龚心吕从来也没有像那几天那样心焦过。
从很多年以前开始,龚心吕就一直想找一个地方把自己安顿下来。现在的家太舒适太热闹太入世,一走进去,她就变成软体动物,泡在缸里似的,浑身找不到一根直线。她需要找一个世界,这个世界具有一种魔力,能够让她把在身体里已经发酵了几十年的东西,像抽丝一样一点一点抽出来酿酒,像希腊哲学家们做的那样,永远活在一条河又不活在一条河里。她活着,不就是为了酿造这一瓶酒吗?不仅属于她,也属于她妈妈、奶奶,还有许许多多她没有见过面的上代祖先。她已经看见那条从远方流过来的河水了。
她去过纽约、华盛顿、伦敦、巴黎、京都、丽江、永定土楼……都很好,但都感觉不太对,有的,像少了点什么;有的,又像多了一点什么。她一直犹豫,也知道犹豫就不对。身体是笔直的,对与不对,应该一目了然。
龚心吕从来都是从容的有自信的,但从光禄坊三号回来以后,她变得经常想哭,晚上睡前,或清晨醒来,但只是想,眼眶一热一湿的那种,接着就看到那张挂在光禄坊三号宅院里墙上的照片。照片上有奶奶、爸爸、妈妈、弟弟和她,但第一眼她总是先看到奶奶。奶奶正对她在笑,却显得忧郁,盯着她,嘴巴不动,却不停地在说着什么。她听不懂,仿佛是另一种语言。后来她梦见奶奶,奶奶似乎还活着,就站在离她不远的地方,但她怎么也走不到她身边去。她大叫,奶奶你在说什么呀?奶奶突然停住不说了,吃惊地看着她,好像也听不懂她在说什么似的。这是怎么回事?她在梦里问自己,怎么跟奶奶会变得无法沟通起来?
她其实知道奶奶想说什么。奶奶想说房子。除了房子,奶奶一定什么都不想说。
有天晚上,龚心吕想着想着,心焦起来,坐也不是躺也不是,终于忍不住打了个的到了光禄坊三号,也不点灯,就坐在房间的椅子上,对着墙上昏暗的照片发呆,静静地倾听亲人们在房子里的声音。是的,他们虽然看不见,但他们过去的气息和声音都留在房间里,渗透到每一道墙壁和地板的隙缝里,她相信,只要她待在这里,就一定可以听到他们的声音。
为什么人要照相呢?要没有那张照片就好了,这样,所有的他们:奶奶、爸爸、妈妈在她头脑里就会变得模模糊糊,连成一片,久而久之,虽说不会消失,但至少会停滞在身体某处不再动了。
她回忆起那天夜里,他们一家被迫搬出光禄坊三号院的前夜,停电,房间里点着蜡烛,昏暗的光线下她看不清奶奶的脸。
奶奶坐在一张椅子上,双手抓住扶手,对爸爸说,我不走,我不能离开这座房子,我死也不走……口气坚硬,像刀背。
爸爸没有说一句让奶奶走的话,只是跪在奶奶面前,头磕在地上不肯起来,一直跪到半夜,后来妈妈也跪下了。她走过去推推爸爸,爸爸没有理她,走过去推推妈妈,妈妈也没有理她。她很害怕,只好也跪在妈妈旁边。奶奶不看他们一眼,脸扭在一边表情僵硬。房间里一点声音也没有,也不懂过了多久,黑暗中传来几声低低的抽泣声,是奶奶发出来的。爸爸妈妈依然跪着,沉默不语。
后来她太困,竟然睡着了。第二天一早醒来,她看见奶奶坐在一大堆行李中间,理理这个,理理那个,昨夜的事好像做梦一样。
昏暗烛光下的那一幅画面,她以为永远消失了,却在她走进房间的第一个夜晚跳了出来,停住不走了。
所有一切都回来了,就在这个房间,就在角落那个位置,奶奶坐在笨重的椅子上,爸爸跪在奶奶跟前一米多远的地板上,地板上的漆已经脱落了,凹凸不平,裸露出一丝一丝木纹。妈妈跪在爸爸旁边,她几乎紧贴着跪在妈妈旁边。
她难过得要命。那时候她虽然跪着,但一点都不懂得难过。到现在才懂,只有到了现在,她才能细细咀嚼他们身体里面的感受,仿佛难过也有年轮,也需要时间发酵。奶奶的难过,爸爸的难过,妈妈的难过,所有的难过积累到现在才像山一样压了过来。
一切都晚了,无论她怎样努力,她无法替代他们一丝一毫的苦难。
她能做什么吗?
后来她走到前厅,前厅静悄悄的。意外地,她看到一轮明月,非常吃惊,不是吃惊月亮,而是吃惊自己怎么这么长久没有看见月亮了,突然觉得缺少了月亮的生活将会充满遗憾。她看见自己的影子跟着她慢慢在地上移动,想起李白的诗:
花间一壶酒,独酌无相亲。
举杯邀明月,对影成三人。
古人和今人,相邀在何处?她坐在石阶上,望着月亮的影子,照片里的那些人仿佛也跟着她出来了,静静地跟在她身后等着她说话似的。
她想写的过去,所有的过去都埋藏在这座老宅里……
就算为了奶奶,她也要搬到光禄坊三号,替奶奶去看、去住这房子。她要跟他们在一起。
原先她没料到想房子也会像想恋人那样出神入化。于是,就不是搬不搬,而是什么时候搬的问题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