庆历三年春正月初九,长安城本来应该还沉浸在过年的喜悦中,可武卫、骁卫的将士们却早早动身,沿着南北贯通的朱雀大道,两列排开。英武的将士和苍劲的槐树相映成趣,空出了这条宽一百五十尺,长九里,从外郭明德门直达皇城朱雀门的煌煌大道。
不少长安城的百姓们也从各自的坊市中出来,也好奇地聚拢在朱雀大道的两侧。武卫、骁卫的将士们倒也没有驱赶。
明德门缓缓洞开,能容纳五马并行的朱雀大道上,一骑在先,按辔策马,身后是一排排严整的铁骑,庄严肃穆。竖起的骑枪与马槊如林高耸,胯下的骏马浑白如雪。队列的最后,是一个个披头散发,身穿囚服的蛮夷,身系重枷,手足紧拷,被绳索牵绊,由骏马半拖半拉地向前踉跄走去。
“这是哪位将军又打了胜仗啊?”不少长安的市民恍然大悟,纷纷议论着。凯旋而归,献俘阙下,这种场面,倒也不是第一次看到了。
“看不出来啊,人家带着面具呢,还是修罗,怪吓人的。”挤在路旁的市民们焦急地看去。只见当先一骑,身穿玄甲,面戴修罗,胯下漆黑如墨的乌骓宝马。
大周开国以来,来献俘阙下的将军中,还从未有过戴假面遮蔽真容的。市民们惊讶之余,稍稍平息下来的好奇心又再度燃起,叽叽喳喳地议论起来。
“你说这假面将军是谁啊,这么神秘?”
“总不至于是陛下吧,戴上假面,也享受一番凯旋归来的感受。”
“找死啊你,这么妄议圣上,想去刑狱司吗?”
“你们别瞎扯,我姑姑的表侄的三大爷在兵部任职,传出来的消息是,这辽东那边,还真的是一个戴了修罗假面的将军打了大胜仗。可奇怪的是,兵部怎么查,都查不到这个将军的跟脚。”
“真的假的啊。”
路人的议论,独孤芷听不到。她端坐马上,挺直了腰板,感觉眼前的一切,是那么地清晰熟悉,却又恍若梦幻。
这是长安,她生于斯长于斯的地方,长安城,百年帝都,盛世繁华,对她来说,此城此景,如数家珍。西市买过天山马,东街赏玩翡翠珠,曲江河上泛轻舟,芙蓉园内观杏花。而作为一名武者,她最熟悉的莫过于足之所履,脚步所及的长安的路。
长安的路很宽,百尺大道,广纳四海生民。九里长街,通达帝王宫阙。南北九竖,东西十三横,划分出一百零八座坊市,勾连着十万户黎民百姓。可是眼下,宽阔的大道空空荡荡,不见往日的熙熙攘攘,长安城里的百姓只能避立两旁,垫足而观,看她一人当先。
长安的路很稳,青石铺路,厚重浑成,足履轻靴。作为武者,走在长安的路上总有一种天然的稳妥感,抓地有力,立足生根。马儿的蹄铁和青石板之间有节奏的撞击着,不断发出清脆的“哒哒”声。今天她骑骏马,腾双足,远离地面,脚下并无厚实的依靠,可她却万分真切地感觉到,今天自己才是真真正正地踏上了长安的路。
长安城纵横千百,大街小巷,有无数条道路,有兄长的路,有父亲的路,有文臣武将的经邦济国之路,有天子统御万方之路。这些道路里,她只是匆匆而过的行人。但是现在,她胯下健马所踏之道,她身后虎贲所踏之道,那全场九里,直赴帝阙之道,便是她独孤芷独一无二的道路。
