展现在使君面前的,并不是想象中的荒凉、幽深又黑暗的山洞,而是一个收拾得井井有条的洞中房屋,虽然当中杂七杂八地陈列着不少奇怪的花花草草,但看得出来这里是被人刻意收拾过的。
难道说,在这秦岭山中的山洞里,还会有人居住?
使君怀着好奇的心理在山洞中逡巡了一圈儿,这里看看,那里查查。这个山洞并不是特别大,山中特有的潮湿味道充溢四周,但潮湿中还混杂着中药的味道,并不令人陌生。
“这些都是药材?谁会在这里存放这么多药材呢?”使君弯腰检查着面前那些分堆放着的药草。他分不清楚这些药草都叫什么名字或者都有什么作用,只能凭气味来揣测,毕竟药的味道和一般的花花草草总是有些不同,有一些甚至是散发着熟悉的味道,如田七之类的常用药材,使君还是认得的。
他随手捻了一片叶子,上下打量着,又像是为了印证自己的想法一样放到嘴里尝了尝。一阵苦涩,让使君赶紧把嘴里的东西吐了出去,张大了嘴巴呼了两口气,好像这样就能把那苦涩的味道也吐出去似的。
转了这一圈儿之后,使君确定山洞里并没有其他人,至于这些药材是怎么来的,他不能确定。但他假定山洞是属于某个人或是有人居住,不过看样子,对方现在并不在,而天色渐晚,他也没有别的地方可以去,这里无疑是最好的容身之所。所以使君决定,他得留下来等主人回来,恳求主人给他一小块地方歇息。
山洞口渐渐不再有亮光斜照进来,黑暗的阴影笼罩着秦岭山。深山老林中的黑暗,比长安城里来得更加浓郁,好像一片化不开的墨。整片山林都静悄悄的,只有秋天晚上的风掠过丛林,绵延成古老的歌谣一般的调子,伴着几声寂寥的不知是什么虫子的起伏鸣叫声,让人陷入某种安宁。
使君蜷缩在山洞的干草垛上,图求一点温暖,可是外面阵阵秋风却仍是让他感觉到涌自心底的寒意。使君怀着警惕的心,却还是不知不觉睡着了。
等使君睁开眼醒来的时候,天已经大亮,秋天金色的阳光照进洞里很深的地方,让药草都散发出某种干燥的芬芳。阳光同样照在使君的脸庞上,像轻纱一般,让使君觉得脸上痒痒的,用手揉了揉,还惬意地打了个大大的哈欠。大概是这一觉睡得比想象中舒坦得多,以至于使君都快忘却了自己还处于流亡中。
忽然使君的眼角余光瞥到一个人影,正跟他一样张开嘴打了个大大的哈欠。当使君张开双臂伸懒腰的时候,旁边的人影也一同舒展身体伸着懒腰。
使君一下子反应过来,他并不是在做梦,这山洞里还有别人!他立马警惕地跳开,一直退到了山洞的墙壁根儿下面,后背紧贴着洞壁,一脸惊恐地望着那个跟他做着一模一样动作的人。
这时候使君看清楚了,那是个须发花白的怪老头子。说他怪并不是因为他跟使君做一样的动作,而是他的打扮并不像是一般的市井百姓。老头子蓬松的头发在头顶上随便挽了一个发髻,用一只晒干的小葫芦做装饰,他的两只眼睛几乎都被长长的眉毛盖住了,只露出两撮精明却很难辨别的光芒。他下巴上的胡须分成两股,扎成两条小辫儿,显得怪怪的。
使君又是警惕又是好奇地打量着这个突然出现的老头子,在心里揣测这是否就是山洞原来的主人。
“你是谁?”使君小心地问。
“你是谁?”老头子看了使君一眼,反问道。
“我……我只是路过的,因为天色太晚,看到这里有山洞,所以进来留宿一晚。这、这是你的地方吗?”使君嗫嚅地答道,用手摸了摸自己的后脑勺。
“我也是路过的,进来留宿一晚。啊,不,不是一晚,是……”老头子好像自言自语似的,低头掰着手指像是在认真地算着日头,但是他把个指头都用完了,也还是一脸纠结,干脆一屁股坐下来,把脚上的草鞋脱了,掰着脚趾头继续算。
使君瞪大了眼睛,惊奇地看着老头子,心想这老头莫不是个疯子?
“……三个、四个……十个……啊啊,不对,呸……三十……三千……”老头子捣鼓了半天,忽然跳起来,眼睛里的光亮亮的,举高了双手叫嚷,“是一万八千二百零五个晚上!”
使君顿时目瞪口呆,不知道老头子是怎么用双手双脚算出来这么一长串数字的,更惊讶的是这个老头竟然在山里呆了五十个年头了!
