雒武父亲雒秉顺一生做了一件理亏的事:为了保住儿子的命他没有阻拦妻子桂月卖掉自己换取一斗回茬子小玉米,任由甘肃客商用骡子驮走了自己的结发妻子。雒秉顺一生做的另一件舒心的事是:他早早放下了炭窠上的事,一心一意伺候只身一人从遥远的甘肃凉州逃回来的妻子桂月,像伺候自己未成年的孩子一样坚持了后半生,直到妻子离开人世。雒秉顺像失去了母亲的孩子一样号啕大哭了一场,亲手为妻子沐浴更衣,亲手抱着妻子的遗体停放在祭堂上,最终抱着妻子的遗体安放入棺,才叫老舅家赶来的长者举斧扣棺。即使是在坟头上结束了一应烦琐的入土仪式后,他也是最后离开的人。他捧土到招魂幡的长杆下,细细砸实壅土,又用柏枝将已经拍打得溜圆的坟山刷扫了一遍,才在子侄们的搀扶下离开了那块精心挑选的坟地。他留下话,这一片坟地今后就是雒家后辈人的坟地,他的坟一定要挨着妻子的坟。
雒秉顺在家族史上既是一个绝情的人,又是一个极富人情的人。大清朝光绪三年(1877年),中华大地发生了一场波及范围极广的灾害。先是旱灾,夏粮颗粒无收;后是蝗灾,飞蝗过处赤地千里。以往荒年人们赖以活命的树叶都被蝗虫一扫而光。像以往任何一次灾难一样,死的人多了,就连葬的人都没有了。宅院里镇道上窑屋炕上,到处是饿得仅剩一把骨头的尸体,活着的人都爬到山里寻找一切可以下肚的东西,或者逃往自己认为还有活命希望的外地。无人掩埋的尸体腐烂变质,散发出盈村蔽野的恶臭,于是一场不可避免的瘟疫像一只捉弄苍生的黑手伸向了根本无力自保的苍生。灾难的范围从河北、山东、河南、山西、陕西,到秦岭淮河以南的四川、江苏、安徽,史称“二百余年未有之灾”“丁戊奇荒”。史载,灾区“炊烟断缕,鸡犬绝声,父弃其子,兄弃其弟,夫弃其妻,号哭于路途。是冬及次年春,或举家悄葬,成人相残食”,官方称的死人数量是一千三百万。到1878年,灾区仅存的人连割食他人尸体的力气都没有了。遍野尸体被狼及野狗撕扯叼食,人间是一片凄惨的地狱景象。
年事已高的高祖父高祖母都因抵抗不了饥饿所带来的衰弱,在大灾第三年的瘟疫中没有撑持下来,先后跌倒在茅厕和炕下,在连哀怨也没有气力产生的饥饿与羸弱中逝去。曾祖父在请人入殓父母遗体却找不到人的情况下,自己抱着父母的遗体入殓并钉上了棺钉,一直在祠堂存放了两年之后才入土为安。此时的曾祖母桂月才二十四五岁,正是身体强健的时期,但在大灾之年已经被折磨得形销骨立。将仅剩的玉米芯与黑豆做成的硬疙瘩送进儿子的嘴里,一个严酷的事实摆在了一家人的面前:或者全家人一起等死,或者有一个人换取食物使另外两口人活下,集体逃荒可能意味着集体死亡。最终,以一斗回茬子小玉米为价,甘肃客商将已经瘦骨嶙峋的曾祖母架上了骡子。曾祖母手里攥着半块玉米面窝头,回头看看自己的儿子和丈夫,眼里是一片混浊却流不出一滴眼泪。陌生客商一路走去,留下浓浓的烟草的味道在旷无人迹的村道上肆意弥散。驮着祖母的骡子打着响鼻渐渐没入初冬的枯黄。曾祖母塞在儿子和丈夫手中的小半块玉米面窝头还含在两人的嘴里,他们望着远去的妻子和母亲,目光呆滞像在观看着由陌生人出演的苦情剧一样,感情的波澜在饥饿与灾难面前已经失去了冲击与撕裂的力量。司空见惯了的生离死别已经麻醉了所有还能呼吸空气的孱弱的人们。余阳没有温度,光线只是一种陌生的存在。一骑驮着亲人远去的剪影在夕阳斜晖里逐渐变小远去,最终消失在灰色的山岭背后。雒武在回忆当年情形的时候说,人已经麻木到等待死亡来临的无所谓的境地。眼见身边的人一个个地倒下去,活着的人认为这在自己也是迟早的事。有关这场灾难对这个渭北小镇的伤害,最客观也最理性的描述是:陈炉小镇原住居民八百户,灾后变成八十户。