左边延祚坊,右边安义坊,这是靠近外郭最近的两个坊市,多有天子禁军的家宅。不少神武卫将士的家眷正在路旁翘首以盼,迟迟未归的征夫让他们忧心忡忡,连年也过不好。她看着这些翘首以盼的征人家眷,胸中涌起了一股莫名的豪情。她挥刀杀贼,得来的不仅仅是个人的荣耀,更是军中子弟的家人团聚,是京城百姓安泰祥和,这条路,她走得理直气壮,稳若泰山。
朱雀大道自南而北,全场九里,东西两侧分布着十八个坊市,次第而出,如数家珍。除了延祚、安义二坊以外,光显、保宁、继德、开明、永达、延陵、崇业、通善、安业、光福,两侧坊市徐徐经过,好奇的人们摩肩擦踵,围观着这位陌生而神秘的修罗将军。而独孤芷,昂首挺胸,顾盼自得。
长安城的地势,西北低,东南高。过了安业、光福二坊,地势猛然拔高。当年先帝重建长安城,新的长安城囊括了北部六道突然耸起,横贯东西的高坡。这正象征着乾卦的六爻。
眼前的第一道高坡,象征着乾卦第六爻,上九,亢龙有悔。亢龙有悔,为臣者当戒骄戒躁,慎而谦恭。所以,先帝将让大周的功臣宿将定居于此。
左边是丰乐坊,居住着大周的诸位股肱文臣,书香门第,钟鸣鼎食。右边是安民坊,不少军功宿将在此设立府邸,传授家学。独孤芷不由得向右侧望去,安民坊中,有一座燕国公府,她的未婚夫婿便是燕国公的长孙。燕国公老迈病笃,此番归京,婚期想必不远,那座燕国公府,多半便是自己下半生长居之处了。可这又何妨?早年时她备受宠爱,长安行走不受拘束,但依旧是长安客。如今她眼界已开,胆气更足,哪怕是困居一府,又何尝不能,如那溧阳长公主一般,影响时局,走出自己的道路?
独孤芷策马迈过了这道高坡,继续向前。
这自南而北的第二道高坡,象征乾卦第五爻,九五,飞龙在天,利见大人。九五至尊,本是乾卦之中最为尊贵之处。先帝没有让任何人居住于此,而是在此处大兴土木,兴建了两座庙宇。左边为道教玄都观,右边为佛教兴善寺。神佛之威占据九五至尊之位,震慑觊觎此处的不臣之徒。
灵武大帝,药师菩萨,高高在上,临听众生祈祷。可惜,泥雕木偶,又有什么用呢?恐惧无助之时,神佛何在?败兵溃散之际,神佛何在?力挽狂澜之时,神佛何在?大千世界,芸芸众生,还不是要靠勇士的刀剑和智士的谋略来定夺?这漫天的神佛,最终不也只是先帝用来镇压风水的道具吗?独孤芷抬首向东,修罗假面迎着朝阳,熠熠生辉。
独孤芷过了这第二道高坡。
这第三道高坡,象征乾卦第四爻,九四或跃在渊,无咎。进可取誉,退可免难。进退有据,潜跃由心。
先帝在时,意味深长地将宗室亲王的王府置于此处,地临皇城,方便接受禁军的保护的同时,也方便管控。而对于她来说,左侧的太平坊内,那座富丽堂皇的晋王府,就是她的家。她还能看到一些年幼的子侄,在家人的簇拥下来看献俘仪式。独孤芷不自觉地笑了笑,那个宅院,她曾经很依赖,认为那是世间其乐融融最为温馨之处;她曾经也很恐惧,认为那是人心险恶鬼蜮伎俩横行之所;后来,她将其视作挑战,视作对手,视作自己成长所必须克服的阻碍。可如今看来,这些变得无足轻重,那区区一府就能困住她,那些过去的记忆也不再困扰她,她有了自己的道路。
独孤芷跨过了这第三道高坡。
