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府的轿子在街道上穿行,街市上熙熙攘攘,喧嚣的叫卖声、车马轮辙声,都交汇在一起。
刘陵全然没有心思理会这些,回想着刚才在春满酒楼里发生的一切。掌柜的要她救出刘驹,可刘驹在东瓯被抓,押回长安以后已经被判处斩首,关押在牢里严密看守。要把他弄出来谈何容易,稍有不慎就会连自己也搭进去,这叛国的罪名,可是谁都担待不起的。
如果不能救刘驹,两方的合作就泡汤了。虽然对王府来说看似只是损失了几卷竹简,可皇上也不一定放过使君。要是连这竹简也没了,王府日后想要有大的作为,何来财富支撑?没钱一切都是空谈。而且现在同自己合作的人看来绝不简单,背后究竟是一股怎样的势力?
“不如先试探一下皇上的口风,若他有意处死或者任用使君,那就只能……”
刘陵的马车驶向皇宫,她却并未直接去找皇上,而是先去看望了太皇太后。以探望太皇太后为借口入宫,倒不容易让人产生太大怀疑。恰好刘彻也过来看望太皇太后,遂了刘陵的心愿。
使君曾为淮南王铸造“福禄寿禧”钱币献给皇上,所以刘陵向皇上问起使君,也不会显得太过突兀。
“陛下可能有所不知,臣女和方圆赊贷行也颇有几分渊源,如今大家都在担心使君,所以……”
“表妹你可知道,你这是在为逆贼之子求情?”刘彻站定脚步,不待刘陵说完,便心下了然。
刘陵低下头,知道刘彻并不是有意想要问罪于她,于是淡然答道:“臣女知道事关重大,但使君乃是万里挑一的铸币人才,若因前人过错而降罪于他,岂不是可惜了他这一身才华吗?”说着,她不动声色地瞅了一眼刘彻,注意到他脸上的神情。
“若是朝中人人都像你这么想,朕也不会如此为难了。”刘彻叹了口气,只是一时情绪流露,却让刘陵抓住了一丝灵光。
如果刘彻真当使君是反贼,自己为反贼求情,皇帝定会勃然大怒,此刻却见刘彻微微叹息,很显然他也不想杀了使君。皇帝不想处死使君,是因为他和自己同样看中使君的本领,眼下正应了酒楼掌柜之言,使君一旦被天子器重,谁又敢和朝廷抗衡?
看来,使君是用不得了。
刘陵就在这一瞬间下定决心,好的东西与其自己得不到,最好的办法当然是毁掉。这样一来,其他人也休想得到,谁让皇上也看好你呢?任使君对不住了。唉,只是可怜了无瑕妹妹。
地牢里阴森森的,使君正在狱中百无聊赖,掏出身上的钱币端详着。手里一把钱币,可以说是形形色色,官铸币不过是少数,其他的都是各式各样不足值的私盗铸铜钱。使君心里更加沉甸甸的,他感觉手里握的不仅仅是铜钱,而是普通百姓的命运。
他很清楚刘彻一心想实现国富民强,实现宏图伟业,而钱币关乎国计民生。自从刘彻继位后,已经推行了多次钱币改革,但是始终解决不了盗铸猖獗的问题。奸商们收集官铸币,将原本两枚铜钱回炉熔化成铜水,再偷工减料重铸为三枚。或是将官铸币打磨、剪边、重熔时掺入杂物等方法节省铜料,集腋成裘,其间利润极为丰厚。有半两之名,无二铢之实,乃至奸钱日繁,正钱日亡。举国百姓不务正业,罔顾律法,民间私盗铸成风。
而后朝廷又强制发行三铢钱,老百姓辛苦积攒的半两钱被废,只能用大量半两钱换来少数三铢钱,民间财富都被收归国库。加之北方连年抗击匈奴,需要大量战争经费支持,百姓赋税徭役繁重。进一步导致民间不足值的轻薄钱泛滥,物品价格飞涨,无数人被逼得背井离乡,家破人亡,百姓怨声载道。
