狭窄的巷子里,英卓一只胳膊夹起无瑕一路奔逃。但无瑕也是十几岁的姑娘了,夹起来并不像是幼儿那么轻松,英卓却不放心将无瑕放下来,只怕小无瑕会受到伤害。
可继续这么跑下去,英卓的体力都耗得差不多了,根本就无力抗敌。他回头瞧一眼后面的追兵,见对方还有一段距离,于是拐过弯儿,躲在墙后,将无瑕放下来。他蹲下身,替无瑕擦了擦脸上的泪水,沉声说道:“丫丫,你乖,听干爹说。咱们现在被官兵追捕,干爹要带着你逃出去,如果你一直哭的话,干爹没办法专心对付敌人,所以你要乖,好好地跟着干爹,好吗?”
无瑕啜泣着,咬紧牙关,对英卓点了点头。
英卓替无瑕擦掉脸上的泪痕,拉住无瑕的手,然后朝前面跑去。这时候官兵已经近在咫尺了,两队官兵合成了一股,在后面对英卓和无瑕穷追不舍,眼见着就能够着英卓的后背了。英卓只能转身回来,与这几名官兵厮杀,好不容易解决了跟前的,后面的又涌了上来。因为对方人数实在太多,很快就将英卓和无瑕团团围住。狭窄的巷弄里,容不得英卓翻腾,他只能朝一个方向砍杀,企图杀出一条血路来。
一名官兵举起手里的大刀,趁着英卓应付前面的五六个人时,趁势朝英卓身上砍过去。英卓慌忙闪躲,却还是被划伤了大腿,伤口顿时血流如注,他几乎站立不稳,朝旁边栽倒。他受伤的腿半跪下来,顺着伤口淌下来的血很快就浸湿了裤腿,在地上积聚成一小摊血泊。
“干爹!”无瑕恐惧地紧靠在英卓身边,拽着英卓的胳膊,生怕她一放手就会跟英卓分开,那双红红的大眼睛里又开始氤氲着泪光。
英卓感觉到无瑕害怕得发抖,朝人群中看了一眼。那些官兵们追了英卓一路,也尝到了英卓的厉害之处,便不敢再轻易上前,只是在周围相距几尺的地方虎视眈眈地看着,等着一个恰当的机会再一拥而上,然后抢得头功。他们却不知,英卓也正在他们当中瞅着机会——不是为了他自己能够逃跑,而是要杀出一条路来,让无瑕平安逃脱。
“丫丫,你听干爹说。干爹很想跟丫丫一起走,但是现在周围都是坏人,干爹要保护丫丫,如果丫丫留下来,干爹会分心。所以,待会儿干爹让丫丫跑的时候,丫丫就放开干爹的手拼命往前面跑,然后找个地方躲起来,让他们找不到你,好不好?”英卓小心地哄着无瑕,无瑕的眼泪却不受控制地跟着流下来,大声嚷着“不要!”
“我不走……我要跟干爹在一起……无瑕不走……”无瑕哭得满脸都是眼泪,英卓也好不心疼,但是被逼到这个地步,他只能先考虑无瑕的安危。
“丫头,现在不能任性,你要鼓起勇气,知不知道?你已经是大姑娘了,要学会自己照顾自己。听见没!”英卓的口气变得生硬起来,用命令式的口气对无瑕说道。
无瑕被吓呆了,含着眼泪怔怔地看着英卓。因为身上多处受伤,英卓强忍着剧痛,脸上已经失去了血色,苍白得有点可怕,但他眼神明亮,面色坚毅中透出一丝固执,好像垂死之人准备做最后挣扎。无瑕只好点点头,但一双手还是紧紧抓着英卓的袖子不肯松开。
英卓从怀里摸出了一把铜钱紧紧攥在手心。他看着前面那群想近他身却又不敢上前的官兵,眼中迸发出雄狮猎食一般的光芒,将对面的官兵吓得不禁后退两步。趁着这个当口,英卓一招“童子撒钱”将手心的铜钱一并掷出,同时大喊一声:“跑!”顺势就将无瑕推了出去。无瑕回头看了英卓一眼,眼泪止不住地流出来,英卓便又大叫道:“快走!”
