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值半夜,风声呜呜如泣如诉,没人愿意在这里多做停留。官差把刘驹往坟地里一扔,慌慌张张地就跑了,躲藏在这里的刘陵手下就出来将刘驹抬走了。刘陵做事甚是小心稳妥,知道朝廷对淮南王府暗中早有监视,便让人直接把刘驹抬到春满酒楼去了。
“我们翁主吩咐过,人已经给你送回来了,你可要信守承诺,否则我们淮南王府也不是好惹的。”手下对那掌柜的转告道。
“人是送到了,可是明明都已经……”掌柜的指着脸色青白没了呼吸的刘驹,露出为难的神色。
“放心好了。他服下的并不是致命的毒药,只是会暂时让人假死,给他服下这瓶解药,半个时辰之内他就会醒转过来的。”手下人留下解药就走了。
太皇太后薨逝,全国大丧,大汉以孝治国,皇帝也要为太皇太后披麻戴孝七日。刘彻服丧期间,仍需应付繁忙的国事,先不说远的,就是洛阳榆荚钱的事,就让他很头疼。
张翼德从牢里和使君告别后,当即带人前往洛阳调查此事,至今已有几日,收获甚微。唯一有点价值的线索就是查到这些私盗铸币好像是从西域地区流进来,而不是洛阳本地的私盗铸商人所为。
这让事情变得更加棘手了!
自大汉建国初期,匈奴就像铁钉一样钉在大汉的北方,对大汉形成巨大威胁。这些年,经过两代皇帝励精图治,大汉的国力不断提升,可匈奴的实力亦逐年壮大。匈奴人时常骚扰大汉北方边境,战乱不断,民不聊生。刘彻继位之前就暗下决心,绝不能再任由匈奴肆意侵略下去,他一定要除掉这个隐患。
“如果有精通钱币之人能助属下一臂之力,查明此案指日可待。”张翼德通过手下传信,暗示皇帝如能借此机会让使君将功补过,便可免于死罪。
刘彻顺水推舟,在朝中宣布,若谁能查明洛阳榆荚钱一事,必定重重有赏。在这之后,朝中对处置使君仍持两方不同的意见。丞相韩安国就是力主先人罪名不可一概而论,应该给使君机会戴罪立功的那一方,向刘彻力谏释放使君。为此,他还私下拜谒刘彻,说他和使君在狱中相识,算是一对忘年之交,所以他愿意去狱中传话。
韩安国坐在牢门外,一面给使君添些酒菜,一面拉扯些家常。韩安国重重地叹了口气说:“我知道你放不下血海深仇,但是身为大汉的子民,你扪心自问,自先帝以来,到如今的皇上,我大汉如日方升威仪远播。这说明他们都是明君,是真正在为大汉、为百姓着想啊!为这样贤明的君主尽忠,亦是报国,亦是造福黎民苍生啊!难道非要推倒他们去效忠桀、纣和秦二世那样的昏君吗?你是个正直的人,家国之间应以大局为重,当年吴王起兵反叛,令天下民不聊生,不该受到责罚吗?”
