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了那间铺子,喜鹊连忙替我撑上伞,扶着我去了一处巷子,又把慕笠拿来给我戴上。
“你瞧。”我指着眼下那粒红痣对她说:“可有不像的地方?”
喜鹊瞧着我,伸手摸了摸那粒痣,眼泪瞬间盈满眼眶。
“小姐,您可想好了。”喜鹊替我系着带子,拢了拢垂下的白纱“您若是做了,便永世回不了头了。”
我拍拍她的手,心中酸涩难忍。
喜鹊与我回了首饰铺子,悄悄往后门进去,再换了衣裳,从前门出来。
不过略略等了一会儿,我家的马车就到了,喜鹊扶着我进了马车。
取下慕笠,喜鹊掀起帘子一角往外看去,到处是断壁残垣,破败不堪的景象。
“小姐。”喜鹊凑近来说:“咱们还是少出门吧,街上的流寇虽说是清干净了,难免有些心术不正的,免得污了您的眼睛。”
“嗯。”我答了一句,心绪随着马车摇晃着渐渐下沉。
我与阿姐本是一天生的双生姊妹。
阿姐因着早生一刻,又天生瘦小,体质赢弱,需要精养。父亲与母亲也向来偏爱她,珍宝朱钗,名贵药材,流水一般的送进阿姐的院子里。
我幼时时常向乳母哭诉,只因我生来正常,能跑能跳,家中人便不爱我么?
乳母只是叹气,常常哄我,只说我还小,等长大了就明白。
我哭了一场,第二日就忘记了。起床后,心心念念的想去找阿姐。
阿姐又病了。
我抱着新得的筑球站在她院中,看着那些俾仆们送汤送药的,热闹的跟过节一般,觉得没趣,一个人跑到花园中玩耍起来。
这只筑球做的精巧,十二片香皮上各绘的样式也不同,总的看起来是橘、红。黄、蓝、绿几种颜色交织在一起,里面还嵌进一个小铜铃,轻轻一滚“叮当”作响,是我极喜欢的玩物。
“喜鹊,接着!”我把球用力一抛。
喜鹊伸长了两个短胳膊,灵活的往后退两步,不慎被自己的裙角绊倒,结结实实的摔在地上。
我赶忙跑去看她,喜鹊站起来,冲我笑笑“小姐,我没事。”说罢,去把掉在地上的球拾起来。
喜鹊是娘给我买的玩伴儿,因着姐姐体弱,不能同我玩闹太久,娘就从人牙子那儿买回来一个跟我差不多大的小姑娘,第一次见喜鹊,我就喜欢上这个爱笑的新玩伴儿。
我们俩一直玩到用晚饭的时间,太阳将要西沉,娘身边的婢女来寻我用饭,才不舍的离开花园,跟个小疯子一样跑进娘那儿,腻在她怀里撒娇。
“你这个皮猴儿。”娘亲拿帕子给我擦脸,又问了我今天干了些什么,我一一答了,还夸了喜鹊,说她跑得快,人机灵。
娘对我笑,又让人赏了喜鹊。
晚上我睡在娘屋里,半夜迷迷糊糊的时候,听到娘与爹在说话。
好像是有什么人要来家里了。
我翻了个身,睡得昏天黑地。
又在家过了一段日子,我天天带着喜鹊到处疯玩儿,不是上树掏鸟窝,就是下池子里捉我爹养的那几尾鲤鱼,放风筝时没看脚下,踩死了我娘最爱的一株花,去看望阿姐,又打碎了她的水晶簪子。
虽然日日胡闹,可也肆意畅快,是我闺阁中少有的快乐时光。
这段日子下了几场雨,阿姐的气色也随着天气渐晴好了起来,不必日日在屋中躺着,也能坐在廊下看我玩耍。
我心中很是高兴。
直到娘说给我们二人请了先生,教授闺阁女儿必须学的琴棋书画,女工针凿。
