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自悦听了面色不禁一变,正色道:“此话当真?若十七年前的惨案实非广寒宫所为,那义好仁所说岂非全是虚言,难道青面官人竟连他都给瞒住了。”吕馫玉摇摇头,起身端过两碗清茶,道:“公子且听我慢慢道来。”
“二十四年前,章立开、义好仁及义平三兄弟定居于此,互为里表分创立义堂、泯魔庄两派。可仅过了六年泯魔庄的名气便已大大压过了立义堂,不久江湖上便少有人再提起立义堂三个字,而是将其唤作‘泯魔立义庄’!人们虽还将义好仁唤作堂主,可他们心中都只道‘立义堂’不过是章立开的一个附属品。义好仁辛苦一生赢来的声名,就如此被章立开的名望压过,自然心生间隙。”张自悦听了摇头一笑,道:“如此,我总算知道义堂主为何如此在乎这块地界了。”
吕馫玉微微颔首,继续道:“恰巧,立义堂来了个久违的客人,青面官人。据闻黄机年轻时与义好仁乃是缟纻之交,可不知何事二人渐行渐远,四五年也不曾见上一面。他一入立义堂便开始与义好仁密谋谋害章立开之事。”张自悦道:“章大侠武功独步天下,又岂是他们能奈何得了的。”
吕馫玉道:“公子说的不错,因此义好仁、义平及黄机又从各处寻来十六位一流高手共谋章立开的性命,并且这十六人均是章立开的好友。”张自悦听得眉梢一跳,刚刚端起茶杯的手不住颤抖起来,一根根青筋自皮下鼓起,他深吸口气,道:“岂有此理……”吕馫玉摇摇头,叹了口气,道:“即使如此,他们仍不放心。正月十二当晚,义好仁兄弟二人又邀章立开夫妇前去赏梅,当晚二人在章立开夫妇菜中下了毒。章立开的妻子季氏,身中剧毒当场去世。黄机在外见三人在泯魔庄中打将起来,便引众人冲了进去。不过其中一人,心中不忍,还未入庄便自行离去。那一夜,章立开,章大侠力斩十人,但终因寡不敌众被夺了性命,泯魔庄几十口人也一个都没留下来。但黄机等人在清点尸首时却少一人。”
“谁?!”
“章大侠仅仅一岁的独子!”
张自悦连忙放下茶杯,道:“那姜漆雨莫非就是……”
不等他说完吕馫玉已摇了摇头,道:“一个一岁的孩子,如何能在隆冬中存活。他虽未被害,但也不可能熬过寒冬。公子可曾记得我适才说的那个于心不忍而离去的人。”张自悦微微颔首,缓缓咂了口茶。
“那人名叫莫怜花。”
张自悦一听名字,微微一皱眉,道:“莫不是峨嵋派‘拈花剑’莫前辈?”
吕馫玉点点头,道:“莫怜花其实是章立开的情妇,她随众人行刺时还不知自己已有身孕,半年后她便生下了章立开的子嗣,为隐瞒身份莫怜花退隐江湖并为孩子取名姜漆雨。我适才所说的这些事情都是她告诉的。”
张自悦皱了皱眉,道:“那么那日在姜漆雨房顶的女子难道就是莫前辈?”吕馫玉摇头道:“那人并非莫怜花,莫怜花告知真相乃是十多年前的事了,房顶上那位女子其实是义好仁的妾,陌雪。”
“哦?”
“陌雪姐姐自幼父母双亡,幼时蒙章立开兄弟三人所救,而后又与章立开结为金兰兄妹。章立开被害后,莫怜花告知了她事情的真相,她为复仇这才嫁入立义堂。”
张自悦听完,不解道:“如此说来,陌雪、姜漆雨都有理由杀义好仁。可你和那两位护法又是为何呢?”
吕馫玉叹口气,淡淡道:“宰父大哥和郎大哥身在立义堂,义好仁虽与兄弟相称,但却以主仆相待。二人负气已久便欲想法赶走义好仁,我自小是郎大哥看着长大的情同兄妹,因此便来助其一臂之力。但奈何,陌雪姐姐放不下十年的夫妻情分,将我们全盘托出,宰父大哥死了,我兄妹二人也没了去处。”她话音刚落,已有一束晨光自窗户照了进来。张自悦问道:“那你们自然知道,另外几人是谁咯?”
