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林里层林叠染的黄叶,在初秋的风中蔓延开来,点点金色夹杂在满坡绿叶中闪烁摇曳,好像九天神女洒下的甘霖,落在人间变成了耀眼的明珠。
婆娑的树叶就在使君头顶上摆动,偶尔有一两片飘落的黄叶凋零在使君跟前。他在树下站定,静静地眺望着不远处的山林小屋。根据老山民的指引,这就是当初收养英俊的夫妇居住的茅屋,十多年过去了,此处已是破败不堪,在萧瑟的秋风中透出无尽的凄凉。
使君心头说不出的压抑,只觉得这么多年来父亲的期待,原来不过是一场空。他想到了英卓鬓角的白发,若是让父亲知道,大哥早已在十多年前的事故中生死不明,还不知会受到多大的打击!
但不管怎样,使君心头还是抱着一丝侥幸心理,总是要亲自来看看才肯死心的,说不准还能找到点儿关于大哥的蛛丝马迹。
距茅屋不远树林子里,小猴子恭候已久,他不知道使君已经从山中老人那里听说了这家发生的事情,还在盘算着该怎么阻止使君。就在这时候,小猴子瞧见远处一个熟悉的身影赶来,认出了正是使君。他见帮主还没赶到,自己又不知道该怎么处理,一心想拖延时间,就冲了过去,张开双臂将使君一把拦住。
“哎呦我的小祖宗,可算是找到你了!你说说,你给我说说,你都跑哪儿去了?啊?可让你猴子叔一顿好找,我的个乖乖哟!”小猴子在那儿假装若无其事地抱怨。使君看着他,心里也有了数。
如果大哥英俊真的在十多年前就已经出事了,那小猴子肯定是知道的,也难怪这一路上他诸多阻拦……
使君始终还是不愿相信,自己素未谋面的大哥尚在襁褓之中就遭到了那般惨祸。他定下心神,向小猴子问道:“我大哥和他养父母一家人就是住在这里吗?”
“啊,这……呃……”小猴子犹豫起来,想着要怎么骗使君来拖延时间。使君瞥了他一眼,说:“我进去看看。说着就继续朝屋子走去。”
小猴子赶紧拦下使君,支吾着说:“那个,我刚去敲过门了,里面没人。真没人!他们肯定是出去做买卖了。山里人嘛,靠山吃山,把山货运出去贩卖,换粮食回来,没个三五天回不来的。不如我们还是先回去吧,那个……”
使君瞧着小猴子努力装作一脸认真的模样,明明是想笑,心里头却越发觉得悲哀。小猴子阻拦得越厉害,那件事情就越可能是真的。而到了这个时候,使君基本已经认定,老山民讲的并不是胡编乱造,故事中的小婴儿,也的确就是他此行想要寻找的大哥。
使君不觉悲从中来,再也没办法掩饰下去。
“猴子叔,你别骗我了!这屋子里面是不是压根儿就没有住人?”使君打断了小猴子,眼眸里凝聚着一股子忧郁。
小猴子一下子怔住了,他不知道是自己演技太差还是谎话说得太次,居然这么容易就被使君戳穿了。
“我们月初来的时候还有人啊!就是出去了,没事儿,咱过几天再来看看,不就能碰上了吗?你说说,你都出来这么长时间了,家里得多担心,咱们就不能先回去……”小猴子对使君晓之以情动之以理,想要说服使君改变主意。
可是此刻的使君已经听不进去任何话,他只觉得脑子里一片混沌,忍不住追问道:“猴子叔,你就别骗我了!我大哥和他养父母是不是早就不在了?十几年前,你和郭叔来这里找我大哥的时候,就发现了他们一家被野狼袭击的事情,却一直瞒着我爹,对不对?”