旋即他回过身,把刀往前面一横,顺手施展出“金刀刻模”,凛冽剑气划过,将想要上前的官兵全都打退回去。
无瑕看到干爹为了救她一个人奋力厮杀,虽然不舍得离开,但又不能辜负了干爹的一片苦心,只好咬咬牙拼命往前跑。官兵很快就要追上去,英卓只能边打边退,但他负了伤,又苦苦支撑了这么久,实在有心无力,仅凭一股信念支撑着。那些官兵看见英卓有点力不从心,互相看了看,好像是彼此打气对眼神,然后蜂拥而上,制服英卓。
“丫头……快跑……”英卓拼着最后的力气大喊,身上所有的伤口都因为用力过猛而崩裂,汩汩地淌出鲜血。他还想站起来,腿上的伤口却好像抽走了他身上的力气,他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官兵们朝无瑕追去。
无瑕一点也不敢慢下脚步,从前和小伙伴嬉戏的时候那么短的街道,这一次却感觉离尽头那么遥远,好像永远也跑不到终点。无瑕恍然间觉得这是她人生中最漫长的一段路,也是最迷茫的一段路,她不知道自己该去哪里,她只记得干爹说,她要逃出去,找一个没人的地方躲起来。她要逃!
无瑕一点也不敢回头,她怕一回头就看见后面穷凶极恶的追兵,她怕自己的决心会动摇,会再也迈不开步。即便如此,后面的追兵还是离她越来越近,她甚至已经能够听见杂乱的脚步声,越来越大,越来越大……就在身后了!无瑕一个拐弯,进了旁边的巷子,官兵也跟着追过来,谁知他们转过巷道这边来一看,无瑕却已没了踪迹。两边都是住户人家的后院,有些门虚掩着,也不知道无瑕到底是进了哪里躲起来。
“分头搜查,把那丫头给我找出来!”领头的一声令下,官兵们都四处巡查。而此刻,无瑕正躲在一户人家虚掩的大门后面。她背贴着墙根儿一动也不敢动,汗水混合泪水顺着脸颊流下来,却也不敢喘一口大气来缓一缓,好像连呼吸都可能会暴露她,那样的话干爹的牺牲就白费了。
慢慢地,外面搜查的声音逼近了。官兵走到了这个院子的后门外面,嚷嚷着要进来搜查。无瑕听见动静,紧张地贴着墙往里面挪动。她不知道这是哪户人家,但是现在她唯一想的就是摆脱官兵,也不管这里到底是不是安全,好像也忘了上一次被绑架的惨痛经历。没有什么比今天眼睁睁看着这一场血腥的杀戮更让她刻骨铭心的了,尤其是现在她无依无靠,甚至连使君哥哥都不在她身边。想到使君,想到干爹,还有自己的爹爹,无瑕心里又是一阵酸涩……
今日发生了这样的事情,以后应该怎么办?
“给我搜!”官兵的声音隐隐约约传来。
无瑕心头一紧,双手死死地抓住衣摆,不敢稍有动弹。过一会儿,她就听见有人推门的声音了。无瑕吓得往后面挪动,却抵住了墙角,四周一时半会儿又找不到可以遮掩的东西,无瑕只得在心里暗暗叫苦。
难道这次真是跑不掉了吗?
正当无瑕颇感绝望的时候,外面突然想起了嘈杂的打斗声。
由郭解领头的几十个少年帮帮众从两边的房檐上纵身跳下,与官兵们厮杀在一起,趁着官兵不备,从他们手中抢下英卓。但周围官兵太多,郭解他们带着负伤累累的英卓,一时难以杀出重围。英卓深知这一点,便对郭解说道:“少帮主,你不要管我。他们抓我回去,还不至于立即要我的性命,但是如果你落在他们手里,朝廷是一定不会善待你们少年帮的!你别管我了,赶紧走!”
