剑仙故事向例得从崇文书院说起。要说崇文书院,先抄一段文字,作一点背景说明。第一段是旅游资料:
黄道周的故居是一座古老的平房建筑,为砖瓦石木结构,没有飞檐斗拱,雕梁画栋。数百年来,曾经多次修葺,仍保持朴素大方的风格。故居厅堂中央悬挂着黄道周像,肖像角巾素服、庄重肃穆。据黄家后代说:此像已经留传好多年,作为家传珍贵文物保存下来,以供子孙瞻仰。上撰有楹联:“纲常万古谁能偶,节义千秋孰比肩”,横批是“为善最乐”。左边墙上挂着几幅黄道周的书画,其书法质朴藏古,锋凌劲健,字形奇异,风骨峭然。……从黄道周故居,拐道弯,沿青石板小径,行百余米,即临“黄道周纪念馆”。纪念馆坐落在旅游胜地东山风动石景区内,依山望海。据史载,此馆原址就是“崇文书院”,黄先生年幼在此读书。万历七年(1579),发展为社学,改为孔庙。至今尚存有黄道周的手迹。
既然说到黄道周,那就寥寥再抄一小段儿:
黄道周(1585—1646),字幼玄,号石斋,明万历十三年二月初九生于东山深井村,天启二年(1622)进士,官至翰林院编修,吏部、兵部尚书,封武英殿大学士。他是著名的理学家、教育家、天文学家、书法家。历代名人对黄道周都有高度的评价。《明史》赞他:“学贯古今,所至学者云集。”明代著名旅行家、地理学家徐霞客称赞他:“字画为馆阁第一,文章为国朝第一,人品为海内第一,其学问直接周孔,为古今第一。”乾隆皇帝则说他“不愧一代完人”。
·赠稿
这一下连徐霞客都登场了,岂能不岔嘴闲说几句徐霞客的事?徐霞客在崇祯九年(1636)作西南之游,崇祯十三年(1640)以重病(两足俱废)返回故乡江苏江阴县,到第二年上,就死了。在这三四年里,他的旧友黄道周已经是当时“复社”的精神领袖,只生活上却十分贫困——他先被贬官,后来又入大狱,在北京牢里备受折磨。徐氏在最后一次的旅行途中,说黄道周在北京“面折廷诤”,得罪了崇祯帝。
等徐霞客回到家中、躺在病床上,自知不起,就叫儿子徐屺到北京给牢里的黄道周送去一件棉衣和自己的游记手稿。徐屺回家向病榻上的父亲报告了和黄道周会面的情况之后,徐霞客“据床浩叹,不食而死”。徐氏死后,黄道周在贬谪的途中曾写信给徐屺,祭奠徐霞客,文中说:“庚辰初冬,拜尊公授衣之惠。知耿耿相念,如将远别,割肝相示者,唯有尊公。”
其实道不远求,台北市就有座奉祀黄道周的庙宇,名曰“晋德宫”,俗称“将军庙”或“黄府将军庙”。庙宇始建于清乾隆年间,琉璃瓦与混凝土结构,具有浓烈的民族风俗。屋檐飞脊,雕梁画栋,壮观肃穆,正殿有黄道周坐像。庙前走廊右旁,树碑立志,镌刻《助顺将军略传》。在淡水、宜兰等地,也都建有黄道周庙,香火鼎盛。据《寺庙志》记载:台湾民众为纪念民族英雄黄道周的节义,在郑成功治理台湾的时候,就已经建庙奉祀了。
黄道周坐牢的时候,流寇已经闹起来。出狱后没过几年,清兵亦大举南下,黄道周领兵北上抗清,终因寡不敌众,战败被俘。先前已然降清的洪承畴在夜间微服劝降。黄道周当即奋笔疾书:“史笔传芳,虽未成名忠可法;洪恩浩荡,不思报国反成仇。”“承畴”与“成仇”同音,黄道周将史可法与洪承畴对比,弄得洪承畴无地自容,惭愧地退了出去。清廷见劝降达不到目的,就决定处死道周,道周早就抱定以身殉国的决心。被害前他给家人留下了遗言:“蹈仁不死,履险若夷,有陨自天,舍命不渝。”据说被押赴刑场之时,依然神色自若。
临刑之际,他又裂帛血书:“纲常万古,节义千秋,天地知我,家人无忧。”托人交给他的夫人,南向再拜,从容就义。据说,他临刑之时立而不跪,刽子手见他风骨凛然,竟两手发抖,一刀砍下去,脖子断了一半,可黄道周依然屹立不屈。刽子手立即跪下来求道:“请先生坐下。”黄道周答了声:“诺!”这才向地上盘膝一坐。刽子手补了一刀,身首异处。时黄道周年六十二岁。