小猴子闻言,更是惊得目瞪口呆,他没料到使君早已知晓事情,虽还想隐瞒,但使君已经有了底,小猴子根本骗不了使君,最后只好实话实说。“唉!”小猴子深深叹了口气,“当年帮主早就找到了你大哥阿俊的线索,便回去告知二爷。起初二爷是想亲自过来接阿俊回去,可是后来因为种种原因,二爷只能让阿俊留在这里。本以为这里能成为阿俊健康成长的安乐窝,谁曾想没多久这山中的野狼半夜闯入人家,就、就……帮主第二次回来的时候知晓了这一切,也想着是否应该告诉二爷,毕竟是亲骨肉,二爷应该知道真相。但是,二爷刚刚得知阿俊可能还活着,好不容易有了点希望,如果那时候告诉他阿俊遭遇了不测,不知道他会受到怎样的打击!帮主犹豫再三,只好将此事隐瞒下来,想着哪一天找一个适当的时机,再好好地跟二爷说,这样或许二爷好接受一些。没想到,这事竟然被你给发现了……”
小猴子顿了顿,紧皱着眉头看着使君,问:“现在你都知道真相了,要不要告诉你爹,就由你自己来决定了,我们这些外人拦不住你。总而言之,你要自己思量。”他叹着气拍了拍使君的肩膀,似乎是把手中的担子转交到了使君的肩膀上。
使君一时也犹豫了。他也知道郭解为什么这么做,之所以不告诉英卓,就是怕英卓承受不了,这也是使君所担心的。使君虽然也为失去大哥而难受,但毕竟他与大哥没有见过面,顶多也就是血缘关系上的难过。而英卓作为父亲,是切实感受到了亲子分离的痛苦,那种痛苦,比起使君失去大哥的痛,是有过之而无不及。所以使君不得不考虑小猴子说的话——这件事真的应该告诉父亲吗?
“这件事我会向郭叔问清楚。”
使君闷闷地扔下这句话,就掉头离开了,到最后他还是没能鼓起勇气进屋子里去看看。如果房间里真有什么线索的话,当年郭解他们不会没有发现,而十几年过去了,他现在来看,未必会发现什么,所以还不如直接向郭解问清楚,顺便也能听听郭解的意见。毕竟这件事就算继续瞒下去,也终有一天会让英卓知道真相。
小猴子见使君掉头就走,不再为难自己,不禁松了口气,心头却涌起一丝无奈和心酸。
使君和小猴子离开山里,准备赶回长安去,路口便遇到了刚刚赶来接应他们二人的少年帮帮众。使君得知了长安城中发生的一切,伍宅的变故、方圆赊贷行被牵连、父亲被捕,以及无瑕下落不明,这一切讯息好像潮水一样瞬间将使君淹没,他只感到眼前一片天旋地转,几乎没能缓过神来。
等使君反应过来,就是一个箭步冲出去,跳上少年帮骑来的马,攥紧了缰绳就要策马狂奔,所幸被小猴子给拦了下来。使君却是不依,大声嚷道:“猴子叔,你让开!我要回长安去找我爹还有无瑕,谁也别拦着我!”
说着,使君狠狠地勒了一下缰绳,骏马嘶鸣着抬起两条前腿,看样子是想把前面挡着的小猴子给逼开。
小猴子却挡在前面不肯让步。
“小少爷,你冷静一点!你现在回去有什么用?伍宅被抄,你也成了朝廷追捕的钦犯,贸然回城只能是自投罗网。既然帮主让我们到少年帮总舵与他会合,那他一定有自己的打算,我们何不先回去听听他的意见再做定夺?若是帮主不帮你救二爷和找无瑕小姐,我小猴子就算舍了这条命,也陪你去办完这些事,你看成不成?”
使君心里十分吃惊,猴子叔平日里看起来有点儿腼腆憨厚,甚至连骗个人都支支吾吾,可到关键时候讲起大道理来,竟然还是一套一套的。使君几乎被他说服了,而小猴子又说用自己的性命当交换,使君觉得自己若是再意气用事,当真就是对不起猴子叔的一番苦心。
他冷静地想了想,如果现在回去,猴子叔必定不会坐视不理,若是让猴子叔跟着自己回长安去冒险,万一真出了什么事,使君心里也会过意不去,仔细一想,使君决定还是听小猴子的话,先跟少年帮的人一同回他们总舵去,见见郭解再说。
在使君一行人心急火燎地往少年帮总舵赶去的几天,郭解也没闲着。少年帮帮众遍布各地,所以他一直在打听无瑕的下落。只是长安城现在乱成一锅粥,朝廷下令清剿私盗铸币黑市,城内人心惶惶,人人自顾不暇,在这种混乱的情况下,想要打听点儿事情,无异于难上加难。所以好几天过去了,郭解还没有一点儿关于无瑕的消息。
郭解为此头疼不已,手下们见此也一个个面露难色。平日里郭解都是意气风发,难得见到他这副模样,弟兄们也不知该如何安慰。现在不单单是无瑕的事情让郭解担心,还有被官府抓捕的英卓。不知道官府要如何对付英卓,会不会用他来杀鸡儆猴?
