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陵过来坐在她身旁,嗔道:“看你,老是这样,什么都不争不抢,也不自己拿个主意,总顺着别人的心意,也不为自己想想。”
“义父和姐姐已经为月秀想得太多了,哪还需要月秀为自己多想什么?当初义父救下昏迷不醒的我,不但没有嫌弃我,还收留我在王府住下,甚至认我为养女,这天大的恩德,月秀今生今世都难以报答,又怎敢要求更多?”女子温润的笑容中透出难以言表的感激之情。她紧紧握住刘陵的手,就像握着亲姐妹一般用心,但又微微透着隔阂的敬意。
刘陵仿佛意识到了什么,但并没有戳破,而是顺着月秀的话题宕开一句,转而问道:“那对于当年的事情,你还是一点印象都没有吗?”
月秀脸上飞快地闪过一抹不易察觉的不自然神色,接着只剩下落寞。她摇了摇头,咬着下唇轻声说道:“我只记得自己一个人在人流里拼命逃跑,好像是在躲避什么,身边没有一个认识的人,我很害怕,就蹲在一个小角落里。过了好久……我也不知道到底有多久,总之我觉得自己快要死掉了,然后义父出现在我面前,把我抱上马车,带回淮南……我不记得了,我真的不记得了!”
此时,她脑海中一边展开长安大街上的画面:混乱的方圆赊贷行、鲜血横流的伍记铸币坊、离散的熟悉的面孔,似乎有人在叫着她的名字——
“无瑕!无瑕……”
月秀抱着头痛苦地叫喊,看样子有些失控。刘陵见状,赶紧抱住月秀,抚着她的背安慰道:“好了好了,别想了,想不起来就算了,咱们也不是一定要想起来的。如果那些事情太痛苦,就干脆忘掉好了!”
刘陵好一顿劝说,月秀才渐渐平静下来,只是眼里的泪水还止不住地流。她的眼睛里还闪动着那些可怕的画面,无论如何也难以忘怀,只是这些,她谁也不能倾诉。淮南王一家对她虽是百般眷顾,但终究是皇家的人,她又怎敢把逃犯的身份和盘托出?
“我先出去帮忙打点事宜。父王说了,这次让我们一起办生辰,这宴会一定要办得热热闹闹的。下人们毛手毛脚,总要出点差错,我非得亲自去监督着不可!”刘陵双手叉腰,好像是想起了什么头痛的事情,原本交给下人就能解决的问题,她这个做小姐的却不得不亲自过问,总担心下人做不到最好。说刘陵有点太过强势和小题大做,也不是没有道理,可必须承认的是,她的细心和周道的确是下人们比不了的,连淮南王也夸她办事让人放心。
月秀连忙站起身来,问道:“姐姐需要我帮忙吗?”
“不用不用,有我就够了。你呀,就自己好好休息。要是在房间里闷得慌,就出去走走,可别憋坏了。”刘陵嘱咐了几句,就走出了房间。她后面的贴身丫鬟闻香紧跟上来,小声问道:“小姐,你觉得她是真的什么都想不起来吗?”
“我看未必。”刘陵压低声音说道,眼眸中闪过一道精光,“不过这么多年她都不肯承认,其中必定是有什么不为人知之事,还是待我先弄清楚,再作决断。你继续派人盯着她,看她会不会有什么动作。”
“是。”丫鬟福身答道。
屋子里面,月秀小心地向外张望,确定刘陵离开了之后,她疾步走到梳妆台前,从抽屉里的一只小匣子中取出了一些铜钱,揣在袖口里,稍作伪装,便出门去了。
一路上月秀都小心翼翼,生怕有人跟踪似的左顾右盼。出了王府以后,她径直往市场去,挤进人流之中,然后走进了旁边一条小巷子里。
小巷深处,一个干瘦的年轻男人鬼鬼祟祟地候在那儿,瞧见月秀来了,便走了上去,低声问道:“东西都带来了?”