像明朝时候关中大灾之后人口稀少,需要朝廷官府层层动员去征发移民一样,光绪三年(1877年)开始的自然灾害又一次将陈炉古镇的发展推上了绝路。照此推演,如果将基数为八百户的一个特殊产业镇的人口突然之间降到八十户,这个特殊行业主要技术中最精华的部分还能传承下来多少?研究者一直不明白历史的这一种断节原因是什么。现在,真相大明了。不仅如此,因了我们故事的需要,举出了以上的几次几乎导致陈炉古镇遭受灭顶之灾的自然灾祸。其实,从历史的记载看,像这样巨大的天灾人祸还有好多次,哪一次都是难以突破和恢复的。
熬过冬季,曾祖父雒秉顺在饥饿的长期折磨下,嘴角哩哩啦啦流着黄色的口水,吞咽东西时能够听见咕咚的下落声,稍有不慎就会呕吐。胸间隐约能够看见内部脏器颜色深浅的变化。又一个迟迟到来的春天降临的时候,树上的嫩芽成了人们竞相攫取的生命资源。柳树、榆树、槐树是上品,其他苦涩味极重的树叶经蒸煮后用凉水浸泡去毒才勉强可以充饥。漫山遍野的绿色成就了灾后余生的生命的春天。
到了深秋季节的一天。打开窑门深吸一口新鲜空气的雒秉顺,突然发现院墙边斜靠着一个人,没有一丝动静。那年月随处见到的死人多了,也就不惊奇了。走到面前试试鼻孔还有丝丝气息,就撩开已经粘在一起的毛发,咋看咋像一个人。呼唤儿子端出一碗水送到嘴边,来人竟然不会吸吮,勉强喂入也没有反应。雒秉顺半抱半拖将来人斜靠到柴火堆旁,儿子的嘴咕叽地说:“像我妈……”雒秉顺一惊,再仔细看看,是有点像。咋可能呢?再仔细看,是像,就是像。赶紧抱起人来安顿到炕上,端出剩下的稀粥给来人往嘴里喂。
故事就是这样发生了:被贩卖到遥远地方的曾祖母一路讨要又回到了自己的家。当她醒过来之后,一手攥住儿子雒武的手就再也分不开,任谁解释都没有用。她一手攥着儿子的手,一手不断地抚摸儿子的脸、儿子的脑袋,抚摸儿子的肩背,怎么都看不够,只是说不出话来。直到晚上,邻居婶子嫂子再三捶背揉肩都不算数。雒秉顺请来任家湾见多识广的老道人温十二,豁开众人甩开臂膀,照着曾祖母的脸扇过去,哇的一声曾祖母终于哭出了声。
多年以后人们在曾祖母的断续回忆中知道了她被卖到甘肃平凉,又如何历尽艰辛,在当时道路难行,狼虫虎豹还是人类生存一大祸害的时候,一路逃荒要饭历经半年时间才回到了自己的家。此是后话。不过曾祖母回来之后,每过一段时间或者一急之下找不到儿子就会犯病,口吐白沫,身体抽搐,全身大汗淋漓,不省人事。只要把儿子的手紧紧攥进她的手心,一会儿就会渐渐地转过神来。极度的惊吓和极度的恐惧,使得曾祖母的一生都生活在一个历史的截面上。不发病时曾祖母与人交流生活的枝枝节节都很正常,但在曾祖母来说,她没有过去的回忆,也没有将来时日的安排,她享受的是有儿子的和平的日子,感受的是当下有吃有喝的平静的生活状态。有丈夫管理家里的事,有儿子的健康成长和安全,在她来说这些已经足够了。除此之外的任何状况在她都是不能接受的。她回来这么多年,生活的状态就是按照她的病情的要求在进行,打破常规就意味着要使她承受更多的压力,经受更多的病痛。这是曾祖父雒秉顺不愿意看见的。
