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色转暗,深巷中,竹竿上,一只老鸦“哇哇!”的唤着。巷底小院中,老妪正襟危坐于屋中,双眸紧紧盯着门扉。老鸦又唤了一声,正欲展翅飞走,可他拼命拍动翅膀,却动弹不得分毫,不知何人竟悄无声息的用细线将他的脚绑在了竹竿上。
门开了,走进一个年轻人。年轻人身着黑色劲装,一进门便朝老妪行了个礼。老妪还了个半礼,道:“真是让老身好等啊!”
“小辈初入立义堂,对洪州街坊也不熟悉,七拐八绕,这才来晚了。还望婆婆见谅。”
老妪摇摇头,轻叹一声,道:“罢了,无碍。银两带了吗?”
“带了,带了。这是之前说好的十五两。”年轻人说时将银锭递给老妪。老妪接过银子,转身取过一青布包,道:“来,这是义大侠的襥头。”她递至一半,双手突然颤抖起来,双眉也拧到了一起,担忧道:“义大侠,真是个忠义之人吗?”年轻人笑道:“那是自然!”老妪旋即一笑,将布包送了过去,道:“那便好,那便好……”她眼珠闪躲着,像是将心中包袱交了去般长长舒了口气。
年轻人接了包袱便即离去。侧屋的门开了,姜漆雨缓步走了出来,他手中仍握着那柄刀,目光瞧着阖上的门扉,又回首道:“婆婆,我还不知婆婆姓什么呢?”
婆婆凄然一笑,摇头道:“我没有姓。”
姜漆雨无言看着老妇,眸中不禁有了许些泪水。
我虽然有姓,可我却不能言明,便与无姓又有什么区别。我们都没有父亲,婆婆和我都是没有父亲的人吧。落地之时,母亲告诉我父亲没了,我是他的儿子我要复仇。可我到底是谁呢?我拿什么立足?一个虚假的姓氏,一个没什么意义的名字,就算杀了人,我又该去哪?
姜漆雨心感凄凉,他想与面前的婆婆同病相怜,可他又握紧了那柄刀,他似是想要将刀鞘捏碎,左手已经由白转红。他僵硬的迈出一步,婆婆轻声道:“你又要去哪?”
姜漆雨咬了咬双唇,道:“杀人。”
“你难道真的不要命吗?何不就呆在这里,做个无人知晓的人,我教你一手缝纫的手艺,便在这里一日三餐,一年四季,做个无忧的人。”
姜漆雨仰天长叹一声,道:“婆婆,你无忧吗?”
老妪没有答他,她不知如何作答,她虽感自己隐于闹市像个与世无争心止如水的隐者,可谁又能真正无忧呢。人既有生,便为世事奔波,奔波为欲,有欲便会有忧。即使那些悟道,无欲的和尚也逃不了,无欲何尝又不是一种欲望。
姜漆雨快步出门,这次他出得门去,谁也不知,他是不是还会、还能,再回来。
傍晚时分,大道上一人鞭马疾驰,口中不断骂着,骂些什么却也听不清。只见此人满面虬髯,双目如铃,面庞已被酒醉的通红,头发也有些乱了,赫然便是义平。义平一会儿痛骂,一会儿高歌,不时已来到“洪州第一楼”门前。他跃下马来,大步流星的昂首走入酒馆中,喝道:“莫老板!我要酒!要这里最好的酒!”
莫回瞟了他一眼,道:“快,给义副堂主看茶,要浓的!”
义平本已坐下,现又立时弹起,喝道:“莫回!我要的是酒,你上给我茶干什么!难道怕我付不起你酒钱?还是说我不配喝你的酒!”
莫回手中的算盘没有停,淡淡道:“你已醉至如此,酒与茶在你口中又有什么分别。我的酒不卖不知其味者。等你酒醒了,再喝也不迟。”
“哼!好啊,你们一个个都瞧不起我。你当我不知吗?你真当我不知你的勾当?哥哥他疑心于我,你便也来气我?告诉你!就算没有立义堂……”
“你话太多了!喝杯茶醒醒酒吧!”说时小二已陪笑着端了杯浓茶过来。义平看着浓茶中映出的自己布满血丝的双眼,心情不觉也平静了许多,他心中也有自己的分寸。义平道:“莫老板,茶我是素来不喜欢的。你这儿有羊奶吗?当年我在北方时,每天都要喝上一碗的。想想…大概也有二十年没有喝过了。”
莫回点点头,唤小二打了碗羊奶给他。雪白的羊奶是温热的,碗刚刚放下许些涟漪还没有散去。义平正欲抬起碗来,却见碗里模模糊糊的映出了一个人影。但闻他身后一人道:“好膻,人也会喝这种东西吗?”义平没有转头,他认得这个声音正是姜漆雨,他缓缓道:“怎么又是你个挫鸟?”他说时饮了一口,又回首看了看姜漆雨。却见姜漆雨一人好似三五人一般,这三五个姜漆雨时合时散,他这才知晓自己是真的醉了。
“……鸟人”他见过姜漆雨的武功,心知现在大醉绝不是姜漆雨的对手,于是又喝下剩余羊奶,放了些铜钱在桌上,道:“莫老板,在下先告辞了!”一拱手,轻哼一声鞭马离去。
莫回依旧打着他的算盘,看也不看姜漆雨一眼,淡淡道:“阁下怕不是来喝酒的吧?有何事?”