使君端着酒杯沉默良久,终于将酒一饮而尽,叹息一声说:“大人您说的这些,晚辈其实都明白,也仔细想过。我若真想复仇,当时在东瓯我就不会帮着张兄弟调查聂宗义,也不会害得我二哥……”使君一直因刘驹被抓而内疚不已,如果他没有帮助东瓯,没有告密,没有帮忙剿灭聂宗义,或许东瓯和闽越的局势会大为不同,二哥也不会落得如今这般下场。不久前,他听闻二哥刘驹服毒自尽的消息,痛不欲生,当即喷出一口鲜血,几乎晕倒在地。
“我生父、养父、师祖爷爷,他们虽然都不在了,可是他们却留给我做人的道理。他们不希望我复仇,要我用一身本事去报效大汉,弥补我父亲当年犯下的过错,也是承担一个大汉子民应尽的责任。皇上对我用心良苦,使君不是不懂得感恩,只是接受也是需要时间的。”使君对刘彻的那点恨意,早就在一次次地接触中慢慢消磨减退。
他明白刘彻所做的一切也不过是为了他的江山,而他身上有刘彻所需要的东西。使君也懂得感恩,然父仇不共戴天,使君始终无法说服自己就这么放下。这次刘彻又煞费心机想为他脱罪,为了自己,也为了关心他的人,使君都必须要承情。
韩安国点点头:“你有这份心,皇上也会倍感欣慰。当务之急,是尽快将你弄出这大牢,你可别辜负了皇上的一番好意。”说着,和使君干了一杯。
使君辞别韩大人,就埋头研究榆荚钱了。
铸造钱币是使君的强项,但是要如何遏制劣质钱币,却非他所擅长。这不仅仅是针对榆荚钱,朝廷和百姓都深受伪劣钱之苦,也该想个办法,解决市面上那些猖獗的私盗铸币了。上次帮聂宗义铸造不足值的钱币,也对他是一种启示,即站在私盗铸商人的角度去解决这个问题。
他时常琢磨,能不能有一种技术,让这些盗铸币者都无法模仿,彻底断绝他们的念想,让盗铸币现象完全绝迹。使君想起小时候,养父英卓每每谈到此事,总是一脸惆怅,时光荏苒,物是人非。如今他要做的,也是父辈所未完成的心愿。
夜幕降临,洛阳城里却并不宁静。
张翼德正在官府的后院研究榆荚钱。近来他一直在调查此事,但始终没有太多进展。他手里拿着钱币翻来覆去,感觉还是无从下手。忽然,有一官差就慌慌张张地飞奔进院子,冲他喊道:“张统领,大事不好了!”
“出什么事了?你慢慢说。”张翼德心中有不好的预感,如果不是情况严重,应该也不至于这般慌张。
官差大喘了几口气,赶忙回道:“张统领,外面有一群暴民打砸官府,人数众多,眼看着就要攻进大门来了,洛阳令大人让小的赶紧来禀告您,赶快带人先从后门离开,等事态平息一点之后再回来。”
“我身为朝廷命官,岂能此时离开?我去看看到底是发生了什么事情,暴民为何聚集。”张翼德说着就要往前门走,却被官差一把拉住。
官差对他摇头说:“不行啊!张统领,这些暴民知道您专程来查办榆荚钱,说您和那些奸商是一伙的,根本就不是真心想解决问题,正要过来兴师问罪呢。您还是赶紧去避避风头吧!”
“什么?”张翼德闻言大吃一惊。
不等他反应过来,那伙人已经攻入官府,而一群官差此时退到了后院门口。因为对方人数众多,又情况不明,洛阳令怕伤及无辜百姓引起更大暴乱,命官差们先退一步,希望能够让事情和平解决,可那些民众根本不听洛阳令的解释,显然是积怨已久。
“张统领,赶紧走吧!这里我来处理。”洛阳令亲自过来劝说张翼德。照目前这情况,张翼德等人先行离开才能避免更大的冲突。
为了大局考虑,张翼德只好带人从后门溜走。
暴民们早已料到的,张翼德他们刚出后门,就遇到等候在此的暴民们堵截。
“兄弟们,上啊,杀了这些朝廷来的狗官,就是他们纵容奸商,害得我们吃不上饭、养不了家,杀了他们报仇啊!”
“杀死狗官!”
“让朝廷给我们一个交代!”