“不行,大哥!我们结拜的时候就说过,有福同享有难同当。现在你有难,我这个做弟弟的怎么能坐视不理?”郭解坚持扶着英卓,要带英卓一起离开。
帮众们自觉守护在他俩周围,边杀边退,希望能够杀退官兵,冲出一条血路。没想到这些官兵却丝毫没有退后的意思,恐怕是接到死命令,一定要捉拿伍记私铸钱的幕后黑手,而英卓作为盗铸币的总监管,定然是除了伍育之以外的另一个重点抓捕对象。
英卓心里明白,自己这一劫是逃不掉的了,于是推开郭解的手,正色道:“贤弟,你听我说,我已身负重伤,如果带着我,我们可能到最后谁也走不出去,还白白牺牲这么多兄弟。为了我一个人不值得!而且,我需要你好好地活着,你必须找到使君和无瑕,好好照顾他们二人,现在他们只有你能够依靠了!你要是能跑出去,就去城郊破屋和伍爷会合。记住!快走!”
英卓将郭解猛地推开,自己转身杀进了人堆中。他赤手空拳,难以抵挡官兵们的猛烈进攻,若不是上头有令要留下他的活口,恐怕他早已倒在血泊中。
郭解见英卓如此坚决,又考虑了英卓的恳求,无奈之下,只好带着其他兄弟拼杀离去。他带领的几十帮众,在一顿厮杀之后也只剩下二十人左右。不过这二十来人仍是毫不动摇地守护在郭解周围,保护着郭解突出重围。
二十多人好不容易从小巷中出来,一路杀向城门口,遍地染血,好不壮烈!直至出了城门,郭解身边只剩下了十来人。一行人按照英卓所说,赶到了城郊破屋等候。郭解也没放松戒备,他让手下都隐匿在破屋中的杂草堆里。
天色渐渐地晚了,破屋中却不见有人来。
郭解不禁暗暗感到担忧。伍爷没有来赴约,是不是说明他已经被官府抓住了?还是说,伍爷那一行人一路逃亡,还没有脱身,所以没办法来会合?那么,自己还要不要再等下去呢?
郭解感到左右为难,不过他最担心的并不是伍育之等人,而是失踪的无瑕。英卓交代他要好好照顾无瑕和使君,但使君现在在深山中,无瑕也同样不知所踪,郭解实在是揪心。然而使君毕竟还安全一些,最让人放心不下的是无瑕。从小到大,她都是被无盐淡和英卓等人捧在手心里的掌上明珠,是手无缚鸡之力的娇弱小姐,哪里吃过这样的苦?现今她一个人漂泊在外,还不知道有多害怕呢!无瑕涉世未深,让她一人流落在外,怎么可能让人放心!
“帮主,我们还要继续等下去吗?我怕再过一会儿,官府的人恐怕会出城来搜查了,咱们是不是……”有底下的兄弟道出了担忧。
郭解看了看四周的兄弟们,这十来个人都是久跟在他身边的死忠之人,知道他们是不怕死的,但是如果为了他个人的私利而让兄弟们去送命,郭解心里也过意不去。
“你说得有理。让前面盯梢的人放机灵一点,咱们再等一炷香的时间,如果还是没人来,我们就撤,先回总舵,然后再考虑下一步行动。”郭解皱着眉头,双眼远望着道路的尽头,期盼着能够看到熟悉的身影,随便是哪一个,都能让他感觉到稍微放心一点儿。但是直到一炷香的工夫过去了,也没有一个人出现。郭解咬了咬牙,遵守诺言带领兄弟们撤退。
“帮主,只要你说一句话,我们就跟你杀回城里去,把无瑕小姐找出来!”手下们知道郭解的心思,他们都愿意誓死追随郭解。
郭解摇了摇头说:“这次朝廷是有备而来,我们如果要跟朝廷硬碰硬,是绝对占不了丁点儿便宜。这个时候回去,就是让你们白白送死,我绝不能这么自私。无瑕还是个孩子,就算他们抓到了无瑕,应该也不会把她怎么样。咱们还是先撤回总舵,再派人打探消息好了。无论如何,我一定会把无瑕找回来,还有我大哥……”
郭解心里担忧得最多的,还是英卓了,不是因为别的,而正是英卓的身份。郭解很清楚,现在朝廷要抓活口,是珍惜人才,毕竟英卓的手艺大家有目共睹,虽然英卓是不爱出风头的人,可他的名声早就传远了,但如果让朝廷查出这帮助伍育之盗铸钱币之人,正是当年吴国叛军的铜铁官,英卓是决计不会有活路的了。
“大哥,我一定会救你出来的!”郭解暗暗发誓,不过当下他还是决定先带人离开,再从长计议。顺便,他派了人前往山中寻找使君。他本是应该亲自去,但是突然发生了这样的事情,他必须留在少年帮和大家商议计策,一时半会儿走不开,只能把这件事交给手下去做。
使君已经在山里呆了几天,也不知道情况如何。
幽寂的山林里,使君还在拿着地图转悠。图上的大部分标记他都已经去过了,并没有发现与大哥英俊有关的线索。现在只剩下最后两条路让他去找了,使君心里隐隐有些忐忑。万一这些地方都找不到英俊所在的线索,那他真不知道该怎么办了。
“向南走二十里……”
山林里的树被傍晚的风吹动着,发出沙沙的响声。若是平时,使君还觉得有点儿惬意。秋风过,千山万树层层叠叠变了颜色,那是怎样一番美景!但如今使君心里揣着事,哪里还有心情欣赏风景?
