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剪这次的回归,已经有了很多意外的麻烦,他的身边实在不方便突然再多出一个累赘,但是既然他已经将小毛子带回了客栈,已经对小毛子许下诺言,他也便没有办法再扔掉他。
在他的抚慰中,可怜的小毛子终于又沉沉地睡着了。自从被师父打疯,这孩子大概一直生活在恐惧之中,夜夜噩梦,如今终于安下了心,这一觉,大概是他许多天来最香甜的一觉了。
小毛子又睡着了,唐剪却再也睡不着了。这些年流浪江湖,经风沥雨,他也算看遍了人间百态,早已拥有了说服宽慰自己的能力,但是不管他身上已经染了多少圆熟的江湖气,那一股自小就带着的刚气正气,到底还没有消弭。
在小毛子的床边坐着,唐剪仔细调和呼吸,可是过了好久,他竟是仍不能平复心绪。
他终于坐不住了,起身踱到窗边,轻轻推开窗子,想放些凉风进来,冲一冲心中闷气,却蓦地看到客栈外长街对面,有个人正定定站着,仰头望着自己的窗口。
天上无月,星光浑浊,那人背后一处廊檐下虽挂着两盏灯笼,却也如昏花老眼,只能帮唐剪看清那人的轮廓,完全无法分辩他的容颜。
可虽然不能看清那人的眉眼,唐剪却能感觉到,那人绝对是正望着自己的窗口,而且绝不是偶然的巧合。
唐剪心中一动——这人是在监视自己?
眉峰一挑,唐剪倏地想到——三叔被杀,自己回诛心镇来,尚无多少人知道自己真实身份,诛心镇虽是特殊之地,但一个寻常路过的算命先生,应该也不至于有人怀疑到需要夜窥监视。而现在外面这人非但知道自己住在客栈,甚至知道自己住在哪一间,这说明他其实监视已久,这便更不寻常。什么人会监视一个“特殊时期的外来客”?除非……唐剪只能想到,是心里有鬼的杀人真凶!
想到这点,唐剪不由劲贯全身。这时,那人已突然迈开脚步,向着东方狂奔而去。
瞄一眼仍睡得沉的小毛子,不及过多思索,唐剪探手扯过外衣,纵身便已越出窗外。从二楼落在长街上时,他已将衣衫穿好,獾行步疾如奔电,咬着那人背影急追过去。
本来,唐剪已经认定这人必然和杀人真凶有关,但追了片刻,他却又改变了自己的看法。
——看那人奔跑的姿态,唐剪可以断定,那人速度虽然极快,但绝然不会功夫。既然不会功夫,想来他也该不会是杀人之“鬼”,而且也不该是可以被“鬼”派以监视之任的人,可他却又为何来到自己窗外窥探?
唐剪心中更增疑虑,越发加紧去追。毕竟,不管对方是不是杀人凶手,都只有抓到他,才能解开自己心中疑虑。
但可惜的是,那人虽然不会功夫,可速度毕竟仍是极快,一时之间,唐剪也追不上他。
街巷纵横,那人东钻西拐,轻车熟路,更是借了地势。
好在,那人虽有出奇速度,但是没有功夫加持,体力终不能像唐剪一样持久,跑了一段时间后,速度终于开始慢了下来。
这样,唐剪便最终把他堵在了一条死巷之中。
巷子底是一赌高墙,高愈丈半,阴沉伫立,不知是谁家后院。那人一直跑到墙根,却是无力翻墙而逃。
唐剪在巷子口收住脚势,先凝目从黑暗中梭巡一遍 基本确定了巷子里并无陷阱埋伏,然后才一步步向那人逼了过去,直到走到距离那人一丈之余,他才停了下来。
目光逼视着那人,唐剪没有立刻说话,而是听着那人急促的喘息,从中感受着他的心绪。
从呼吸里,他只能听到那人的疲惫,却听不出那人有对自己过多的恐惧——那人不会功夫,他有这样的镇定,唐剪不能不小心防备。
他不说话,那人也不说话,两个人就在黑暗中对视着,直到那人渐渐平复了剧烈的喘息。
这时,唐剪终于决定发问了。
“你是什么人?”
