更富有新意。他们从店里妈妈的柴垛子上拽下一捆柴火,从李有老汉家窑背上的麦草堆里抱来大捆的麦草,从店里妈妈的窑背上抱来大捆的玉米秆。火熊熊地燃起来了,烤热了孩子们的手,也烤红了孩子们的脸蛋。孩子们追逐嬉戏,手里举的是玉米秆的火把。当他们在追逐中抬起头来时,全部愣住了。树身中空像一个天然的炉灶,丈三高处空心的枯枝形成巨大的烟囱,抽得树身空膛里的柴火呼呼啦啦带着哨音熊熊燃烧,红彤彤的火舌从丈三高处的洞中喷出,燃着了附近的枯树枝,枯树枝的火苗上卷又引燃了高处的喜鹊窝。大火从树根烧起一直烧到顶部,噼噼啪啪的响动惊来了大人们。雪块和水缸里的水浇上去,再用耙子搂出残余的柴草,树洞里的火势很快被控制,树上的枯枝没有了洞中火苗的助力也慢慢平息下来。树顶上的喜鹊窝的柴草不紧不慢地燃烧着,直到柴火耗尽。大槐树在中间被烧出了一个空阔的大洞。近千年的古槐树经历了一场空前的浩劫。当着那么多乡邻的面,四家孩子的家长都表现出少有的愤怒,惩戒了自家的孩子。那四个孩子中就有我,而我一直以为那只是玩耍时过了火,心里害怕大人们的进一步惩罚,嘴里却强辩:“不就是个老得掉渣子的槐树嘛,死了正好烧柴用,当什么真?”父亲看了我半天,一改往日教训孩子时的严厉。沉思良久,才说出了有关大槐树来历的故事。全家人都惊呆了,一向忙于生计的人们谁会经常留意身边司空见惯的一棵老槐树的故事?父亲感叹地说:“而今,是没有几个人知道这棵老槐树的故事了,也没有人知道这棵老槐树的真正意义了。”这个事自此画上了一个句号,但在我的心里却埋下了一颗种子。随着岁数的增加,这颗种子慢慢生下了根,也长出了一棵树,而且愈长愈繁茂,长得我的心房里已经装不下,常常顶得我吃不好饭睡不好觉。这棵树到底意味着什么?奇怪的是,这个被我称为老得掉渣而被父亲敬畏为神的老槐树在经历了那样的肆虐之后,来年的春天照样焕发出了勃勃生机。只是,树洞中烤焦的龟甲裂板却永远留在了老槐树的身上,直到那一年雷电交加的暴风骤雨中,一阵惊天动地的雷声在乡人耳边震响,一阵撕心裂肺的巨木折断的声音伴随巨物倒地的轰隆声后,这棵生长了近六百年、记录有先祖们盟约、见证了陈炉陶瓷最近两个朝代巨大发展的神树轰然倒下了。当时,我看见了靳秀才慌乱惊悚的表情,看见了店里妈妈眼里混浊的泪水,看见了梁家老太太内心深处的一声叹息和哀悼,还看见了许多势利的人的行为和表情。我知道,有关大槐树的这一段历史结束了,就像一个人失去了生命一样可以盖棺论定了。只是,还有多少人知道这棵树的经历和意义呢?和这棵老槐树同时栽植的四棵槐树,任家湾和沙梁上的槐树更早前就没有了,原因不详。西八社湾里的那棵大槐树很早也倒下了。那是在发生了那件震动古镇且至今仍被后人传说的大事情之后,在一场旷世的雷雨之中倒下的。同样的结局是,中空扭曲的树身已无取材的可能,所以很快被近处的人家用斧头锯子肢解,化成炉中的熊熊烈焰。历史总是惊人的相同。不过,东三社的槐树是在20世纪70年代倒下的,西八社的老槐树是在20世纪之初就早早倒下了。岁月演进中,人们在非常久远的时光里,在残酷的自然灾害面前,都显示出极端无奈的羸弱和渺小,甚至任凭肆虐的大自然驱赶与屠杀。那一场场的旷古灾祸中的生离死别和颠沛流离,形成了地方文化的断层甚至倒退。文化研究者显得茫然和无助,但从历史的角度去考量,这其实是人类进化史上不争的事实。脆弱的生命体难以抵御残暴无常的灾难,唯一的选择就是灾难过去之后的重新开始与探索。古镇几千年陶瓷炉火几经灭顶之灾,但在大难之后又顽强地燃烧起来,这是一方山水养一方人的自然定数,抑或是重新繁衍起来的住民的生存追求。但无论如何,不管是灾难连连还是住民大幅更迭,只是那一口炉火却从未真正熄灭,成了中华大地上一脉相传的生生不息的炉火……
