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暖暖习惯晚睡,每晚都会混混道道在电脑前弄得两只眼睛金星直冒的时候才晓得抹把脸上床。
那天,仍旧是方竹先睡了,在上铺,发出细微而平和的呼吸声。方竹是她初中的同桌高中的校友,十多年的交情。大学毕业后不久,方竹自己租下这个一室户的亭子间,贪离公司近。
几个月前,暖暖心慌意乱地投奔她,从老同桌变做室友。
这间亭子间在市中心的石库门建筑群内,很老旧,但是政府部门花了大气力和大价钱修了又修,外表维持着崭新的模样。弄堂口的拱门标牌上很辉煌地刻着奠基的年代。
跟外公同岁。林暖暖第一次望着这个拱门的时候,对汪亦寒说:“如果我富裕了,买座石库门小洋房给老爸养老!”
汪亦寒一千零一次地要打击她:“恐怕老爸要等到花儿也谢了!”
那天,她行色狼狈,拖着简单的行李,又一次走到这个拱门标牌下,深深地深深地叹了一口气,为什么汪亦寒总是一千零一次地一语中的。
安顿下来以后,林暖暖坚持与方竹平摊房租水电煤等日常开销。关系还是如当年在学校中一般融洽,然,并非没有矛盾。譬如,她爱晚睡方竹喜欢早寝,所以方竹得睡上铺,避开台灯光和电脑屏幕光的辐射。她睡下铺,方便神魂颠倒到三更半夜睡眼惺忪时就地倒下。
暖暖关掉电脑的时候已经近半夜一点半,她蹑手蹑脚去公用的卫生间洗脸,从镜子里看到自己苍白的面颊,背后一大片晃白的瓷砖。她没来由地被吓了一跳,心里有些不安,用冰凉的水抹了一把脸,脸颊瑟缩着,受不住冷。
然后躺上床,闭眼,入睡,极沉。
电话是凌晨五点来的,尖利地划破宁静的晨曦。
是方竹接的电话,然后她气息不稳地跑来摇醒暖暖。
“林叔叔出事了!”
“谁?”暖暖翻个身,显然没有醒透。
“你爸爸林沐风。”
暖暖一个激灵坐起身,呆滞地望着方竹:“你说什么?”
方竹抓住暖暖的双肩:“医院的领导来电话,说林叔叔突发心肌梗塞……”
暖暖已经完全清醒过来,立刻跳下床,梳洗,准备出门,方竹赶紧将她的皮夹手机翻捡出来,塞到暖暖手里,叮嘱:“有事情一定要及时和我联络。”
暖暖点点头,匆匆出门。
天刚蒙蒙亮,晨风微起,暖暖觉得奇冷,招了一辆出租车,一路上紧紧捏着皮夹与手机,咬住下嘴唇。司机从车后镜里看到暖暖苍白的脸色,小心地问:“小姐,你没事吧!”
暖暖摇摇头,忽然怔怔地流下眼泪。
心里的不安在扩大,她不知道即将会发生什么,惶惶然,头痛得快要涨开来。
不一会,车子拐进那条熟悉的小马路,前面一大排白色的楼房,分明刺眼。
司机说:“到了。”
暖暖付了车钱,熟门熟路地向急诊室奔去。
护士长江采文和一群医生护士站在某个急诊手术室外面,看见她奔过来,江护士长上前:“暖暖,这是突发事件……”
暖暖望定江护士长,平缓了一下呼吸,又吸了一口气问:“我爸爸呢?”
江护士长的声音有些颤抖:“突发心肌梗塞,胡主任还在抢救室急救。”
暖暖觉得一阵晕眩,身子一沉,差点跌坐到地上,被江护士长稳稳地扶住,拉到走廊边的等候位坐下。
“胡主任之前也通知你妈妈跟亦寒了,亦寒大概这两天会回来。”
暖暖点点头,轻轻“哦”了一声,把身子稳稳靠在椅背上。
“我妈妈呢?”
江护士长略微迟疑了下:“你妈妈没说什么时候回来。”
暖暖身子僵直了一下,随即问:“我爸爸怎么会这样的?”