夜色深沉,巷子里混沌的黑暗较夜色更加深沉。
尽管距离已近,尽管逼视已久,但唐剪也只能看出,被自己堵住的这个人,是个自己绝对不认识的人,却依然看不清他的具体相貌,所以,他第一个问题自然就是问那人的身份。
“我是……”那人还是有些喘息,而且似乎十分犹疑,看似要说出姓名,却忽然转口道:“我不是坏人,我……没有恶意,我是想……”
说到这里,他忽然又停了下来,不再多说一字,不知是何用意。
唐剪没有催问,静静等着他接下去。
两人于是沉默相对时,巷子里旁无异状,唯有黑暗粘稠。唐剪等了片刻,那人仍不继续他的话,唐剪正想再问,异变却已陡然发生。
只见黑暗中突然出现了一片更加纯粹的黑暗,像一朵残云,突然从天而降,猛然兜头罩住了那人。
唐剪一惊,还未及做出反应,那人已在那“黑云”中发出一声凄厉惨叫,似是喊了一个“骗”字,接着就断了声音。
跟着,“黑云”倏地腾空而起,转瞬已经消失在高墙背后,而那人则已经发出喷血之声,晃了几晃,倒在地上。
显然,那人已经遭了“黑云”的灭杀,但那“黑云”体积庞大,绝不似有生命之物,为何竟有杀人之力?它到底是什么东西?
“别走!”
一声呼喝,唐剪一步窜到墙下,纵身而起,双手指腹扒住墙头微一发力,已将整个身体射入墙里。
唐剪的反应不可谓不快,可惜他毕竟还是迟了一步——高墙之里已经全然不见了“黑云”踪影,黑影憧憧,进了他眼际的,已经只剩下树影婆娑。
唐剪小心走到了园子中心,凝神细看,侧耳细听,但好半天过去,终是再没捕捉到丝毫“黑云”气息。他知道,自己是不可能追到那“黑云”了,颓然叹息,转身回到了墙边。
墙高盈丈,脚下又是昨夜雨后湿泥,粘腻柔软,不似外面青砖坚硬,难以借力。唐剪矮身聚力,纵身而起,就在身体离地的一瞬,耳畔却忽然捕捉到一丝轻微好似落叶离枝般的声音。
敌人来了,极准地抓住时机来了!
——这时候,唐剪身形刚从湿地而起,当该已经使出全力,根本无从再做出转折变化,此时偷袭,正是最佳时机!
本来,偷袭者这样的算计是绝对没错的,可是他偏偏错了。
身形本应该已经难以做出变化的唐剪,竟在这样的状态下偏偏做出了转折变化——只见他屈膝在墙体上轻轻一撞,人已向后向左斜移三尺,然后看也没看,便向自己右后方一掌挥出。
唐剪这一纵,本就是诱敌之计——在这园中,“黑云”显然占着地利,他无法搜寻到“黑云”隐匿之处,所以只能试着以自己当诱饵去引他出来,“黑云”果然中计现身。
一点些微声音,已经足以使唐剪辨清偷袭者的方位。他这一掌凌厉如刀,破空有声,掌风到处,分明有什么人惊呵一声,抽身避退而去。
然后,唐剪错步落地,霍地转过身来,抖手一把湿泥飞散而出,疾箭一般向一个极大的范围射去。
这是他矮身之时暗藏掌心的湿泥,是他狙敌的二重保险,他并没有指望自己一击即中,所以预备了这漫天暗器。
可惜,“黑云”的身法到底是太快了,唐剪那一掌固然落空,他的湿泥暗器也终究未能建功,飞散激射时,不过打得满园落叶纷纷,半点没有伤到“黑云”。
唐剪虽把“黑云”引了出来,但连击不中,举目空空,“黑云”又已经完全不见了踪影。
树影重重,每一株树冠似乎都可能是“黑云”藏身之地,但唐剪知道,无论自己再用什么心机,“黑云”也是再不会现身的了。
如此,唐剪也只能放弃,他纵身真的翻出高墙,回落在了刚刚那人尸体旁边。
取出一支火折子晃亮,唐剪看清了那人的尸身,后背顿时生出一股难受已极的麻意。
只见就只是那呼吸般的一瞬,那人竟已被那朵“黑云”卷去了半截身体,胸腹以上全都不见了,只剩下血流如注的下半截身体,和流泻的内脏混作一堆,在火光中触目惊心。
“黑云”不但形似鬼魅,而且杀人手段也是骇人听闻!
