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场泪水大概能够阐述我的悲伤,我本没有悲伤,我只是觉得世事无常,我只是觉得岁月蹉跎,只是觉得人有不测风云,只是觉得平常,觉得萧瑟。
我并没悲伤,那是母家的亲人,也可说是姥家的长辈,我本就是两世为人,并没有太多的感触。并且我在这里也显得不是最生性凉薄的人,论血脉,我与这位亲人并无血脉关系,论身份,我身为皇子,本就与世俗的亲人关系较远。在这送别的人,有比我血脉更近的人,有比我身份更加适合的人。我在这里,我身为两世为人的人,我本应该觉得平淡。
我应该称呼为姑姥爷,是我母亲的姑父,我陪伴着母亲,母亲也是很平淡。我很不解,我母亲的平淡与我有几分相似。是皇族的平淡,是看多了生死的平淡。
但是其中还是有不同,其中还有隐藏,隐藏在平淡之中的悲伤。我看出来了,却又像是我的无端猜测。我猜测母亲会悲伤,我猜测她不敢表现出来,我猜测她恐惧,恐惧她如果表现出悲伤,这份悲伤会被人利用,这份利用带来远超如今的悲伤。
所以,一切显得平淡,在一些悲伤的人群中,在一群处理事务的人群中,在一些前来送别的人群中。我与母亲,我们两人如同不属于任何人群一样。即没有人靠近我们,又没有人远离我们,一切都是平平淡淡、刚刚好好的距离。
平淡却不会无趣,这些事情对于我来说依旧是崭新的,我从没有见过这样的事情,宫中是很忌讳这些的,我来到这个世界,似乎之间到了两种在宫中发生的这些事。
一种是举国般的隆重,整个国家为之哀悼,尽管这个国家绝大多数的人都没有见过那位离去的人,尽管那位离去的人也一点都不伟大。
另一种是安静,那种超越消逝的安静,似乎人离去的时候,那最后一口气也是沉默的,那最后一句话也是沉默的,那最后一个动作也是无声的。那种恐怖的安静,让人感觉如同沉没在棉花的海洋之中,你的鼻孔,耳孔,喉咙,全部被棉花所塞满,无法发出一丝一毫的声音。
所以这眼前的一切,即平淡又新奇。好在母亲当时没有带着妹妹过来。那时候身为长公主的妹妹尚小,怕是不适合这样的场合。
我们终要上前告别,我却被拦住了,因为我是皇子,也因为我虽然老成,当时却依旧是个孩子。我看见母亲在灵前跪拜,我才明白了什么,我母亲可以拜,我却不能拜,我虽然不是太子,但终究是皇子,母亲拜是重情重义,我却不能拜,因为我有可能是未来的皇帝,尽管可能不大,但是依旧是有可能。因此皇子只能拜皇族的长辈。
旁边的姑姥姥陪伴在我身旁,她穿着披麻的白衣,作为家里的主事人,她也很平静,但却不是平淡,她很悲伤,我看得出来,我知道她有多爱她的丈夫,我知道她有多么的懊悔,没能在最后陪在他身边,我知道她有多后悔,后悔若是能早一刻,或者早一分,就早一点点,早那么一点点,事情可能就不会这样,可能就会有转机。可惜我一点点都不知道,我知道的只是我的猜测,只是我对于现实九牛一毛的见识。
我不知道怎么开口,这位姑姥姥却先向我开了口,“我没事,我虽然心里有些难受,但是你们在宫里,千万不要因为我们而太过担心了,你们在宫里要保护好自己,你的母妃为了保护你,受尽了委屈,你也要保护好你的妹妹,保护好长公主才行。”
她很平静的说着,我却没法完全形容她的声音,即使是加了引号似乎也无法表达她的情绪。我只能感受到,她的声音与曾经我记忆中不同,这一刻她的声音显得沙哑,她在努力克制着颤抖,试图平静的说出她想说的话。
我却泪流满面,我不知道我是怎么了,我似乎是被她感染了,又似乎是回忆起了什么,我咬着自己的嘴唇,试图不让我发出呜咽的声音,我想要回答姑姥姥的话,但是我完全无法说话,我生怕被人听到我的回答中带着哭声。我终究是难以变得平淡了。
一个如同蓑翁的帽子盖在了我的头上,帽檐下垂着的面纱挡住了我的面容。是姑姥姥拿来的,她知道我不能哭,知道我不能被人看见我在哭。知道很多很多的东西,所以她这么做着,这么保护我。就好像我前一世的一位亲人一样,原来是前一世的悲伤。
前世也是一样的境遇,当我知道消息想要回去的时候,我却被拦住了,我尽量保持着平淡,我不想让我身边的人感觉到我的情绪,就如同我没有产生情绪一样。当我回电家里,家里的事情已经办了大半,我终究是没能见到亲人的最后一面,我却已经不需要回去了。电话那头的声音也是如同这位姑姥姥一样,她的平静,平静得劝说着我,让我别担心,让我放宽心,让我好好学习,让我别难过。
我终于是忍不住了,我手握着前世的电话,泪水突然刺痛眼白,眼睛变得通红,泪水与鼻涕不受控制的流,我只能不停的吸着鼻涕,用另一个手抹着眼泪。我努力不让电话那头听见我在哭什么,但我已经无法发出声音,电话那头感觉到了异样,他们却在安慰我。我越发的悲伤,明明最难过,最想要哭泣的人,就在电话的那头,她却只能强忍着悲痛,去安慰我这个无关紧要的人。
一如前世,一如今世,我一句话都不能说出,我本来隐藏的很好,我一直很平淡,尽量让自己显得老成,显得平常,但我却依旧是难以在悲伤中开口,原来,我依旧是前世的那个孩子。
前世我寄住在那位亲人家几年。我最调皮,最难管教的几年,都是在他们家中。他们不曾说过幸苦,我也没有说过感谢,大家都是平平淡淡的。最后,我却失去了感谢的机会。
这一世,我虽然长在宫里,姑姥姥家的人却比我外公外婆去的还要多,我出生来就有记忆,记忆中多是他们的身影。
只因为我们还在被呵护的年纪,所以那些本来更应悲伤的人却要安慰我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