“有屋子!”使君抬起头朝远处看时,忽然眼前一亮,兴奋地叫起来。他看见远处的林子里,隐约有木屋的轮廓,稀稀疏疏的几间屋子,坐落着五六户人家。傍晚的炊烟袅袅升起,慢悠悠地在山林间飘散,好像天边的一抹晚霞,疏忽被风吹散了。
使君一路小跑过去,等他到这小村落跟前的时候,额头上已经起了一层汗。使君随便用袖子擦了擦,就走向有炊烟的人家。那户人家家门口正坐着个烧火的妇人,使君上前打听十多年前捡到婴儿的人家,可那妇人也不过二十多点儿的年纪,对使君所说感到很茫然。
正当使君垂头丧气地准备离开时,身后传来一个男人的声音。这是这户人家的老太爷,也就是妇人的公公。他是山里的老居民了,对这方圆几十里住的人家,多少了解一些。
老人看了看使君,一副稚气未脱的孩子模样,心想这也不会是什么使坏的人,便说道:“你是说那户姓弓的人家吧?那老两口五十多了还膝下无子,一直是两人相依为命。十多年前,他们在林中捡柴火的时候,发现有一个小婴儿挂在树上,哇哇地哭个不停。虽然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但是这对夫妻心肠好,就把孩子收留了,也对孩子特别好,视如己出。只可惜……唉,好日子没多久,那夫妇家里就遭到了野狼袭击,老两口双双丧命,整个房间里血渍斑斑,你是没见到那惨状……”老人都有些不忍心说下去了,而使君却是震惊得快要说不出话来。
“什么?他们……死了?”
“唉,这都是命啊。在山里住了几十年,靠山吃山,打了一辈子猎,最后却死在了从前的猎物手里,真是造孽啊!”老人家深深地叹了口气,看得出来他对当年的事情还十分感慨。
“那孩子呢?孩子也被狼吃掉了吗?”使君着急起来,虽然同情那对山民夫妇的遭遇,但他更加关心的是大哥的下落。
“那孩子下落不明,可炕头散落的襁褓上也是血迹斑斑,兴许是被狼给叼走了吧……”老人摇了摇头,脸上写满了惋惜的神情。
“不、不可能,这不可能。你说的,一定不是我要找的人家。这些年来,我郭叔每个月都进山来,给他们家里送东西,他们绝不可能在多年前就……”
使君话还没说完,老人家就一脸奇怪地盯着他说:“这怎么可能?老朽在山里住了几十年了,有什么生面孔进来我都是知道的。这十多年来,很少有人到山中来,更别提每个月都有人进来给人家送东西。不过说起来,当年也的确是有个年轻人,比你稍大一点的年纪,也是来打听那户人家,当时那对夫妻还在,他们还攀谈了几句,那年轻人对孩子很关心。我们也猜测,说不准就是那孩子的家人,也不知道家里发生了什么变故,才让孩子流落到山里。不过那年轻人也没说要把孩子带走,只说过几日再回来探望。不过等他再回来的时候,那家里就已经遭了灾了……对了,那年轻人好像说他姓……姓郭还是什么的……唉,年纪大了,记性不好了……”
老人还在感叹,使君却如同遭了晴天霹雳一样,脑子里轰的一声,一片空白。他愣愣地站在原地,微微张着嘴,一个字都说不出来,满脑子就那么一个念头——他的哥哥,十多年前就死在了襁褓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