雒武听了牟松堂老人关于读书的好处的高论,当下对父亲提出要读书的要求,无疑是一件令父亲非常作难的事情。父亲要照顾母亲,还要照看炭窠上的生意,母亲一刻离不开儿子的身影,而儿子坚决要求读书。当时不读书的人多啦,鉴于妻子桂月的精神状况,雒秉顺早已放弃了送儿子进学堂的想法。但现在儿子要求读书上学堂又是另一回事。不能掐灭儿子的想法,又不能不照顾妻子的身体。雒秉顺旱烟锅子明灭了一夜,次日找来族里的几位长者,说出了自己的想法:“祠堂多年欠维修,先人们的灵位都摆不正,是大不孝的一件事。族里的塾师在祠堂偏窑里启蒙,黑灯瞎火不说,窑洞去年也两次发现漏水,也当在维修之列。鉴于目前情况,麦收之后就抽劳力即刻开始祠堂维修工程。祠堂所属地亩的积蓄还有一些,但肯定不够,大家按户还要摊一部分。大家议一议看行不行?”给先人修祠堂没有人有意见,有人提出塾师和学堂咋办?雒秉顺说:“这个我想了,我院外的草料窑宽敞坚固,我尽快叫人收拾一下,学堂就安置在那里。塾师住在原处,好在也近,吃饭还按过去的安排。”提议很快被通过。不出十天,雒秉顺家窑院外原草料窑被整修一新,宽敞明亮不说,活动场地也比过去大了许多。学堂顺利乔迁新址,孩子们欢天喜地,塾师靳先生满脸的严肃也变成了喜悦。雒武顺利进入学堂读书,学堂门口静坐或徘徊着雒武的母亲。看着雒武读书,母亲的欣慰时常挂在脸上。因为知道儿子在那里,常常能够听到儿子的读书声,母亲犯病的次数也减少了不少。雒秉顺心里是少有的高兴,儿子有学上,妻子有照看,两全啊!但一想到妻子病的来历,想到儿子上学读书的要求竟然是由儿子自己提出来的,作为丈夫和父亲,雒秉顺的内心像猫抓了一样的挠疼。父母亲死在吃不饱饭的灾年,妻子以自身换家人活命逃回又身加病症,儿子十一岁因要照顾病重的母亲而不能进入学堂,这一切都是为什么?是自己没有尽心吗?是家人不尽职尽责吗?都不是。但一个不争的事实是,父母亲走了,走得令人痛心疾首。妻子历尽千辛万苦回来了,可其身心却因此落下了病根子。儿子是聪明而优秀的,但又不能和同龄的孩子一样生活,甚至连读书都要自己提出。如今问题是解决了,可他的内心却因之更加难过,儿子差一点就被自己剥夺了读书的权利。夜深人静了,望着儿子熟睡中的憨厚模样,雒秉顺心里像喝下了一大碗醋,纠结得难以入睡。自然灾害过去了,但灾害带来的何止是家破人亡、行业凋敝?那是久久都会给每一个人的生活打上无法躲避的烙印的灾难后遗症的延续。
上学以后的雒武像变了一个人,由一个调皮散漫的孩子一变成为一个书虫。认识的字读,不认识的字先端详,仍然不会再问塾师,竟渐渐开始自己读书了。再去听牟松堂讲故经就很快进入了角色。
转眼已是秋季,窑场生意大半已经恢复。尽管产出不多,但各瓷户家的作场上大半已经晾晒上了陶土,成列成排的坯子晾在场上,药坯的作匠左手揽坯,右手药坯,动作像极了表演,自在投入痴迷的程度叫人惊异与艳羡。随着药坯人的移动,一排排上了釉子的碗坯在阳光下显示出晶晶亮色。缸盆窑场上药的人就没有了这般轻松,要么一人双手进行,要么两人抬起进行,其场面少了几分表演多了几分技术与庄重,配合不好,前功尽弃。瓷窑上,正在紧锣密鼓升窑温的有十几户,仔仔细细将陶坯装入窑炉准备生火的有三四户。还有不少正在收拾窑炉,计划在秋收之前再烧出一窑产品,赶早不赶晚。