一条狭窄的阶梯通下来,出现张翼德的身影。他追随刘彻已久,却还是第一次来到牢里。从前他如暗影一般生活,替刘彻执行许多秘密任务,可东瓯一战,张翼德之名传遍长安,他也受皇帝封赐为侍卫统领,朝廷上上下下都知道他是皇帝身边的红人。这次也多亏了张翼德照应,使君入狱才没有吃太多苦头。
此次张翼德并非奉旨前来探望,但碍于他的身份,狱卒见他也毕恭毕敬,不敢阻拦。
“张兄?”使君忽然瞧见张翼德随狱卒而来,止住了思绪。
狱卒打开牢门,嘱咐张翼德不要太久,便匆匆离开了,留下使君和张翼德二人叙旧。
说来使君和张翼德二人虽相识已久,可以前来往不多。自东瓯的事情之后,他们并肩作战同生死过,交情也因此深厚了许多。
“张兄不该来这里。使君如今是戴罪之身,又是谋逆大罪,若是让外人拿住了口实,只怕会连累张兄。”使君担忧地说。
“别担心,别人若是问起来,就称我前来问询东瓯的相关情况。现在圣上还没决定如何处置你,你暂可放心。我也去赊贷行看望过了,他们都很担心,盼着你能早日出去和他们团聚。我今日过来,也是想嘱托两句,最近我要奉旨去洛阳,你要多加小心。”张翼德叮嘱道,还跟使君说了他这次去洛阳,主要是为了调查一种名为“榆荚钱”的私盗铸币泛滥的情况。张翼德知道使君在这方面是行家,所以也希望使君给他一些建议。
“以往私盗铸钱币泛滥的背后必有一条利益链,只有找出这条利益链才能查实清楚。可这次榆荚钱背后之人隐藏得极深,我根本一点头绪都没有。我觉得这次榆荚钱泛滥,不仅是因为后面有巨大的推力,而且是这钱币本身太容易以假乱真了。”张翼德面色凝重,眉头紧皱,摸出几枚榆荚钱来递给使君看。
使君在狱中待的这段时日,对外面的事情知之甚少。听张翼德的描述,民间传闻这榆荚钱是某个面粉商人从和面烙饼中得到启发,面饼可以随意拉扯,改变形状,而铸造钱币时铜熔化成铜水后也是可以随意塑形的。于是这商人就将钱币做得比一般的钱币略小,钱币中间的方孔却比官铸币要稍大一些,这样外缩内扩,钱币的重量自然就减轻不少,单凭肉眼很难看出榆荚钱与官铸币的区别,榆荚钱才得以泛滥。
张翼德本想留在长安,随时注意使君一案的动向,但皇命难违,皇帝派他去洛阳调查这种私盗铸币的来源,此去时日不定,他也只能随机应变了。
“这次张兄去洛阳,敌人在暗你在明,情况可能会很凶险,张兄还要万分谨慎才是。”使君叮嘱了张翼德一番,忽然又想起来别的事。“对了,张兄,使君还有一句话,不知当问不当问。”
“你有什么话但说无妨,你我兄弟无须客气。”张翼德耿直地说道。
使君点点头,但还是有点为难,特意压低了声音,问道:“我二哥刘驹他……他怎样了?”
张翼德愣了一下,他原想瞒着使君,使君与刘驹有手足之亲,若是让使君知道这个消息,他难过事小,若是激起了他的反叛之心,那就得不偿失了。
可如今使君提起这件事来,张翼德顾左右而言他也不是,沉默不语也不是,撒谎更不是,一时之间张口无言僵在那里。
此刻见张翼德不再言语,让使君心下明了,若非最坏的情形,张翼德不会欲言又止。使君眼里的光也黯淡下来,充满焦急地问道:“就没有一点挽回的余地了吗?我二哥他也是一时糊涂,若是有机会能重来,兴许他会做出不一样的选择啊!”