“嗯。”月秀答应着。她戴着一只遮住脸的斗笠,身上披着宽大的披风,很好地将自己掩藏在下面。她一边回答着男人的话,一边从袖口里掏出铜钱,交到男人手里,“那我交代的事情,你可要办好了。这只是定金,事成之后,还有另外一半。”
“嘿嘿,放心,放心。不就是私底下散播几个消息?包在我身上,一定做得不露痕迹。”年轻男人咧嘴笑着,使劲儿拍了拍胸脯,瞧那样子也亏得他没有把这副细瘦的骨头架子给拍碎了!
“可不是随便说几个消息,必须要提到钱币的问题——还记得我跟你说的钱币吗?”月秀担忧地问道。
年轻男人讨好地笑着,连连说道:“当然记得。淮南王喜爱收藏钱币,尤其是伍氏钱,那可是是上等好货,这翁主的生辰宴正是送礼的绝佳机会啊!”
月秀听罢,满意地点点头:“把这件事做好了,还是在这里,拿剩下的一半回报。”说完,月秀便离开巷子,小心地避开人群注意,回到了王府去。
殊不知她这一路,都被后面的人悄悄盯着。
正是刘陵的贴身丫鬟——闻香。
王府后院里,刘陵正在安排下人去干活儿,闻香急匆匆走过来,附到刘陵耳边,将方才的所见所闻告知刘陵。
“钱币?”刘陵心中揣测月秀暗中传出此消息的用意。片刻之后,她仿佛想到点什么,转身走进书房里面,找出年鉴来仔细查看。最后她的目光停留在几年前的长安伍记私盗铸币一案上:“伍氏钱币……难道是这样?”
“小姐,你是不是发现什么了?”闻香好奇地看着刘陵。她跟了翁主这么多年,多少也能猜到一些主子的想法,看刘陵表情微变,应该是查到了什么她感兴趣的东西。
但刘陵没有说出来,便放下竹简疾步走去了前厅。
淮南王正在前厅会见宾客。因是要为翁主刘陵举办生辰寿宴,这段时间南来北往的拜访者可谓数不胜数,每日王府里都是车水马龙。淮南王忙得不可开交,却也不亦乐乎。明白人心里都很清楚,翁主寿宴不过是一个托词,淮南王的主要目的还是笼络四方宾客,希望有识之士能够前来投奔自己。
这些年来,淮南王依靠富庶的国力蓄养了一大批门客,实力更甚于从前吴国,时常在府中以各种名义大宴宾客,广交江湖豪侠,江湖中对淮南王也是有口皆碑。对此,淮南王手下的谋臣也多次劝谏,树大招风,如果淮南王太过招摇,难保不会成为朝廷的枕边之患。是而这几年淮南王也收敛了许多,办事总得有个名目,这也是正巧赶上了刘陵的生辰。
“王爷,恭喜恭喜啊!”郭解刚跨进大厅门槛,就抱着拳向淮南王作揖,口中连声祝贺。
“郭帮主,总算是把你给盼来了!”淮南王热情地亲自上前迎接,与郭解寒暄起来。
自淮南王听从伍被之言,将淮南的地下铸币仓库给少年帮做据点之后,少年帮借势而上,又在江湖上活跃起来,只不过为了避免与朝廷正面冲突,少年帮做事低调了不少。这次临近翁主的生辰宴,郭解才亲自露面,前来祝贺。
郭解和淮南王正聊着,刘陵从后厅出来了。
“郭帮主,这是什么风把您给吹来了?”刘陵上前客气道。
“翁主生辰在即,郭某岂有不亲自登门拜贺之理?”郭解拱了拱手,以示恭敬。
刘陵笑了笑:“郭帮主来得正是时候,我在后厅准备宴会上要用的酒水,但几种选择犹豫不决,正需要有人来拿个主意。郭帮主多年行走江湖,对美酒有独到的见解,还请郭帮主移驾后院,为小女做个决断。”
“翁主客气了。能够优先品尝供给晚宴的酒水,是在下的福气,多谢翁主信任了。”郭解谦恭地答道。
