伍记后院里,大树都长得葱葱郁郁,很强烈的阳光洒下来,也被遮去不少,留下丝丝荫翳。
英卓的房间被掩在大树的影子里,虽然房间里仍是充斥着夏天的闷热,但偶尔也有树下清凉的风从窗棂穿过,拂过发梢,带来一点惬意的享受。英卓习惯坐在桌前,他平日用来研究刻钱模的桌子就在窗下,因为采光比较好,雕刻铸模是个精细活儿,容不得一丝马虎,这是英卓常对手下说的话,他自己也是身体力行,毫不含糊,这大概也是英卓在伍家铸币场的声望一日高过一日的缘由,以至于手下人看见他都快比看见伍育之还热情了。对铸币工匠们来说,伍育之是雇主,是不能冒犯的主子,而英卓却是和他们一起奋斗的兄弟,是可以当作大哥一样对待的人。
此刻英卓正坐在桌前研究铜钱模范,房门虚掩着,使君端着茶水走到门前,从房间缝隙里看见父亲坐在窗前的侧影。虽然英卓也才三十多岁,鬓角却已经有了花白的迹象,这些年他过的是什么日子,可见一斑。只是使君从前并没有仔细留意这些,如今偶然一瞥,他发现父亲真的在老去,而他在长大。是他的成长让父亲老去,消耗了父亲的生命吗?
“使君,怎么不进来?”
英卓把东西掉到了地上,弯腰去捡的时候,看到了站在门外面出神的使君,叫了他一声,让使君一下回过神来。使君微微露出尴尬的神情,整理了一下思绪,便端着茶进去了。
“爹,你忙一天了,喝口凉茶吧。”使君斟好茶,递给了英卓。
英卓笑了笑:“儿子长大了就是好啊,我也有人伺候了。”英卓笑起来的时候,眼角两条细细的皱纹,蔓延得很长,好像和鬓角的白发连在了一起似的,使君看得很扎眼。
“爹,我……”使君垂下双手紧紧抓着衣角,像根木柱子似的站在一旁,半晌都说不出一句话来。
英卓背着身,没注意到使君一副为难的样子,倒是自顾自地从桌上的一堆东西里摸索出来一枚铜钱。他拿着铜钱,小心地吹了吹上面的灰尘,又用干净布条反复擦了擦,才转过来将钱币递给使君:“来,这是给你的。上次研究出来的铜范,正好我要试验一下它好用不好用,就铸了一枚铜钱,看它还挺别致,就给你吧。希望你以后看见它,就想到自己身上的责任。我们是铸币的传人,这一生都是要奉献给钱币的,就像你师祖爷爷那样。”
“……爹,孩儿知道了。”使君憋了半晌,郑重地点了点头。
“看看,喜欢吗?”英卓欣慰地笑着,把钱币塞到使君手里面。
使君拿着钱币打量起来。这枚钱币厚薄均匀,币面光泽,图案清晰,正面是一只蝙蝠倒挂着,背面是一个阳刻的“福”字:这是一个父亲对儿子的祝愿。使君又是惊诧于这精湛的工艺,又是高兴,拿着钱币反复看了好几遍,嘴里嚷嚷着:“爹的钱币铸得真好!”说话间,使君无意间露出了衣襟里面由红绳挂着的半枚“洗儿钱”。
英卓看到这半枚钱,不禁又感慨万千,诸多心事一齐涌上心头,让他心里堵得慌。最近一段时间经历了这么多事情,尤其是使君成功破获了绑架案,英卓看到了使君的成长。
他不再是那个街头巷尾整日玩耍的孩童,而是变得有责任心也敢于担当。英卓心里不由得泛起一阵欣慰,也渐渐产生了等使君再长大一些便离开伍府的打算,于是决定告诉使君他哥哥英俊的事情。
他握住使君的手,把那半枚“洗儿钱”紧紧包在使君的掌心里,竭力平静地说:“还记得前一阵我告诉你这‘洗儿钱’的另一半在你逝去的哥哥身上吗?你一定要保存好,拿着它,日后我们才能与你的哥哥相认啊!”
“相认?”使君诧异地看着英卓。上次父亲提到他的大哥已经不在人世,现在又何来“相认”一说?
“您上次不是说他坠落悬崖了吗?我那哥哥现在在哪里啊?”使君疑惑地问道。
“当时我还有所顾虑,所以就隐瞒了真相,现在你也是男子汉了,能够为父亲分忧了。前一阵我得到消息,你哥哥英俊他被一对好心的山民夫妇收养了,但是我却不想让他来这,过寄人篱下的生活,所以暂时没有去找回他,跟咱们一家人团聚。”英卓说着,脸山浮现起淡淡的笑容,似是沉浸在家人重逢的画面里。
使君眨巴了两下眼睛,说:“那我们什么时候才能去把哥哥找回来呢?”