崇文书院剑仙的故事都是在黄道周的身后多年才渲染开来的,与这位秉忠守义、杀身尽节的思想家、殉道者无关,但是也有民间传说谓:黄道周根本没有死,那颗斩落的头颅后来被置入匣中,传之九边,不料再打开来看时,竟然变成一个枕头。而黄道周就成了崇文书院附近出没的剑仙的老师傅了。
·演出
某年崇文书院招进来一个学生,面貌、身形瘦弱,如不胜衣者。来到书院的时候,除了背了个破书笼之外,别无长物。每日晨起,就没了踪影,也没有人能知道他的去处;一俟午夜,人人都知道他毕竟还是回来了,因为鼾息如雷,有声震寰区之势。此人独来独往,与同学交游疏落,亦无特别亲昵的师长。有这么个特异之人,总不免引起大伙儿的议论。有这么一天,众人见他不在,就相与商量起来,定要发一发他的底细。
既然别的什么没有,当然得探一探他那个书笼了。启笼谛视,一本儿书也不见,只有一柄尺许长的短剑,可这书笼一经打开,满室光芒,遍照微末,有人惊呼,有人赞叹,也有的脱口疑道:“他,不会是剑仙罢?”
“剑仙”二字一出,大伙儿都心生畏惧起来,赶忙盖上书笼,放归原处,谁也不敢再议论什么了。
一日斜晖挂树,淡月依人,几个学生正在两行杨树底下散步闲话,忽然见那“剑仙”翩然而至。众人异口同声地问道:“今天怎么这么早?”
“剑仙”也笑了,道:“我溷迹于各位学友身边,已经好一段时日了,明天准备回乡探视探视老母亲,所以今日早回,检点检点行李。”
诸生闻言相顾,有那好俚戏的,不觉“噗哧”一声笑出来,众人微知其意,也跟着笑了——意思很明白:你老兄不过是一只破竹笼子,还有什么好检点的?那当先笑起来的胆儿也大些,当下问道:“咱们同窗读书,日子也不算短,可你翩然而来、飘然而去,同咱们聚首交游的时辰着实不多,而今说要归省,大伙儿也不好留你;不过,我们却有一事不明,得向老兄台前请教——老兄的书笼里有那么一把宝剑,怎么像是怕人看见的东西?”
“剑仙”点点头,道:“诸位那一天趁我不在,开了我的竹笼,我是早就知道的。之所以不说,就是为了怕惊动大家。我从小粗学了些剑术,又爱到各地寻访名山幽谷,此番到贵书院来,也是看这里山势神峻非凡,才暂时来此栖身一阵。各位都是读书种子,心思应该放在举业上,何必劳智费神,定要察知我这么个世外之人的究竟呢?”
众人立刻纷纷说道:“果然是‘剑仙’!”“果然是‘剑仙’!”先前那胆儿大的又劝道:“人生如转蓬,交臂易失,既然咱们有同舍之谊,敢求一试仙术,让大伙儿开开眼界如何?”
“剑仙”却连连摇手,推辞道:“不行不行!我的道行太浅,不足以示人的。”可众人团团围住,声声催促,一定要“剑仙”试手,无可如何之下,只好取出笼中之剑,指着高处的杨树枝,问诸生道:“就拿这杨树,聊作无益之戏罢!各位待要如何试呢?”
众人寻看了片刻,指着一株高可十丈左右的杨树,道:“就砍下这棵杨树顶上的那根枝子罢。”
“剑仙”应了声:“诺!”众人即见那柄短剑登时脱手射出,直向所指之树顶冲飞而去,剑尖剑尾皆有光晕迸曳,光晕所过之处,竟然咻声作响,飞过树顶之际,剑体倏忽缩聚如丸,径斩最高处的一枝,斩落树枝的同时,剑丸又分别由两端延展复原,端地又是一柄晶莹闪烁的宝剑,此剑循回而下,入手之时,那杨树枝还在半空里飘坠呢。
“剑仙”表演完了,一揖而别,众人也各自回舍,从这一夜起,大伙儿再也没听过那扰人的鼾声了。
·同学
见识过“剑仙”手段的诸生毕竟是少数,这些人常在学堂里吹嘘那剑仙的本事如何了得,以骄其同门。同门之中倒有那么一个颇不以为然的,姓段,名颀,字修文,是个近乎书呆子一样的人物。他见诸生浮躁,忍不住教训了几个人一顿,说:“‘剑仙’云者,不过是传闻中事,就算彼人练得一身奇术幻法,毕竟还是肉骨凡胎,以‘仙’名之,无乃太过乎?”
