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跑了个女儿
这是个怪题目,因为内容怪得难以定题。根据太原地方志的资料的归类命名,也只能称之为“错案之一”,也有称这个真实案例为“太原张玉姑之狱”,那就更不对了:因为张玉姑并未涉案,在这一连串的案子里,她连一秒钟的牢狱之灾都没撞上过——甚至可以这么说:她一辈子也没有进过衙狱。所以宁可换上如今这个题目,与《花田错》相映照,都是淫奔惹的祸。
张玉姑是太原首富张龙田的二女儿。上头有个姐姐金姑,嫁给西门外豪绅,人称“十里大户”的李氏。李大户坐拥千亩良田,可惜财星高、寿星照不到,早早便病倒了,金姑过门不几年便守了寡。李大户亲族稀少,门庭冷落,虽无争产之人,却乏躬耕之力;金姑自己又不懂田事,只好今年三分、明年半亩地卖田维生,打主意卖它个百儿八十年也还足够应付吃穿。是以人称“金寡妇”,反而没去本姓、夫姓,十足是个寡妇了。
玉姑自幼也许了人家,仍是同乡,姓曹。曹家翁这一向在南中做生意,不大返乡。儿子大了些时便接往服贾之处学买卖,一直没上张家来迎娶。玉姑年纪还小时不觉得什么,长到十六七岁以上,有旁人来说亲的了,张龙田就不自在了。到处打听曹家父子下落。不问还好,一问问出个饥荒来,说曹家父子早就客死异乡了。张龙田于是跟女儿商议,看是不是另外许配一家。玉姑说:“路上的传言听不得,即便是听了,也不能信;即便是信了,儿已许为曹家媳妇,岂有再嫁之理呢?”
张龙田没有子嗣,正想倚仗着财富赘一个女婿,以延宗祀,哪里会听女儿的?于是立刻请了媒妁,跟同里一户姚姓人家说了,要赘那姚家儿子进门。姚家门槛儿低些,自然是同意的。
眼看连迎娶的日子都订了,忽然曹家那儿子从南方回来了,把张龙田吓了一大跳,再看他行李狼狈,当然要追根究底。一问才明白:他亲家翁在生意上跟人有了纠纷,一场官司打下来,生意也凋零了,身体也闷忿出病来,道途传言对了一半儿:曹家翁果然是死了,遗嘱教儿子来投奔岳父,看看能否早日完婚,筹措一笔银钱,到南方去将父亲的灵榇扶归安葬。在张龙田而言,不免有几分窃喜:幸而他早知毁婚,没有耽误女儿的终身大事,眼前之计,就是如何打发曹家这年轻人滚蛋罢了。
曹家姑爷一进门,就有那眼尖的婢子老媪看见,赶忙向里通报,玉姑一听这消息,当下取出一条三尺白绫来,捉剪子剪断,喜孜孜地跟那断了的绫布说:“用不着你了!”当日午后便屏去了左右伺候人等,悄悄来到曹家老宅打门。
曹家子一见闯来个闺女,吓得正想走避,玉姑道:“郎君别介!我已经奉了父母之命、凭了媒妁之言,成了郎君的妻室,今日来算不得私奔——由于事出仓促,冒不韪也非得已,郎君不必拘牵礼数,反而误了你我前途。”
曹家子稍稍定了定神,求问来意。玉姑才把张龙田如何惑于道路之言、如何倩媒赘婿、自己又如何准备在迎娶之日悬梁尽节的一番布置都说了,曹家子一如许多章回说部里的公子一般,登时也没了主张,问道:“唯今之计,你打算如何呢?”
玉姑答得妙:“我是一个妇道,我尽的是从一而终的本分;如今郎君是有家室的人了,该如何谋生计,郎君难道没有主意么?”
“家父曾交手书一封,嘱我:‘人情恒以贫富为冷暖,我死之后,你且去投妇翁;渠若迎纳如昔,就将此信毁弃,不用看了。不然,便拆阅详读,依言行事。’这封信,在行李卷子里,我还没拆呢。”
小两口整顿了行李,果然有一封书信,大意是说:交城的县令陈义沛是曹翁的故交,此人风义高尚,可以依托,必不致见弃。老宅灶下埋有白银二十两,可以用为川资,前往交城投靠,以遂仕宦之路。如若功名不能成就,日后再缓图卖宅集资、做做小买卖,以营生理云云。
可眼前急迫的是张龙田随即就会知道女儿跑了,说不得报了官,就要来拿。曹家子和玉姑虽说是自幼定过亲,毕竟还没有完婚,一夕独处,曹家子还是免不了要吃上一场官司,到时问一个挑诱良家妇女的罪名,这婚姻更保不住。玉姑一念及此,当下便道:“非走不可,说走就走了!”
曹家子真还是个没主张的,跟着玉姑折返张家后院儿,偷了两头驴,急鞭催发,趁黄昏闭门之前出了城。
出了西城,放眼一大片无垠的麦田,自然不会有店家市集。投宿无方,曹家子也只有干着急的份儿。倒是玉姑显着笃定,仿佛有个去处似地一径向前走,走出将近十里地去,曹家子才敢问:“咱们、咱们这是上哪儿去?”玉姑且不答话,抬鞭一指,不远处果然荧荧然亮着几盏灯火。走近前细看,沿着一路缓坡而下,还是一大户人家,宅院不小,可就只有一间屋亮着灯。
玉姑又催了两鞭,趋前挝门,里头还真有应声的,是个妇道。
“金姑!是我,玉姑。”
“妹妹怎么来了?”“金寡妇”一边从宅里走院儿来,一边问道:“晌午老媪子来送红柬,说曹家姑爷回来了——你,这是逃出来的?”