像上述的移民当年所经历的灾害一样,类似的灾难并不以人们的意志为转移,该来的还是要来。明朝崇祯十二年(1639年),清朝光绪三年(1877年),还有民国十八年(1929年)等,都演绎了历史上被反复上演的剧目。灾祸过去,陶业凋敝,后人再兴陶业的时候,老的传统的技艺就要在新的基础上去重新探索。陶瓷专家们始终弄不明白,为什么前一个历史时段发展得如此之好,所出的产品技艺如此之高妙,为什么随后所出的产品反倒不如以前的?核心的原因是社会发展过程之中所蕴含的巨大变量,使得一个行业几乎遭受了灭顶之灾,灾后的一切又得重新来过。这不是科学技术的传承,这是社会学的研究范畴。历史过程中的传统技艺,是精妙异常的,同时又是不断创新的。同官县志载:“崇祯十二年,大旱,自正月不雨至于秋七月;八月,雨雹,半日乃止;岁大饥,斗米一两,人相食。”“光绪三年,大饥,人相食,卖妻鬻子,逃甘肃者无数。十八年,旱,牛疫,十室九空。二十四年,雨雹,麦无收。二十六年,自夏徂冬不雨,粮价奇昂。二十七年,大饥,人食树皮草根。”“民国十八年,旱灾,大饥,斗粟七元余,人食树皮树根殆尽,死者无算;冬,大雪,果树多冻死。十九年,大旱,麦秋无收。二十年春,旱,殒霜杀麦;烈风怒吼,昼夜不息;夏,北区雹,麦秋无收。又按,自十七年至二十年大旱四年,南区东南区颗粒不收,中东北西四区赖暴雨,十八年秋薄收。是时兵匪相乘,南西各区杀人甚众,搜刮炮烙,十村九空,灾民达二万余口,实数百年来未有之劫也。”……数不胜数,不胜枚举。经过一场浩劫之后,人们都在庆幸,该来的或许都来了,今后一切也许都好了,但是人们忘了,该来的还是会来的,生生世世永无穷尽。只是,在灾难面前我们是否有足够的抵抗力以保证我们能够渡过难关,这才是重点。自然灾害或者战争,都会将普通人的命运推向极点,在波谷浪峰上能够全身退出就是最大的胜利和成功。而在这些波谷浪峰之外讨论陈炉古镇陶瓷业的兴兴废废,那注定是永远也找不到答案的。不管陈炉陶瓷历史上的哪一个或几个时期创造了无与伦比的辉煌,无论今天陈炉陶瓷产品与古代一个或几个时期所出精品有多大的差距,我都会为我的古镇的历代先祖而自豪。作为小镇的后代,我不为失传的技艺抱憾,我为他们在曾经经历的大灾难之中所体现的无畏精神和永不服输的态度而骄傲。也许有人更在乎自己的藏品能价值几何,而我更看重的是它们终于走到了今天而不是留在昨天的历史书的字里行间。
秀才牟松堂是爷爷老姑的儿子,是老爷爷的表兄弟,是爷爷的表叔。秀才牟松堂是被生活所逼而挽起帽根子卷起袖子带领子侄做陶兴家的。几十年的打拼,凭着自己读书人的悟性,把他的作坊安排得井井有条,把他的陶瓷产品做出了文化的品位,由此也赚取了独有的利润。他的窑场生产的小货窑产品成了小货窑的代表作,成了其他窑场跟风的对象。几十年过去了,当家族生活有了坚实的基础,儿子主动要求替下他时,老秀才便毅然决然地放手让儿子全面接管了家族和作坊窑场上的一应事务,自己重新整理衣冠走进书房,将多年束之高阁的经典请下来,拂去灰尘,埋头进入自己多年前誓言终生精研圣贤经典的学人状态。每每有人去长安城或者有往来省城的客商,老秀才都会列出一串长长的书目请人代购或者寻找。几年过去,老秀才的书房里已经层层叠叠变成了一所图书馆。每当老秀才从书房出来,满面的红光与喜庆,像抱了一个金娃娃一样。食客喜大餐,游者在深山。作为书生的老秀才一下子像找到了自己心向往之的事情,兴奋得吃饭时都失去了往日的从容,淘气的样子叫老妻常常捧腹开怀。老妻点一下老秀才的脑袋,嗔道:“老瓜咧,连饥饱都没紧慢咧。你慢慢吃又没有人与你抢着吃。”老秀才答道:“老婆子有所不知啊,书中自有天地宽。耽搁了多少年,谁知道今天还有这样的福气,能够安安静静坐在书案前去读书。啊呀呀,有福啊!”说着话,那已经白霜浸染的大脑袋摇得像个拨浪鼓,眼睛依然笑成一条缝,其陶醉其间的痴迷让妻子也充分地感受到了生活的幸福与充实。