“昨晚只是值班的时候代做了一个急诊的阑尾炎小手术,完了就该下班的,后来值班护士去林医生办公室,就看见他——他倒在地上,”江护士长的声音又颤了一下,停顿片刻,握住暖暖握紧的拳头,轻轻把她紧紧拳在一起的手指抚平,两只手交互握住她的手掌,“医院紧急通知了胡主任过来,他是心脏科的权威,你要有信心。”
暖暖心里抽紧了似地悬空,七上八下,无法落定。
她望着抢救室门上那闪亮的红灯,一直亮着,刺目的光让她头晕目眩。
转头,看见江护士长眼睛里蕴着泪,轻轻煽动睫毛的片刻,抽出手背不着痕迹地擦去。
三个小时以后,抢救室上方的红灯灭了。
心脏科主任胡智勇从抢救室内走出来的时候,看见颓然地坐在座椅上的林暖暖,立刻地惶惑地站起来,嘴唇微微颤抖,张了下嘴,却没有能发出任何声音来。
胡智勇蹙着眉,走到暖暖跟前,表情镇定但沉重。
“暖暖,你爸爸尚未脱离危险期,还在深度昏迷中,在这个时间内会有任何可能性发生。”他把手搭在暖暖肩膀上,“你要坚强一点!”
“胡主任?”江护士长轻轻叫了一声,欲言又止的样子。
“老林会希望我对他的独养女儿实话实说的。”胡智勇对江护士长说。
“我想见爸爸。”暖暖有点可怜兮兮地,哀求似地看着胡智勇。
当方竹拿着长棍面包、酸奶和暖暖的洗梳用品急匆匆赶到医院的时候,暖暖的父亲,人和医院外科副主任林沐风教授已经被转到加护病房。
暖暖靠在病床前的座椅上盯着爸爸的脸发呆。
林沐风一动不动地躺在病床上,紧紧闭着双眼,头发凌乱,双颊凹陷,气色灰败,老态毕露。脸上戴着氧气罩,身旁挂着点滴瓶,旁边的心电监视仪发出滴滴答答地跳跃声。
环境肃穆。
方竹轻轻走进去,把食物放在病床旁边的床头柜上。
“胡叔叔说爸爸也许就这样睡过去,也可能几天后就醒过来。”暖暖的声音沙哑地吓人。
方竹翻找了下床头柜下,拿出一次性纸杯,拿水瓶倒了半杯水,走到暖暖的跟前,喂她喝。
暖暖自顾自低低地说:“我已经好长时间没有见我爸了,你看他都瘦成什么样子了。”
方竹拍拍暖暖的肩膀:“我帮你到单位请了三天事假,陶然明天回来,你一定要好好保重自己。”说着,拗下一块面包,塞到暖暖嘴边,“你早饭都没吃,会饿坏的,怎么照顾你爸爸?”
暖暖接过面包,机械地嚼,疲惫地说:“你快去上班吧,不然要迟到!”
“你也晓得我们娱乐性行业三班倒。”方竹眨眨眼睛。
暖暖忍不住“嗤”地笑出来:“好了,大记者,不要说得好像江湖卖笑的。”
“嗯,还能开玩笑,我代林叔叔放心。”方竹舒口气。
忽然暖暖随身的手机震了,她笨手笨脚,从裤袋里掏,不得要领。
方竹在她另一边的上衣口袋里掏出她的手机递给她。
她见屏幕上显示的号码是国外的。
“妈妈。”暖暖把手机放到耳边,摁下确定键。
“暖暖,我听说你爸爸突发心脏病?”声音有些疑惑和担心。
“是的,我现在医院。”
“你爸爸是工作狂,总也不好好照顾自己。”
“妈,现在抱怨也无济于事了。”
电话另一边迟疑了一下,“暖暖,妈很想你。”
“妈,你回来看看爸爸吧!”暖暖带些期待地说。
“你来妈妈这里吗?”电话那头的贺苹突然问。
暖暖心头涌上一股子气愤:“我的家在这里,我不离开上海,也不离开爸爸!”
“女儿,你为何总不肯听妈妈的话?”
“那我该如何?我也不知道。我是爸爸带大的,可他已经这样了!”暖暖声音开始哽咽,双肩微微颤抖。
“暖暖——”电话另一头的贺苹叹口气,无奈放弃初衷,“UNCLE李要我问候你。”
“问他好,妈,你好好保重!长途电话好贵,我挂了。”
暖暖关掉手机。
“也不跟你妈妈多说几句?”方竹叹口气说。
暖暖拿纸巾擦掉残留的眼泪:“其实我始终想不明白,她为什么要放弃爸爸这样的男人?”