秋田里是丰收的景象,漫山遍野的秋作物一片金黄,玉米、谷子、糜子、豆子,都是沉甸甸的。上天有时候是很会捉弄人的,翻脸时一不做二不休像要对天下生灵赶尽杀绝,顺溜时就好像一个乖巧能干的汉子将人间的事打理得井井有条。连续三年,不是小丰收就是大丰收,灾难已经像遥远岁月的故事一样变成了记忆。大车店里有了往来的客商,窑炉前烧窑师傅端起学徒娃精心沏泡的浓茶惬意地吸溜着,谈天说地。东家媳妇西家公,北头老汉背炭翁,东沟子扯到西凹里,是无比的从容。孩子们在抓子或丢方或斗鸡,喝喝喊喊,镇巷子也有了被挑逗起来的鸡狗的鸣吠。生活的正常情景又回到了人间。
这一次去看老姑已经不用父亲送到将台子上了。上学以后的雒武说话做事已经显示出叫父亲惊喜的沉着和冷静,任由儿子牵着母亲的手走出家门,一路向西湾里走去。雒秉顺的心里有了实实在在的踏实感。
没有了昔日的闹腾,雒武静静坐在牟松堂书案旁边,像模像样地品尝着牟松堂端来的茶水,表情凝重地要求:“表叔,又来听您讲故经了。今后我想常常来听您讲故经。”雒武这一番庄重的表述叫牟松堂吃了一惊:上学已经渐渐地改变了一个人的轻狂与浮躁,这就是教化的奇迹呀。牟松堂也不推辞,很快进入了状态。
你已经长大了,该让你知道一下世间的大事体啦。我想叫你认识一下咱们现在居住的这个小镇。
西安原来不叫西安叫长安。最早的周朝就在长安之南河岸边建立了都城,叫丰京,后又建立了镐京。秦朝的时候,都城在长安西边的咸阳,汉朝又回到长安城。以后,唐朝又建都城很多年。当时的长安城那是全天下的大都市,许多外国的商人都到中国来做生意。陕西关中是一块风水宝地。从西安往北,延伸着自古以来联系关中政治经济中心与延安榆林一直往北深入大漠蒙古高原的一条大通道,而就在这条大通道即将离开关中平原跃上黄土高原的南缘,有一个数经变化而谁都不敢蔑视其重要性的小城同官。古同官县志称:“同官自西汉建邑,密尔京畿,介在三辅,扼塞延榆,襟喉关中,诚要地也。”其“北道崇山峻岭断崖绝壁,昔人谓险阻佳于他处,岂偶然哉!”金锁雄关巍峨踞于县北,南控关中之咽喉,北据塞上于锁钥,绝对一夫当关万夫莫开。就在同官县东南部绵延逶迤的群山间,悠悠然然一座古镇,朝夕炉火明烛照天烧,千年炉烟扶摇直上九重云霄,将一个陶瓷的神话演绎得生机勃发,蔚然开辟出这个地方对人类对西北中原广袤大地历史进化的特殊境界。这就是咱们的陈炉镇。耀州瓷的千年炉火传承不断的古瓷坊,使她的知名度随着数千年承载这里民人心血与智能的陶瓷产品而闻名遐迩。
陈炉古镇从何时起有了先民们活动的踪迹?从何时起开始被称为因着烧造陶瓷久远缘故而得名的陈炉镇,烧造陶瓷的创世纪是在什么时候?至今没有一个明确的答案。小小陈炉镇,“其山自麓至巅皆名陶场。土人烧火炼器,弥夜皆明。每值春夜,远眺之,荧荧然一鳌山也。”“陶场南北三里,东西延绵五里,炉火杂陈,彻夜明朗,故有‘炉山不夜’之称,为‘同官八景’之一。”“周陶宗古迤长兴”,是说陈炉冶陶历史悠久,且遵宗古法,继往开来,长久不衰。
