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芬跟娄开放一起走出钟律师事务所。
“您住哪里呢?”娄开放问。“丽文坊。”林芬说。
娄开放说:“那我们一起打的吧。我送你过去。”
“不用不用。很近的,我走路就行。”林芬说。
“没关系。反正顺路。”娄开放说着挽起林芬的手。她喜欢这个纯朴善良的女人。她想象中沈一义的妻子就是这样。跟娄开放挽着手,林芬有点不自然,但内心还是喜欢的。比那个女人强多了。林芬想。
傍晚五点多,的士司机交接班,的士特别难打到。等了近二十分钟还抓不到一辆车。
“真对不起,让您等了。早知道走路您都要到家了。”娄开放说。
“看来这车一时半时等不到,要不你先到我家坐坐?”林芬突然说。
“那好呀,反正我回去没有事。”娄开放说。
到了林芬家,两个人聊了一会天。娄开放说要走,林芬就留她吃饭,娄开放也不客气,就留下了。林芬进厨房忙,闲着无聊,看到墙上挂着一些照片,娄开放就一张一张仔细看过去。突然间外面有点唆唆声,门开了,走进来一个年轻男子,看到站在房间里的娄开放,愣住了。
“你好。”娄开放满脸堆笑对进来的人打招呼,“我知道你叫沈卓。我叫娄开放。你妈妈的客人。”
“你好。”沈卓迟疑地回答,他有点吃惊。林芬从来没有客人。
“你妈在厨房忙。我不会做饭,就没去帮忙。”娄开放说。
“没关系。你坐。”沈卓不知道回答什么好。
“我正在看照片。这个人是你奶奶吗?”娄开放用手指一指坐在年轻的沈一义和林芬之间的女人。
“是。”沈卓走近看了一眼。
“很威严吧?”娄开放问。
“不知道。我出生不久她就去世了。”
“呃——”娄开放发出一声叹息。
“怎么啦?”沈卓问。
“我明白为什么沈一义会离开你妈妈了。”娄开放说。
“为什么?”沈卓惊奇地问。
“因为你奶奶去世了。”娄开放说。沈卓愣住了,没有人跟他说过这样的话。
娄开放回去以后,林芬跟沈卓说起搬家的事。沈卓一听就绷着脸说:“不搬。”
林芬说:“我跟钟律师说搬了。”
“那就再跟他说不搬。”沈卓说。
“那,那人说不搬呢。”林芬说。
“她搬不搬是她的事。我们不搬。”沈卓说。
林芬不吭气了。她自己也弄不清楚,为什么沈一义过去给她房子时,她一点不想搬家,但今天心却有点动,就是知道跟那人住一个院落也还是想搬。或许,如果硬要她用言语来表达的话,她会说:对她来说,沈一义没了。对那人来说,沈一义也没了,但她们却剩下来了。娄开放、那个姓龚的女士恐怕也一样。她们身体中间都有沈一义剩下来。她们在一起住,就等于剩下的沈一义在一起。总之她觉得让剩下的沈一义分散到各处,不如让他们集中起来得好。但这,怎么可能用话跟沈卓说清楚呢?况且,从理智上说,这家也一定得搬,她得替沈卓占着他应有的那一份子。
收到钟律师寄来的房子钥匙后,林芬不知道该怎么办了。沈卓跟沈一义一样固执。她如果搬,沈卓要不高兴;她如果不搬,沈一义要不高兴。她想让他们两个都高兴,但这似乎做不到。好在钟律师没有打电话催她,事情就这么拖着。这些天,她把家里的旧衣服都搬出来洗,不洗她会老去想那事。有天上午,她接到娄开放打来的电话,问她要不要一起去看房子。也奇怪,想都没想,“同意”的话就冲出去了。
娄开放站在光禄坊三号大门口,弯着身子,用手摸着上面的木纹。
“看什么这么专心?”林芬走到娄开放身边了她还没有发觉。
“芬姐,你看这大门的木头,有多好呀,现在根本找不到这样的木头了。”娄开放抬起头说。
“是呀,要花多少钱呀?”林芬心疼钱。
“过去的大家,把钱就这么露在外面让人看。”娄开放说,“这家人原来姓龚。”
“龚?”