“父母的事情,有时候我们做小辈的也说不清楚的。”
“是啊,他们离婚都那么多年了,我也早就习惯了,只是有时候还是会感伤。”暖暖冷静了一下思绪。
方竹好像想起什么似地,把暖暖的洗梳用品一并整理好,整齐地一一放在床头柜上。
“我想着你晚上一定要陪夜,便把东西都带来了。”看下表,“有个采访要来不及了,走了,下班再来看你。”
“不用了,医院有探视时间,天晓得你个工作狂会几点下班,别费这个神了。”暖暖摆摆手,扯出一个送别的微笑。
方竹本还想说什么,挎包里的手机响,只得对着暖暖摆摆手,匆匆走出病房接电话。
江护士长和胡智勇先后至病房探视多次,说晚上有值班医生和护士会好好照看林沐风,劝暖暖回家休息,暖暖不愿意,两人也没有办法,只得送来午餐晚餐,暖暖吃的也不多,随时准备积极地协助护士给林沐风服药,大量的镇静和镇痛的药物。
其后大多数时间,她出神地盯着林沐风发呆。
无可奈何的江护士长从医院的宿舍里借来被褥和枕头,抱给暖暖。天气渐入深秋,气温不稳定,怕暖暖受凉。
暖暖蜷在病房的沙发上,渐渐困顿,时而瞌睡,极不稳。
她梦中看见自己是八岁大的小姑娘,爸爸拉着自己的手走在桃红柳绿的公园里头。转眼间,爸爸不见了,她挥舞小手大声喊“爸爸”,她走过很多地方,翻过很多山头,磕破了皮,也出了血,但是还是找不见爸爸。
一个小男孩突然出现,一下子拉住她的小手,说:“我带你去找爸爸。”
她跟着小男孩走了很多路,远远看见爸爸背影和一个女人的背影渐渐走远。她拉着小男孩狂奔,但还是眼睁睁看着爸爸跟那个女人的背影渐渐消失。
暖暖跌坐在地上,觉得浑身上下很脏很累,哭了一脸的泪水跟鼻涕。
小男孩说:“你真没用。”甩开手,跑远了。
待要跟上那男孩,便醒转过来,一摸脸,触手都是泪。
连忙看向病床上的林沐风,仍旧蹙眉闭目。心电监视仪正常跳跃,她缓缓舒了口气。
静静想了下刚才的梦,那个只有背影的女人,那么像于洁如,她的继母,亦寒的妈妈,在十三年前就已经因病去世了。想着,心又纠结起来,模糊了双眼,困倦地闭目。
恍惚中,好像有熟悉的手抚过自己的脸颊,轻轻的,带着温柔的怜惜,温暖的气息拂过鼻翼,湿热的触感印在自己的额头上。
第二天,暖暖再次小睡醒来的时候看见被褥上多了一条毯子,睡得有些热。
床头柜有面包和牛奶,陶然背对着她坐在病床前的椅子上看报,等她起床的样子。
陶然回头看见暖暖双颊通红,双眼肿得似核桃。
“我又帮你请了四天假,加上之前方竹代你请的三天,你们小老板说帮你算年假,教你好好保重。”
暖暖走到父亲跟前,低头看着爸爸,林沐风仍旧深度昏迷,脸色还是那样灰惨惨的。
“胡医生早上有来过,说叔叔现在的情况还算稳定。”
“嗯!”暖暖胡乱点点头,蓬蓬乱的长发有几丝飘到额前,目光仍是没有离开父亲的脸。
“如果我早点在你身边就好了。”陶然用手拂开暖暖额头上的发丝。她看起来异常脆弱,也异常坚定,壁垒坚实,一如既往。
“我得先回家一次,帮爸爸拿换洗的衣服和一些其他的东西。”暖暖想起来,说着随手叠好沙发上的被子和毯子,“你什么时候到的?又给我盖毯子,好热。”
“毯子不是我拿来的,”陶然说,“大概是江护士长叫人给你送来的吧!我才到不久。”
“哦。”暖暖皱皱眉,怅然若失,“我要快去快回,爸爸这里离不开人。”
看一眼病床上的父亲,神色担忧,分明不舍半时半刻的离开。
“你去吧,我今天休息,替你在这里看着。”陶然对着暖暖安慰地笑,金丝边的眼镜印出窗外的点点阳光,很温暖。
暖暖点头,安心。
林沐风医生的家在西区的一个上世纪九十年代造的小高层公寓小区内——那时候稀罕的一梯四户式的公寓,有着老死不相往来的一众邻居。
林暖暖几个月前离家出走鲜少有邻居知道,现在林沐风突然住院也没有人会知道。
暖暖直步走进楼房。
坐在楼房门口的小凳子上晒太阳的三楼老太抬起头看看她,口齿不清地说:“暖暖啊,你回来啦,好久没有见你了,是不是出差了?”