——这人到底是谁?他到底为什么半夜跑去盯着自己的窗口?又为何会被“黑云”如此斩杀?
——还有,“黑云”又到底是何物,是否……是人?
看起来,那“黑云”实在像极了恶鬼,恐怕也只有恶鬼,才会有那般庞大身躯,才会有那般惊人速度,才有如此噬人巨口,可以一下子就将一个人咬去半截!
——是恶鬼吗?是恶鬼吗?!
唐剪心中连连发问。他不知道答案,他只是感觉,自己身体里的血液流动时,一股寒意穿经过脉,瞬间冷了自己全身。
等唐剪黯然回到客栈,长夜已经淡了,东方天宇,悠悠开始抹上一层灰白。
小毛子已然醒了,也许是醒来之后不见唐剪,让他再次心生惶恐,不敢再睡,也不敢离开,只在房间里床角落缩成了一团。
客栈前堂也有饭馆,这时已经有赶早的客人在吃饭,唐剪便想也带小毛子下去吃饭,小毛子却惊恐无状不敢下去。唐剪只好叫了伙计,让送来许多吃食,给小毛子躲在房间里食用,嘱他在房间等待自己,然后自己去了前堂。
毕竟还有自己的事,唐剪也不能时刻陪着小毛子,但是在他离开房间之时,他看到,小毛子的眼睛里,分明有了对自己不舍的意思。
来到前堂,唐剪随便叫了两样小菜。饭菜上来之前,伙计先送上一壶热茶,唐剪自己酙了,慢慢呷着,目光渐渐变得失去了焦点。
——现在,三叔被杀了,宋四娘被杀了,路三娘、王度、马六以及“刺猬”都被杀了,他们的被杀如此集中,又如此一致地都死的极其凄惨,假设就认定他们的死相互关联,那么查出凶手到底是谁,或者说查出凶手是人是鬼,关键自然也就是查出他们之间有什么关联。
可是,却又从何去查呢?
——林迟英还魂?
唐剪没有忘记阮山郎的妻子冯氏说过的话,但是他却发自内心不愿意相信那也是一种可能。
唐剪是从外面的世界走进了杀人迷雾里的,所以对他来说,迷雾里本来就存在的任何元素便都有可疑,可怀疑的多了,却自然也就分散掩藏了重点。
心中思滤着,唐剪的眉头不知不觉已经蹙紧,就在他苦恼烦心之际,忽然有椅子被挪开的声音响起,唐剪抬头去看,看到已有一个人在自己的桌子对面坐了下来。
那不请自来的,是一个白面微须的中年人,穿着灰色长衫,唐剪看着眼生,并不认识他是谁。
那人却是一语道破了唐剪的身份,拱手一礼,微笑问道:“阁下是否便是顾先生的侄儿,唐剪唐公子?”
突然被陌生人找上自己,并被叫破身份,唐剪虽有意外,但那意外却已淡了。他已经觉得,自己的掩藏身份,其实十分可笑,诛心镇有心之人,只怕已无人不知自己是谁。
心下仍有提防,面上却丝毫不露,唐剪拱手还礼,坦然承认:“正是在下。阁下是?”
那人道:“在下沈秋星,是这诛心镇晚来之人。沈某来到这里不久,唐公子便即离开,自然不认得沈某。”
唐剪问:“不知沈先生找我有什么事吗?”