吕馫玉摇头道:“那十六人互相均不知彼此身份,那晚十九人都掩盖了面目,用的也只是普通兵械。因此实在无法知晓彼此身份,知道他们所有人身份的恐怕唯有黄机一人罢。”张自悦听完,饮下杯中清茶起身便要离去。吕馫玉唤住他,问道:“他们要杀你,你要去哪?”张自悦笑道:“我要去找莫老板算账啊,我还有好些茶钱放在他那呢。难道你不回去吗?”吕馫玉苦笑着摇了摇头。张自悦这才久梦乍回,笑道:“我忘了,莫老板似也是立义堂的人。”
张自悦离开后,又去到那鄱阳湖畔、芦苇丛间,只见他立处有三块小小的青石插在土中。他掏出块白绸,缓缓地、轻柔的系在中间的青石。他耳边又响起厮杀声,刀撕裂血肉破去骨头的声响,男子还没来得及惨叫已倒下,一柄钢刀落在他的身旁。他身边只有三个年轻的弱女子,幼小的心灵在冲幼小的自己喊:“因为你是男孩子啊。”他感到自己已经完全麻木,一个幼儿看到这样的场面又有谁不会麻木呢?他捡起刀,但下一瞬他立刻被其中一个女子抱到怀中,刀“哐当!”落在身旁。
“你不能死,你还小。你要活下去……你不能比姐姐们死的还早。”那声音颤抖,带着哭腔,泪水一滴滴打在张自悦的额头。她话还没说完,整个人已被从后面揪着头发拉起,泪一滴滴打在张自悦脸上。
她是谁?我好像还不知道她的名字……张自悦呆愕的看着女子,看着钢刀缓缓从她后脖颈插进去,又从喉头穿出。看着一场血雨扑面而来,看着雨停,鲜血沿着刀身滑落浸透女子的胸膛。
张自悦睁开眼,那双眼已无神,透着一种绝望的阴郁。
“我不会为你们报仇的……”
张自悦来至“洪州第一楼”已是午时。他一走入酒馆,小二立时警觉的站到了一旁。只见莫老板仍坐在那里打着算盘,他抬起眼看了眼张自悦,不觉一笑,道:“哎呀,张少侠,来饮茶吗?”
张自悦笑道:“非也,非也。在下是来退茶钱的。”莫老板听了,立时站起,用他剩下的那条独臂轻轻抱起脚边那只雪白的猫,笑道:“真不巧,在下要去天宁观上香,还请少侠稍后如何?”他说着便朝大门走去。张自悦不紧不慢的跟了上去,笑道:“不急不急,我与莫老板一道去如何?早闻天宁古观的名声,在下正想去看看。”说着便轻轻拉住莫回衣角,一同迈出门去,此天宁观相传是周灵王炼丹道场,而后晋时许逊治水又在此开辟道场,名为“太极观”,之后多次更名,宋至和二年赐名“天宁观”。
一路上,二人谈天说地,莫回与张自悦谈天上星相,地上形胜,张自悦与他谈江湖恩仇,做人义理。
二人谈至酣处,莫回与他讲起卜卦之说,张自悦笑道:“莫老板有没有从你的算盘中看出在下今日还有命与你相见?”莫回笑道:“少侠武功卓绝又怎会出什么意外?”
“武功卓绝?你们的人武功也不差!”
莫回瞥了他一眼,道:“呵呵,在下不过是个送信的,想必少侠也不会与我为难吧。”
话语间二人已至天宁观,但见院门古朴,道院清幽,三两扫地道人往来其间,却是修行的好去处。
张自悦轻轻吸了一口气,淡淡道:“莫老板对十七年前泯魔庄灭门的惨案知晓多少?”
莫回摇摇头,道:“一概不知。”说着率先步入道院。张自悦跟将上去,莫回又说道:“我不过是一个帮立义堂接客的,你若真想打听,不如问问天宁观住持,云镜道人。他在此修行已经四十年了,洪州城大小事他最清楚不过。你又何必抓着我不放呢?”