“对。龚。那天那位龚女士,弄不好就是这家原来的主人。”
林芬瞪大了眼睛说:“这不太巧了吗?”
“龚家祖先官至知府。妹妹嫁到林则徐林家,总之也遍布半个福州城了。”娄开放说。
“你怎么知道得这么多?”林芬问。
“职业病。”娄开放笑着说,“我原来是记者。”
林芬也笑了,觉得娄开放外表厉害,其实内心挺天真的。
两个人慢慢把房子里里外外看了个够。娄开放带了把卷尺,让林芬帮忙,把自己房间的尺寸量了。
“芬姐,你的房间也量吧。”娄开放看得出林芬对房子很满意。
林芬没吭气,面呈难色。娄开放问是不是沈卓不同意搬家。
“你怎么知道?”林芬吃惊了。
“猜的。那天到芬姐家看了就知道了。如果沈卓要搬家,恐怕你们早就搬了。沈一义不会愿意看到你们住在那里的。”
林芬不知道说什么好。这女孩,是有她过人之处,难怪老沈会相中她。
“我打电话约沈卓来这里吧。”娄开放提议说。
“来光禄坊三号?”林芬吃惊地问,“他一定不会来。”
“会的。他不知道这里的地址吧?”
林芬摇了摇头。
“我就说你在这里,有事。”
“他会生气。”
“不怕。当我的面他不好发脾气。他不是从英国留学回来的吗?他只好当绅士。”
不容林芬多想,娄开放拿出手机说:“你告诉我号码。”
娄开放拨号。“我是那天在你家的娄开放。你好。冒昧给你挂电话。是这样,你母亲迷路了,她不会回家。你能来这里接她一下吗?”
“我母亲?迷路?我马上就来。你告诉我你们在哪里。”沈卓的声音听起来很慌张。
“看得出他很爱你。芬姐。没关系。你不要担心。他爱你。”放下电话后娄开放对林芬说。
听到门外停车的声音。娄开放让林芬坐在房间里面等着,自己出去接沈卓。
“你母亲很害怕你。”娄开放一见沈卓的面就说。
“不可能的。她怕我什么?”沈卓脸有点发青。
“怕你说她还没忘记你父亲。”
沈卓说不出话来了。
“其实也难怪,每天她都要看到你,看到你就想起你父亲了。你跟你父亲长得一模一样。”娄开放说。
沈卓非常吃惊,他从来没听人这样说过。
“她坐在房间里等你呢。”
娄开放领沈卓进了院门,到了房间门口。
天已经开始黑了。林芬的脸笼罩在朦朦胧胧的昏暗中,看上去就像一尊塑像。
“妈——”沈卓叫了一声,就没有下文了,不知道接着该说什么,娄开放的话使他有点不知所措。
“我们回家吧。”林芬慢慢站了起来,心不在焉地说。她听沈一义描述过他祖先的房子,应该也是这样的,很高的雕花屋檐,有大厅,他跟母亲住在边上的厢房里。他那时过着什么样的日子呢?她想象不出。林芬突然觉得沈一义变得离她非常遥远,路人似的。
三个人一起走出院子,来到大街。沈卓叫了一部“的士”。
“你先上吧。”林芬对娄开放说。
“不用。你们先走吧。”娄开放笑嘻嘻地说。
母子两人一前一后上了车。沈卓没看娄开放一眼。
车里,母子两人沉默着。
好一会,林芬开口说:“小卓,我不该把你叫到这里。”
“不。妈。不用说了。你以后高兴做什么就做,不用想着我。”沈卓说。
林芬不懂儿子说这话是什么意思,就不再开口了。
第二天沈卓上班以后,林芬打电话问娄开放,沈卓说的那话是什么意思,她听不出来他是高兴还是不高兴。
“很清楚的。芬姐。他的意思是说你要是想搬家你就搬,不用想他。”
“呃?是这个意思吗?”林芬吃惊了,“他没有对我生气吗?”
“我想没有。”娄开放想了想说。
“那他为什么不直说呢?”林芬还是想不通,儿子真的会赞成她搬家?