清明刚过,阳光已经是八分的炽热。雒秉顺依然是小心翼翼地把妻子和儿子送到将台子的灰山峁上,将妻子的手与儿子的手连在一起,看着母子俩一步步下了窑院才转身去料理家里的事。冬天似乎是慢悠悠地到来,而春天总是一下子就撞到了面前。爷爷雒武那时候还是十一二岁的孩子,但护送母亲在他已经是很熟稔的事了。从他懂事起,父亲对母亲的照顾早已经是一种固定的家务事。他不是十分清楚根源在哪里,但他多年来经见的有关母亲犯病的事给他留下了极其深刻的印象。他也不知道母亲什么时候成了这个样子,似乎是母亲回来以后就是这样,父亲就时常照顾着母亲的每一种要求。只要是母亲要求的事,父亲都要千方百计地去做,这已经是家里的一条定律。
听见雒武用脆生生的声音叫表叔,上窑里走出略显富态的老秀才的妻子,面容慈祥。书房窑洞里挑开门帘走出老秀才,一只手扶着花镜,另一只手里还卷着一本发黄的线装书。老秀才脸上红亮亮的,像婴儿一般的红润。自自然然,老秀才的妻子牟贺氏谷香拉着雒武母亲的手进了上窑。牟松堂卷书的手一指,笑吟吟地转脸瞅瞅书房方向,雒武会意地点点头,一老一少就转进了书房。老姑虽然不在了,但两家的走动似乎还越来越亲近了。两个女人自是因了走动交流得多所以很亲热,这一老一少的亲近却是奇怪。深居简出的牟松堂老人除了清凉寺的九问和尚外,极少与他人交流自己读书的体会和研究的结果。自从与小雒武建立了教学与聆听的关系,两个人就都感到了一种奇怪的吸引和融洽。屁股尚未坐定,雒武就催着说:“快开始讲故经,把我都想疯啦。”牟松堂提起小火炉上的茶壶给自己斟上茶水,又给雒武倒了一杯白开水,才从镜片上方露出眼睛问:“今儿想听哪一段?”雒武想一想说:“讲讲你为什么这么多书。”牟松堂一愣,皱起的眉头立即又舒展开来:“这个好说。因为你的先人是创造书的人,所以我就爱读书。”
“我先人比你还有学问?”
“你们雒家的先人可是大学问家,他们创造了书我们才有书读啊。”
“你咋连我先人都知道?快给我说。”
“不急不急,我慢慢给你说来。”
说起来话就长了。咱们这方山水间的许多东西都有非常遥远的渊源。例如说姓氏,明朝以前陈炉古镇的原住居民有戴、翟、陶、范四姓人,明洪武永乐年间连年灾祸,咱们关中受灾严重,才有了后来王、段、宋、郭、张、高、崔、任、梁、侯、靳、郑、许、李、赵、田、穆、武、孙、雒、徐、牟、呼、孟等二十四姓从山西洪洞大槐树下迁来。其他如刘、曹、牛都是别地方迁来的。你们雒姓,就是一个可以追溯好几千年一直到很古老很古老的尧舜时代的古老姓氏。相传黄帝有二十五个儿子共分十二胞族,分别为姬、姞、酉、祁、己、滕、箴、荀、僖、任、儇、依。有一本书叫《姓觿·十乐》中说,黄帝的儿子“任”建立了古雒国,并说络、洛、雒同出一源。还有一本书叫《汉书·古今人表》载:舜友有雒陶。大秦帝国时的名相商鞅的老师所著的书《尸子》中说:“舜事亲养老,为天下法。其游也,得六人,曰雒陶、方回、续身、伯阳、东不识、秦不空,皆一国之贤者也。”这话是说,古代的大圣人,也是上古时期中国所有民众的王。他照顾自己的老人,他的孝行被全天下人所效法和模仿。他在游历治理天下的过程中认识了六个高人,其中就有你们雒家最早的先祖叫雒陶。当朝学者孙诒让在他的著作《墨子间诂·所染第三》中推断,雒陶其人就是尧舜同时代的东方鸟夷部落的头领皋陶,曾被孔子列为“上古四圣”之一。传说皋陶其人面色青绿,嘴唇像鸟喙。他制定刑法、推行教育,助尧舜禹推施“五刑”“五教”,应该是中国司法和教育的鼻祖。大禹继位后曾举荐皋陶为自己的接班人,但皋陶在大禹之前就死了;大禹又举荐皋陶的儿子伯益为自己的继承人,但大禹的儿子启认为他的父亲应当将治理天下的大任交给自己而不是伯益,就将伯益杀了。从那时开始,中国上古时代的禅让制度就正式结束了。因此,尧舜禹时期的雒陶就是你们雒姓最早的祖先,你们的祖先为创造华夏民族的古代文明曾立下过不朽的功勋。如果不是你的先祖命短,如果不是大禹的儿子启违抗他父亲的遗命武力夺取了王权,你们祖上两代人都差一点成为中国上古时代尧舜禹之后的天下帝王。那该是何等的大贤大能啊……
“好几千年是多长时间?”
