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着儿子专注地对付面前的一大盘炒鸡蛋,偶尔扒拉一筷头米饭,王心诚多少心里有一种满足感。儿子喜欢吃自己做的饭,这就足够了。
他自己打开了一小瓶二锅头,在大福对面坐下来,心事重重地一小口一小口地抿起来。
辛辣的酒精划拉着他的嗓子,一路烧到心口,又沿着食道、喉咙、鼻子一路反烧上去,弄得他眼睛也红了。
“大福,那绳子是你解的?你不想跟爸爸走是不是?”王心诚突然没头没脑地问。喝点儿酒他反而清醒了,那绳子是他绑的,怎么可能松开呢?按他的计划,他们这时候应该已经和清莲团聚了。
大福没停止咀嚼,含混地重复一句:“不想跟爸走是不是……”
“大福,爸问你正事!”王心诚红着眼圈,捧住了儿子的脸,让他跟自己对视,“你不想跟我走,是吗?”
大福的脸在父亲的手里紧张得有点儿变形。他躲开父亲锥子一样的眼光,慌乱地说:“是吗……”
“别重复!”王心诚的眼泪终于涌了出来,望着对面这张懵然无知的脸,又难受又激动地说,“大福,你不跟我走,要是爸走了,谁来管你!”
活了四十多年,王心诚并不认为自己是个脆弱的人,哪怕儿子得了终生都甩不掉的病,而妻子又早早丢下他们爷儿俩撒手人寰,他伤心、痛苦,却都没有因此起过轻生的念头,直到不久前,他拿到肝癌晚期的诊断书。
那天要不是差点儿疼昏在家里,他本来也想不到去医院这种地方消遣。这四十多年,他只为大福的病去过医院。自己这些年虽说小病不断,但他自认为身体还算结实,不至于得什么大病。
开始他以为只是劳累引发的小毛病,请医生给开点儿止痛片之类的也就行了,然而检查越做越多,到最后那个周医生竟然要他请家里人到医院来一趟。
周医生委婉的口气让他心里掠过一丝不祥的预感。难道自己真得了什么大病?王心诚有点儿不敢置信。
等他说清家庭情况,坚持要自己跟医生谈时,周医生同情地叹了口气,望着他的眼神瞬间变得暗淡了。她沉默了一会儿,才递给他一张纸,是电脑打出来的,白纸黑字。可能周医生自己都无法开口吧。宣判死刑的事终究还是需要勇气的。
捧着那张纸,他看清了那几个字,心里不是难受,很奇怪的反而是一片空空荡荡。本想再向周医生多问几句,再证实一下,但喉咙被什么东西堵住了,什么也说不出来。
直到机械地走出医院大门,他才感觉到悲伤的降临。这下,他们父子俩的天是真要塌了!
为什么老天爷这么恶毒残忍,一再为他们这个平凡的小家降罪,甚至连苟且偷生的机会都吝惜不给?到底他们前世今生都造了什么孽?这一刻,他欲哭无泪。他想哭,却笑了出来,笑得极其难看。
他一直都是要强的人,在厄运中挣扎着,体面地活了半辈子,虽然失去妻子,儿子又是病儿,但他依然坚强地、有尊严地活着。
他想看到大福长大,他想告慰故去的清莲。他不敢想象自己再没了之后,在父亲无微不至的荫庇下才得以像个人一样活着的儿子该怎么办。
他走后,谁来照顾大福——一个早已成年却连衣服自己都穿不好的永远长不大的大孩子?
谁给他洗衣做饭,时刻注意他的安全,容忍他一辈子只会接受不懂给予、无法自食其力?
谁能容忍他心情烦躁时打人、自残、大发脾气?
谁还能受得了他每天怪异无常的行为?不知情的外人永远像对怪物一样对他不约而同地排斥和抗拒。
他简直一闭眼就能看见失去他的儿子像头小兽一样流落在街头,衣衫褴褛,神情惊恐,在旁人嫌弃的呵斥中吓得浑身直打晃……他怎么受得了这一幕真正发生呢?!