这幢楼里唯一爱多管闲事的便是这位老太,她的白发在大太阳底下异常金黄,异常健康。
暖暖停下,微微笑,礼貌地招呼:“好婆,你好啊!”
“亦寒昨天回来啦,还带了好多美国的巧克力给我孙子呢!”
亦寒回来了,汪亦寒回来了!
暖暖一下怔住。
“你们姐弟俩真好出息啊!姐姐有个好工作,弟弟在国外念书。林医生真有福气。”老太依旧絮絮叨叨。
暖暖匆忙向好婆道别,快步走进去摁电梯按钮。
汪亦寒回来了,他这次毫不犹豫地那么快就回来了,但却并没有打电话给她。
暖暖一手扶电梯门,深深呼吸。
电梯直达十六楼,其实是十三楼,因为这房子的开发商是最早进入上海的香港地产商,迷信避讳“四”、“十三”、“十四”等数字,故而直接跳至十六。但数楼层的时候仍旧是十三。有时候人们都喜欢自欺欺人,只为让自己心理上好过一点。
暖暖掏出钥匙包开门。钥匙不少,还有和方竹合租的亭子间的钥匙,几把钥匙互相碰撞。叮叮咚咚,哗啦作响。
打开大门,在门边的鞋柜换了拖鞋。暖暖一眼便望见大门对面的爸爸林沐风的房间,茶色的大门紧闭着,暖暖深吸一口气,没有勇气一个箭步冲进去。她环视空旷的客厅,沙发、茶几、餐桌还是那个样子,客厅正面的电视柜上除了电视机,还有林林总总的相架,都是家庭照片。
暖暖步上前,拿起最前面的那张。
照片里面有她,才三四岁大,靠在身形俊朗颀长的爸爸身边,紧紧抱住爸爸的大腿,怯怯地只露出半张小脸向着镜头,勾起两边的嘴角,抿着嘴唇,微笑。
很久以来,暖暖一直学着爸爸的这种微笑,然后在很多时候,她这样对着别人微笑。
悲伤来的排山倒海,她捂住嘴巴,但是卸闸的眼泪毫无预兆地滴在相片上。她伏倒在柜子上,渐渐发出失控的嘶哭的音节。
眼前的自己和爸爸渐渐模糊。
背后有人突然紧紧扶住她的肩头。
暖暖泪眼婆娑地回头。
是汪亦寒,她的弟弟,她继母的儿子,她少年的玩伴,她……从昨天到现在,她最想见的一个人。
暖暖转过身,反身抱牢汪亦寒的腰际,尽情地把泪流在他的衣襟上面。
亦寒的双手,搂紧她的头发和肩,与她紧紧拥抱着。
当暖暖再次回到了这间屋子里属于自己的房间,平复住了自己悲痛的心绪。
熟悉的屋子还是明蓝的色调,窗明几净,显然时时有人细心打理。
她浑身无力地瘫坐在床沿,脸上尤有泪痕,虽然刚才用毛巾狠狠擦过。
汪亦寒抓过电脑桌前的电脑椅,顺势坐在她的对面。
暖暖红着眼睛仔细看他。
第一次见他,他也坐在她的对面,睁大眼睛斜着脑袋望着她,爸爸坐在她的身边,亦寒的妈妈于洁如坐在亦寒的身边。
于洁如说:“叫姐姐。”
汪亦寒看看自己的妈妈,皱皱眉毛,一副不太情愿的样子。
“她没比我大多少!”