“唉,等时机成熟一些吧,好歹他现在还有一对疼他的‘父母’……”英卓感觉自己稍微有点儿伤感了,立马转移了话题,“好了,不说这些了,爹心里有数,假以时日,定会让咱们全家团聚的,你就别担心了。去找无瑕玩吧,爹还要再研究一下这个铜钱模范。要是能把铜钱模和铜钱范改进为同一个东西,我们铸币的效率就会大大提高了。”
“这几天我也想过这个了。爹你看——”使君说着,终于鼓起勇气从怀里掏出来一个玩意儿,小心翼翼地交给英卓。英卓拿过来一看,竟然是一个研制成型的铜钱模范!
“这……这是……”英卓惊诧地睁大眼,仔细打量着手里的铜钱模范,虽然还有点儿粗糙和不完善的地方,但是却解决了困扰英卓许久的糅合问题。
“我想了很多天,做了这东西出来,也不知道做得对不对。我把这两种泥土糅合在一起,然后修改两头,将模范的特点结合在一起。”使君忐忑地解释着,不停地用眼角余光瞟着父亲的反应。
英卓听罢,拿着模范反复研究,最后终于确定了这就是他想要制作的东西,禁不住连拍了几下使君的肩膀,欣喜地说道:“不愧是我的好儿子啊!爹没有看错你,你的确有铸币的天赋。这模范只要稍微改进一下,就能使用了!”
“真的吗?这么说,这东西有用喽?”使君在铸币技艺上很少得到父亲的肯定,父亲总是说他贪玩不务正业,所以能够得到父亲的夸赞,使君高兴得简直要跳起来了,好像这些天来连续的疲惫都不算什么了,一路欢呼着“爹爹夸我了”跑出去了。
英卓看着使君的背影,忍不住笑了几声,却又忽然陷入了沉思之中。他有时候也会想,这些年来他对使君是不是管教得过于严厉了,以至于这么一句微不足道的夸奖,都让使君高兴不已。可是他又会追问自己,如果不能对使君严格要求,将他培养成材,自己如何对九泉之下的大王有一个交代呢?
“孩子啊,别怪爹爹狠心,这一切,都是天命啊……”
长安一条街上正是最热闹的时候,伍记丝绸店门前客来客往,好不繁华。管家正在大厅里招呼来往的客人,忽然瞧见一个穿着官服的身影走了进来。管家仔细一看,竟然是京兆尹。
“唉哟,大人,这是哪股风把您给吹来了?”管家忙不迭地上前招呼,让人去把伍育之给请出来,又请京兆尹上座,命店伙计沏上一壶上好的茶水来招待。京兆尹喝了一口茶,看见伍育之出来了,站起来与伍育之寒暄了几句。
“大人专程前来造访,不会只是为了来喝口茶吧?”伍育之试探着问道,脸上露出深邃的笑容。
“本官与伍掌柜也是老交情了,说话就不拐弯抹角了。伍掌柜可还记得我们抓到的那几个散布谣言的闹事者?经过本官多次审讯,终于查出一点儿线索。他们当中有人吐露出来,他们是受到了某个人的指使,才会到方圆赊贷行闹事。而这个人,本官觉得,并不是冲着子钱家去的,而是冲着伍掌柜你来的。”京兆尹屏退左右去把守,私下跟伍育之谈论起这件事情来。
“哦?那可否请大人告知,幕后黑手究竟是谁?草民日后也好多加防范,以免莫名遭人毒手。”伍育之说着,不动声色地从袖子里取出两串钱来,见四下无人,推到了京兆尹手边。
京兆尹会意地笑了笑:“伍掌柜,这怎么好意思?”
“大人在百忙之中还惦记着我伍某人,这点孝敬是应该的,大人平日闲暇时也能随便喝喝好茶,听听小曲儿啊!只要我伍某人顺顺当当地把生意做下去,自然是少不了孝敬大人。”伍育之执意将钱塞到了京兆尹手里,京兆尹也就半推半就地收下了,脸上堆满了笑容。
不过他当然也懂得伍育之话里的弦外之音,把钱揣进袖口以后,便压低了声音对伍育之说道:“本官是百姓们的父母官,像伍掌柜这样的正经商人,本官必然是有职责保护的,不像有的商人,做大了豆豉生意,还想着旁门外道的事情,实在是可恨!上次本应将其抓起来,但他事先做了安排,竟然只抓了几个代罪的小卒。”
伍育之立马就明白了京兆尹的意思,这长安城内最大的豆豉商人,除了魏立还会有谁?这不就是在说,背地里陷害伍育之的就是魏立那个小人吗!伍育之顿时怒从心起,暗暗骂了魏立一遍。他俩的恩怨也不是一天两天了,所以伍育之表面上并没有表露出什么,满脸堆笑地对京兆尹恭维道:“大人过奖了,日后我这小店还要靠京兆尹大人多多关照才是。”
“不敢当,不敢当,伍掌柜是为太后和皇上做事的人,是下官高攀才是啊。”京兆尹客气地答复。两个人你来我往,像老朋友一样说着虚伪的场面话,也算聊得开心,还不时哈哈大笑两声。
等到京兆尹一走,伍育之却立马变了脸色——并不是对京兆尹,而是想到了京兆尹说的话。
“好你个魏立!老子不找你的麻烦,你却要自己送上门来让老子惦记着。你想挤垮老子,那咱们就好好斗一场,看谁先倒下!”伍育之暗自放了狠话,吩咐管家立马去把英卓叫到书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