这些愤怒已不是一朝一夕积累起来,一旦爆发,难以平息。民间饱受私盗铸币的困扰,朝廷虽然颁布的法令不少,却都没有更好地解决问题,反而让情况愈发严重。这次榆荚钱在洛阳泛滥,百姓生活日益艰难,张翼德等人来了这么多天,调查一点成效都没有,终于激起了城中百姓的反抗。
张翼德等人被暴民左突右挤,好不容易挣扎出一条路来,赶紧往城外跑去。
不过一夜时间,小半洛阳城都已沦陷在暴民手中,而张翼德等人只得藏身于城外,暂避风头。
手下们也是第一次遇到这种情况,一时六神无主,不知所措。还是张翼德稳住心神,安抚道:“这次洛阳动静这么大,相信朝廷已经收到风声,很快就会加派人手处理此事。咱们先在这里继续查探情况,这次暴乱绝不简单。单单是榆荚钱导致百姓生活困顿,还不足以引发这么大规模的暴乱。我怀疑这些暴民里面,有一部分人用心不纯,可能就是他们故意挑起暴动。这背后,或许有什么阴谋!”
有张翼德发话,他的一干手下暂时平静下来,一心应付当下的境况。
洛阳暴乱的消息,很快就传到长安。
巍巍皇城尚在清晨的薄雾中熟睡,启明星刚刚升起,还不到早朝时间,刘彻正在安眠。
脚步声响起,屋外有人高声禀告。
“启禀皇上——皇上!”
睡榻上的刘彻惊醒过来,颇为不悦地起来披上外衣,呵道:“有话直说!”
内侍公公连忙回禀皇上,几位朝臣有要事启奏,等不及早朝再奏。
刘彻命人宣几位大臣觐见,拧眉看着众大臣,也没料想是多么大不了的事情。“何事要奏?”
一大臣慌慌张张地说道:“昨夜洛阳发生暴乱,暴民受到挑唆,聚众滋事,打砸官府,说是朝廷和奸商勾结,无视百姓死活,任由盗铸币横行,这些暴民竟然扬言造反呢!”
“造反?”刘彻陡然睁大眼睛,心中暗觉不对。
“洛阳百姓受榆荚钱的影响绝不至于暴动,定是有人煽风点火。臣等听说,这背后挑唆之人,乃是……乃是吴国余党。”大臣们犹豫着禀道。
刘彻微微皱起眉头,最近这么多事情都牵涉当年的吴国叛乱,心生厌烦,他没好气道:“这吴国余党是有什么天大的本事,能搅得洛阳城天翻地覆?各位爱卿切莫先乱了方寸,还得仔细求证才是,不然天下百姓还不得更加慌乱了?”
“皇上,吴国余党潜伏多年,早有预谋,这一次他们是有备而来啊!”
“微臣听说他们打出的旗号是拥立吴王幼子,推翻我大汉王权,兴改革之制,那吴王幼子乃是铸币高手,百姓本就因私盗铸币生活苦不堪言,极易被蛊惑。微臣斗胆请求斩草除根,处死任使君,以绝后患。”
“皇上,您一定要尽快决断啊!”诸位大臣苦口婆心地劝告。
刘彻恍然大悟,原来这件事是冲着任使君来的。可是这次连他也不知道,任使君此人,是保得还是保不得了!
“上朝!”
此事关系重大,刘彻也不能擅作主张,决定提前早朝,召集众大臣商议对策。很多大臣都已听说这次暴乱是打着吴国的旗号,要拥护吴王幼子。这一点就被无限放大了,不断被人提起,最后朝臣的辩论都围绕着到底该不该杀了使君来平息暴乱。
朝堂之上沸反盈天,大臣们争论不休,吵得刘彻心烦意乱,不由得厉声道:“诸位爱卿争执甚久,可有平乱良策?”