亲眼见识过“剑仙”的当然不肯罢休,仍哓哓以争,段修文则正色斥之:“就算那人身怀绝技,也是一套不欲人知的秘术。他若不愿意卖弄,何劳诸君代为宣扬?诸君如此宣扬,岂不尘染仙术乎?再者,那人毕竟还是在诸君面前露了一手,这又岂是修道之人所当为者乎?”然而像这样的事,信者恒信、疑者恒疑;爱者恒爱、嗤者恒嗤,既然辩不出结果,争执就会一直持续下去,直到这些人统统离开书院为止。
离开书院的人十之八九是为了考试。省中乡试得售,次年京中就有礼部主办的会试,一旦连捷,自非等闲。至于当不上进士,甚至连举人资历也混不出一个来的更多,很少有肯回书院再读书的。大多数的同窗友好各奔前程之后,除是官场相逢,另作一番攀认之外,多老死不相往来。
且说这段修文家道不恶,资质也十分秀异,就是考运不佳,从十二岁进学,一年县考得售,取得了秀才的出身,一年之后再赴省垣初试,就铩羽而归了。此后连入四次乡闱,都名落孙山之外,人已经二十五六了。他本人不觉得这是运气不好,只道自己学养不济,落榜之后,便又回书院苦读。后首几年上的同窗竟给他起了两个诨号,叫他“小山长”、“老不举”。“山长”是书院的主持,以此况之,自不无讥讽之意;俗谚“老举”是妓女的别称,话里的轻鄙就更不消说了。
有这么一天,州里秀才的岁考刚结束,段修文一人一驴、一箧一笼径自回书院。牵着驴,行走在山道之上,段修文满脑子想的还是岁考试场上的文字。总觉得在场中神思壅塞,下笔迟滞,题旨不能贯通,文章不能惊人,仅足噬脐浩叹而已。
就这么自怨自艾、踽踽而行之际,不意路边树上飞过来一只鹤,就停在驴背上,驴是个皮蠢肉粗的畜生,浑然无所觉,依旧晃晃悠悠地朝前走。段修文但见那鹤时而昂首、时而屈膝、时而动摇羽翼,仿佛正随着行路的颠簸起舞,意态蹁跹自如,似无入而不自得者。这么看着看着,段修文若有所悟,感觉自己平日作文,正如那负重蹇行的蠢驴,一步一颤,两步一颠,仿佛不胜千钧万石的压迫,更不知前途向何处蜿蜒,只知道后蹄追随前蹄,前蹄步武蹊径,哪里有那鹤的从容自在?这么一感慨,段修文鼻头一酸,忍不住掉下两行泪来,不觉也停住了脚步。那驴,自然也跟着伫立于道旁,而驴背上的鹤略一踟蹰,忽地展翅,冲天而去。
正在这个当儿,身后传来一声叹息。段修文不料山道上居然还有他人,连忙擦干了泪水,回头一看,是个身形粗大壮伟的豪客。那豪客背负一笼,向段修文拱了拱手,道:“段兄还在书院苦读啊?”
段修文只道对方十分面熟,偏就想不起在什么地方见过,支吾应了两声,但听那豪客又说:“今番岁考得意否?若得一等前列,还可以补个廪生的缺罢?”这正是段修文的伤心之处,摇了摇头,又叹了口气,道:“我年年混个‘三等如常’,再下一等,还要吃宗师的板子呢!”
豪客道:“段兄之不得意,是为了功名不遂呢?还是文章欠佳呢?”
段修文闻言一愣,答道:“文章不佳,功名哪得如愿到手?”
豪客道:“非也!非也!古人说过:功名、文章固是二事,就如同制义(按:习作下场应试的八股文)、读书固是二事的一般,皆不可混为一谈。”
这话,段修文不是没听过,但是放眼满世界上,有哪个士子会把这种“高论”当真呢?一个读书人不求功名,怎么讨生活?怎么出头地?又怎么扬名声、显父母呢?于是摆了摆手,道:“君非我辈中人,不知这煎熬之苦。”
豪客点点头,道:“是否即如那鹤不知驴之苦呢?”
一听豪客口出此言,段修文可真吓着了。试想:方才观鹤,心念电转,何尝对人言说?这人怎么会知道我想了些什么呢?正待细问,豪客又道:“倘若段兄不嫌小弟粗鄙鲁莽,可容我一试身手,为段兄换一副神智乎?”