“我1980年9月份生的,我比你大好几个月。”暖暖扬扬脑袋,马尾辫一甩一甩,适才爸爸才和她说了这个新弟弟是冬天生的,跟自己同年。
“那又怎样!”小男孩撇撇嘴,但好奇的大眼睛正上上下下打量着她。
“来,握握手,姐姐和弟弟认识了,以后要好好相处。”林沐风抓着两个小孩的小手,交叠放在一起。
“我不叫她姐姐。”男孩扮个鬼脸,吐吐舌头,气的小暖暖心潮澎湃。
“那就叫暖暖吧!”林沐风依旧那样和蔼地笑着,于洁如也笑。
一年半没见,汪亦寒有点微微变样,以前留的板寸,现今畜了些刘海,头发松松软软搭在前额,下巴青澄澄,没有刮净胡茬子。双颊有些瘦陷,眼睛中还带着疲惫的血丝,个子还是高高的,却比记忆中要瘦削的多。
看上去,格外憔悴。
暖暖忽然有些心痛,“你……瘦了。”
“一年半以前回来的时候你也这样说。”亦寒眼眸灼灼地望着她,刻意提起那个“一年半以前”。
“一年半以前?”暖暖神情又开始游离,在努力回忆,也想努力遗忘,“真的过了很久,好像一辈子。”
亦寒伸手过来要抚摸暖暖的脸颊,见暖暖下意识地侧头,避开,只得收住自己的手,握紧成拳。
“呵,不只像过了一辈子,都像是前世今生了。”仍望着她。
他站起身子,俯视暖暖。
“我想知道原因。”
暖暖别过头,“没有原因。”
而后,彷似下定了决心似的,正过脸,注视着亦寒的眼睛:“我只是发觉我当初的决定原来是错误的。”
时间好像凝固了,暖暖望住亦寒,让他看到她眼底的确定和决绝。
“是因为你的新男朋友?”亦寒的语气冰到零点,“不对,是旧的。”
暖暖轻轻抓着床沿,她心底告诉自己,一切的决定都是正确的,正确的,正确的,想着,也便无畏了,抬起头来面对亦寒:“是的,我终于知道什么才是真的爱情,但不在你的身上。”
亦寒嘴角勾起一抹似嘲讽的笑,他的笑一直好看,不管带何种含义下的笑,如今这笑容,不但有着嘲讽,还有隐隐的被抛弃似的怨怒。
“你要告诉我,原来都是我一个人在唱独角戏?”
“对不起。”暖暖说,心底隐藏的委屈又涌了上来。
他如何来体会她的这种委屈,恐怕这样的不可宣之于口的委屈,她只能一个人去承受下来。
亦寒环视着房间,蹙眉,冷冷地说:“我从来不会想到是这样。这里只剩我们两个人,却是这样物是人非。”
这里只剩我们两个人。
暖暖记得,八岁的时候刚刚相识,毕竟是小孩子,片刻便混熟。两个人都贪玩,爸爸和亦寒的妈妈都出去的时候,汪亦寒就会说这句话,然后开始把床上的枕头和被子全部摊开,跟暖暖捉迷藏。
有次暖暖从爸爸插队落户时候放棉被的大木箱里头揪出亦寒来,要罚亦寒扮骑马的样子。
汪亦寒当下找来抓痒用的“挠爪”搁在两腿间,小手空空一扬鞭,嘴里叫着“得得驾”,笑得暖暖前俯后仰。
正得意,撞上开门进来的林沐风,小小的亦寒一紧张,生生把“挠爪”给拗断了。被林沐风在脑袋上赏了好几记“毛栗子”,开玩笑说要汪亦寒赔一个出来。
后来在很长的一段时间,汪亦寒的口头禅是:“我上哪儿再找个‘挠爪’赔给老爸呢?”暖暖在外公家看见插在高高的花瓶里头的“挠爪”,便死缠活缠给要回来,拿给亦寒。搞得林沐风好气又好笑,非让两个孩子再给送回去。
暖暖外公心疼去而复返的俩孩子,连连说着这个“挠爪”就送给他们了。然后领着他们去吃生煎,暖暖习惯用筷子剥开皮,把肉平均分给外公和亦寒,自己吃皮。亦寒塞满嘴肉馅,咕噜咕噜说:“林暖暖,吃包子吐馅不吐皮。”说着被暖暖赏了一记“毛栗子”。
“你就当一切如旧,我是姐姐,你是弟弟,爸爸是爸爸吧!”暖暖仰视亦寒,有些吃力,伫立在自己面前的他,似座山。
她低下头,沉下一口气,还是忍不住眼中的泪水,靠在床头的靠垫上呜咽,“爸爸都病成了这样。”渐渐抽泣不止。
汪亦寒坐在床沿,抚摩着暖暖的头发。