“是逃出来的。姚家我怎么能嫁?姐姐你开门罢。”
“曹家姑爷也同你一道么?”
“是啊,姐姐快开门。”
“要是你俩一道,我就不兴许开门了。”“金寡妇”隔着门,急切地道:“妹妹你想罢:要是尽你一个,姐姐容留你一宿,旁人没说的;你俩一道儿,这就是淫奔私遁。爹爹待会儿一定会追找,一追一找,自然先上我这儿来;我既不能不让爹爹进门,又不能妥善藏匿你们俩,到时你们小两口儿成了瓮中之鳖,还是要给提拎回去的,那反倒是我的罪过了。你们快走罢——爹爹要是来,我拖延拖延他,你们倒还走得松快些。”
玉姑想想,觉得金姑顾虑得有理,于是转身走了,曹家子也就跟着走了。
·扛来个和尚
“金寡妇”顾虑得果然不错,不到一个时辰,张龙田果然报了官,大开城门,先冲西郊“十里大户”故宅来了。同样是下马挝门,金姑慢条斯理地从宅子里应声,张龙田迫不及待地问:“你妹妹来了没有?”
“金寡妇”一样磨磨蹭蹭地打从宅子里踅过庭院,隔着墙答道:“来过了,又同妹婿一块儿走了,我没敢开门,想是爹爹随后就要来的,我既不肯容留,他们扭头便走了。”
张龙田闻听此言,一来余怒不息,益添疑忌;二来看女儿不开门,更觉其中应有隐瞒,遂高声喊道:“我看这俩畜牲就藏在你屋里,快开门,不要多说了!”
“金寡妇”却抗声应道:“你女婿拐着你女儿跑了,不快去追,却硬要迫我开门,这是什么道理呢?”
张龙田越听她这么说,心下越是狐疑,一劲儿不停地用鞭子抽打大门,骂道:“你不开门,我就请官差将你大门卸了去,待捉回那一双畜牲之后,你却怎么管束门户?”
“金寡妇”万般无奈,又拖磨埋怨了好半天,终于将大门开启,让张龙田和两名衙差、几个家仆一起进了宅子。众人分头四散,又搜寻了大半个时辰,当然什么也没找着。回头再上“金寡妇”屋里来,又是一阵逼问,“金寡妇”始终乱以他语,只催迫那俩衙差给个“明理”:夜半强闯民宅,按律当作何处置?衙差给逼得没话说,张龙田也没话说,四下里一片沉寂,但听“金寡妇”跷摇着二郎腿儿的那只脚跟不时地敲打着她屁股底下坐着的那口大箱子。张龙田听着,猛可看一眼“金寡妇”的坐处,回头又见房里还有好几张空椅子,登时悟了——放着好好的椅子你不坐,坐什么衣箱呢?于是大喊来人:“快把这口箱子给我打开!”
“金寡妇”神闲气定地道:“这是我的陪嫁,爹爹也是知道的,凤冠霞帔都在里头,拜堂行礼之后就锁进箱里了。我守了这么几年寡,几时穿戴过?爹爹今日教外人开女儿这衣箱,分明是责备女儿失仪不检,这,女儿可是死也不答应!”这番话说得振振有词,连衙差都避过头去。
张龙田可管不了这么许多,命家仆四边儿四角抓稳了,猛可一吆喝,上了肩,连箱带锁往城里扛回去。不消说,又是十里路。
这一闹,就去了大半夜。张龙田老于世故,遂先发付小赏,遣散了“公人”,回到家还得小心着如何开了那锁,还不许伤着箱子,这又是大半个时辰过去。末了开盖儿一瞧,众人都吓傻了:箱子里居然也无玉姑,也无曹家子,更没有什么凤冠霞帔,却精赤条条蜷缩着一个死了的和尚。
好半晌,张龙田与家人们才缓过气儿来,商议着:该怎么善后?衙差可是亲眼看着咱们把箱子扛回来的,和尚同金姑是个什么关系?他又是如何爬进这箱子里去的?这些都不必细论,单单和尚的一条性命,就得算在张龙田的身上。
正踌躇着,一个平时就聪明伶俐的小厮给出了个主意:既然二小姐跑了,姚家那边该有个交代,何不就说二小姐不肯从嫁,自投于箱,意图躲避,不料就这么把自己给闷死了?为今箱中这死僧生得眉清目秀,只消为他戴上假髻、被以女衣,妆扮成一具女尸,权充二小姐遗体,停尸内堂,立刻请僧众前来唪经超度。一面知会那已经在准备迎娶事宜的姚家,就说事发仓促,但是碍于时辰不利,玉姑的遗体不待黎明就要大殓封棺,家人才得以免祸。这么一来,真相只有金姑知道,金姑又怎么会张扬呢?对于姚家和外间市井来说,这么做还真是一举而两全,掩尽天下人耳目了。主意的确是不坏——上半夜的衙差反而成了下半夜这个死者的旁证了。
只不过出了一个小差错——到四更天左右,棺材里的死者忽然动了动,又动了动,打了个呵欠,还伸拳舒腿一番,正在唪经的僧人大为骇异,哗然惊叫:“尸变了!尸变了!”所有在场的僧侣、仆从、婢媪争先恐后地抢入内室,铙钹法器,委弃廊庑,杯盘祭物,狼藉砖石,这可把那死而复活的女装和尚也吓了一大跳,当即狂呼惨嚎,冲门而出。
·扮上个太爷
说书的有个毛病,说到哪儿了想打住,谁也催不得;说到哪儿了想岔开,谁也拦不住。话说这和尚跑了之后,看似船过水无痕,没有留下一点儿尴尬动静,这闺女私奔之事竟然就平息下来了。姚家那儿子冤了点儿,可是纵然没什么折损,张龙田同“金寡妇”父女亦不敢再有往来——倒是彼此从来不知道对方看穿了自己的什么,也不明白自己究竟看穿了对方什么;这两个不明白,就不必再明白什么了。