“你是说,你五十年前就来到了山里,在这山洞里面住了快五十年了?”使君伸出一只手掌,张开五指,很惊讶地比画了一个“五”字。
老头子的眼神忽然没有焦点地看着某处,嘴里喃喃说:“五十年?五十年了啊……”本来还很平静的老头子突然变得有点暴躁起来,他跳起来跑到自己那些放着药草的台子边上,开始在台上乱翻,发疯一样地在找什么东西。使君只能在旁边看着,他知道帮不上老头子的忙,因为他根本不知道老头子在找什么,不过看样子他找的东西对他蛮重要。
使君心里暗暗有着估量,可又不敢直接问老头子。看样子,老头子也不会跟他说什么。
“那个……天也亮了,我该继续赶路了,我还得去附近找找看有没有人家知道‘钱王’长安雪的住处。”使君的侧脸被阳光笼罩着,甚至有点睁不开眼。
老头子忽然转身一把抓住使君的胳膊,用了大力,让使君无法动弹,只能回转身来不解地看着老头子。
“你是来找‘钱王’的?你是什么人?谁派你来的?”老头子神情激动,使君一下子怔住了。
“没、没人派我来,是我自己来的……”使君结结巴巴地答道,但又不能解释清楚自己的身份和来历。“我、我是来向‘钱王’爷爷拜师的。”犹豫了片刻,使君只能扯出这个理由,半真半假,来敷衍这个奇怪的老头子。
可老头子似乎并没有放过使君的打算,他仍旧紧紧地抓着使君的胳膊,追问道:“拜师?你一个乳臭未干的毛头小子也想拜堂堂的‘钱王’为师?赶紧回家去吧,小子!”
“我要去找‘钱王’拜师!我不回去!”使君努力挣脱老头子的手,想要转身跑掉,却又被老头子抓了回来。
“你不能走!”老头子语气生硬地说道,用命令式的口吻,这反而让使君更想挣脱,却又不敢太大力去推搡一位花甲老人。使君有点害怕,这老头儿看起来精神上有问题——一个独自在深山老林里待了五十年的老头子,真有点儿神志不清也不是意外的事情。
恐惧使得使君不敢再多纠缠,只能一把推开老头:“你放开我!”然后他转身往洞口跑去。
可当洞口晒进来的阳光完全笼罩着他的那一刻,强烈的阳光突然刺激得使君头疼,他觉得脑子里的一切都好像被太阳烤化了一样,瞬间天旋地转,然后就失去了意识,身体一软倒在了地上。
使君做了一个很可怕的梦,自从开始逃亡,他就没有一天睡安稳过。等使君从噩梦中挣脱出来时,发现自己浑身都被汗水湿透了,而他还睡在之前那个山洞里,石床旁边有只小药炉,正蒸蒸地冒着热气。
“臭小子,你醒了?”那个怪老头的声音又响起来。
使君吃了一惊,抬起头来四处张望,才看见怪老头正坐在放草药的桌子前面摆弄着他那些奇奇怪怪的药草。使君虽然不识得药草的名字,可看到怪老头拨弄着,总觉得心头瘆得慌。
“你、你想干什么?”使君咽了口唾沫,壮着胆子问道。
“我?我要是想干什么,你以为你现在能好好地躺在这儿吗?”怪老头把手里的药材放下来,朝使君扔了个白眼。
使君半信半疑地坐起来,在自己身上到处摸索,确信自己身上的确没有什么损伤,然后又变得疑惑起来。这个怪老头子既不让自己离开,又没有伤害自己,那他把自己留下来是想干什么呢?
“那你为什么不让我走?”使君硬着头皮问道。
“嘿,不是我药葫芦不让你走,是你自己走不了啊!”怪老头嬉皮笑脸起来,脸上的皱纹一层一层地叠起来,好像将他的年纪都明摆在脸上。
使君差点儿忘了,这怪老头再怎么奇怪,也毕竟是个六七十岁的老人家了,能把自己怎么样呢?
这时怪老头捻了一片叶子放在手里,使君本没有在意,却听见怪老头摇晃着手里的叶子对他说:“这种药草有麻痹作用,只是单单的一片就能让人昏睡一到两天。那天我回来的时候,看到地上有嚼过的叶片碎屑,我就知道,你这臭小子肯定是不知天高地厚地碰过我的药草了。以你当时的情形,你要是走出这个山洞,进入茫茫的秦岭山中,恐怕没几个时辰就溺死在哪条河沟里或者成了野兽的腹中餐。”
使君想起当时是觉得头晕脑胀,靠在墙壁根儿就迷迷糊糊地睡着了,那时候他还以为可能是自己一路奔波太累了,才会这么快入睡,听怪老头这么一说,使君才发现是有点不对劲。
“那……我现在可以走了吗?”使君小心问了一句。
“走?你以为你在秦岭山里能走到哪里去?这山洞距离最近的村落也有两个山头,而这两个山头之间丛林密布,河流穿插,小径更是横七竖八,别说你一个刚刚入山的人,就算是在这山中住上一两个月,都不一定能顺利找到路。”药葫芦似笑非笑地说道,但嘴里说出的话却头头是道,让使君也不禁有些犹豫。
要不然留下来再歇息两天再作打算?