大臣们沉默了片刻,最后还是公卿出来伏地拜道:“回禀皇上,臣等认为这次暴民滋事,主要是吴国余孽煽动,若是不尽快除掉吴王幼子,此事恐怕一发不可收拾。”
“是啊,皇上,当年吴国勾结其他六国反叛朝廷,气势凶猛,最后我朝虽侥幸得胜,却也元气大伤。如今我大汉正与匈奴边关对峙,若是任由国内乱党滋事挑衅,恐怕会疲于应付,应当快刀斩乱麻,尽早解决乱党,彻底断了他们的念想。”
一干朝臣纷纷出来进言,要皇帝杀了使君。刘彻心乱如麻,有心想要护着使君,却又不得不顾全大局。
使君乃吴王幼子的身份是事实,也正是暴民滋事的由头。自古以来,师出有名,如今大汉币制混乱,百姓深受其害。而当年吴王富甲天下,治下百姓安居乐业,所以他一直深受百姓拥戴。使君作为吴王之子,又是铸币高手,只要稍微有人煽动,民心自会产生偏向。何况人心难测,焉能保证使君就没有一统天下的野心?加之使君还背负着血海深仇,要是借此机会与叛党暴民勾结,后果恐怕不堪设想。
就在刘彻纠结万分之时,韩安国再也坐不住了。他一直在旁边一言不发,听着朝臣们的进言,无一不是主张即刻处死使君。目前情况之严峻,韩安国心知肚明,可是他更清楚使君的秉性,若说使君会谋反,反正他是不信。
“皇上,请听老臣一言。”韩安国一说话,其他人都纷纷肃静下来。韩安国朝皇上拜了一拜,说道:“诸位同僚忧国忧民,实在让老臣欣慰,不过诸位是否太过在意任使君的身世,而忽略了这次暴乱的真正由头?若不是当下币制混乱,扰乱民生,即便是吴王幼子尚在人间,吴国叛党也找不到机会滋事。诸位同僚该从根本上解决问题,以平复民心,还百姓以安居乐业天下太平方是正理。”
“韩爱卿的意思是……”刘彻心头本就犹豫,听韩安国这么一说,就更下不了决心了。
“老臣以为,虽然叛党打出拥护吴王幼子的旗号,却不能说明任使君就是他们的同伙,杀掉任使君也不见得就能解决问题。这件事的症结,还是私盗铸轻薄钱币充斥行市所致。只要咱们能解决榆荚钱一事,暴民自会散去,叛贼亦不能成气候,这事当能以最稳妥的方式解决。”韩安国不紧不慢地说道。
“韩大人,您这是什么意思?”
“难道您要皇上放了任使君?这可万万使不得啊。那任使君可是吴王的儿子,要是把他放出去,岂不是放虎归山?”
韩安国字字铿锵地说道:“老臣愿以性命担保,任使君绝无反心,不可将前人的过错归罪于他,这样岂不是滥杀无辜,何以服众啊!”
“韩大人这样说可就有失偏颇了。任使君身为吴王之子,先不论他是否有反叛之心,单说他存在于世的影响力。当年吴国叛军来势汹汹,攻城略地多么强悍,想必韩大人比我等都更加清楚。叛党之所以可怕,其实并不在于其兵马有多强大,财力有多充裕,真正可怕之处,在于他们会笼络人心,颠倒是非黑白,让不明真相的人肝脑涂地为他们卖命。如今,任使君的存在,就是一个被叛党利用的借口,只怕会有更多民众受到怂恿成为暴民,叛军也会愈加壮大,这难道是韩大人想看到的结果吗?”公卿反过来诘问道。
“可使君他是无辜的……”韩安国急欲辩解。
“国家大势面前,有什么无辜不无辜?即便他是无罪的,为了国家大义而牺牲,又有什么不可?况且人心隔肚皮,那吴王幼子身负血海深仇,韩大人又如何知道他没有反心?如果今日我们听你的话纵容了他,来日他和吴国旧部汇合,兴兵造反,这责任,韩大人又能担待得起吗?”公卿咄咄逼人地一番陈词,韩安国被驳得哑口无言。
他一人性命是不足为惜,可要赌上大汉未来的安宁,他却不敢妄言。刘彻听他们七嘴八舌,好不耐烦,最后大手一挥,道:“朕意已决!当年吴王联合七国叛乱,被判诛灭九族,任使君既是吴王嫡亲幼子,自当受连坐之法,朕判他午时处决,即日执行。”
“吾皇英明——”
一干朝臣俯首叩拜,唯有韩安国面色灰白地颓坐下来,长叹了一口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