且说玉姑和那曹家公子寄身所在的交城县,县令陈义沛的确是个清官儿,也是个好官儿,生平没什么旁的嗜好,就是喜欢推敲刑案,遇有无头沉尸之类,越是让人百思不得其解的案件,他越发有浓厚的兴趣。推案必亲至现场,身着夜行衣靠、头绑束辫巾、腰系青丝绦、足登飞檐靴,看起来就是个戏台上的武生。县里的老百姓一见县太爷这么个打扮儿出衙署,就知道发生重大刑案了,都呼来喝去地说:“黄天霸出来了!黄天霸出来了!”“黄天霸”指的是陈义沛,县太爷知道了,非但不介意,还挺高兴;一旦出门儿听见人说:“黄天霸出来了!”还会朝说话的人点头示意呢。
大约是曹家子和玉姑到交城之后一年多,遇上一桩砍头大事。原来就在一年多以前,大约曹家子还没回到太原的前几天,陈义沛破了一桩大案子,将交城附近一处为患多年的贼窟给破获了,一起手捉住了大伙十二人。这些人都是结拜了的,不肯负义散逃,亡命走遁,于是一条链锁拴一串,统统下狱。之后,解往太原交藩司、臬司复审定谳,全数问了死罪。这十二个兄弟伙得以同年同月同日死,还很高兴,感激陈义沛的成全,还在二司台前大大夸赞了这县官儿几句,说:“陈公用兵如神,忽忽不可测,我等伏罪折威,甘心就死。”那年头儿已经不时兴“纵囚归仁”,有贼甘心就死,刑部更省心,又由于十二人奸盗多年,悛悔难赦,随即批了秋后立决,悉数就地正法。
曹家子随陈义沛干上师爷,经过大半年的历练,正逢上这宗斩决大事。东家委他办理此事,还特意地嘱咐他:“刑场之上踪迹甚多,你可好生留意。”
“这——”曹师爷不明白什么叫“踪迹甚多”,连忙问道:“还请东家明示。”
“寻常百姓欢喜看杀头,不外是平日营生,受尽豪强的欺凌,借着这一刀惨杀,出出怨闷之气。是以枭一二首级,圜睹围观,斗一场热闹,也就罢了。今番连斩一十二人,于百姓来说,虽然称得上是桩难得的盛事,可当年孟老夫子说得好:恻隐之心,人皆有之。倘若连斩一十二人,还能指东划西、品头论足,必非人类;这种人,你要稍加留意。此外,观斩之人各具姿态,皆有自知其辜、不便诉于人,而不得不流露者,你也须细心体察,日后履勘其他案件,必有妙用。”
·窥见个怪汉
这个提醒似乎让曹师爷很受用,到了行刑那一日,他没有登临高台、陪着陈义沛监斩,反而在刑场旁边儿找了个可以俯瞰全局的楼面一站,一双滴溜溜、骨碌碌的眼睛也不看刽子手和罪囚,却时时地向四面八方围观的百姓一一扫视。这一看,果然看出心得来:
有那么一个汉子,年约四十上下,生得是粗黑壮硕,满面于思。虽说很是魁梧,眉目之间却隐隐然流露着一股畏却瑟缩之气。在数以千计手舞足蹈的百姓当中,可说是别见落寞了。
陈义沛说得确乎不假:刚砍下一二首级之初,人头一落地,老百姓鼓噪如惊鸦,似阵雷,嗷嗷然呼喊者有之、狺狺然嘻笑者有之,砍倒了三四个之后,其声渐悄,形迹稍敛,甚而还有原先抢站前列之人伏地作呕,意态阑珊,似乎腰脚失了气力,不能支持,遂退出人圈之外。再过不多会儿,又走了一大圈儿,仍旧不肯离去的人声音也渐渐萎弱了。复斩一二人,已经有妇女吓得忍禁不住,放声啼哭起来,随即像走避疠鬼瘟神似地仓皇遁逃,这又引得许多老小人等一哄而散。
只那神情十分凄恻的壮汉始终未曾离去。看他双眼凝滞,直视刽子手的大刀,嗒焉若丧魂魄,端的是一头木鸡。他看的这刀倒是有分教:此刀行刑之前,向例要朝白日一迎,有说这是收纳至阳之气,以逆阴寒者。其实行里的人都知道:这样向光审视一番,是得看刀刃豁口儿了也未。只这一迎之时,那壮汉双眼才一眨,随即刻意瞪大了珠子,看刽子手带步旋腰、弓臂推刀,人头便滚将下来了——此际那壮汉居然会伸手向后颈之上摸去,摩挲半圈儿,绕回前颈喉下,才缓缓回过神来,也只一瞬,便又像只木鸡似的了。
曹师爷看着看着,不意片刻之间,人犯竟一脑袋、一脑袋全都伏法了。直到那壮汉也转身离去,眼见要没入人群之中,他才抢忙追上去,尾随于后十数步之遥,走了两三里路,来到一爿酒肆,壮汉进去了,曹师爷当然也跟着进去了。这一路既然跟定,自然要想个法子攀一攀交情——这就看出陈义沛这“黄天霸”平时是怎么传授他那些个推案之术的来。
俩人素昧平生,先上来自然是各据一几而饮。喝着喝着,那壮汉忽然叹起气来——亏得曹师爷乖觉,也随着那人叹了一口大气儿。壮汉回头定睛一打量,是个文士,本来没话,却听这文士接下来同沽酒的跑堂高声说道:“天道有时而穷,今日就是这么个局面!来来来!将我醉死算了——还有那位壮士,你也陪我醉死,我奉送一壶!”说着,真唤过酒保给打了壶酒捧了去。
这戏,曹师爷一连做了两回。壮汉似乎生受不起,也要回敬一壶,曹师爷却拒绝了,一边儿摩挲着颈子,道:“不!不不不!我这买酒的银子都是不义之财,可我还留着这脖梗儿可以灌酒入肠,该知足啦,不兴许再占人便宜啦!”
