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圆赊贷行早已大门紧闭,屋子里还燃着蜡烛,渲染着屋子里沉重的气息。
钱串子扒着窗户的缝隙偷偷地往外面瞧了一眼,便又赶紧关上窗,回过身去向坐在位置上满面愁容的无盐淡比画。无盐淡看了钱串子的比画,眉头不禁锁得更深,叹道:“外面的人群还是一点儿都没散?唉,他们这么在门口守了一晚上,咱们的生意是没法做了,也不知道伍爷那边想出一点办法来没有。”顿了顿,无盐淡脸上忧色更浓,双目不知凝视何处,只带一点黯淡的光色,其余都被担忧填满。他仿若自言自语又好像是在对身边的钱串子叹息道:“我的无瑕还不知道在哪里啊……无瑕啊,你若是有什么三长两短,可让我怎么跟你娘交代啊!”
钱串子知道,即便方圆赊贷行面临再大的危机,无盐淡最惦记的还是无瑕,即便是要他用方圆赊贷行去换无瑕的平安,他也必定心甘情愿。可最让人揪心的就是现在无瑕杳无音信,不知所踪。而方圆赊贷行又是这副景象,伍育之那边和赊贷行里都无法全力去寻找无瑕的下落,无盐淡怎能不担心?钱串子是跟在无盐淡身边长大的,从前的无盐淡意气风发,是个头脑精明的年轻人,但十多年过去了,虽然无盐淡也还不过三十多岁的年纪,却因常年累月的苦心经营而显出一丝衰老的迹象。钱串子是看在眼里,疼在心上,有时候也默默地想,老爷要是真的老了,无瑕就是他的希望啊!
想到这,钱串子走到无盐淡跟前,嘴里“呀……呀……”的,焦急地比画起来。无盐淡看出钱串子是在说,他想外出去寻找无瑕的下落。现在赊贷行人心惶惶,无盐淡顾全大局,只能多留人手在赊贷行中打点。但毕竟无瑕是心头肉,无盐淡的心情,钱串子比旁人更能理解,所以这个时候钱串子和几个老伙计都站了出来,向无盐淡请求外出寻找无瑕的下落。
“老爷,就让我们再去找找小姐吧。说不定小姐是在哪里迷路了,正等着我们去接她回来呢,老爷!”有老伙计说着,不禁开始抹泪了。大家都在担心着无瑕,这让无盐淡颇为感动,一双眼中热泪充盈。
“现在出去太不安全了,你们还是留下来吧,留下来……赊贷行需要你们这些老伙计,否则你们一走,家里的人就更是慌张了。留下来吧……”无盐淡哽咽着,目光黯淡下来。他心里比谁都希望无瑕能够快点儿回来,但是面对众人的请求,他却不得不先顾全大局。
“老爷,这都什么时候了,还管什么赊贷行呢?当务之急,是找到小姐呀!”老伙计着急起来,言语之中似乎还夹杂着一些对伍育之的不满,觉得方圆赊贷行遇到现在的情况,都是被伍育之连累的,而伍育之现在却不闻不问,实在可气!
但他又哪里知道,早该到场解围的伍育之,此时此刻也已经是焦头烂额,哪还顾得上别的人?
“不行,如今朝廷正有意整顿盗铸币一事,在这个节骨眼儿上若是被朝廷拿住口实,肯定对伍爷不利。这件事若是惊动官府,实在不妥……”无盐淡连连摇头,让几个伙计更是着急。
“都到这份儿上了,我们哪还顾得上别人?”
“派去伍府的伙计现在还没回来,这伍爷要真是上心的话,都这会儿了还能一点消息没有?”
“小姐一个人在外面,还不知道要吃什么样的苦头呢,老爷,你就一点儿不心疼吗?”
伙计们说着都开始抹泪了,无盐淡也哽咽着说不出话来,只是两只眼睛红红的,双手扶着案几,看似要起身,却又不知道自己应该做什么。钱串子看无盐淡这个样子,赶紧比画着帮他打圆场。说无盐淡不心疼那是气话,谁不知道,现在最放不下心来的就是无盐淡了呢!
偏就在这个时候,后院里慌慌张张地跑过来一个小伙计,一边嚷着:“老爷老爷,一边挥动着手里的一片丝帛。这丝帛是被一支羽箭穿着,射进后院来,钉在了后院老树的树干上。”那伙计刚好看见这一幕,吓得目瞪口呆,赶紧去把羽箭和信拔下来,心里明白这是有人刻意为之,便匆忙跑到前厅来通知无盐淡了。
无盐淡皱起眉头,心里头不少疑惑,这一看无盐淡却顿时脸色发白,吓坏了旁边的钱串子等人,他们慌忙接过来看,才知晓原因。原来这就是绑架犯写的要挟信,让无盐淡拿出两千金,在辰时独自前往城郊破屋赎人,一旦发现有报官或者多人同行的迹象,就让无盐淡只能看见女儿的尸首!