“非常非常长,长到数不清的年月。”
“那你是咋知道我先人的?”
“读书呀。书上什么都有,或者说,你想要什么书上就有什么。书是好东西呀。有了书,人就有了精神。有了书,人就有了向往有了盼头,就有了生活的精气神啊。”牟松堂老人说这话时,目光从眼镜的上方透过,与雒武的目光直直连在一起。“以天下为己任的古代圣贤,那是担当天下重责的人哪,该具有多少大智慧和超凡脱俗的胸怀还有坚韧不拔的意志力呀!”牟松堂眼睛居然亮晶晶的,那既是对古人的景仰与缅怀,也是对自身年轻时无力报国被贫穷所困不能建功立业所发的感慨。
这些话雒武从来没有听说过,也从来不敢想自己的血脉在那么久远的时代存在过,还建立过那么大的功勋。与先祖相比,自己该是何等的卑微和渺小呢!
看着雒武完全沉浸在对先祖的深沉的追慕之中,牟松堂想要轻松一下气氛:“武侄呀,再给你说一段故经,说说咱们今天生活的这片土地。”
太上古时期的黄帝的孙子叫颛顼,颛顼的孙子叫帝喾高辛氏。高辛氏有四个妻子,分别为姜嫄、简狄、庆都和常仪。姜嫄之子为弃,是周部落的祖先;简狄生契,是商部落的祖先;常仪生挚,庆都生尧,挚和尧先后继承了帝喾的王位。姜嫄之子弃因善农桑被封为后稷,主管天下的农耕事宜。到了后稷的曾孙公刘时,天下时为夏桀当政,废农桑而厚牧采,就撤掉了公刘从祖上继承下来的农师职位。公刘一怒之下带领自己的家族涉渭水向北部山区发展,寻找自己新的家园,并很快使这一块新的土地成为当时天下农业最发达的地区。不仅如此,他还“取砺取锻”,开创了最早的冶铁工艺,于是天下物名就有了豳豆豳草豳铁豳犁,极大地改善了当时的生产生活条件。他的儿子在他丰厚基业的基础上建立了古豳国。时商汤对公刘的业绩给予了高度评价。到了公刘的第十代孙古公亶父时期,《诗经》中一首诗《绵》这样颂扬古公亶父:“绵绵瓜瓞,民之初生,自土沮漆。古公亶父,陶复陶穴,未有家室……”这里说了两个意思,一是“自土沮漆”说的就是今邠县、旬邑和同官这一块地方,沮漆就是我们这里的沮河和漆河,周人先祖在建立大周朝之前的兴业之地就在我们脚下。我们北堡子上面的兴山寺里面供奉的是何人?供奉的是周人的女祖姜嫄啊!兴山寺中有方空地,中间高四周以凹形区别开,传说那就是古豳国人祭天庆丰收的最早的灵台啊!后来迁岐山,再后来迁丰京、镐京,才又建了更大的灵台。听听《诗经》中灵台的歌颂:“经始灵台,经之营之。庶民攻之,不日成之。经始勿亟,庶民子来。王在灵囿,麀鹿攸伏。麀鹿濯濯,白鸟翯翯。王在灵沼,于牣鱼跃。虡业维枞,贲鼓为镛。于论鼓钟,于乐辟雍。于论鼓钟,于乐辟雍。鼍鼓逢逢,蒙瞍奏公。”这是颂扬在王道教化之下,万民乐业,天下归附,民人为祈求风调雨顺,五谷丰登,踊跃修建祈天灵台的情景。