话是打从这儿说起的。三数杯之后,曹师爷非要替那壮汉付酒钱不可,俩人才并座同桌,正式攀谈起来。曹师爷当然得先大吐几口积怨,便说自己身为太原某氏赘婿,妻子尚未过门儿,老父已经病死客中,既没有钱可以迎娶,又没有钱可以归葬。可他那未过门儿的妻室却卷了家中值钱的细软,盗驴出奔,跟他一块儿来到这交城,如今生活还算富裕,却连累了岳父——由于是私奔,岳父当然不会认这门亲,又由于盗取财物的是亲生女儿,做岳父的怎么好报官缉拿呢?如此一来,便气出一场大病,快要撒手人寰了。他这为人子、为人婿者,毕竟是读圣贤书的人,读圣贤书,所学何事?竟然还不如今天法场上结义授首的一十二名江洋大盗呢!
这番告白半真半假,咒诅张龙田即将撒手人寰的一节还特别能让曹师爷暗暗解恨罢?但是正因为其中的确有自己寄人篱下、不堪回首的遭遇,说来声泪俱下,连酒保都不免为之动容。那壮汉饮得更是痛快淋漓,似是遇上了难得的知音。
终于迸出一句话来:“天道有时而穷!这话说得太好了,说得太好了。看今天那十二颗人头便知道:天下杀人者自有幸、有不幸,有幸者亡命天涯,不幸者刀头做鬼,说什么天网恢恢,说什么明镜高悬,都是放屁!”
“我岳父要是就这么死了,直是我同拙荆携手逆伦,这等大罪,老天爷怎么还不降祸啊?苍天无眼,我便自个儿醉死罢!”曹师爷哭的多、说的重、喝的少,心眼儿清楚得很,那壮汉果不其然上了当,凑近前,压低声安慰他:
“你这点儿罪过算什么?漫说你岳父还没死呢,就算真是一病不起,也是他老人家的造化;你这样自责自咎,未免太过。要论起苍天无眼来,我身上才背着一宗现成的勾当,还没了结呢——”
曹师爷知道这是个关键了,不能急,也不能缓,得顺着那话头往下捋,一捋、再捋、三捋,这时节,呜呜咽咽一阵低声的啼泣最是有用,那有话憋着想说的人见这厢哭了,反而起了诉说的兴致——陈公办案用过这一套,管用——转念及此,曹师爷伏几而泣;这泣,来得不高不低,倒像是一声声催促的叹息,适足以为壮汉吐露心事的掩护,又不至于打断他倾诉的兴致。
“我杀过一个和尚!尸首扔进井里去了——”壮汉说。
话虽悚人,可当下这曹师爷什么也不能干,只能恁这壮汉自言自语——而他始终没说自己的姓名、出身、里籍和行当。不过,从口音上判断,应该也是太原来的。这两个太原老乡喝了大半夜,喝到连坊市都上了门儿,才依依作别,还真有那么点儿相见恨晚的意思。
陈义沛听曹师爷禀明了这一番交谈,略一思忖,即道:“听这人言词语气,杀僧投井之事不是本地的案子。”
“这又怎么说呢?”
“我到交城任事三年,还没喝过泡了和尚的井水。再者,此人心怀惴惴,于死者一定也抱愧不已,虽说是因畏罪逃刑来到此地,其实何尝不是一番羞恶之心呢?羞恶之心既生,杀人者岂敢日日在杀人之处出没?”
·捉住根□□
当下行文太原,请调阅过往数年间是不是有“死僧、发尸于井”的未决之案。回文没来,倒是来了个退休的老捕头,叫杨七。杨七是在每月例行放告之日一大早到的。太原、交城一例:每月逢三、六、九日放告,可准百姓自行控案。这一天逢着十六,杨七脚程算得准——城开即至,到了地头上,正好饱餐一顿芝麻烧饼配孔水烧茶,打过饱嗝儿走个里许路就上衙门递告,说完了事回头冲太原策健骡缓步慢行,到家还赶得及吃晚饭,可见此人门槛精到的程度了。
杨七亲自来跑一趟,见了陈义沛正要跪,县太爷却离座儿下来了,双手捧执杨七之手,载扶载牵,口称:“杨七爷”,显见敬重非常。旁边儿的差役当然立即给看了上座。杨七也不辞让,气定神闲地说:“大人要的‘死僧、发尸于井’这案子是有的,我就是因为这案子才辞差不干的。”
“杨七爷辞了差,何不到交城来住住?此地风光佳好,水土丰和……”
这一大套叙得旁边儿的曹师爷闷天糊涂,听来全是家常,且这太爷的意思不外就是劝杨七到交城县衙里任事就职,好同他“黄天霸”一起侦办几桩奇案。
在这个题目上,杨七始终乱以他语,直说交城县有陈大人思密如发,料事如神,何须杨七蹭蹬?两人太极推手往来好几个回合,杨七才拉回了正题:
一年之前某日,太原地面儿上的确是有一个僧人死在井里,发尸一验,已经死了一整天了,仵作推看,是前一日黎明时分死的,死因是脑后捱了一利刃,除了前脖梗儿残留着一片皮,喉颈几乎完全切断,可见用力之猛、窾隙之精、刀法之利落了。
原先杨七疑心是刽子手这一行里的人物所为,暗中查察了好几天,不料为某老刽所知,认为杨七这样干,对不住衙门里吃公事饭的贱民。老刽还刻意守着人大骂:“你耳目独到,想得起咱们杀头的,怎么想不起市上还有宰牛杀猪的呢?”