我的快乐日子也终于结束。
终于回到府中,田妈妈迎上来,赶忙扶住我。
“这样的时候,小姐还是别出门了。”田妈妈将我扶到椅子上,又垫上两个靠枕“就算是要散心,让喜鹊陪着在园子里坐坐也是好的。”
我没有取下慕笠,只学着姐姐慢吞吞的语调说:“蓉儿喜欢这些漂亮首饰。”说着拿帕子捂住心口“我想挑些······”
田妈妈怕我哭起来伤身,赶忙岔开了话头,说起其他。
这场战乱中,死的不是周家二小姐莲蓉,而是大小姐莲茹。
这件事只有我与喜鹊知道。
用了饭,我被喜鹊扶回屋子。
躺在阿姐的床上,闻着这满屋的药香,辗转反侧,难以入眠。
那日城破,叛军攻入,一路烧杀抢掠,无恶不作。
阿爹将我与阿姐送上马车,一路向南,欲把我们从水道送走,自己却不愿离开,带着家丁一起守卫周府。
阿姐哭的差点晕过去,我亦不愿和阿爹分离,最后是喜鹊拉住我,强行让冯叔驾车离开。
我听活下来的人说,阿娘生前最喜欢这一院的花草,阿爹定是不愿贼人践踏了。
我却知道,阿爹这般温柔,定是不愿家中的女婢们被侮辱,所以抵死相抗。
我握住被角,忍不住哽咽起来。
那群畜生,竟把阿爹的尸身挂在墙头示众,让他死后不得安宁。
我与阿姐一路乘车逃离,阿姐半道上犯了心悸,整张脸疼的煞白,我们却不敢停车,只得惶然的向南逃去。
“蓉儿。”阿姐气若游丝的唤我,捧着心口,眼下的红痣因为脸色发白越发鲜红“如若我撑不过去,你一定要逃。”阿姐握住我的手,眸中含泪“要活下去。”
我惊慌的摇头,语不成声,只反握住她的手,看着她温柔的眼睛。
“别怕。”阿姐冲我笑笑“蓉儿别怕。”
“还有多远?”喜鹊问。
“还有半柱香的时间。”驾车的老冯回答说。
后方突然传来马蹄声,喜鹊掀开帘子一角,小心张望。
她的脸瞬间白了,我在她清澈的杏眼中看到了绝望。
“是叛军。”喜鹊说。
“前面有片树林子,我对这地方熟得很。”老冯的声音被风送进来“坐稳了。”
马车驶离了官道,进了树荫密布的林子,惊起一片飞鸟。
我努力扶住阿姐,又用手撑着车壁,尽量减缓马车的颠簸。
喜鹊护住我,像是护仔的母鸡。
突然一阵箭矢,老冯左胸中了一箭,当即翻下马车。
“啊!”阿姐与喜鹊叫了起来。
我把阿姐往喜鹊怀里一赛,伸手去够缰绅。
粗粝的缰绅划破我的掌心,我也不会驾车,只回想着往日在庄子上骑马的样子,摸索着控住马车。
“蓉儿!”阿姐大叫,向我伸出手。
又是一阵箭流,一只箭矢擦过我的脸颊,火辣辣的疼,温热的血流下。
我慌不择路将马车驶上一座小山。
再然后,马车不幸翻了,我晕了过去。
等我醒来,身边只有喜鹊一人。
“阿姐呢!”我惊慌的问她。
喜鹊边哭边摇头。
被重击过的头还隐隐作痛,我脚步虚浮的站起来,顺着马车的痕迹一路找过去。
我在山崖边捡到了阿姐的玉佩,这样的玉佩,我也有一只。
上面沾染了血迹,一朵盛开的莲花的背面刻着一个小小的“茹”字。
我跪坐在山崖上。
喜鹊抱住我,哭着说:“大小姐”她死死地箍住我的腰“引开了叛军,跳下山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