姜漆雨握了握刀,道:“我来找个人。”
“谁?”
“那日我请过他喝茶。”
莫回一笑,道:“哈,你找他有何事?他现在可是我这儿的贵客,若是确有事,我便让小二去通报一声。”
他话音刚落,张自悦已从楼上走下,道:“赊账的人算得了什么贵客?”
“哈,公子不知啊。你这几日花销可有近五百两银子了。如此花销,如何不是贵客。”
“哈,若是我出不起这些钱呢?”
莫回停下了手中的算盘,回首笑道:“呵,凭你这一身本事,就算没钱也能给我变出钱财来的。”他笑的很诡异,嘴角列得极高,双目也眯了起来。
张自悦笑了笑,又走到姜漆雨身前,轻声道:“我已等你多时了。”
“你知道我会来?”
他微微颔首,手一平请姜漆雨坐下。
“你等我是为了什么?杀我?”
张自悦笑了笑,摇了摇头,道:“你呢?你来是为了杀我?”
姜漆雨喝了口上来的茶水,道:“我不愿多杀人。”姜漆雨顿了顿又道:“可你收了钱财,难道你要去杀他?”
张自悦撇了撇嘴旋即又一笑,道:“送上门来的肥肉,我怎么舍得让它溜走。”
“有人想要我们相互厮杀。你觉得是谁?立义堂?”
张自悦摇摇头道:“我不确定,若是立义堂,若是我们没有相互动手,而是联手去杀那人呢?他们该如何应对?立义堂很少冒险,恐怕不是他们。”
姜漆雨啪的放下茶盏,站起身便欲离去。
“这便要走了吗?”
“该问的我也问了,已无话可说。”
张自悦点点头,低下头喝自己的茶去。
“我还有一事问你。你为什么不喝酒?”
“喝酒会误事。”
“很好。”
姜漆雨点点头,大步出门而去。
张自悦盯着那茶盏中的涟漪,他也看到了自己的双眸,一双透亮的眼睛,即使在茶中亦是泛着些许光点的。
莫回喊了声:“面儿!”坐在门口的雪白的白猫转首跑到他身旁,又蹿到了他的怀里。莫回轻抚着白猫,眼睛淡淡望着张自悦,好像在端详一只野兽,好像怕这野兽伤了自己的白猫。
夜半时分,草间已无蛩响,叶中鲜闻蝉鸣,百花洲周围甚是宁静。只见堤上万柳成行,湖中粉荷盛放,即使在夜里亦是美不胜收。那白面小生,所吟:“菱歌罢唱鹢舟回,雪鹭银鸥左右来。”便是唐时李白赞美此处的诗句。
张自悦经桥上岛,却见这洲上奇花异草数不胜数,也不愧百花洲之名。
但闻笛音悠悠,缓缓而至,初听轻缓柔美,但笛音渐转高亢,如猛禽长鸣令人为之一怔。曲至中而段,百花洲小亭中,忽有一女子款款而来。女子身段婀娜,身着一身锦缎绿荷装,头上只插了个玉簪,皮肤白皙,面目甚美,双眸中还带有一丝小女孩的骄横之气。待得她走近,张自悦不禁一笑,拱手道:“阁下白日打擂时是俊公子,现在怎的又变作了那天上的仙女儿了。”原来她便是白日擂台上那个白面小生。
“好你个张自悦,你还给我贫嘴!”那女子说时,已一掌打了过去。张自悦侧身避过,道:“何事,值得你发那么大的脾气。”
“说你是不是又在外面沾花惹草的?”女子说完立时涨红了脸,双眉已不觉皱起。
“这是哪有的事?”
“哪有的事?你从小就喜欢到处找小姑娘一起玩,你几根肚肠我还不知道?怪不得你这次不带我出来?哼!你倒舒坦,每天跑吕馫玉厢房里听曲儿!我适才的那一曲也值百两银子,快与了我!”
张自悦无奈一笑,将她拉了过来,缓缓道:“明羽,你又不是不知,我向来只买艺,如何还吃起这醋来了。”
周明羽小嘴一撇,道:“哼!我知道此行甚是凶险,如此我更得跟着。自那日你不告而别,我不顾兄长和父亲反对,前来寻你。可走遍江右大地,也没打听到你一丁点儿消息!”张自悦一笑,道:“那你又如何找到这里来了呢?”