段修文悚然道:“神智随身,焉能换得?”
豪客道:“此小术耳,不劳兄烦心——段兄只消告我:究竟是要一副取功名的神智?亦或是成文章的神智?究竟是要一副能制义的神智?亦或是一副可读书的神智?余事就不劳段兄过问了。”
段修文踌躇了片刻,道:“我家素丰,无后顾忧,本当读书、著书,于荒村野屋中会心于学问,以此终身,也无遗憾。偏偏文字不通,四试乡闱而不第,求一出身而不可得,着实心有不甘——”
豪客抢道:“小弟明白了。段兄要的是一副能制义、取功名的神智。这个不难!今日约期一年,明年此日,段兄不要出门,就在书院学舍中相待。小弟自有一副上好的神智奉赠。”说罢一揖,眼见就要告别。
段修文连忙问道:“尊兄是——”话还没说完,眼前的人影已经不见了,但闻空中传来一阵话语:“我即彼一‘无乃太过’之人也!”段修文回过神来一想:当年的确讲过“以‘仙’名之,无乃太过乎?”的话,而这“无乃太过之人”,可不就是当初身形瘦小、弱不胜衣,却能以剑丸劈下老杨树十丈高枝的那个爱打鼾的同学么?
·开刀
过了一年,段修文又参与过一次岁考,列在二等,得了宗师一点儿小犒赏,遂于舍中备治了些酒菜,专待“剑仙”的到来。不料月上树梢,已近亥末,“剑仙”仍无踪影。想那江湖中人,毕竟是逍遥四方,天地何其宽广?怎么会记得这么一个偏山僻水之处的小小约会呢?段修文越思越想越伤感,不由得自斟自饮自惆怅起来,最后拈笔伸纸,写了几行文字,顿觉不通,扯烂了;再写几句诗,亦觉无趣,又扯烂了。如此折腾了一番,颇觉昏倦,伏在案上沉沉睡去。正朦胧间,忽觉背脊一凉,低眉斜眼一瞥,见窗户没关上,有罡风刺骨而入,于是强打精神要去关窗,耳边却听见“剑仙”的声音:“别动!”
段修文心下一凛,五内俱滋生出几分暖意——人家“剑仙”毕竟还是念着这一番约会的。既然不让动,便伏首案上,对着桌板道:“‘剑仙’果不食言!”“剑仙”又喝道:“别说话!”段修文纳起闷来:人既然到了,却又不许言语,不叫动弹,这是什么道理?还在犹疑之间,就觉得后脑勺儿上一凉,仿佛有个极大且极重的包袱从顶上摘除了,只这一轻,人就像是敏捷伶俐了许多,止不住想要站起身来,可肩头却又教那“剑仙”按住,无论如何也使不出力气。可也就在这个时候,他眼前一黑,昏死过去。
段修文悠悠醒转过来,窗外的月亮已过中天,室内灯烛尽灭,但凭着插在案上一柄尺许长的短剑照耀,如同白昼一般。再一打量,见那“剑仙”两脚跷在桌上,身躯仰靠在椅子里,像是疲极倦极的模样儿,一手抓着一块扯烂了的字纸,左拼右拼地读看,皱着眉、苦着脸,勉强打着精神。倒是一幕情景吓人:室内遍地是一滩又一滩不知是漆是墨的暗渍,还隐隐传出一阵阵的血腥味儿。
段修文立刻拱手笑道:“我以为‘剑仙’不来赴约了呢!”“剑仙”抬眼瞄了瞄他,道:“说过要来,自然是要来的!段兄瞧——小弟不是已经给段兄换了一副神智了么?”说时拿着手上扯烂的字纸朝门边竹笼一指。段修文顺势望去,不觉大惊失色,原来门旁那翻倒的竹笼边儿地上竟搁着一颗血淋淋的人头。
“此子是今科刚由圣上钦点的探花。可惜心性太刻毒,辅以那般聪慧敏捷的神智,将来非遗祸苍生万民不可。小弟略施手段,自京中取此首级前来。没料到半路之上,居然撞见当年迫小弟献技的一个同窗,非要小弟再让他开开眼界不可。小弟无奈,只得将人头示之,咱们那位同窗虽然号称胆大,却不经吓,居然昏死过去了!这一折腾,毕竟耽搁了脚程,小弟同段兄既然有约在先,还是赶来了,倒是迟了会子。”
段修文仍旧浑浑噩噩,不十分明白,接着问道:“‘剑仙’的意思是——”