面对她,真实地再次看见她,他存的满腹的气恼,满腹的疑问,和……从那天开始的心急如焚、心碎如冰,都重重地再度莫可奈何地被深深压下去。
此情此景,如何再去追根究底。
十一岁的时候,于洁如因患胃癌去世。
汪亦寒坐在家门口的小凳子上抱着足球哭。
林暖暖跑过来,勾住他的脖子,说“不哭,不哭”,但是自己把头一歪,埋在他的背脊上也哭了。两个孩子在风口里哭的凄凄惨惨。
落寞垂丧的林沐风回家,看见这样一个情形,便一手一个,抱起两个孩子,让他们把眼泪流在他的肩膀上。暖暖环过爸爸的脖子,握住亦寒的手,好像,三个人就是一体的,而爸爸是那么有力地支撑着他们。
后来,亦寒出国了,后来,她出走了,后来,爸爸住院了。
三位一体,回不到那个时刻的圆满。
暖暖狠狠哭过一阵,洗了脸清醒之后,汪亦寒已经把整理好的包裹放在客厅的中央。
“都是爸爸的睡衣和内衣,我整理好了。”汪亦寒已经把睡衣换掉,穿白T恤和宽宽的牛仔裤,干干净净,高高大大的,“我骑车载你去医院。”
暖暖怔怔地看着他,他暂时什么都不再追究的神情。
并不那么轻松,也不让她那么轻松。
林暖暖坐在亦寒的脚踏车后座上,这个“捷安特”山地车买了有好多年,其中四年因为主人出国而闲置,如今使用,仍旧质量可靠,稳稳当当。
那年学骑车,两个孩子都只有十二岁。
瞒着爸爸,把爸爸的那辆千年老坦克从六楼磕磕撞撞抗到一楼。亦寒在前面用两只小手紧紧握住车把手,弓着背,用颈肩死命顶住车座压下来的重力。暖暖在后面用双手紧紧拖住后座架。终于到达一楼的时候,两个人孩子都累得满头大汗。
他们是这样学骑车的,一个扶着车把手,一个勉力地骑,人矮,不能把脚踏板踩满圈,只好半圈半圈踩,车子骑得慢如牛爬。
因为暖暖常常是骑在车上的那个,所以当某天亦寒在背后悄悄放开手的时候,暖暖踩着车子直冲出去,第一次感觉到整个人腾空,自己控制着速度,有风在耳边吹过,两脚半蹬着踏脚板,心里乐得飞飞的。
转念想,不好,那跟在身后的亦寒岂不要跑得累死了。
转头,看见亦寒远远地向自己挥手,挥着手还不算,把脖子上的红领巾扯下来继续挥舞,嘴巴里叫着:“林暖暖,加油!林暖暖,加油!”好像在欢送英雄。
暖暖心下一慌,没有把稳车龙头,重重摔在花坛边,爸爸的老坦克的车轮,瘪了。
两个孩子诚惶诚恐地合力把车子再搬回六楼,却看见一辆崭新的24寸的蓝色的女士“永久”放在门边。爸爸手里拿着两个钥匙扣,给他们一人塞了一把。
“以后这辆自行车,两个人轮流骑。姐姐学会了,教弟弟。”
孩子们欢呼着扑向爸爸。
亦寒学会骑自行车的时候,暖暖坐在他身后,跨坐在自行车的后座驾上。
她用一种省力的方法教汪亦寒骑自行车,她坐在后座驾上,一双脚可以蹬到地上。她对亦寒说:“你把着方向盘,我来帮你稳后面。”
自行车等于被四只踏脚板给控制着,稳如磐山。
所以,当暖暖两条腿累得抬起来休息的时候,汪亦寒早把自行车骑得飞速了,后面还带着一个林暖暖。
暖暖紧紧拿住行李,轻轻闭着眼睛,体会清风吹拂在面孔上的清凉。睁开眼睛的时候,看见两边飞逝的梧桐,飘着有枯黄有暗绿的巴掌叶,熟悉的林荫道,和熟悉的亦寒的飞车速度。
从念初中开始,林暖暖不再跨坐在自行车的后座上,学着淑女般地横坐。爸爸说女孩子大了,要懂得文雅和矜持,让暖暖坐公车上学。但亦寒却自告奋勇送她,载她经过这样的林荫道。
高中的时候,两人学校间中隔了半个小时的车程,汪亦寒往往因此而迟到。
两人都有心事,一路的沉默。
亦寒把车拐进医院的边门,暖暖跳下来。亦寒把车子停好,从暖暖手上接过行李,一起肩并肩往住院部走去。
暖暖略微迟疑了一下,顿了顿脚步,想起陶然还在病房里。她不太情愿让亦寒看见陶然。
没有想到亦寒用手拖着她,开口:“早上我就看到了他。”
暖暖叹了口气,但是突地疑惑起来,他怎么在早上碰到陶然?