陈炉造瓷久远,民人赖以为生,必感天地之垂赐造物之感化,即建造了窑神庙。庙中供奉有虞舜、老子、雷公。西厢陪有山神土地,东厢祀有牛王马王。为何供奉虞舜、老子与雷公,无有记述。据推断大概如是:虞舜曾“昔者耕于历山,陶于河滨”,被敬为陶瓷之祖,尊为陶神。由此冕旒龙衮,拜在上位。次为老子,道教始祖,精火炼丹,深谙火候精要,被列陶宗。并且坊间盛传老子曾到陈炉,察看此地形后慨然叹曰:“天下事即如此矣。”遂上石马山莲台坐定闭关入道,须臾天现九龙,盘旋甚久之后一场旋风托老子飞升西天。至今石马山上还有莲花台遗址,店上以西尚有九龙沟。这些都是传说而已,不足为凭。下位为雷公,其为造器之神,又掌管雷电,“主天之灾福,持物之权衡,掌物赏人,司生司杀”。其外,土地山神供原料,牛王马王供力量,此庙堂之设计岂不齐全?陈炉古人崔道台乃镛诗曰:
岭上栖云岭半霞,苍崖碧树出人家。
层层洞口琼云护,九岛三山向背斜。
一轮旋转地浮空,范土为形物象工。
炽炭洪炉如炼石,前民利用酬神工。
爷爷后来也知道,耀州瓷的影响远远超越本地邻近的旬邑窑、甘肃的安口窑。河南的临汝窑、宜阳窑、宝丰窑、新安城关窑、禹县钧窑、内乡大窑店,都被确定为耀州窑系的延伸。广西的永福窑宋朝时产品印有耀瓷风格的缠枝菊花纹饰。远至东南海隅的广东西村窑其花饰与耀瓷相似。广西兴安、桂林、藤县、容县,江西吉安宋时陶瓷制品均有耀瓷痕迹。北京故宫馆藏耀瓷精品是北宋末金人攻陷汴京悉数掳掠到北京——金中都去的。除此,上海博物馆、南京博物馆、景德镇陶瓷展览馆,以及广西、湖北、四川、河南、山西、黑龙江、新疆、江西等地博物馆都有馆藏的耀瓷精品。不仅如此,虽然耀瓷营销国外无史可考,但日本平安京出土了耀瓷残片,京都市左京12世纪水池出土了耀瓷碗残片;西亚的阿曼苏丹国苏哈尔城堡遗址出土了耀瓷残片;埃及福斯塔特遗址仓库出土了耀州刻花青瓷和印花青瓷;朝鲜出土了刻花青瓷注碗;马来西亚一个小岛基尔瓦出土了耀州青瓷。英国考古学家惠勒说过:“从17世纪以来坦桑尼亚地下埋葬的历史,是用中国陶瓷写成的。”这其中也有耀州瓷的贡献。这些史实后来也被老年回到故乡的梁泾渭教授所证实。
牟松堂老人说,这许许多多的疑问,只有你们年轻人去研究了,我只是给你提一提。陈炉人多少代都是以陶瓷业为主业,以农业为副业。农忙时节种和收,保证家里粮食的供应,其余时间都在陶瓷上。它能给人们挣来现钱哪。不要看不起陶瓷这个行当,只要没有天灾人祸,十几年的平安发展就会创造出巨大的财富。陈炉镇的巨富有多少家产你想都不敢想。清朝同治元年(1862年),自然灾害不断,天下因吃不上饭而造反的队伍风起云涌。其中河西人造反队伍气势汹汹,动辄万人突破金锁关南下抢劫财货残害乡里。镇上当时的豪富是梁三,也就是梁靖云掌柜的父亲。他一看形势紧迫,带人下了西安,十几天过去,当他再回到镇上的时候,身后已经跟了一支四五十人的队伍,几十匹骡子驮着各种武器。次日,就在镇上扯起大旗招兵买马,月余时间将队伍扩充到五百人。没有叫镇上的其他人出钱,五百人的吃喝拉撒武器装备和军饷全由他独自承担。五百人是什么概念呢?五百人在城里当然不算什么,但在陈炉镇那可是不得了的事。所有窑洞或居住或作为作坊,哪里就有五百人的住处?梁三一边让自己请来的团总冯彦祖抓紧训练新兵,一边组织镇上的壮丁与老兵一起加紧整修早已垮塌毁坏的四个堡子,就是今天的北堡子、南堡子、西堡子和永受堡。将五百兵丁全部装进四个堡寨,既解决了队伍的居住问题,又修起了防御工事,一举两得。还组织人马开炮局制造石雷炸弹,其威势吓住了当时啸聚在耀州南文王山的河西人。三年时间,四乡几乎都遭到河西人劫掠糟害,但没有敢到陈炉镇来。