“报——”
郭解正发着呆,手下一路高喊着从门外飞奔进来。郭解整个人颤了一下,连忙站起来迎了上去,抓住手下就问:“怎么,无瑕有消息了?”
“不是,帮主。”手下尴尬地摇了摇头。
郭解的眼神一下子失去了光亮,有点儿无精打采的,甚至没有追问手下究竟是什么事。不过那手下人还是继续说下去:“帮主,是淮南王派中郎伍被伍大人前来我总舵求见。”
“伍大人?快,快请!”郭解一下子振奋了精神,急忙让人把伍被请进来。
伍被远道而来,一路风尘,却是神采奕奕,熟络地跟郭解寒暄,看来已是多年老友。郭解让厨子准备了一桌丰盛的酒席招待伍被,两人在饭桌上聊起双方近况。
“我们家王爷前些日子到宫中看望太后,王爷一向知道你与那长安城中的丝绸商伍育之有些交情,所以本想顺道探望,没想到竟遭遇朝廷查抄伍宅之事。不过后来得知帮主并未受到牵连,便也就放心许多,特意命我带些东西过来看望帮主。”
伍被说着指了指放在墙角的礼物,都是些用马车专程从淮南运过来的特产,甚至还有地方向淮南王进贡的礼品,淮南王也转送给了郭解。
“王爷实在是太客气了。这些年来我少年帮承蒙王爷多方照顾才有今日,王爷若是有任何需要,只消说一声便是,郭某必定赴汤蹈火,在所不辞!”郭解言谈之间流露出义薄云天的气概,相比当年那个稚气未脱的莽撞少年,已是成熟许多,俨然有了一代大侠的风范。
伍被赞赏地点点头,笑道:“帮主言重了。王爷他只是挂念你,上次一别已有数月,这几个月之间又发生了许多事情。少年帮行走江湖,过的是刀口舔血的生活,难保不出什么意外,所以王爷才特意让我嘱咐帮主,万望多多保重身体,若有得空,不妨多到淮南王府走动走动,王爷也能放心些。”
“就怕麻烦王爷了。”郭解与伍被相视而笑,两人端起酒来干了一杯。郭解又问起了王爷之女——翁主刘陵是否安好,算起来刘陵与无瑕年纪相仿,是而郭解心头仍是担心着无瑕。虽说无瑕不是同刘陵一般养尊处优的皇亲国戚,可无盐淡也是长安城屈指可数的富商,对无瑕又是宠爱至极,其他的叔叔伯伯包括使君这个做哥哥的,也都是一向把无瑕捧在手心里哄着宠着护着,她哪里吃过市井间的苦头?如今她一个人流落在外,又有官兵追捕,还不知道她究竟过得怎么样呢!不过这些烦心事,郭解倒是没必要跟伍被提起,他只是自己喝着苦酒罢了。
两人酒醉正酣,忽然闻得房梁上某处响起一串铜铃声。伍被不得其解,一脸奇怪地盯着郭解,却见郭解面色严肃,腾地从座位上站了起来,外面也正好有手下急匆匆地跑进来,郭解便问道:“怎么回事?有人闯进来了?”
“回禀帮主,我们被官兵包围了!”手下焦急地说道。
郭解顿时一惊,手中的酒也撒了一地,伍被也赶忙站起来,问道:“怎么会这样?官府的人如何查到少年帮的总舵?”
“官府对我少年帮早有防范,多年来对我们各处分舵多有骚扰,如今追查到总舵来也不是不可能,只是没想到他们会来得这么快。我少年帮也不是这么好招惹的,既然他们自己找上门了,那我们就痛痛快快打一架,了结了这多年的恩恩怨怨!”郭解说罢,吩咐手下全面备战,随即自己也拔出宝剑,准备冲出去厮杀。走前郭解也不忘留下两名兄弟,嘱咐他们带着伍被从暗门逃走。
伍被身为淮南王手下的中郎将,自然不便在此地多留,若是让人给认出来,指责淮南王跟匪寨牵扯不清,不免诸多麻烦。
看着伍被离开以后,郭解才带着人冲出去与官兵血拼。其实郭解早有料想,既然官兵敢来包围少年帮总舵,必然是有充分准备,与其硬拼未必能够占到什么便宜。所以他冲出来并非为了争一时之气,而是下令兄弟们分批撤退,而他自己须得留下断后。
“帮主,让我们掩护你先走吧!”一手下见激战愈演愈烈,少年帮死伤不轻,不禁要向郭解劝谏。
郭解却摇了摇头,仍是往前冲:“不行!让剩余的兄弟们先撤,我来断后,咱们到老地方碰头。都给我走!”