沉吟了许久,牟松堂才接着开了口。想想吧想想,祖先就在我们脚下开垦过土地,创造过古代的文明。另外“陶复陶穴”,我们今天居住的都还是先祖们创造的“有巢营窟”呀。陶复是与地面一样平挖进去形成的窑洞,而陶穴就是先由地面挖下去再平挖进去的窑洞,就是我们的“下梯式”窑洞。上下五千年的传承呀,居然没有变化,因为直到古公亶父后来迁到岐山的周原才开始建造宫殿,从而脱离“未有家室”的状态。最重要的是,如果“陶复陶穴”就是以陶砖箍起的平窑和下梯子窑,我们自古住的砖窑就把我们制陶的历史往前推演了三千年。三千年啊!怪不得崔道台崔乃镛诗说:“有巢营窟周陶复,郁郁千家烟火迷。山外遥看长不夜,星流月奔互参差。”印证的就是“自土沮漆”“陶复陶穴”的话。正因为他对以上论断有了明确的认识,也看到了兴山寺里蕴含的历史故经,才捐专款重修兴山寺。但他弟弟显然没有研究过这段历史,没有重修兴山寺却在其南边新建了一座娘娘庙。当时崔道台在四川东川任上并不知情。回来看了娘娘庙,气得又写了一首诗:“兴山古刹一荒城,丹霞绮宫茂草生。布施金钱谁攫去,幽期胜慨思纵横。”暗暗谴责了那位有负重托的人……
牟松堂老人缓缓地讲述着,完全沉浸在对陈炉古镇久远历史的追忆之中。话音落地许久,老人的目光依然痴痴地停留在那把古朴的煮茶的大陶壶仿古根壶提梁的虚空里。那把壶古根盘错不施釉色,提梁枯枝曲回,壶两侧各书“有道”二字。雒武静静地等待着,生怕自己出大气的声音影响了老人的思路和兴致。历史对雒武来说统称为“以往”,其久远与丰富他哪里有机会听到?在老人的讲述里描摹其久远和宏阔,揣度其高旷与贤智,像妻子梅氏给他讲商道及陕西商人在苏州扬州一样,他坚信自己从中得到的启迪与感悟比别人要多许多。多少年过去,也读学人南怀瑾文集《孟子旁通·寡人好货》篇,知道老秀才描述《诗经》“自土沮漆”就是指古同官的沮河和漆河流域,这话是真实无虚。
“武侄啊,世事太深厚久远啦。要把自己的目光放到更高更远的事情上。你们这一代人就会有大出息的!”自此,牟松堂老人的这句话就时常在雒武耳边萦绕。两个时辰的故经给雒武打开了一扇一直未曾开启的门,让他看到了一个博大精深埋藏千年的大世界、大境界,感受到了人生的短促。外面还有那么广阔的世界,除了陶瓷和煤炭,世界上还有那么多好东西,我们所经受的磨难与艰辛并不比我们的祖先更多更深重,甚至与他们在努力中付出的艰苦卓绝根本无法相比。从爷爷到父亲,他们都是在寻找糊口的生活目标下孜孜以求,用辛勤与汗水换个温饱,最高的享受是闲暇时光听一段秦腔,他们对世界对生命的认识仅仅停留在戏剧里面的悲欢离合。如果不是日子的宽裕,他们的脚步最多止于同官县城,对西安和西安以外的世界会是一片模糊,何其悲哉!雒武感觉自己肩上顿时有了沉重感,脊梁也立时挺直了起来,感觉自己一下子长了十年。
从听完表叔牟松堂老人讲的关于雒家先祖的故事后,雒武产生了要求读书的强烈愿望。听了儿子的想法,父亲雒秉顺犯难了。妻子桂月的心病就在儿子身上,桂月必须时时看见她的儿子,尤其是犯病的时候,不见儿子就等于要她的命。把儿子的手紧紧攥在手里,看见儿子平平安安,桂月的心一松,沉沉睡一觉,所有的病症就会一扫而光。每一次都是这样。儿子提出要读书,一下子叫他刚刚放下几年的心又揪紧了,那一段他永远不愿意再提起的往事又浮现在脑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