岁月的色彩和节奏是难以捉摸的。但当你下定决心去做一件事情时,这看似巨大的在当下看不到化解可能的事情,有时候却轻轻地与你擦肩而过。河西人的队伍以耀州文王山为据点盘踞不去,日则四处抢劫,夜则纵情挥霍,也不继续向西安进攻,不知道他们的战略目标是什么,究竟要干什么。人们猜测,这些人也许就是为了聚众集力,凭其实力吃大户,光天化日之下公然以抢劫消磨时日,闹得官府官兵也一时没有办法。当探知陈炉镇财东梁三出资组建了一支五百人的队伍,加紧训练,筑寨挖洞,意在坚决与来犯之敌决一雌雄时,他们决定放弃这个同官县的巨邑重镇。以往,他们在这个小镇常常是挖地三尺大有斩获的,仅仅浮财都够他们消消停停地消遣一阵子。一支五百人的队伍就使他们退避三舍,不知这时候的官兵都去了哪里?总之,一帮豪强在三年的时间里几乎劫掠了耀州及同官县的大部分地方,但陈炉就因有梁三和他的五百雇佣兵,避免遭受了又一次的乱兵灾难。
三年过去,海吃海喝到已经找不到出兵意义的河西人也许是想念河西千里沃野风光和家乡的美食了,一夜之间竟悄悄退兵关外。富有周文王美丽传说的文王山一瞬间没有了昔日的喧嚣吵闹,没有了河西战骑往来驱驰的尘烟和呼啸,没有了男人的惨叫和女人的哭泣,有的只是遍地的人畜粪便和垃圾。带不走的粮食被一把火烧了,营帐破烂的就地扔了,牲畜的草料散落四处,背阴处还有许多没有来得及掩埋的尸体,旁边散落着白森森的骨头,野狗在尸体周围转悠。
用完早膳的团总冯彦祖左右捋捋油肥的大嘴上唇两边分开的胡须,骑上养得膘肥体壮的大青马疾步驰向马家窠方向,一排子小兵随后骑马远远跟着护卫。约莫一袋烟的工夫,冯团座跃马进了南堡子,汗淋淋跳下马来将缰绳扔给勤务兵,对团副郭大牛粗声喊道:“去叫梁财东。”团副问:“去了咋说?”“叫老鬼子来就行啦,还要啥说头?”说着爬上炕去侧卧一边,勤务兵急急点上烟灯,端过烟盒熟练地掐下一小块烟土仔细地搓揉好后置入烟枪端眼,递过烟灯静等。吸过三四个烟泡,团副挑起门帘匆匆进来说:“团座,梁财东前天就带着老婆去西安看病了,啥时候回来还不知道。”只见冯彦祖一跃而起,惊问道:“去西安了?走这么远这么长时间都不说一声?”略一沉思,“叫管家。”望着团副挑起门帘出去的影子骂道:“想溜啊,没门儿。”转过身子使着劲头把沉重的身子扔在炕上,瞪一眼愣神的勤务兵,勤务兵慌手慌脚地又打开烟盒子掐下一块烟土,粗略地捻揉一下就装入烟枪。吸了一下没吸动,丁勇又被狠狠地瞪了一眼,吓得端着烟灯的手都在发抖。冯彦祖深深地吸着烟,再喝一口已经晾凉的茶水,又拿起烟杆子。
这三年太快了,就像几个月呼啦一下就过去了。冯彦祖在初期完成新兵训练和城寨维修事宜后,就天天酒足饭饱没事干了,于是养狗射猎嫖女人,还娶了两房妾室。烟瘾过足之后就想找点事做,没有。与几个女人鬼混也提不起兴趣,也就任由五百大兵在街市上游走,不免东家伸手西家强要,看见谁家顺眼的女人就动了心思,寻着机会就下手,乡邻常常是敢怒不敢言。水泉头李家新过门的媳妇回娘家归来,同姓小兄弟牵着小毛驴驮着新嫂子被几个兵丁跟定。经过桃岭果园歇脚时,兵丁上前调戏新媳妇被对方怒骂,兵丁恼羞成怒,一拥而上将新媳妇拖进了果园。事后威胁新媳妇及她的小兄弟,胆敢说出去就要了全家人的性命。可怜新婚三天的女人在羞愤交加中无法自拔,在被兄弟劝上毛驴后想一想再也无法面对今后的生活,抬腿下驴,一头投进沟底掏陶土的井中。