这一刻,他终于理解了清莲当初那种绝望的心情,原来她早料到儿子的病只是灾难的开始,而他竟然十多年后才觉悟。清莲比他聪明,先走一步,至少能少受些这样的煎熬。此时,他甚至羡慕清莲,再也不用体会这种人间的艰难。
他该怎么办?
他想这件事已有好一阵子了,他甚至再次跑到了医院找到周医生确认,他多希望医院是误诊。这年头,误诊的事很多,他很可能赶上了。
可等到他确认自己的病真的没误诊,周医生把详细的报告一页页翻给他看时,他知道终究是再没一点儿希望了。并且,周医生说如果保守治疗的话,他顶多还有三四个月的时间。
三四个月?!
王心诚像是被人当头打了一记闷棍,当时差点儿没站住。
周医生扶着他,问他要不要马上住院。
王心诚摇摇头,他还哪儿有时间住院,他得赶紧安排大福的后半生!
第一个想到的人就是柴嫂,但想想又否决了。
邻居中,他跟柴嫂最熟悉。柴嫂为人热情,对大福也不错,但是自己作为亲生父亲带大福尚且感到无望和艰难,自己怎么能把这种负担推给一个旁人?!如果他知道柴嫂离婚了,她还年轻,还有机会再婚,有了大福,可就是害了她啊!
看她在店里忙前忙后的身影,他实在张不开口。况且他也没什么钱,把儿子托付别人这种事,没钱就更难开口了。
王心诚感觉得到柴嫂对自己的心意,但是对自己的人生来说,除了当好大福的父亲,其他一切都是奢求了。他根本不敢想。
自从知道得了病,他茶不思饭不想,每天就是看着大福发呆。终于那个念头跑出来的时候,他自己都吓了一跳。
可是除了这一条路,他实在没有别的办法可寻了。
那晚,他终于下定了决心。他并没问儿子,反正问也没有用,他根本不指望儿子能懂。
如果带儿子来到这个世界就是个错误,他愿意亲手把错误终结。
大福这么喜欢大海,那么就选择在大海里共度下半生吧。
他开始详细计划,先选择回到老家,那边的大海很偏僻。从那儿跳下去,应该没有什么人可以救,生还的可能性小。
接着再开始写遗书。钥匙就交给柴嫂,等他们出事后,柴嫂应该会帮着他们处理后事……
他自以为计划得很周密,可是他万万没想到,儿子会不愿意。他竟然是懂的,他并不像自己想象的那样,脑子里只有一片混沌,完全没有逻辑和思维。他能判断这件事的好坏,而且他要选择继续活着。
儿子水性好,绳子都没能绑住他。王心诚死也没想到,大福会选择逃生,而且还把他也救了。
看着大福吃饭时狼吞虎咽的样子,他终于醒悟,儿子也是个活生生的人哪!他怎么可以亲手杀死自己的儿子!
酒精点着小火苗,烧到了脑子里,仿佛把这些天以来一直郁结在那儿的愁和疙瘩都烧透了,全成了灰。
王心诚吐出这些天来的第一口长气,开始觉得,之前的自己也许太草率了,他没有考虑大福的感受,也许他应该考虑别的可能。说不定,还有别的办法让儿子离了他也能好好地活着。
哪怕找到这办法很难,希望很渺茫,可他总得试试不是?
门外又响起一阵敲门声,他连忙抹把脸,稳稳神,问了声是谁。
门外没人答应。
会是谁敲了门又不说话。王心诚开门一看,只见门口地上摆着两碗菜,一碗是红烧肉,一碗是卤鸡蛋。
他端起碗快步下了几级台阶,从楼道里的窗户往外望去,正看到柴嫂刚走出单元门。
原来是她!也只有她会对他们父子俩这么好!
真是个好女人啊……王心诚心头一暖,想大声道谢,声音却在喉咙里哽住了。他一直羞于表达,尤其是在柴嫂面前。
看着她的背影在道旁的树影和灯光里时隐时现,那画面美得让人出了神。一直到她走进小卖店,王心诚仍直直地盯着那背影,眼都不眨。
柴嫂轻轻推开店门,被门掩住的温暖的黄色光晕顿时柔柔地泻了一地。
为了大福,王心诚抑制了自己作为普通人的一切欲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