二人正说时,忽见院中立了一人,此人身着一套灰色麻衣,长发用一根青布束起,手中还紧紧握了柄漆鞘素柄刀,赫然是姜漆雨。莫回一见姜漆雨便想要避,奈何姜漆雨已回过头来,想避也避不开了。但姜漆雨却如没看到二人似的,又回过了头。张自悦见状对莫回笑道:“你看,人家压根不认得你。”可姜漆雨却听到了,淡淡道:“我只是不愿多杀人。”张自悦笑道:“原来你不瞎。”
姜漆雨回过头道:“而且也不聋。”
张自悦轻笑一声,已神不知鬼不觉的走到姜漆雨身旁。姜漆雨本就毫无防备,心中一惊便欲拔刀,可张自悦的手已按在他的刀柄,张自悦轻声道:“你的事,我已听吕馫玉说了。”姜漆雨眼角一跳,双眼微眯,道:“你想怎样?”
“劝你罢手。”
姜漆雨手一挥,厉声道:“痴人说梦!”
“我与他交手三次,但我甚至不知道哪一个才是真正的黄机。单此人,便不是你一人可以对付的。”
姜漆雨没有答他,深吸一口气,自院中一立便如一尊石雕,再无言语。
不多时,走来一位小道士,对姜漆雨道:“这位小哥,师父请你进去。”莫回走上前去,笑道:“这位道长,在下和一位小友想见尊师云镜道人一面,烦请通禀一声。”小道士一见莫回忙笑道:“原来是莫大善人,师父算的果然不差,您果然来了。请一道进去吧。”
三人应了,一起进入一间禅房,只见禅房中坐了位老道长,老道松形鹤骨,双目微睁,一见三人入室,便轻声道:“三位来所为何事?”此人声音虽轻,但传的极远,便是在道观外也能听清。
姜漆雨将刀放在一旁,道:“在下听闻,道长十七年前收了位罪人在贵道观,还请道长将其交出来!”云镜道人摇摇头道:“世间人看破尘世而出世者便不再是先前那人了,这位小友又何必时隔多年依旧苦苦相逼,况且出世者几多?你说的又是何人?”
姜漆雨厉声道:“在下的父亲,名叫章立开!”
“啊!”道长轻叹一声,又喃喃道:“原来如此,原来如此……”他闭目沉思了一番,过得片刻这才说道:“不错,那年我的确收了个人,但此人潜心修道,一心从善,恕贫道不能将他交出。”
没等姜漆雨再说话,张自悦又道:“道长可知十七年前……”
“贫道知晓,十七年前十余位高手一齐杀了泯魔庄庄主,章立开……”
“那道长可知是哪些人动的手?”姜漆雨接过云镜道人的话问道。
云镜道人刚欲开口,忽闻外面一人高声道:“云镜道人,你若再说下去,我便烧了你这道观!”
众人一听,一起夺门而出,只见屋顶上立了五人,四人手持油罐、火把,另一人正是青面官人黄机,而那四人似乎正是昨夜关帝庙中四个扮作塑像的男子。
云镜道人一见黄机,忙道:“住手,快住手!有什么事,阁下不能好好商量吗?何必以这千年古刹和我百余弟子性命做要挟。”黄机一看,张自悦也在场,不禁一愣。姜漆雨看准这一瞬,突然一跃,刀光一闪朝黄机胸口砍去。他这一招当真迅速至极,宛如鬼魅一般,院中众道士都还未反应,他这一刀已砍下去。只见血花四溅,但中刀的却不是黄机,竟是云镜道人。云镜道人后发先至,竟在半空为黄机挡了一刀。
姜漆雨目瞪舌挢,这一出实在出乎意料。只见黄机瞥了云镜道人一眼,飞起一脚将姜漆雨踢落在地。张自悦立时跃起,抱住如秋日残叶般垂下的云镜道人。云镜道人胸前鲜血如溪,口中也溢出不少血来,他颤声道:“麻烦少侠,将我抬到章大侠后人那里去。”
姜漆雨起身正欲跃起,张自悦却拦在了他身前。只见云镜道人吃力说道:“姜少侠,在下曾经犯下不可弥补的大罪,我就是你要找的那个罪人。”姜漆雨一听,大吃一惊,心中又惊又喜,但不知为何又有股悲意袭上心头,云镜道人颤声道:“在下不奢望能留下美名,也不奢望章大侠能原谅我,我只能以死谢罪。但他!黄机,你无论如何也不能杀他,你不能!你不能……”他话未说完,一口鲜血吐了出来,再无鼻息。
忽然火光四起,那四人趁人不备点着了道观。
姜漆雨再回头,只见黄机慢慢消失在烈火之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