井里因废弃年久积水过多,待打捞上来时早已淹毙。李姓一族如何咽得下这口恶气?三十多名精壮男丁拥着里社头人冲进南堡子找冯彦祖论理。简单听了听事情经过,冯彦祖摸摸溜圆的大脑袋,一面吩咐叫梁财东说话,一面吩咐责打犯事兵丁各十军棍。李姓族人如何能放得下,又拥到梁财东家里。梁财东听完详细情况,找各里社头人商议办法,说来说去不得要领。硬性处理必当影响与民团的关系,轻轻处理不能够给里社人一个交代,也于理不公,今后还如何规范这支雇佣军?一行十几人爬上南堡子找冯彦祖。冯彦祖懒洋洋地爬起身来,慢条斯理地说:“犯事者我已经重重责罚,是要好好教训这些龟孙子,绝对不能做这种伤天害理的事。下不为例,今后绝对不会有了。大家放心回吧。”说话间就要送客。听了这轻轻松松的处理意见,窑洞里喊叫声成了一片:“吃着我们的饭,穿着我们的衣,拿着我们的饷银,正经事没见办多少,糟害乡邻欺男霸女的事倒是干了不少。天底下哪里有这样的事,哪有这样的道理?”冯彦祖大臂一挥,吼道:“够啦。兄弟们出来混碗饭吃也不容易,扰乱乡邻是不对,但一个大老爷们一年待在这么个小地方还不叫憋死啊。反军就在面前,咱们也不能伤了弟兄们的心,否则叫他们咋去卖命呀?”梁三听到这里转过身退出了窑洞,大家随后也都退了出来。商量的结果,是大敌当前,大局为重。梁三拿出钱财赔付新媳妇家人命,再出一份钱叫李家重新择妇娶妻。三年过去,造反军撤去,压抑已久的梁三不辞而别进了西安城,给管家留下话,吩咐自卫队即日散去,各人再发三个月的饷银。
一个时辰过去,团副气喘吁吁拉着梁三财东的管家宋思成急慌慌进来。
“梁财东哪去了?”冯彦祖耐着性子问。
“进西安城看儿子去了。”
“留下有啥话?”
“东家说河西人已然撤退,自卫军当下也就没有用场了。子弟们也都离家时间长了,各人再加发三个月的饷银,大家也就散了。”看着冯彦祖已经恼怒的样子,管家后面说话的声音越来越小。沉闷了半晌,冯彦祖长长吐出一口气,吩咐团副领人陪管家去抬饷银。临出门又叫团副回来,吩咐回来时带着管家,有大用场。饷银发了,管家被关在一间黑窑里,冯彦祖吩咐不准给饭吃,不准给水喝。到第四天,闷热加上脱水,宋管家已经昏迷。拖出来用水喷醒,只问:财东的金钱藏在哪里?管家紧闭着嘴,一句话没有。刽子手剁下管家一根手指,管家疼得晕了过去。在半昏迷半清醒中只隐约听见宋管家呢喃:“不能说,东家的事不能说,不能。”冯彦祖担心宋管家饿死,叫强行喂食,宋思成紧咬牙关拒绝进食。冯彦祖派人抓来宋管家一家老小七口,威胁说:“再不说话就没有机会了,你就陪你的家人一起去见阎王吧。”说话间割下了宋管家小儿子的耳朵。儿子的惨叫惊醒了宋管家,一行泪水流下来。
冯彦祖带领兵丁起出了财东梁三多年窖藏的七个窑洞的银钱,那是整整五百万缗的麻钱。调动了近两百匹大牲畜驮了五百万缗麻钱,冯彦祖率领他的五百兵丁撤出了驻扎三年的陈炉镇,大肆招募兵勇,投奔了当时的陕西督统,被封了五品顶戴。
“这个宋管家也算尽了自己的心啦。”雒武在回味了良久之后感慨地说。
牟松堂释然地笑了,头点了再点:“表侄啊,我都看见了。尽管我给你说是讲一个陈炉有钱财东的事,你听到的不是财东的有钱,而是管家的信义德行,好啊!”端起茶壶给雒武的杯中续茶,脸上是深深的慈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