“使君,他一心想着复仇,想着颠覆朝廷,你又何必自欺欺人呢?国有国法,刘驹谋反的罪名早已人尽皆知,别说圣上,就是我也绝不答应放他一条生路。”张翼德决绝地说。
使君低下头重重地叹了口气,张翼德看着他,不希望见到使君因刘驹一事而冲动,于是劝说使君:“圣上没有立刻下令杀你,已经是天大的恩典,万万不可因一时意气用事而做出过激的决定。”
“我二哥现在这般下场都是他咎由自取,但他毕竟是我的亲兄弟,是我在这世上唯一有血缘关系的人……当年我父亲将我托付给养父时,就一再叮嘱养父,要我长大以后不得复仇,两位父亲用心良苦,就是希望我能走上正途,对我而言,未来是有选择的。但二哥的命运早在当年就已注定,我们兄弟二人还没有好好体会重逢的喜悦,就要面对生死离别,叫我如何能心平气和地接受这残酷的现实?”使君泫然泣下,叫张翼德也心中难受。但事已定局,早已无力回天了。
谁料当天夜里,情况就出现了变化。
使君并不知晓,朝廷里却有令官飞奔报信——刘驹在狱中服毒自尽了!
而在此之前,宫中就已经乱作一团,刘陵也赶到宫中服侍左右。从前半夜起太皇太后病情加重开始呕血,宫中急召侍医诊治却也束手无策。侍医们纷纷言道,太皇太后年事已高,多年的旧疾一并泛起,早已药石罔效,只能尽听天命了。
刘陵猜测太皇太后已经熬不过今夜,心头陡生一计。她答应救出刘驹作为合作条件,这本是极难办到,但恰逢宫闱混乱之时,正是行事的好时机。刘陵这等聪明人,自然不会放过这绝好的机会,她立即秘遣手下去布置。
后宫之中灯光长明,太皇太后虚弱地躺在卧榻上。她一生要强,也是女中翘楚,弥留之际仍不忘江山社稷。召刘彻到病榻之前,一再交代她毕生都在担忧的两件事,希望刘彻能够尽全力去完成她的夙愿。一是大汉的钱制仍然处于无序状态,这就同一个大家庭一样,一家之主先要管好钱,这个家才能兴盛。二是北方匈奴一直觊觎大汉,须尽早联合西域诸国,这样才能妥善解决匈奴问题,永保子孙后代平安。
“皇孙谨记教诲,请太皇太后安心养病。”刘彻安慰道。
太皇太后紧握住刘彻的手,眼角似乎有泪光闪动:“彻儿啊,皇祖奶奶知道,这些年皇祖奶奶对朝政过问太多,你身为皇帝,难免觉得自己受到牵制,但你要知道,皇祖奶奶是希望你沉得住气。作为皇帝,小不忍则乱大谋啊,一定要记住皇祖奶奶的话,我大汉的江山,就交到你手上了……”
“皇祖奶奶……”刘彻话没说完,只见太皇太后睁着双眼已没了气息,眼角那颗将落未落的泪珠,也不知是对人世的留恋,还是这一世还留下许多遗憾。
“太皇太后——薨逝了!”
随着宦官的声音传出,整个皇宫顿时陷入哀痛之中,好像有一片阴云飘来遮住了朗朗夜空。太皇太后的仙去,在朝中产生了巨大的震动,她一直在暗中把持着皇权,现在重任完全落在了年轻的皇帝刘彻身上,稳定朝政是刘彻首先要考虑的大事。
长乐宫中仍是灯火煌煌,一名侍卫急匆匆地飞奔进来,向刘彻跪地禀道:“启禀皇上,那刘驹在狱中服毒自尽了!”
刘彻正料理太皇太后的后事,哪里顾得上一个叛贼的生死,听说刘驹自杀,也不过是稍稍震动了一下,这昔日的吴国太子就这么自裁于狱中,总也惹人慨叹,可慨叹之后很快就将其抛诸脑后。
刘陵早有预料,只要朝廷不多过问,剩下的就好办多了。像刘驹这样死在狱中的犯人,官府会让家人来认领尸首,可刘驹自然是不会有家人来了,官差便会用破席子裹了,送去郊外随便找个乱坟岗草草掩埋。
刘陵早已派人守在乱葬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