“不好意思吧。”
“对妈说话不好意思?”林芬突然觉得娄开放应该是对的。昨天晚上回家后,儿子虽然还是不太说话,但态度明显温和了许多。
“你怎么什么都懂?”林芬说。
“记者嘛。”娄开放笑笑说。
林芬越发对娄开放上心起来。自从沈一义离开家后,林芬没有跟谁谈起过儿子的事。儿子本来话就少,很多话,她也不知道该怎么跟他说。
但林芬还是犹豫着搬家的事,除了洗衣服,她不善于决定什么事。她很固执,一旦决定就很难改变,但就是不习惯于决定事情。没有可商量的人。她想到娄开放,知道如果约她不会遭到拒绝。她给娄开放打电话。娄开放说还是不要到她家,如果碰到了,沈卓可能会不高兴。
“不如再到光禄坊三号吧。”娄开放说。
她们约好了时间。那天娄开放穿了膝盖破了两个洞的牛仔裤,一看到林芬就顺手递给她一颗橘子。林芬推托说不想吃。
“吃吧。听说吃橘子会有喜气。”边说边掰开一个橘子吃起来,“你说什么事?”
“也不是什么大事。”林芬突然扭捏起来。她有点不习惯娄开放这种直来直去的说话方式。
“芬姐,你就直说吧。没事你不会找我的。是不是沈卓又说什么了?”娄开放一副没心没肺的样子。
“不是不是。”林芬赶紧替沈卓辩护,“他什么话也不提。我不懂得怎么跟他说才好。”
“你想定了吗?”娄开放问。
“什么想定?”
“搬家的事呀。是这件事吧?你想搬吗?”
“我还是想搬。”林芬抬头看了娄开放一眼。
“那不就行了?”
“怎么行?小卓要不搬怎么办?”
“他要不搬你就自己搬。”
“那怎么行?”
“总不成他跟你住一辈子吧?你不是说过他结婚以后你一个人住吗?”
自己搬?这不可能。儿子吃饭怎么办?不行不行。林芬拼命否认,但奇怪,这句话却一直在脑海里浮现出来。这天晚上她睡不着觉,半夜听到儿子到厨房开冰箱的声音,就起来披上衣服走出去。
“肚子饿了吧?冰箱里有我昨天买的礼饼。”林芬说。林芬和沈卓都爱吃馅里有很多肥肉的福州礼饼。
“妈,你还没睡呀?”沈卓说。
“嗯。”
“还在想搬家的事?”沈卓问。
“也不是……”
“妈。你搬好了。”
儿子笑着,脸上却挂一丝陌生的寂寞。儿子也睡不着。他在想什么?他内心里一定不愿意她搬走。林芬突然觉得这家不能搬,她不能让儿子一个人住在这里。
第二天林芬给钟律师打电话,说她决定不搬家了。
“等等等等,您上次不是说好搬的吗?”
“我也没办法,情况有了变化。”
“我很遗憾,您要不搬,那沈先生的第三份遗嘱就永远无法宣读了。”钟律师说。
林芬沉默了。老沈想她一定会搬才这样设定遗嘱的。她真的不知道怎么办好了。她只好又在家里洗衣服。有的衣服在短时间内都洗过三遍了。
电话铃响,张竞挂来的。
“我刚好到鼓楼办事,拐过去看看你行吗?”
林芬说行。
张竞带了一盒点心来,寒暄了两句,他说:“沈太太,我听钟律师说,您决定不搬家了?”
离婚这么久,张竞一直称呼她沈太太。为此她甚至说过他一两次。但张竞说他已经叫习惯了,改不过来。林芬心里其实喜欢这种固执的人。
“小卓说不搬。”林芬说。
“您或许还是搬吧。”张竞的口气很踌躇,“董事长的意思是小卓要是不想搬,就让您一个人搬过去住。”
“这是老沈的意思?”
“是呀。他说男孩子大了,应该让他独自闯闯,不粘在母亲身边也好。”
“老沈早就想到小卓不想搬了吗?”
“是呀。没有董事长想不到的事。”张竞说。
这天晚上林芬又睡不着了。她在想老沈。她一直觉得老沈没死,只是在很远的地方活着,她看不到的地方,因为在他活着的时候,就是活在离她很远的地方。
第二天林芬打电话给娄开放,想说她决定搬家了,但电话不通——她才觉得,好几天没接到娄开放的电话了。