“帮主!”一名小手下靖儿抱住要往前拼杀的郭解,眼里满是担忧,死死地不让郭解走。
郭解皱起眉头,有点责备地说道:“靖儿,你跟了我这么多年,还不知道我什么脾气吗?你觉得你拦得住我?”
“帮主,我……”靖儿的手松了松,但随即还是又不舍地抓紧了郭解的衣角,就像个孩子似的,流露出受伤的表情。外面的官兵到底有多少,他们甚至无法估算,但是看得出来,朝廷这次是要借着勾结私盗铸币钱坊等罪名,将少年帮一并铲除,所以这时候冲出去,恐怕凶多吉少。靖儿担心郭解这一去,只怕是要落入官兵手中,甚至身首异处……
郭解本就比靖儿年长十岁,向来都是把他当作亲弟弟一样看待,到了这个时候,心再硬的汉子,也会有一点儿柔情流露。他拍了拍靖儿的肩膀,放轻了声音说道:“靖儿,我知道你是担心大哥,不过我郭解身为一帮之主,帮中有难的时候,岂能自己一走了之,置数千兄弟的性命于不顾?当年你们入帮时,我郭解就曾承诺,我们虽被父母抛弃或者是被这个不公平的世道抛弃,但我郭解绝不会抛弃你们!今日若是我脱不了身,你们安全之后就将我们从前收藏的宝贝都分一分,卖了钱各自找个地方安身立业。其实这么多年来,咱们走南闯北,漂泊的日子也过够了,该安定下来了。”
“帮主……”手下的一团兄弟们,听完郭解的话已是热泪盈眶。
“帮主,我们等着你,你一定要活着出来跟我们会合!”
“对,我们等你!”
看着一张张熟悉的坚毅的面庞,郭解忍住了泪光,点了点头:“好!兄弟们,等我教训教训那群不知好歹的朝廷爪牙,就来跟你们会合!好了,别耽搁了,你们赶紧撤退,再晚就来不及放机关了!”
郭解说罢,把兄弟们往后一推,自己冲了上去。倒不是郭解胆子有多大或是有多自负,敢一个人挑战数千官兵,只是这少年帮总舵历时已久,各处设施完善,为了防御外敌入侵,到处都是机关暗道,稍不留神就会着了道,可以说是有一夫当关万夫莫开之效。若非万不得已,郭解也不会弃守,只是这一次来的官兵实在太多,郭解放出所有暗器机关,也不过是为了拖延时间而已。郭解与涌入的官兵厮杀,自己也负了伤,好不容易才从后门撤出。
为了不连累兄弟被官兵追捕,郭解另选了一条路逃亡,被那官兵头领发现,是而带了四五个人在后面紧追不放。以郭解的功夫,以一敌五并不是什么问题,可毕竟他刚才在突围中受了伤,又耗费了过多体力,施招越发艰难,只能跌跌撞撞地往前逃亡。后面的追兵越来越近,眼瞅着郭解已经逃脱不了,只好和追兵拼死一搏,但他已经站都站不稳,何况是打斗。
可就在此时,一人从林中窜出来,绕到官兵背后,趁其不备将五人一并歼灭。郭解定睛一看,来人正是先前离开的伍被!
“伍大人,你不是……”郭解甚为惊讶,勉强支撑着站起来。伍被上前扶着郭解,忙解释道:“我走出去之后不放心,所以返回路上正好瞧见帮主你被几名官兵追杀,便绕到后面替你解围。幸好在下有点皮毛功夫,不然还真是惊险。”
“伍大人救命之恩,郭某铭记在心,来日定当还报。”郭解因流血过多一脸苍白,面上坚毅的神情也多有痛苦之色。
“帮主不必客气,举手之劳而已。好了,先不说这些了,我们还是找个安全的地方躲过追兵要紧。”伍被说着,按照郭解的指点,去附近的林中找了个隐秘的坡下洞穴藏起来。
两人在洞穴里躲过了一两个时辰,渐近傍晚,林中越来越静,郭解艰难的呼吸声显得极为沉重。郭解已经用布条自己止住了血,并且简单包扎,现在他的脸色看起来比之前要好一些,但伤势仍是严重,需要好生休养。于是伍被建议郭解与他回到淮南国去,一路上有伍被身上的手令,没人敢拦下他们的马车。
伍被命车夫日夜兼程赶往淮南国,把郭解送到了淮南王府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