“哈哈哈!”淮南王抚须而笑,说道:“你们且去好好斟酌一番,本王还得去南郊的矿井巡视一圈。”说罢又嘱咐了几句,然后便出门乘马车离开。
刘陵笑了笑,对郭解做出一个“请”的姿势。
傍晚,还有半颗金色蛋黄一样的夕阳斜挂在天际,灰白的云却将光彩挡去了大半,只透过云朵酝酿出五彩的霞蔚。
一辆官家马车从小道对面疾驰而来,最后停在树林子边。马车上只有车夫一人,是个三十多岁的中年人,身材瘦长,皮肤黝黑。他从马车上跳下来,贼眉鼠眼地四下张望,看到周围没人,才掀开马车帘子,将一卷裹起来的草席从马车上搬下来。
草席很重,隐约可见里面卷着个男子。车夫费了很大的劲儿才把草席弄到地上,草席滚了两圈就散开来,露出里面昏迷不醒的使君。马车夫吓了一跳,赶紧上前把草席左右收拢来,遮住使君,然后将草席推向树丛里面。车夫找了个平坦点的地儿,抓起铁锹开始挖坑。
使君喉咙里发出细微的呻吟声。迷药的作用经过这一路颠簸,已经散去一些,使君似乎有醒过来的迹象。
车夫听到声响,扭头看了使君一眼,额头上冒出汗珠来。他合掌向使君说道:“不是我想害你啊,都是户曹大人的主意,你日后下了阴曹地府可要跟阎王爷说清楚,不要算在我头上。”
车夫胡言乱语了一通,使君却没有半点动弹,连一点声音也没有再发出了。车夫不确定使君到底是不是死了,咽了口唾沫,犹豫着往前靠近了一些,小心翼翼地伸手去探使君的鼻息。
不等车夫把手靠近使君的鼻子,忽然有东西在使君身下的草席上发出淡淡的青光,引起了车夫的注意。车夫把灯笼点上,仔细一看,竟然是几枚铜钱,想来是刚才从使君身上掉出来的。车夫眼前一亮,迅速将那几枚掉落的钱币抓起来,眉开眼笑地用牙咬了咬,确定分量。
“这小子还是个财主啊!这么完整的铜钱,可是少见。”车夫自言自语,眼睛里闪烁着老鼠眼睛一样明亮的光,在黑夜里发亮。他弯下腰去,在使君身上仔细摸索着,找出了一只钱袋,里面全是质地上等的钱。车夫惊喜不已,捧着钱又是笑又是亲,好像找到了他失散多年的亲儿子似的。
树林子里忽然吹来一阵阴冷的风,夹带着一股莫名的诡异气息,好像有什么声音,呜咽一般的,随着风悠悠传来。
车夫情不自禁地打了个寒颤,警惕地四下瞅了瞅。太阳快要完全沉入地平线,天空没有一丝多余的光亮,黑漆漆的树林里静得连风声都渐次低了下去,但树叶沙沙地、轻轻地摇晃着,好像有东西从那些茂密的叶片中间飞快地穿过。
车夫听见自己打鼓似的心跳声,扑通、扑通的,透露出恐惧。
昏暗的灯笼光里,使君昏昏沉沉地将眼睛睁开一条缝,看不清楚眼前的事物,却下意识地想到了无瑕,于是他伸手去摸索。
车夫正胆战心惊地东张西望,忽然脚踝被一只手抓住,吓得他大叫一声,一脚踢开使君的手,头也不回地朝树林外面跑了去,全然把主子的交代抛在了脑后。
使君被车夫踢了一脚,疼痛反而让他清醒了一些。他勉强睁开眼打量周围的环境,却不知道自己怎么会在树林里,悠然又去了哪里。他试图去回忆先前的事情,只觉得头痛欲裂,挣扎着抱住树干站起来。
“悠然……悠然……”
使君捂着太阳穴,跌跌撞撞地顺着小径往树林外走。他隐约想起自己昏迷前听到的男人说的话,意识到悠然可能有危险,如果他赶不及回去救她,还不知道会发生什么事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