杨七之所以查察刽子手,其实还有另一个背景:此辈大多世袭,父子叔侄翁婿郎舅相沿,都是一家子。由于算不得一个正经营生,“奉公杀人”多半只能算是副业,一县之中,大约就是一族之人相互递嬗,所以老刽想要回护的,正是自己的家人。
在刽子这一行里,自有门道。一旦行刑结束,族中先辈同行都来披红挂彩,聘雇鼓乐吹打,再相约痛饮大醉一番,以求除魅。偏偏在太原县城城南驴鼻坊,就有这么一处卖酒浆的小铺,连字号都没有,开铺沽酒的老叟姓莫,人唤“莫甸”、“莫店”,既以之名其人,亦以之名其店。莫叟有个年轻的女儿,名唤春娘,生得十分标致,刽子们杀了人前去喝酒,不杀人也前去喝酒,少不得调弄调弄这闺女,父女俩习以为常,倒也不介意。
井里发出个秃顶上有戒疤的尸首,身上居然穿了套粗布灰衫,短衣短裈,并非僧服。杨七当即将那身衣裤剥了,在县衙前设了个刍像,为之套挂,这是示众召揭,让百姓前来辨认的意思。有个干过刽子的一眼瞧见,说了句闲话:“莫甸怎么换了个草包儿脑袋?”杨七于是自以为得计,上莫店一侦伺,又看出蹊跷来:莫春娘居然穿戴了满身琳琳琅琅的首饰。杨七稍一盘问,春娘神色慌张,抢进内室,把一身衣饰换了,再出来,又恢复了粗头垢服。
杨七这便有了底儿,一面穷搜莫店,一面向刽子一族里东寻西问,这便引得老刽不满,上衙中朗声控冤,说杨七扰犯良民。杨七本无所谓,在莫店里当真搜出一整套女子的服饰,看光景,并非春娘所应有,于是拘了莫叟来,微微拷掠,还真问出了点儿名堂。
原来某夜四更时分,莫叟起床操作,刚滤着酒,就听见有人打门,说是行路人难耐饥渴,闻见水酒香,来讨一杯喝。莫叟自己忙活着,叫春娘给开了门,竟然迎进一个华服严装、面貌姣好的女子来;就一点不对劲,这女子脂粉华丽、衣饰光鲜,可偏偏底下是一双没有缠裹的天足,这种“裙下双趺、未作弓样”的脚,在低门小户也许寻常,人称“黄鱼”、“门槛里”、“大脚仙”、“半截美人”的便是。然而如此盛装,却没有缠足,简直不称之极——更何况这大脚仙光着两只船一样的脚巴丫子,连双绣鞋都没穿。春娘给开了门、迎入座,待她仰脸一喝水酒,便看出了破绽——原来这人的下巴颏儿底下鼓凸凸生着个喉结呢!
春娘老于世故,且不戳穿,倒要看他如何作耍。不料几盏甜醪下肚,这扮女装的男人还真露出男相来——上前动手动脚地要讨春娘的便宜,春娘周旋江湖,何等精明?反手脱身,顺势一拉扯,居然把那人顶上的假髻子给拔了下来。戒疤登时露馅儿——他不但是个男人,还是个和尚。
和尚原本看这春娘眼波流意、眉挑传情,还当是艳福逼人,正燥着、热着,没想到春娘是有意戏侮,假髻子在上头给摘了,底下那根□□也教捏住不放,春娘嘴里没闲着,大叫:“爹爹来拿贼!”莫叟猛可窜出来,一杆搅和酒水的齐眉棍就捅了过来。
摆平这淫僧不难,该如何善后是个麻烦。酒家不分大小,进门无论僧俗,来者是客,日后说不得还是要迎送的。莫叟也不难为他,道:“不把你揪进官里去也成,得给小铺压压惊,大菩萨你看着办罢!”和尚哭丧着个脸,但恨胯下这昂藏蠢物偾事,无可奈何,只得道:“小僧身上别无长物,如何能向二位赔礼?”
“他这一身衣物首饰倒是十分好看呢,爹爹。”春娘喜道。
“既然教小女相中了,大菩萨你就脱下来呗!”莫叟指点着,还真逼了这淫僧脱卸下一身华服丽饰——可他一个和尚,赤身露体,没有一丝半缕的遮盖也不是个体面,于是莫叟扔给他一套自己平时穿用的旧衣裈,浑充掩蔽就是了。
莫叟的确供原本到此即止,太原县令也当堂教画了押,可莫叟坚称没有杀人,井僧命案依旧悬而未结。杨七却碰上了另一个麻烦。
原来他开罪了老刽之后,老刽亟思在这个案子上整他一个大冤枉,于是暗地里托人盯梢,看杨七查到什么地步,就尾随而上,跟着侦探一番。这一天衙里传出风声:莫叟大喊冤枉,哭叫着的确没有杀人。老刽得知其情,自然更要替老哥们儿申冤,便自去莫店问讯。见春娘一个人看守门户,侘傺无聊,正漫不经心地把玩着一支簪子。老刽见多识广,一眼看出不寻常来,道:“你那簪子让我瞧瞧。”
春娘连忙将簪子身后藏了,嗔道:“不中不中!前回杨七爷来问我的首饰,随后就家来一气儿都搜光了,只今还剩这簪子,不能再让你们六扇门儿里的公人们便宜了去——不中不中,说什么也不中!”