听这一问,沈秋星收起笑意,敛容蹙眉,语气也沉重起来:“沈某知唐公子回到诛心镇来,是为了令叔顾先生的事,我想,和唐公子结个同盟。”
“哦?”这句话入耳,唐剪的意外才更多了些。
沈秋星微微沉吟,忽然露出一分赧色,解释道:“唐公子有所不知,沈某和逍遥院的宋四娘,本也是情投意合,四娘突遭惨死,沈某正愁无力为她报仇,如今唐公子回来了,正可谓是沈某的及时雨,所以沈某才冒昧前来,提此请求。”
唐剪一怔,不想宋四娘作为一个鸨母,竟有如此一个心属之人。
那一瞬,唐剪虽深有城府,也自觉流露了一丝异色,不禁心中暗愧自己未能免俗,沈秋星却似全不在乎,继续说道:“四娘和顾先生死后,镇上的人都在传他们是被鬼所杀,却不知是个什么鬼。沈某对此本也一团雾水,可现在王度马六路三娘一死,却让沈某想到了一个可疑之人。”
他这句话不由让唐剪心中一动——说到杀人之鬼,唐剪也算得了一种可能,却不知沈秋星这里又会说出什么线索。
唐剪便忙问何人。希望自己不会听到林迟英的名字。
沈秋星却叹息一声,并未直接说出名字:“提到这个人,还要先说一件事。这件事说来话长。那时,还是沈某初到诛心镇之时,因为初来乍到,无亲无友,无依无靠,可谓正是孤家寡人。沈某也是性情风流之人,那时日,便常常住在粉罗巷,久而久之,虽没对哪个姑娘动情,倒是逍遥院之主宋四娘,俘获了我沈某之心。”
说到此处,沈秋星停下来,竟露出几分回味甜蜜往事的表情,继而眼里又流露出浓郁悲伤,问唐剪:“唐公子可有心爱之人?你当不知,爱上一个人,实在是太幸福之事。”
唐剪心中苦笑,笑这个时候,沈秋星竟还能想到这样的问题。
见唐剪笑而不语,沈秋星于是继续:“沈某看中了四娘,四娘对沈某也是爱慕有加,于是我们二人便成其好事,做了一对鸳鸯眷侣。这本来也只是我们二人之事,原不和任何旁人相干,可偏偏有人……”
沈秋星絮絮叨叨,不及重点,唐剪心中微微有些不耐,却不想话到此处,沈秋星忽然顿了下来,面上表情瞬间僵住,竟似如剑侠小说中被人点了穴道的人一般,一动不动了。
唐剪不由蹙眉,心中暗道一声“不好”,跟着长身而起。
这时,在沈秋星的身后,一声尖利的惊叫已经响了起来。
那发出尖叫的,是一个正饮早茶的客人,他尖叫之时,眼睛死死盯着沈秋星的后背,像是在他的背上看到了恶鬼狂魔。
唐剪看到了那人的目光,一步跨过去,已经到了沈秋星的身后,于是,他便也看到了沈秋星背后的情形。
心中一阵气血翻涌,唐剪煞时变了脸色,那只因,他看到了一个比之昨夜“黑云噬人”更加可怖的情形。
——只见方才分明还活生生地说着话的沈秋星,此刻竟已被不知什么力量裂了背,衣衫撕裂,整个后背从脊椎裂开,露出了血淋淋的五脏六腑!而且,那裂背的力量分明还在,因为沈秋星的后背还在缓慢却清晰可辨地往更大裂开!
这种情形完全超出了唐剪的想象,他根本无从施救,只能目瞪口呆。而显然,沈秋星已经是活不成了。
“啊!杀人了!”“啊!鬼来了!”
这时,已经有更多的客人看到了沈秋星的后背,顿时,一阵阵恐惧的尖叫,在众人慌忙向楼下逃窜的同时,响彻了整个茶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