“你……早上就去了病房?”
“我昨晚就到了,下了飞机直接赶来医院的。”亦寒定定看着暖暖,闷闷地说,“你还是喜欢半夜踢被子,看到你冷得缩在被窝里,去江护士长的宿舍里抢了一条毯子给你。她说像个土匪似的。”
暖暖忍不住想象一下亦寒像土匪一样的样子,终于神情一动,忽而莞尔。他时常的孩子气总是不期然能打动人。
亦寒不动声色地望住暖暖,她嘴角若隐若现的弧度。
她的一切,都让他思念。
两人踏进病房。陶然并不在里头,江护士长一个人静静坐在病床边,对着林沐风轻轻读书。
看见暖暖跟亦寒走进来,合上书本,羞涩地笑了下,暖暖瞥到被江护士长的手指压住的封皮,是《钢铁是怎样炼成的》。
江护士长站起身来,对暖暖说:“你们来啦,刚才你的男朋友接到公司的电话,我见他好像很着急的样子,就让他先走了,想来你们姐弟也会很快到的。”
暖暖舒了口气,眼角扫到亦寒皱了一下眉。
“我爸爸怎样了?”尽量把话题岔开,一转眼,看见沙发上放着一大袋零食,林林总总的,有面包、牛肉干、巧克力等等,当是江护士长送来的:“江护士长又麻烦您给买了那么多吃的。”
江护士长摇摇手,“可不是我买的,是刚才一位来探你爸爸病的杨小姐,说是你的好朋友,后来说上班要迟到了,和你男朋友一起走的。”
想想,又补充道,“那小姑娘说怕你陪夜饿坏了。”
“是杨筱光?”亦寒问。
暖暖感动,心中感慨:“啊,一定是方竹通知她的。”从沙发上拿起塑料袋,紧紧攥住。
杨筱光、方竹和暖暖是从初中就要好的同班同学,慢慢从同学变做了朋友,历经十多年,从未有变,铁如磐石。
江护士长也感动。
“总说你们这代独生子女没有兄弟姐妹,没有相互依靠的臂膀,但是今天看到你这两个朋友,实在让人高兴。”说着,又开始哪壶不开提哪壶,“你那个男朋友也不错,斯斯文文的,有礼貌的很,你爸爸知道了一定很高兴。”
暖暖无来由地尴尬,低头装作摆弄手里的零食。
“老爸好像动了一下。”汪亦寒突然轻声说。
江护士长和暖暖同时赶到病床前,注视着脸色苍白的林沐风。只见他双目紧闭,鼻息微弱,干裂的唇动了一下,过了一忽而,又动了一下。
“爸爸!”暖暖轻轻地小心地喊了一下。
林沐风又一动不动了,瘦削的脸上没有一丝反应。
“林医生,沐风!”江护士长低声呼唤。
林沐风依旧没有反映。
汪亦寒走到病床另一边,轻轻叫了一声:“老爸!”
林沐风干裂的嘴唇又微微动了一下。
汪亦寒赶紧俯下身子。
然后,抬起头来说:“老爸说他渴了,拿水来。”
暖暖赶紧把床头柜上的水瓶拿起来,拿起来后又找不到杯子,不晓得怎么办才好。
江护士长从抽屉下拿出一袋棉签,又拿了一只纸杯出来。
暖暖赶紧往纸杯里头倒水。
江护士长把棉签浸润在水里,好一会儿,拿出来。迟疑了一下,递给对面的汪亦寒。
汪亦寒接过面前,小心翼翼拨开林沐风面孔上的氧气罩,把棉签挨在两片惨白的,似这秋天枯叶一般的嘴唇边,浸润这疲惫的双唇,一滴一滴清水流进垂危的林沐风的口中。
“爸爸,爸爸!”暖暖轻声喊,眼里又蕴满了泪水。
久久地,林沐风又似乎动了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