老刽随即和颜悦色地说道:“你这簪子,是死人头上插戴的。难怪招惹这么些是非呢!你不给我也无妨,径去衙门口击鼓鸣冤也是一样,就说当日和尚那一身穿戴都是殓物,和尚兴许是趁着替人作法事,偷了人家的陪葬,这条人命才算另有缘故,便与莫店无关了。可你春娘前去击鼓,我老人家舍不得——按律大老爷先得治你个扰闹公堂之罪,打你二十板子——教谁给揉揉,也还是疼不是?”
春娘一听这话,赶紧将簪子递给老刽,老刽这便回头进了县衙,说杨七不明事证、不分皂白,简直的草菅人命。县太爷没升堂,却会齐了仵作、官媒、管事甚至门子这一群非官非吏、非士非民,倒对衙门里外和市井上下十分熟稔的人物,自勘一遍莫店里搜来的那一身衣饰,果然都说:的确是陪葬的殓物。杨七是老捕头,把殓物看成真品已经是算失了手眼,坐失机先——只往莫店这一路上查,其实偏离了正道,元凶说不定还真是另有其人,此时已经闻风远遁、逍遥法外了呢。
倒是张龙田家不久之前闹过一场尸变的事,已经传得满城风雨。如今一说起殓物,衙门里这些个蠹虫人物都想到了:外间还在口耳争传着那十分吓人的情景——难道这批殓物会是张家的么?怎么又让个和尚给穿戴着呢?
太原县太爷立刻传了张龙田来,教认一认这些个殓物,是不是当日尸变之前穿戴在二小姐身上的东西?张龙田低下头,这儿瞧一眼、那儿瞧一眼,抬脖子把个脑袋摇得跟拨浪鼓似的,说:“我家门槛非比寻常,这些个破烂玩意儿怎能用在我女儿身上?”
张龙田不认账,谁也没法子。他反正咬定了一个说词:我女儿在众目睽睽之下尸变出走,这是连那班来唪经的和尚都亲眼看见的,怎可诬之为僧?一定是尸体走了一段路之后又仆倒在地,才为这莫叟所劫,至于莫叟的衣服为什么会穿在一个尸发于井的和尚身上,就不是张家门儿的事了。太原县听了这一面之词,也觉得有理,便把莫叟提拎出来,施以三木之刑,莫叟熬刑不过,非但招认杀害僧人的罪行,连带地也招承了劫掠女尸的罪行。
事后观之,这是十分高明的一招。莫叟原先并不知道太原县是个糊涂官,但是人已经押在衙狱里,老命去了半条,该如何应对,也没有人指点。正惶惑之间,狱院门儿开了,从狭窄如拳眼儿般大小的窗洞里可以看见:那告发他受此一难的冤家杨七大步走了来。杨七还真是来找他的。
莫叟见杨七先向狱卒班头使了几两银子——这是狱里的规矩:一旦要使银子说关节,非得当着面儿点清道明不可,这同一般的贿赂公行十分不同,应该是下狱之后处境艰苦,而对公门办事的道义和效率益发要求“一翻两瞪眼”之故。总之,这逮捕他的人居然亲自来替他买交情,这,教他有些哭笑不得了。
杨七说得十分明白:“打从闹出来张龙田这一个枝节,事儿就不同了。是我行事莽撞,对不住莫叟了。只今大老爷是个糊涂虫,看样子,除了动大刑,别的他老人家也不会。唯今之计,您老只有一条险路可走——”说到这儿,杨七示意莫叟附耳上前,他低声嘱咐了几句,随即一抱拳:“不如此,不能救命申冤!莫叟,您要信得过我。”
·想起个屠户
第二天县父母亲自升堂,才上拶指,莫叟就昏死过去,泼水醒来就招了——而且一连两个案子都招了。县太爷高兴得不得了,先将犯人还押,还特意怜恤他老迈,准许还押之后不睡匣床钉板。县太爷自己十分带劲儿地沏了一壶酽茶,濡毫伸纸,洋洋洒洒写了一份判书,着专人递进府衙去。太原一城是首邑,府衙、抚衙都在左进,公文往来得快的话,一天之内巡抚衙门——包括藩台、臬台二司——都会过文了。这县父母想的是自己破了个漂亮的大案子,不料公文送出半日,杨七却来请辞。县太爷问道:“放着好好的差事,为什么不干呢?”
杨七答得爽利:“就因为差事是好差事,才不干的。”
“这又是为什么呢?”
“恕小人无礼:小人无眼,大人无心,咱们都不是办这事儿的料。”
县太爷也不是一天两天的县太爷了,教一个老捕头这么羞辱,哪里忍得住,顺手抓起什么混充惊堂木,往桌案上一拍:“大胆!”
“老爷!您省省这嗓子罢,日内落了差,指不得还得吆喝着叫卖些物事,以谋生计呢!”
杨七说得一点儿也没错,随即就有风闻从抚署里传出:巡抚大人召集了藩、臬二司,要会衔参革他这个小知县的前程。为什么呢?很简单,莫叟那案子发落得太奇怪了:凶嫌一身担承二罪,是于常理不合的。如果他犯的是劫尸案,就不可能有杀僧案;如果他犯的是杀僧案,就不可能有劫尸案。道理很明白:张家就一口棺,棺中就一口尸;非此即彼,非彼即此,一旦供承犯下了两案,便一定是屈打成招,无辜而认罪,谓之“诬服”;上官倘能明察秋毫,地方官可不就要倒大霉了?