不过使君瞧了瞧那怪老头,尽管他并不太想过多和这个奇怪的老头子接触,更多的是他想到了老头子自称已经在山中居住了五十年,那么想必这怪老头药葫芦已经对秦岭山了解得很透彻,使君心想自己若是想要顺利找到师祖爷爷,药葫芦或许能帮上大忙!
使君眼珠子滴溜溜一转,立马换了一副讨好的语气,问道:“那您老人家在这秦岭山中住了五十年,想必对秦岭山一定是了如指掌了?”
药葫芦瞥了使君一眼,一脸不咸不淡的表情,又开始整理他桌上的药草,一边拨弄一边答道:“秦岭山大林深,短短五十年就想搞清它的门道,简直是痴心妄想!”顿了顿,药葫芦转过身来,咧嘴笑着,对使君说:“不过这山里大大小小有药材的地方,我药葫芦几乎都走了个遍,你要是跟着我一段时日,想必自己也能熟悉这秦岭山的路。”
使君觉得药葫芦脸上的笑颇有些意味深长,所以他心里压根儿不太相信药葫芦的话。这秦岭山再大,也不可能用大半辈子都走不完吧?何况药葫芦自己也说了,他走遍了秦岭山里大大小小出产药材的地方。使君从前虽然没来过秦岭山,可也知道秦岭山就是一座“药山”,这里面遍布珍贵药材,把所有产药材的地方都摸清楚了,必定会对秦岭山有一番深入了解,至少是熟知地形的。
“这怪老头会不会藏着地图之类的东西呢?”使君心里想着,四下打量山洞里的各种药材。这么多品种的药草,虽然都生长在秦岭山里,可不一定是同一块地方,药葫芦能够采到各种各样的药材,肯定是去过很多地方,单单凭记忆的话,难免会出差错,所以药葫芦一定会有一张地图!
使君心里盘算了许久,不管药葫芦打的是什么算盘,既然他没有伤害自己的心思,那么就算留下来一段时间也不是什么坏事,否则自己贸然闯入秦岭山中也是跟没头苍蝇一样乱转,浪费时间,倒不如把这点时间花在药葫芦身上,从药葫芦那里套点儿有用的信息,找到“钱王”才是。
打定了主意之后,使君就笑得更加殷勤了,讨好药葫芦说:“我是无亲无故的,要是有个地方能安定下来让我歇歇脚,那最好不过了。不过这山洞毕竟是你的地方,就怕你不肯收留我这来路不明的人啊。”
说着,使君耸了耸肩,做出一副很无奈的模样。
药葫芦哪里会看不出来使君的小心思,了然地笑着说:“我老头子一个人住在山里,平时要爬山过河采药草,还要去为山民们瞧病,有时候也是力不从心,早就觉得差一个帮手了。要是能有个人平时在我旁边搭把手,我倒也不在乎分享这个山洞。这么大个山洞,一个人住也怪寂寞。”
“那你就是答应了?”使君兴奋地蹦起来。
“臭小子,丑话说在前头,你要是干不好这份活儿,我可是会毫不留情地把你赶出去!”药葫芦说着笑了两声,被眉须掩盖的眼睛亮晶晶的,闪烁着意味深长的光芒。
不过跟着药葫芦的日子,可没有使君想象中那么轻松悠闲。药葫芦精通药理,更是尝遍山中百草,使君想给药葫芦当下手,必须得先过药草这一关。也就是说,使君必须辨别清楚各种不同的药草,从外形到秉性和功效,都得了如指掌,不然调配药方的时候就可能出错,那样的话,有可能害了求医的山民。
使君留下来本意既不是救死扶伤,却也不是伤人性命,所以尽管他很不情愿,也不得不开始认真学习药草的知识。药葫芦倒很乐意给使君一些草药的竹简,让使君去钻研,平日里使君不是在整理药草就是在捧着竹简读书。
没想到这一留就是数月,而这段时间里,使君已经学会了辨识数十种药草。像之前他尝到的那种草药,使君很庆幸那只是麻醉草,而不是别的什么毒药,否则恐怕他现在就不是完好无损地站在这里了。
不过让使君苦闷的是,平日一有机会,趁着药葫芦出诊或者去采药,他就开始四处翻找,但始终没有结果。这几个月来,他已经找遍了大部分可能藏东西的地方,也没发现他期望看到的秦岭山地形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