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心诚再睁眼时，看到的是幽蓝天幕，月朗星疏。
那轮皎洁饱满的明月，低低的仿佛就垂在他眼前，一伸手就能够到似的。远处隐隐传来海浪拍岸的声音。那深沉的声音，像许久以前，他从儿子的海螺里听到的那样。
腥咸的海味儿钻进他的鼻孔，他觉得自己清醒了一些，但依然感觉不到身体的存在，似乎整个人已经融化在空气里，像轻烟一样随风飘荡。
他有点儿迷惘地问：“儿子，这是天堂吗？”
大福的声音在他身后突兀地响起，打破了这美梦一样的幻境。
他重复着父亲的问话：“儿子，这是天堂吗？”
王心诚吓得一个激灵，起身回头看，发现自己和儿子原来都躺在船上。
大福从头到脚湿淋淋地躺在船尾，冻得牙齿直打战，却一脸笑容地望着自己，那样子狼狈得像个落汤鸡。他们父子俩居然还活着！
王心诚才发现两人腿上的绳子都没了。如愿沉入海底的，只有那个沉默不语的大铁砣。
王心诚心里一哆嗦，这里究竟是天堂还是地狱？
那父子俩已经离开五天了。
他们在的时候，柴嫂总是忘了按日子撕掉桌上摆着的老式台历，好像这样就可以把老早已经过完的日子还可以留久一点儿，让惦念也久一点儿。
他们走的这几天，她倒是记得很清楚，常常天还没黑就把当天这页早早地扯下来，盼望第二天的黎明也能这么痛快地早点儿降临。
从她开在巷子口的小卖店望出去，一眼就能望到短短的巷子尽头矗立的那栋老居民楼。王家父子俩住的那间小屋，就在小卖店对面的三楼上。和王心诚父子俩当邻居有一阵子了，俩人如同上好的钟表，每天早六晚八雷打不动，这么好几天不见人影还是头一次。
不管店里忙闲，柴嫂总会时不时地往三楼的窗户望上一眼。
这天傍晚，刚招呼完一个带着孩子买零食的客人，她下意识地又往那个窗户看过去，突然发现，那个屋里的灯亮了。
王心诚带着儿子疲惫地回到家。
然而站在打开的房门口，他却忽然有点儿不敢进去。无解的难题依然在，本来已做好一了百了的准备，到头却发现这根本不是老天爷的安排。
既然老天没让他死，他就得再顽强地活下去。
屋子不大，白墙木地板，里面只有桌子、椅子、床等几样基本的家具，普通得不能再普通。摆在外面的家物什儿也不多，却都拾掇得整齐干净。主人不在的几天，这房子却也没显出许久没人照料的委屈。
大福看父亲愣在那里，顾不上父亲在踌躇什么，他径自脱了鞋，把两只鞋横平竖直地严格摆放整齐，然后走进了屋。
跟父亲在海边的时候，他捡了一只鹦鹉螺，回来的一路上他都把它贴在耳边，不停地听，好像螺壳里有片大海，跟他有讲不完的悄悄话。这种感觉真奇妙。现在，他终于端端正正地把那只螺放在了桌子上，如同带回了一个尊贵的客人。
王心诚愣愣地看着儿子，大福就像个长了张可爱男孩儿脸庞的机器人，回家的一切行动都如同被准确编程——他先去看阳台上的花，再去厨房开灯。厨房里旋即响起了自来水冲击铁皮喷水壶的哗哗响声。接着是灌水和浇花。他每到一盆花跟前，都会死死地盯着面前的植物，一直盯到涓涓淋淋的水流渗进已经干裂的泥土，消失不见为止。
他做什么都一丝不苟，那种全身心的投入让人相信，就算天马上要塌下来，他也不会有比浇花更重要的事了。
看着这一幕，一丝苦笑爬上了王心诚的嘴角。儿子的快乐如此简单，这或许是自己的不幸，却是儿子的大幸吧。他终于鼓起勇气走进了房间，墙上那排他以为永不会再看到的照片再次映入眼帘，更让他认定儿子的病或许是老天对他的厚爱，让他免去了很多常人需要承受的苦痛……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