“老爷,这、这可怎么办?”伙计颤颤悠悠地问道。
“先凑钱,把两千金凑齐再说!另外,你去伍记通知伍爷一声,就说有无瑕的下落了……”无盐淡顿了顿,看见那伙计刚要转身往后堂去,准备要从后门悄悄离开,又把他给叫住了。“算了,这件事还是先别告诉伍爷了。现在城中关于伍氏私铸钱的事情,已经闹得沸沸扬扬,伍爷必是焦头烂额,我们还是不要去添乱为好,让伍爷先把这事解决了,免得火上浇油,要真是惊动了朝廷,那就麻烦了。”无盐淡说罢,长叹了口气,那些伙计们也只好听无盐淡的,暗地里开始凑钱。
赊贷行虽然干的是金钱往来的买卖,但是因为每天有不少赊贷款项,店里也需要周转,所以留在店里的现钱并不多,有时候甚至还会捉襟见肘。好在这么多年来无盐淡一直生活简朴低调,加上店里的一些流动钱币,总算是七拼八凑够了绑匪要求的两千金,准备让无盐淡带着去赴约。
周遭的伙计各执一词,有说要同无盐淡一起去的,有说要代无盐淡去的,还有说应该先报官的,无盐淡都一一拒绝了。到了这个节骨眼儿,他只想无瑕平平安安地回来,其他的什么都不在乎了。
他不想冒一丁点儿的风险!
伍记丝绸店里此时也是人声鼎沸,原本伍育之想要带人先去赊贷行替无盐淡解围,没想到他的人还没出门口,外面就来了一队中尉军,将丝绸店的大门堵住。伍育之连忙走到门口,对领队的中尉官鞠了一躬:“中尉大人大驾光临,伍某有失远迎。只是不知中尉大人深夜驾临,有何贵干?”
“有人举报伍记丝绸店私铸钱币,公然违抗朝廷禁令,本官巡逻至此,特来搜查,尔等速速配合本官查案。”中尉官乃掌管京师门内屯兵和巡逻以备盗贼之职,手中握有不少兵力,伍育之看这架势不对,不禁皱起眉头。
说起来本是民不与官斗,但这些年伍育之的势力不断扩大,他本身虽然一直没有谋就一官半职,但在官场上也有不少来往的朋友,所以对一般的官员都不怎么放在眼里。这其中是带着一些自视甚高的成分,但伍育之并不是全没有这个倨傲的资本。
谁知这个中尉官偏偏是新官上任三把火,不吃伍育之这一套,仗着自己朝廷的官职加上手里的兵权,对伍育之不屑一顾。
伍育之受惯了别人的吹捧和阿谀,忽然对上这个中尉官,心里自然是窝了火,但又不好在这个节骨眼儿上发作,只能好言好语地问道:“大人可知草民这后院的铸币场所是何地?若是任谁都能进去搜查,损坏了皇上要的阳陵冥币,这个责该谁来负呢?”
“如果后院真的只是铸造阳陵冥币,又怕什么搜查呢?只要你伍掌柜能做到问心无愧,本官也会让手下小心行事,必然不会让伍掌柜难办,更不会触犯圣上天威。但若是有人胆敢在万岁爷的眼皮子底下动土,知法犯法,本官也绝不会轻饶。”中尉官丝毫不为伍育之的威胁所动,说话底气十足,直让伍育之暗地里气得咬牙。
奈何在台面上对方为官自己为民,伍育之不敢过于造次,只得板着脸说:“我伍某有幸得到皇上赏识,为皇室铸造阳陵冥币,这乃是主上对我伍某天大的信任,伍某有责任秉承圣意,如果不是皇上的旨意,绝不容许任何人扰乱铸币场的秩序,耽误劳工进度。”
伍育之说罢,朝身侧使了个眼色,招了护院上前来与中尉军相对,似乎是仰仗着有皇帝在背后撑腰,当真不把区区一个中尉官放在眼里了。堂堂一个中尉官被草民这般对待,一时按捺不住,将剑鞘对着伍育之一指:“反了你了!我倒要看看,今天谁敢阻拦本官查案!来啊,给我拿下!”
也不知是不是伍育之在长安城内名声太大,这中尉官虽是新官上任,可他手底下的人却都是听过伍育之大名的,听到上级指令之后都愣在原地,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似乎谁也没想到真要和伍记动手。
中尉官见状更是窝火,直接将佩剑拔出来,大喊道:“本官说的话你们都听不懂吗?谁要是不听从号令,一律按律令处置!”
此号令一出,官兵们立马将手中兵器挺立起来,对准了伍府的家丁,两方都一副剑拔弩张的模样,谁也不知道下一刻是不是真会打起来,但如果真要动起手来,以目前这两方针锋相对的气势,必定会有伤亡。
就在离伍记丝绸店不远处,郭解站在暗处,扬起手掌让身后的兄弟们停下匆忙的脚步,躲到墙角后面。他本是暗中追寻无瑕的下落,却发现中尉官往伍府的方向行进,恐事情有变,又一路尾随而来。
“帮主,怎么会有这么多官兵?”手下小猴子悄声问郭解。
“看来那谣言已经传到官府去了。官府如果要用这个借口查办伍爷的铸币场,以伍爷宁为玉碎不为瓦全的性子,恐怕会有一场恶斗。”郭解皱起眉头担忧地说道。
“那我们怎么办?”