“舟上慢慢说。”周明羽带他来到湖边,只见湖边有一小舟。二人上舟去,泛舟湖上,恰巧今夜月色正好,月光明亮,周围荷花清晰可见。张自悦伸手摘了个莲蓬,拨出许些莲子递与周明羽,周明羽嘻嘻一笑,道:“算你晓事。你别划了,别累着。”二人游湖约莫半个时辰,将桨一放,便任由小舟荡在湖面上。
周明羽,嬉笑着指着那堤边,道:“你看,那堤边杨柳,月光下好像一副,水墨万柳图。”张自悦点点头,但他没有看堤边,他看的是她。她是一个天真的少女,他多么希望她永远是他目中天真的少女。周明羽却一直没有看他,她也许知晓他一直在看自己,所以才羞于此事,不愿回首看他。
“我知此行凶险,你不带我来,我也原谅你。可有一件大事你却从未告诉过我,我是为这件事生气!”周明羽说时便转了过去,手指轻绕着长长的青丝。
“哈,我有什么大事瞒着你?你且说来听听。”
“你是不是有‘洗沙月饼’?”
张自悦一听,脸上表情不觉僵硬了起来,随即又沉声道:“此事你从何处知晓的?”
周明羽双眉紧皱,忧心道:“难道真有此事?”
张自悦微微颔首,直起身来,看那苍白月色。他突然觉得那月色很可恨,好像把他的一切都给照亮了,好像这月光令他在人前变得赤身裸体,毫无秘密可言。
“五年前,我曾救过一个人。那人满身刀伤,趴下一泓溪水旁,我不忍他就那样死去,便将他拖到一个洞中,自己采集草药独自照顾了他五天。那时我不过十三岁。”
周明羽缓缓点点头,二人六岁便已相识,不过张自悦总是出游,二人每次相见总要隔上一个多月。她轻声问道:“那些时候你总是断断续续的离开,你到底去了哪?”
张自悦脸色一沉,道:“你答应过我不问的。”周明羽轻咬了咬嘴唇,不再问,但她双眸中已有了雾气。
张自悦继续说道:“那人当时看来已有六旬有余,他醒来后就给了我这个。”张自悦从怀中掏出一个圆圆的物件。月光下看来,那是一个用白玉雕成的酥皮月饼,月饼上翘起的层层薄皮上还雕着细小的裂开的饼皮,上面一粒粒芝麻清晰可见。最神奇的是,月光下从月饼正面看下去还可看到一片紫红,便如洗沙一般。
周明羽接过那玉月饼,缓缓道:“这就是洗沙月饼……江湖上不知有多少人为他争得头破血流。”她翻过月饼来看,只见下面清楚的刻着“广寒宫”三个字。
“果然是‘洗沙月饼’。广寒宫月饼共有三种,换得百两黄金的白糖月饼,凡是得到这种月饼的,都可以像广寒宫讨得黄金百两。火腿月饼,得此月饼便可要求‘广寒宫’帮他杀一个宫外之人。最吸引人的还是洗沙月饼,天下不过三个。持有洗沙月饼的人,无论提出什么要求‘广寒宫’都必须接受,便是让宫主把自己的头颅割下来给你,他们也绝无怨言。却不想其中一个就在你这里,而你竟瞒了我那么多年。你知不知道你一个人带着这个包袱有多危险,如果你告诉我,凭我们家……”
她话没说完,张自悦已伸出一支手指挡住了她的双唇,道:“我背上这包袱远比它沉重危险的多,无论对谁都一样。你不必当心我。”
周明羽急道:“有人想要你的性命!你还不明白吗?那个无丈夫为什么会到隆兴府,除了她不知还有多少高人已经聚集到这里,他们都是来杀你的。只有杀了你,他们才能真正得到洗沙月饼!”
“这些我都明白……”张自悦说着,手负在了身后,他双眉已拧到了一起,嘴唇似已干了。
突然他双手一展,身旁两侧不远处同时传出数声惨叫,他朝后一跃,右拳直打水面左手拉住船边,但闻一声闷响,他已回到船上。刚才所击处一个汉子浮了上来,看上去似是晕了。他高声喝道:“适才的毒针若三日不得解药,全身必然溃烂,最终神志颠倒,不日暴死。恰巧我今日没带解药,各位若是散去,我自然会找到各位,送上解药。”一时间,鄱阳湖宁静如一池冬水,过得片刻,突闻一人高声道:“张大侠仗义!我等有眼无珠,冲撞了大侠还请见谅。”说完只听众人已渐渐远去。
张自悦淡淡道:“这些我都明白,所以我一直有所防备。”他说完就笑了,像个恶作剧得逞的孩子般看着已然呆住的周明羽。
不多时,二人都笑了。
月光下,一人倚着一人,急桨推波,粼粼涟漪,颤颤菡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