远方的第四座高坡,便是道路的重点。它象征乾卦第三爻:九三,君子终日乾乾,夕惕若厉,无咎。
正是皇城所在。无论是天子还是文武百官,在此处理军国重事,自然应当兢兢业业,健强不息、勤政爱民。
独孤芷从容翻身下马,身后的将士们下马站定,由她一人独自迈步踏上了汉白玉的台阶。拾级而上,延绵不绝,四下寂静,除了自己的脚步声和铠甲晃动时发出的撞击声,别的什么都听不到。这漫长的玉阶,终究要她一人走完。
忽然,唢呐声震动天地,丝竹管弦,应声而起。
“明昭有周,式序在位。载戢干戈,载橐弓矢。我求懿德,肆于时夏,允王保之。”一曲周颂奏响,这是武王偃武修文,天下和乐之意。
朱雀大门,轰然中开,台阶尽头,天子百官,盛装相迎。
她,到了。
此时的她,不由地自主地回头望去,想要看一看自己走过的道路。
一百零八座坊市,沿着朱雀大道这条中轴线,左右对称,严丝合缝,好似棋盘,错落有致。南北向大街十一条,东西向大街十四条,每条街面的两侧,都有排水的沟渠,一望之下,好似菜园子里的田埂。一切都是如此地严正有序,层次分明,这份严整和秩序,将随着大周的帝业,播撒到天南海北,海角边关。她,是这份秩序的获益者,也是这份秩序的捍卫者。
随着“周颂”的响起,长安城内的芸芸众生,无论男女老少,不分贫穷贵贱,甚至僧侣道众,胡商蛮勇,无不面向皇城,俯首下跪。
九天阊阖开宫殿,万国衣冠拜冕旒。
这便是大周,这便是长安。
独孤芷回过神来,平视前方。不远处的台阶尽头,天子正在等着她。
作为宗室,独孤芷不止一次见过这位少年天子,往常的他,淡眉秀目,薄唇方颐,好似文弱士子。但此时,他身着十二章衮龙衣,头戴十二旒通天冠,神色肃穆,凛凛然已有天子之威。虽然总是说少年天子,但他二十有二,早已为人父,膝下两儿一女,正是雄心勃勃想要建立一番功业的时候。
独孤芷以军礼半跪,双手奉上了征辽大都督的将印,大声说道:
“臣,奉征辽大都督之命,提一旅之师,破蛮城,擒夷将,献于君上,明于四方。是知大周煌煌天威不可犯,远至辽东无所遁逃!”
“善!”天子只说了一个字。
随着天子之语,方才一直在演奏的“周颂”时迈篇,停止了演奏,换上了新的篇章:《烈文》
烈文辟公!锡兹祉福,惠我无疆,子孙保之。无封靡于尔邦,维王其崇之。念兹戎功,继序其皇之。无竞维人,四方其训之。不显维德,百辟其刑之。於乎前王不忘!
这是天子诫勉诸侯之乐。
接下来,随着鼓乐的停止,跪倒在地的众人也纷纷起身。献俘阙下的流程一步一步,按部就班,来到了最后。
一旁的宦者发问道:“晋王报捷,天子甚是欣喜,然首功所谓修罗将军者,便问群臣,无一知晓。尔究竟为何人,如何连面圣亦遮面容。殊不知,此为大不敬?”尖利的嗓音高亢刺耳,传遍了文武百官,众皆愕然。
独孤芷单膝跪地,低头说道:“臣,惶恐。”
“揭面。”天子说了两个字。
独孤芷深吸一口气,缓缓揭开修罗假面,顺手也摘下了头盔。顿时青丝如瀑,随风飘舞。她昂首扬眉,从容地扫视着所有自己熟悉或者不熟悉的文武百官,最终,目光停留在了天子的脸上。
透过冕旒,天子的神色显得阴晴不定,难以捉摸。
竟是女子!