“咱们先在这里看看,静观其变。如果官府真要对伍府动手,咱们再出手,省得添不必要的麻烦。”郭解沉着答应。他心里很清楚少年帮的地位,虽是在江湖上名声褒贬不一,但是在官府看来,少年帮与匪寇无异,暗地里急欲除之而后快,如果这时候贸然出手,说不定反而给了官府口实。
“给我进去搜!凡有抵抗者,格杀勿论!”中尉官大声喝令,手下官兵们立马摆出架势,眼看着两方就要进入战斗。
“住手!”
就在形势一触即发之际,一声喝令让双方骤然止住干戈,纷纷扭头朝声音发出的地方看去。令英卓和伍育之等人万万没想到的是,喊出这一声的人竟然是使君!
只见使君带着京兆尹匆匆赶来,后面还跟着一队人马,介入到两方势力中间,止住差点儿爆发的乱斗。瞧着眼前这场景,使君也不由得暗暗深吸一口气,如若不是自己来得及时,恐怕今天真要血染伍记了。眼看使君出现,事情有了转机,暗中的郭解及少年帮暂时回避了。
“使君,你怎么会和京兆尹大人一同回来?”英卓早就按捺不住,想跟使君问个明白,但是当着这么多外人的面,英卓又不便问得太直接。关于使君出门之后遇到的那一系列事情,都堵在英卓心里头,尤其是看到使君和官府的人一起出现,英卓更是不知该喜还是忧。
“爹,此事说来话长,总之,太子殿下已将这次彻查盗铸币兑换的谣言一案交给孩儿来办。我有太子殿下御赐的令牌在手,任何人见此令牌如见太子殿下亲临,没有我的指令,更不得轻举妄动!”使君说着,掏出刘彻赐予的令牌展示给众人,更像是为了警示气势汹汹的中尉官,还特意将令牌多停留了片刻,然后才小心收起来。
中尉官见到令牌,也不得不低头,忍气吞声地退到了后面:“卑职但凭大人吩咐。”顿了顿,中尉官试探性地向使君问道:“相信京城中的传闻大人已经听说,那我们下面该如何着手,彻查此案?难道不用搜查伍记大院吗?这样办案,恐怕难以服众吧?”
使君知道中尉官是在威胁自己,仍是不卑不亢地回答:“既然太子信任我,将此事交给我调查,我就会全力追查到底。方圆赊贷行在长安城有口皆碑,子钱家无盐淡的为人大家也有目共睹。既然赊贷行一向安分守己,却突然传出这等谣言,这必定是有奸人从中作梗。我们应该从这点查起,先找出煽风点火之人。”
“可如今伍记的嫌疑尚未解除。不管背后是否有人煽风点火,我们既然得知民间——而且是在天子脚下,可能有人私铸、盗铸钱币,却不追究,是不是也太不把律法当一回事儿了?”中尉官理直气壮地说道。
“中尉大人此言差矣。朝廷有朝廷的律法,中尉军的本分乃是在城中巡逻以确保市民安全,中尉大人却不以搜查令就带兵妄图擅闯民宅,此乃为官之大忌。何况这伍记铸币坊乃是皇上圣旨钦点,担任着铸造阳陵冥币的大任,相信中尉官和您的手下并不都是些精通铸币之人,就这么贸然闯入,若是不小心损坏了铸币工具,这个责任中尉大人担得起?所以我还是劝告中尉大人,得三思而行才是。”京兆尹用文人一贯慢条斯理的调子反驳中尉官,却是句句抓住了理,竟让中尉官一时语塞,找不到话来反驳。
使君闻言赶紧点了点头,正想顺着话说下去,彻底打消中尉官的念头,谁知伍育之抢先一步开口道:“其实中尉官大人若是当真要查,我伍某也问心无愧。如果中尉大人坚持要到伍某的铸币场搜查,伍某看在使君的份上,放行便是。但京兆尹大人说得有理,这铸币场中的一切均是为了打造阳陵冥币,如果中尉大人的手下不知轻重,对任何东西造成了损坏,这个责任,是否由中尉大人一人承担?如果中尉大人能当着众人的面许下这个承诺,伍某立刻敞开大门迎接大人。”伍育之说着,朝着大门作出了邀请的姿势。
中尉官当即不知所措,全然不见之前的强硬态度,他大抵是怎么都没想到,伍育之会突然变得这般开明。难道是因为有了钦差大臣那个毛头小子撑腰?可这里有那么多双眼睛,想要包庇恐怕困难,那么伍育之是不是真的那么胸有成竹,就算把他们放进去也查不到任何证据,既然如此,那之前又为何极力阻拦甚至不惜爆发冲突呢?
中尉官对伍育之的转变和当下的状况百思不得其解,一时犹豫起来。
就在这个当口,方圆赊贷行的伙计飞奔而来,气喘吁吁地大喊:“伍爷、二爷,找到了……找到无瑕小姐的下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