“剑仙”笑道:“以‘仙’名之,无乃太过乎?”随即拿另只手上的破烂字纸又朝桌上的短剑比划了一下,道:“要知道:取人以身,修身以道,也就修道以仁了。(按:此语出自《中庸》第二十章)仁之为道者,二人也;你一人,那探花又一人,岂非二人哉?小弟来到此间,段兄已然大醉十分,小弟便使这剑,仰之弥高,钻之弥坚,瞻之在前,忽焉在后,循循然善诱一番;(按:此《论语·子罕第九》颜渊形容孔子之语)就得以‘瀹济漯而注诸海,决汝汉,排淮泗,而注之江’了。(按:此《孟子·滕文公上》之语)如此一来,给段兄换了那探花的神智。这就是所谓‘若有一个臣,断断兮,无他技,其心休休焉,其如有容焉’啦!(按:此《大学·释治国平天下第十》之语)”
拼凑起这番话里所引用的《四书》文字,再用白话文理解一番,我们大约就可以得知事情的真相了:原来这“剑仙”把段修文敲昏之后,给动了个大手术——将他的脑子跟那探花的脑子(神智)换过了——过程有如《聊斋志异·陆判》的情节。
段修文正在不知如何应对之时,便听那“剑仙”摇晃着两手之中的破烂字纸,叹道:“小弟若是先读过段兄这几篇文章,就不必费这番手脚了——以仆视之,段兄这几段时文才堪称杰作呢!莫说那探花比不得,就是今科、上科,哪怕再上几科,普天之下所曾开过的一切之科、所曾取过的一干状元之郎都算上,也不及段兄的文字啊!”
段修文狐疑道:“‘剑仙’此话当真吗?”
“剑仙”道:“小弟读之再三,居然无一字解得。试看:从京师到此间数千里行脚的疲惫困乏,竟全然消却——像此等深奥文字,岂非天下第一?”
书院的剑仙会使外科手术换脑的毕竟十分罕见,能懂得用八股文解释医理,恐怕更是旷古所未曾有之奇。能教这样的奇人佩服得五体投地,段修文的那两把刷子,还不能称作古往今来八股第一名吗?
故事之外的故事
时至今日,还能有机会到崇文书院参观的人只要出示一纸任何一个学术机构的研究计划申请书,都可以要求书院管理单位特许进入典藏室,亲自翻看当年段修文所写的文稿,这些文稿都是段修文在书院修业期间所撰写的。经过多年的吟哦、回味、修改、诵读,最后以个人收藏的目的定稿抄录,复予封存。
在当时,段修文并不知道这些“天地乃宇宙之乾坤,吾心实中怀之在抱”之类的废话将会在来日成为笑柄,还非常认真地到处请托旧日的同学们为之寻觅雕版印刷的坊局,以冀问世流传。
后来有一部分文稿落入江苏常熟大名士曹容庵之手,曹容庵读之大乐,以为天下最腐朽、至可笑之文莫过于是,于是经常将着这份文稿,几前鞍上,行坐之间,随时朗读个几行,不论是醉酲难解,或者困顿萎靡,但凡翻阅个一篇半篇,精神无不为之大振。然而随身一册,时时舒卷展束,毕竟容易损毁,于是到处打听,想要雇工雕版,印它个百数十份,不论是自备补缺,或者是分赠文苑士林之中的友好,用资笑谑、引以为乐,虽然说要花上几两银钱,在这些个家道殷富、履厚席丰的公子哥儿看来,其实根本不算什么花销。买个风雅的乐儿,怎么说都是值得的。
此事一开始进行得并不顺遂,因为有数的一些私家印坊都顾惜名声,不愿意随便刻印这种有损清誉的文字,最后撞上个江西浮梁县的茶商,还是崇文书院的半个地主,人称孙小员外的,此人原好凑热闹,惯常附庸风雅,镇天价结交些个舞文弄墨之人,张罗诗酒之会。听说曹容庵得了这么一部奇书,想要流行,赶忙供奉了一百斤上好的碧螺春茶以为饼饵,声言:谁愿意雕刷这部文集,除了曹容庵花费的额银之外,还能够得到这一百斤极品好茶的花赏。
未料,就有爱喝好茶的作坊主人风闻而来,日后段修文的一笔臭八股文能够流传至今,还得以成为崇文书院珍藏的研究档案,多亏了这一百斤茶叶。答应雕版印刷的——说出来好叫人吓一大跳——居然是“汲古阁”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