不少平素与晋王相熟的大臣,第一时间认出了独孤芷,知道这位晋王爱女平日里素来喜欢舞刀弄枪,但是都不敢相信,她居然是那个神秘的修罗将军。
“朕,认得你。你是宗室,是朕的姊妹,是晋王的幼女。”天子一改方才的严肃,徐徐说道。
群臣大惊。有的,是惊讶于这位修罗将军的身份,有的,是惊讶于天子的反应。唯有侍立在最前方的大周尚书令苏勋,轻捋长须,含笑不语。
“臣罪该万死。当日王师小挫,家父亲率六军,身披重创,尤自酣战。臣自幼擅习弓马,军情紧急,不得已之间,唯有替父从军。不敢以女儿身统御将士,故而以修罗为名,以铁面遮容,权做统帅。邀天之幸,大周洪福,侥幸获胜,惶恐之余,未敢欺君。”独孤芷沉下声音,缓缓说道。
“侥幸?不见得吧。朕可是听闻,修罗将军可是战必先锋,退为后合,身先士卒,所向披靡。在辽东,修罗将军可是能止小儿夜啼啊。”天子笑着说。
此话一出,群臣都是精明人,瞬间就明白了眼下的情况。天子早就知道了独孤芷的真实身份,眼下的一番行为,不过是做戏而已。以宗室女替父从军之事,宣扬国威,转移天下士民对于辽东小挫的关注。
“燕国公的孙子,于志宁在吗?”天子问道。
一名年轻朝臣从队伍中小步急趋,来到天子身边,俯首双膝跪地。“臣于志宁,拜见陛下。”
“起来吧,志宁啊,你看一看,这就是你未来的媳妇。听说在辽东可是杀了不少蛮人啊,娶回家去,那可是家有悍妻,你,怕吗?”天子戏谑地说道。
“赳赳猛士,国之干城。于家,诸邪辟易;于国,邦基是固。志宁得此贤妻,正可高卧无忧,何惧之有?”于志宁看了一眼独孤芷,大声说道。
“说得好。”天子赞道。“传旨。”
宦者高声说道:“诏曰:兹有晋王之女,品行高洁。替父从军,于家尽孝。破敌灭贼,于国尽忠。忠孝两全,气盖须眉。特封曲阳万户,赐号解忧公主,以彰其功,述其德。钦此。”
“谢陛下隆恩。陛下宽宏体谅,臣不胜感激涕零。”独孤芷下跪接旨。
天子笑了笑:“解忧公主,你解的不仅仅是汝父之忧,更是朕之忧,是天下之忧。这个封号,你,当得起。”
然后,天子又低头问于志宁:“志宁,朕想让解忧公主率所部将士,游城竟日,夸耀武功,令长安城的士民百姓知道,我大周宗室贵女之中,继溧阳大长公主,又出现了一位女中豪杰,巾帼英雄。你,意下如何啊?”
于志宁大笑,拱手称谢:“微臣谢陛下。这不仅是解忧公主的荣耀,更是我于志宁的荣耀。今日之后,长安士民恐怕将羡煞我于志宁洪福齐天,竟得良妻若此了。”
天子轻笑一声。“如此,便好。”
是日,修罗将军,鬓簪鲜花,手提宝剑,身着罗裙,半系铁甲,英姿飒爽恍若浊世佳公子。游街之时,长安女子纷纷投掷香囊,瓜果,香气盈街,三日久久不散。自此,解忧公主之名,遍传天下。
听着此起彼伏的惊叹声,两位白衣僧人相视一叹。
“长安,不愧是长安。不仅仅城高池深,规制严整。更让人心折的,便是那雍容大气,不拘一格的开阔气魄。女子为将,亦可如此大大方方,跨马游街。”年长僧人感慨道。
“只是可惜,这份大气磅礴的气魄,建立在江南百姓的重税困辱之上。”年轻僧人叹气道。
“这,也正是你我来此的目的。但愿大周施加给江南士民的,不仅仅是严刑峻法,还有这份大气包容。”年长僧人一边说着,一边由那年轻僧人搀扶着,缓缓来到了太平坊溧阳大长公主府的门前,徐徐叩动了门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