莫叟在县衙一进门的西南角跨院里关押了一年多,案子还是没有个了结,县太爷却教三个顶头上司给参革了。杨七到交城来议事的这天中午,太原来了第二拨人,这一拨来人疾如风、动如火、快马加鞭——竟是抚署的公差,来布达了一句话:着交城县令陈义沛至太原县摄篆,陈义沛居然成了太原县的“老父母”。
杨七在场,当然也听到这消息,向陈义沛道过恭喜,便要告辞。陈义沛奉命署理首县公务,这是前途一片大好的兆头,不过他表现得十分平静,送走了来使,拉着杨七的袖子到一旁低声道:“你且在这儿待一宿,我们谈谈,明日再回太原不迟。”
“谢大人!小人算准了脚程,午后启程,回家天还不黑。可没算准这上差的事,如今署理之命既然到了,小的还更该早一步回去预为布置的才是——循例,明日十七,是太原禁屠之日,还真是个好日子,太爷若是要小人回衙当差,这事非得先办下不可。”说着,凑近前,在陈义沛耳根上嘟囔了好一阵儿。
陈义沛一面听,一面颔首微笑,听罢了也像忽然想起什么似的,回头招过曹师爷来,道:“你那同几喝酒的朋友,可还访得着踪迹?”
曹师爷眼一亮,揖手答道:“访得着的。”
“访得着是好,可千万别去访!”陈义沛面含微笑,像是怀着满腹机宜地道:“那么就劳烦杨七爷先回太原布置布置罢——而今我奉命署理太原县,若说有什么巴望,就是同杨七爷办它几件像样的案子!”
杨七还要布置些什么呢?
原来这一年过去,他也没闲着,从另一头找着了蛛丝马迹。当初那老刽存心同他为难,曾经说过两句话:“你耳目独到,想得起咱们杀头的,怎么想不起市上还有宰牛杀猪的呢?”事后一想,其实未尝不是个理儿。于是遍按太原县城的屠户一一访过,独有一人,名唤沈二凿的不见踪迹。杨七亲至肆中探访,发现沈二凿的肉铺在驴鼻坊西北角,距莫店不过百十步远近。
杨七头一回来找沈二凿,他婆娘说沈二凿上邻县替个办寿庆的大户杀猪去了。过了十几日再去,那婆娘不记得杨七来过,又说:“上邻县替个办寿庆的大户杀猪去了。”这么巧,就不免蹊跷了。再向邻人们一打听,都说:“这屠户近月以来常在外地干活儿,家中生意都交给徒儿丁四料理。”说时都忍不住笑,杨七才会意过来:所谓的“家中生意”,大概还包括沈二凿那个风情万端的老婆。
什么样的一个人、会因为什么样的一件事,忽然失了踪迹,而他的妻子非但不介意,还要替他遮掩呢?杨七又侦伺、打听了好一阵,发现这丁四也是有家有室的,不过居处在十分偏僻的乡里,几乎不进县城来。丁四也就每个月趁着初三、十七禁屠的两日回家探视探视妻子。妙的是:一到这两日上,沈二凿就露面了。可这沈二凿、他老婆和丁四三人之间并无恶风波,至于家务事底细如何?别说杨七管不着,连县太爷都管不着,形迹尽管可疑,也莫可奈何得很。
另外还有一端:张龙田原先是个极悭吝的市侩,可近一年来成了城中吉祥寺的大施主,为寺僧起造经楼浮屠,捐输了不少香油。而吉祥寺,正是当初招募至张家为玉姑唪经的那一座丛林。
这天傍晚,杨七一进城,先上张龙田家去相邀:次日黄昏署理知县陈大人到县莅任,依陈大人行事惯例,会先出访,见见地方士绅,查探民情厚薄;为免于正式就任之前招摇过市、惊动邻里,便微服在外约聚,地点是城南驴鼻坊莫店。沈二凿的婆娘那儿,也有人前去知会:次日傍晚送一头屠洗洁净的全猪到莫店去。可由于是日全城禁屠,循例须先一日宰杀,清洗之后以谷皮果叶助火蒸熏防腐,次日以蓝布覆盖,送抵买家,这就不算违制。到了十七日晌午,吉祥寺也接了一宗法事:城南驴鼻坊莫店酒肆有个姑娘暴毙于家,要召一班僧众前去唪经,算时辰,起诵应在酉正时分。
第二天黄昏之后,事儿就忙了。张龙田来驴鼻坊见官,已觉不寻常,又是冤家莫甸的酒肆,更觉悚然——可新任知县指名在此约会,岂可违拗?但见杨七在门首相迎,一迎进去,上手坐着个武生打扮的中年男子——不消说,就是外号人称“黄天霸”的陈义沛了。才坐下来寒暄了几句,忽听得坊市口儿传来铙儿钹儿钵儿磬儿的敲击作响,居然是一班为死者唪经的僧众到了,张龙田神色大变,但听上手那武生知县道:“不慌不慌!唪经归唪经,未必就真是死了人的!”不说这个还好,说了更吓得张龙田双膝一软,愣生生跪伏在地,一个字的话也说不上来。这厢门外又来报:“屠户送猪来了。”
陈义沛叫进,一见果然是个粗黑壮硕、满面于思的壮汉,肩背上压着张案板,上覆青布,中间还传出阵阵焦烧谷皮药草的香味儿,不消说,是沈二凿扛着那猪来了。
没提防这“黄天霸”没等屠户把猪放下,猛里问了声:“今日禁屠,你回家来了?”
沈二凿也一凛,好在他在案板底下歪低着个脑袋,也不知道问话的是谁,也没有多思忖话里的意思,还道是街坊相熟,知道他日常出入的习性,便随口答了声:“是、是,是昨儿就宰下的。”
陈义沛随即教差役们接过案板往里屋送,送进去,沈二凿正等着发落银两,忽然在唪经声和铙钹钵磬声之间听见了极其尖锐凄厉的一声呐喊,声音是从屋外传来的,一班唪经的僧人登时大乱,慌慌张张向屋里奔逃,法器丢散了一地,众人再一看,门外站着个凤冠霞帔的女子,只长发覆面,不知面目。和尚全给吓得挤进店里来,可里间屋又出了事:几个扛猪进屋的差役原案又扛了出来,跟这沈二凿说了句:“猪不对啊!”沈二凿一愣,一面挤蹭上前,一掀青布,一面道:“不过就是口猪么,有啥不对的——”话还没说完,手起布落,底下哪里是什么猪呢?原来是一具和尚的刍像,身上还穿着那一身莫叟的灰布衣裈。沈二凿的一双腿也跟着软了,噗通一声,趴在地上,大叫:“天道好还、天道好还!”
杨七在此时亢声喝道:“太原县署理知县陈大人在此理案哪!”
陈义沛手掌心儿里攥着块小小的惊堂木,此际狠狠朝桌上一拍,先冲那一班和尚道:“门口这张家二小姐可是你们唪来的不?”
和尚们哭的哭、叫的叫、发抖的发抖、撒尿的撒尿——一时都招了:去年张家请去唪经时已经看出棺中之人并非女流,但是张龙田布施富厚,众僧亦“不忍多事”,所以既然说是尸变,竟也就顺水推舟,马虎放过;即令后来出了井僧命案,反正不是吉祥寺出家在籍的和尚,谁也不便重提往事了。
沈二凿杀人的缘故也很单纯:这不知从哪儿冒出来的云水僧是他在老婆的床上给捉住的——那天他出门杀猪,忘了带秤,回家才发觉这僧人正准备同他老婆办好事呢,遂手起一刀,结果了奸夫的性命。陈义沛问道:“捉奸成双,你却怎么只杀了一个呢?”
“彼时小人的老婆说她当路溲尿,不料教这路过的和尚窥伺了,和尚才起意强奸,我老婆本非情愿。”说到这儿,沈二凿忽然狞眉怒目、喃喃自语道:“不如照大人所说的呢——当日若杀了这婆娘,如今也不至于又便宜了丁四哪!”
“不不不!”陈义沛道:“你这话大人我全当没听见——当日扑杀一淫僧,为的是保全家眷,你做得不差!做得不差!”
接着,陈义沛又使劲儿对空击了三掌,伏身对张龙田道:“你且抬头看一看我身边这是什么人?”
张龙田一抬头,老泪充盈,以致模糊迷蒙的眼波之中,竟然荡漾着自己的女儿和女婿的身影。他俩的确就站在县太爷身后——方才就是他们在里间屋将换穿了衣裤的和尚刍像给摆上案板的。
至于门首那女鬼,此时也将长发拨开,露出一张俊俏的、活泼的面孔:她是春娘,一派春风得意——她爹的冤枉这算是洗刷净尽了。
还有,虽说在别的故事里,像“金寡妇”和沈二凿家里的这俩“淫妇”,都讨不了好下场,但是在咱们这儿,她们都不会捱打捱杀,她们是真寂寞,当然要得到真体贴才对。
故事之外的故事
这个《太原错》的故事落幕之际,有一个环节不错,但是与原先主要的案情无关,后事鲜有人提及,唯独在还珠楼主的《蜀山剑侠传·题记》中顺笔带过。这部内容芜杂的《题记》内容应该是还珠楼主在搜集小说材料的时候,为了随时提醒自己应该如何消化材料而做的笔记,其中有一段是这样写的:
“齐鲁双英”前情应以莫甸父女事为本,盖莫春娘遇剑仙事甚奇,不知应先述列否?或应置太原一案不问,径由峨眉山入手,方称简练。
《蜀山剑侠传》最前面的一部分是以侠女李英琼得“紫郢剑”为中心。单从《题记》这一则看来,令还珠楼主踌躇的是,要不要将李英琼的老父李宁的故事写进小说里去,也就是说,要不要将“太原错”一案放在篇首、作为楔子?如果这样做了,无疑能够使人物的背景更因写实性因素的介入而立体起来,但是这样也会让剑仙们出神入化的热闹大打折扣,读者甚至会因为文类的混淆而失去好奇、理解的耐性。更重要的是,作为李英琼的“原型人物”,莫春娘事实上已经是二十岁上下、略识风情的大姑娘家了,与《蜀山剑侠传》一开篇所声称的显然非常不称:
那少女才十二三岁,出落得十分美丽,依在老爹身旁,问长问短,显露出一片天真与孺慕。
妙的是,如果这少女当真只有十二三岁,为什么接下来才不过几百字,这父女遇见的第一个人物周淳却会在“打量着那少女”半晌之后冒出这样的话:
听得江湖上说起侠女李英琼之名,再想不到是自己人。
这个以莫春娘为模型的李英琼究竟是个小孩子?还是位誉满江湖的侠客?在后世的读者看来,应该不难理解:是还珠楼主初开笔,一时失神,在意识的深处还不曾调整好李英琼这个角色“真正的年纪”。
究竟到了什么样的年纪、有了什么样的心理准备,才好遇见剑仙呢?这恐怕是个小说史上极其重要的问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